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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楚子材與吳鳳梧說得很是投機。他本是一個不通人情世故的中學生,平日在年長者,以及在略有地位者的跟前,全無說話資格的,而今日竟有一個年紀比他大,又做過官的人,——只管是武官,但在鄉下人眼中看來,到底與平民不同呀!——居然不拿一點身份,同他攀談;并且還很謙和,于他每一句話,都表示著十分的同情,十分的注意,無形之中,已把他抬得高高的了。雖然還是一個正在讀書的中學生,所學的未必便有真知灼見,而對于世事未必便弄得清楚,但是據姓吳的說起來,似乎十分之十都是對的。這種情形,就是平日和自己極說得來的黃表叔,也未嘗有此,然則黃表叔不過是關心的親戚,姓吳的方算是一見如故的知己了。

因此之故,在吃了早飯后,黃瀾生各自坐轎上局去了,叫楚子材代為奉陪時,他遂向吳鳳梧提說,要約他到商業場宜春去喝茶。

有了白花花重沉沉二十枚龍洋放在肚兜里,兩個月衣食無愁,既然與成都別了兩年,又何必不去逛逛呢?況楚君情致殷殷,就不是老黃的親戚,自己正在困厄時候,安能隨隨便便的拂人的盛意?并且酒醉飯飽之后,得此消遣消遣,也是好的。于是就欣然應諾。

宜春老是那樣的熱鬧!雪白干凈的洗臉帕,精白銅抽福建煙絲的水煙袋,一個銅元一碟的五香瓜子,老是來得那樣的殷勤!蠻山瘴水的川邊,安能有此?

楚子材要讓他到中間特別座去,他不肯,說:“那太貴了!兩個人打伙吃一壺,也要一角錢。并且不能不吃點洋點心,我們才吃了飯的。官場里的人在那里吃茶的也多,碰見了不好?!眱蓚€人遂走入右手邊的普通座中,角落里正有一張空桌子。

高大而伶俐的堂倌不等招呼,早已高舉銅壺添上了兩碗茶。吳鳳梧拿著一枚龍洋,要搶著給茶錢時,楚子材已摸了四枚銅元,放在堂倌手里。堂倌便高喊一聲:“茶錢跟了,道謝啦!”這就表明不必再給,讓你們慷慨的人爭到打架,也與他無干的了。

吃茶的人都在談話,都在高聲武氣的談話。假如把一個輕言細語的,沉著的,受過中等教育的歐洲人,驟然安置到這種地方來一參聽,他一定相信這里是演說練習場,而在這里的人都是在練習演說的。這是四川人,尤其是成都人的天性,叫囂而光昌,只要兩人對語,似乎彼此都在以聾子相待,大約除了談自己的陰私外,絕不會故意把調子放低的。況乎在茶酒館中說話,更是該公開,該提高嗓子,如其不然,是不能壓倒旁桌語潮,而使你對語的人聽得見的。又何況乎現在語潮所蕩漾的,正是應該慷慨激昂的題材:四川鐵路事件。

幸而宜春茶樓的黑漆桌凳——用黑漆的,式樣翻新,高矮合度,大小適中的方桌,配上也是黑漆的,式樣翻新的牙牌凳,這是宜春茶樓的創作。——安得很稀,不像別的茶鋪擁擠到吃茶的人幾乎是背抵著背,所以四面涌起的語潮,尚能清清楚楚的傳到吳鳳梧的耳中。

吳鳳梧不勝驚詫起來。什么是鐵路收歸國有?國有二字,怎么解呢?盛宣懷端方是兩個什么人?為何人人都在提說他們的名字,說他們在賣路?尤其怪的是昨天下午要走攏時,在南門城門洞外一家小茶鋪里歇腳,便已聽見好些人都在說這件事,自己為什么簡直不能留心去聽?為什么也不問問人?此刻又為什么居然留心起來?自己想了想,真想不出道理。

楚子材正在問他:“川邊怕也聽見這事了吧?”

吳鳳梧忙把心神一收道:“啥子事?”

“就是四川鐵路收歸國有的事!”

“我正要請教你哩!說老實話,川邊真是閉塞得很,同外間硬像隔了一重天的一樣,只有邊務署常常有電報同外間來往。這件事,邊務署里一定有電報,但也只是邊務大臣同幾個師爺曉得,我們糧子上和百姓們是不曉得的。除非這新聞已經鬧臭,傳到了雅州,再由商號上慢慢傳進去,三幾個月,我們才能曉得。就是在路上,也還沒有聽見人說,一直到昨天下午在南門外才算聽見了。所以許多話我還聽不很懂,你們聽了這們久,一定是很清楚的了?!背硬男χ杨^一搖道:“這事叫我說起來,倒不大容易。我在學堂里的時候多,又不大看報,自從這事發生,我又不大留心,黃表叔或者曉得詳細些,你二天問他罷?!彼膹姳I牌紙煙又摸了出來,一人咂燃一支。

吳鳳梧道:“你又謙遜起來了!你們是守在制臺腳下的,再說弄不清楚,總比我們耳目清明得多!你只管說,說得不很清楚,也不要緊。我先問你,啥子叫收歸國有?”

楚子材噓著紙煙想了一想道:“大概是這樣的。朝廷里曾經向外國銀行借了一筆大錢,現在沒有還的,就打了一個主意,要把我們的四川到湖北的鐵路——以前原是答應我們商辦的——收回去,說是這條路要歸國家所有,大家說打這主意的,是郵傳部大臣盛宣懷同鐵路督辦端方兩個人。在名義上,只管說是把鐵路收回去由國家修,其實就是抵跟外國銀行去了。我們又是出過多少修鐵路的錢,已經動工在修了,大家自然要反對,不答應朝廷收回去。黃表叔說王護院也是和我們一鼻孔出氣的,我們說的話,遞的呈文,都由他打電奏了上去。我們這里,算是官民一致,朝廷再橫,總不好過于違反民氣的?!?

吳鳳梧道:“借了外國銀行的錢,拿我們的鐵路去抵,自然該反對,就是我也不答應的。不過我還不甚懂得,啥子東西叫鐵路?幾年來常聽見人人在說:修鐵路,走火車,四川也要修鐵路了。我可是至今不明白,鐵路是啥樣子?難道把路修成鐵的?”

說到這上面,楚子材到底要高明些,不但在物理學上講過蒸汽行船行車的道理,還從朋友買的雜志上,看見過鐵路火車的照片,還看見過機器局在花會上陳列過的鐵路火車的小模型。既經問著,便老實不客氣的盡其所知,盡其所不知,向吳鳳梧長長講解了一番。這在吳鳳梧,真算是聞所未聞了,雖然還有些地方,未經楚子材說得十分明白,但是不好太貽鄉愚之譏,只好裝做很懂得的樣子,順便又把楚子材恭維了一番,說他見多識廣。

楚子材更其興致勃勃起來。忽然聽見別桌上有人在說,今天羅梓青羅先生,張表方張先生,顏雍耆顏先生,鄧孝可鄧先生,王又新王先生,一般紳士和鐵路股東們在鐵路總公司,成立保路同志會,“好熱鬧呀!內內外外全擠滿了的人!”于是遂想著鐵路總公司離此并不遠,王文炳今天一定在那里的,何不去找他談談,他于這中間的詳細情形,一定比黃表叔還弄得清楚些,并且去看看保路同志會成立的情形。

他遂向吳鳳梧提議往鐵路總公司去,吳鳳梧自然又是奉陪了。

鐵路總公司原是楊侯爺的府第,光緒年間捐給鐵路總公司的。因為是侯府,所以大門的派頭就很不同,迎門一道磚照壁,一丈三四尺高,三丈來寬,二尺來厚,雖不如三大憲衙門的照壁雄壯,卻也很夠份的。照壁之內,一片磚砌的廣場,過去,才是高高大大明一柱的黑漆大門,兩畔是水磨的八字磚墻。今天果然熱鬧,滿街都是人,廣場上的人更擁擠得像在戲場里一般。

吳鳳梧雖不高大,因是在軍營中生活了幾年,身體很結實,兩膀很有氣力,便擠進人堆,從間隙中生生辟了一條路。楚子材緊跟在他背后,慢慢擠到大門門口,猛的聽見里面傳出一片哭聲,——號啕大哭的哭聲,——是男子的洪大的哭聲,——是許多人全在哭的哭聲。還夾著一片叫囂謾罵的聲氣。

吳鳳梧把楚子材看著道:“出了啥子亂子了嗎?”兩個人便站住了。

哭聲漸漸低了,叫罵聲也平了下去了。

楚子材道:“管他啥子事,既來了,總該進去看看!”

大門內正有一個人站在板凳上,大聲的在向眾人說:“各位請到里面去……今天成立保路同志會……愿意加入的,請進去寫名字……羅先生正在演說……你們聽,大家都感動得正在哭哩……要聽演說的,請進去嘛……別都擠在外面……外面聽不見的……”

然而擠在門口的人,仍是癡呆呆的,也不后退,也不前進。

楚子材吳鳳梧才分開人眾,一直擠到二門,在這里站立的人就松動得多了。

再進去,便是一個很大的院子,上面搭著篾篷,下面安了許多條凳,檐階前搭了一張高臺,臺上一張方桌,擺著銅鈴茶碗之屬。

此刻,臺上正站著一個滿臉哭喪著的大胖子,在大聲的叫喊:“……可憐四川人的血汗錢這樣被人搶去……我們只有誓死反對……反對到底……我們的責任……第一在保全國土……第二在保全四川……第三在保全……我……們……的……人格!”

坐在院子篾篷下的好幾百人,連同四面檐階上站立著的人眾,——都是剛才號啕過來的?!家积R拍著巴掌叫道:“贊成!”

吳鳳梧不由的于照樣拍著喊著之后,便掉頭問楚子材:“這就是羅梓青羅先生嗎?”

楚子材點了點頭道:“是他,我們到諮議局去旁聽時,看見過他,他是副議長?!?

羅梓青用衣袖把眼睛一揩,又喊了起來:“我們不是反對朝廷……朝廷也被一般奸臣蒙蔽著的……我們只反對勾結英、法、德、美、日本,只知弄錢,不惜出賣廣東……湖南……湖北……四川……四省鐵路的郵傳部大臣……盛宣……懷!”

又是震耳的拍掌,又是震耳的贊成。

“所以我們才不得已要發起這個保路同志會。我們的宗旨,……我們四川人是一心一德的要保全我們的鐵路……要反對一般奸臣,尤其是盛宣懷……等到朝廷俯允了,取消了收歸國有的成命,……我們的會也就自行取消……否則……我們就反對到底……誓死不當亡國奴!”會場里的情緒又涌動了。

羅梓青正要下去時,忽然一個人跳上臺子說道:“愿意加入同志會的,請到那里書名!已經寫了的,就不必再寫了!”說時,指著臺側一張大方桌。

于是遂有百多人擁了過去。

楚子材也興奮起來,便也跟著人眾,走到方桌跟前。吳鳳梧搶了一支筆,在一本白紙簿上剛寫完了,楚子材接過筆,忽見那行墨跡未干的,并不是吳鳳梧——鳳凰的鳳,梧桐的梧。——三個字,而是孫鳳。

楚子材舉眼把吳鳳梧一看,吳鳳梧向他把眼睛一擠,湊著他耳朵,輕輕說道:“胡亂寫一個,以后再告訴你?!毖菡f臺上,另是一位先生在那里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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