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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自習(xí)室里,菜油燈光正自熒熒的爭輝著,五音六律的人聲正自盡量發(fā)揮著之際,王文炳滿臉通紅,董的一腳,向第四自習(xí)室踏將進來。

室里六個人,——連楚子材在內(nèi)——都抬起頭,把他望著:他不但臉紅氣粗,連眼睛似乎都有點朦朧,自然又喝醉了,而且眉毛倒豎,還帶著幾分怒氣。

他大踏步的一直走到自己書桌跟前,在坐下之先,又訇的一拳打在桌子上,無目的的罵道:“雜種!非革命不可!”

“非革命不可,”這是他的口頭語,凡他在不得意的時候,這句話就自然而然的沖口而出。也不知是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也不知是習(xí)染而來。

在上學(xué)期,監(jiān)督初初接事時,為這一句話,幾乎把他連同幾個目為不安本分的學(xué)生,一并掛牌斥退,說他是叛臣逆子,“不與同中國。”

后來得虧監(jiān)督的那位強有力的上司,輕輕說了一句:“我聽說你學(xué)堂里一個叫王文炳的學(xué)生,很非凡的,他同胡先生有點啥子瓜葛親罷?”

監(jiān)督才自行收回成命,自抹稀泥,示意監(jiān)學(xué),叫他寫了一張悔過書,誓不再言“非革命不可”,然后記小過一次,“準(zhǔn)予自新,以觀后效。”

可是不到兩月,他這句口頭話,又自然而然的恢復(fù)起來,乃至因一件很小的事,——在自習(xí)室里抓去他一部古本的《蜃樓志》,監(jiān)督拿回家去與太太共讀,不知怎么,在散學(xué)發(fā)還他這書時,著他查出在最淫穢的字句上,加上了許多濃圈胖點的一件事。——他與監(jiān)督理論起來,說監(jiān)督不該把學(xué)生的淫書抄去自己看,看了還把好好的書弄得這么臟法之際,竟一句一個“非革命不可!”

監(jiān)督只是力辯圈點不是他親手加的,而對于他的“革命”,竟似乎沒有聽見。自此,他這句“非革命不可”,也就等于注了冊,而失去了它的刺激性,竟和普通的“性罵”相同了。

“雜種非革命不可!現(xiàn)在是啥日子?國都要亡了,大家都要當(dāng)亡國奴了,他媽的還拿記過來虎駭人……國都要亡了!怕你記過?雜種!非革命不可……”

“老王,又犯了啥子規(guī)則了,要著記過?”

王文炳已坐下了,兩手把紛披在額前的長劉海向頭上一攬,使得枯燥剛硬的頭發(fā)更其蓬松了,一面掉頭向問他的羅雞公道:“你問嗎?就是那一竅不通的李矮子,說我請了兩點鐘的假,耽擱到現(xiàn)在才回來,逾限得太久,要記我的小過。雜種!我臭訓(xùn)了他一頓!我問他:你曉得我今天請假出去為的啥子?我是四川鐵路股東的一份子,特為到鐵路總公司去開會的!你曉得盛宣懷辦的借款合同已寄到了不?你曉得合同內(nèi)容是咋個的?雜種!非革命不可!據(jù)人說,那簡直是他媽個賣路合同,亡國合同,我們要承認(rèn)了,無異承認(rèn)當(dāng)亡國奴!大家鬧得很兇,蒲先生等都很激烈的主張反對,大家還很商量了一會。你們不信哩,只管看,不出三日,必有大事……”

羅雞公說道:“商量時,你也在場嗎?”

“也可以這樣說,因為我在我們同鄉(xiāng)的陸先生房里,恰與他們隔個壁頭,十有六七,是我親耳聽見的。”

“那于你喝酒逾限何干呢?”

王文炳便跳了起來道:“涼血動物!亡國奴!你也與李矮子一樣了!雜種!非革命不可……”

羅雞公也跳了起來道:“你胡鬧!開口罵人!先就革你的命!”

王文炳兩拳一伸道:“不怕死的就來……”

不提防發(fā)辮著背后另一只手揪住,只一拉,王文炳便向后一跤,跌坐在地上。羅雞公等都哈哈大笑起來。

王文炳跳了起來叫道:“是那個陰謀家?”

楚子材拈著筆管笑道:“林傻子。”

“雜種!是他!這回非鴆到注,非鴆到遞了降表是不放手的!”于是登登登的便奔了出去。

羅雞公回到坐位上去道:“老王這幾天就同掉了魂的一樣,天天朝鐵路公司跑。我想股東會里,未必有他,就是各法團開會,他又不是代表,不曉得他在干些啥子?”

一個姓陸的道:“干啥子?救國!”

楚子材也插嘴道:“他到底是不是革命黨,只聽他口里隨時都在喊革命?”

姓陸的道:“倒有點像。”

羅雞公道:“今天那個教博物的郝公爺,還更像些哩!”

另一個人道:“我也是這個意思。真看不出來,平常一個很規(guī)矩很謹(jǐn)慎的人,也公然說起排滿的話來了。”

楚子材回想起郝又三說話的情形,覺得這確是應(yīng)該欽仰了,他是革命黨。

姓陸的笑道:“革命黨連皇帝都要推翻的,為啥子單單害怕監(jiān)督?你們沒見忽然講起食蟲草時,滿臉通紅,又惶恐,又忸怩,時時拿眼睛掃著土端公的那樣子,真說不出的可憐!”

羅雞公辯護道:“這怪不得他,土端公本不是個啥子好東西,不但腐敗透頂,并且狼心狗肺,隨時都在想陷害人,若是曉得他在講堂講革命,講排滿,他很可以去告發(fā)他,把他的腦殼砍下來的。”姓陸的道:“革命黨講究的流血,就不應(yīng)該怕呀……”

王文炳氣呼呼的走了進來,將姓陸的瞅著道:“你在說那個?”

“沒有說你!”

“諒你也不敢!”

楚子材在抽屜里摸出一支紙煙,就著菜油燈噓燃,剛抽了兩口,王文炳便走了過來道:“楚子,讓為王的先抽三口!”

這是學(xué)堂里不成文法的公約,任何人的紙煙,都是公吸的,一支紙煙,至少要經(jīng)過四張口。

楚子材把煙遞給他道:“我看你一天到晚東不對,西不好,總是氣勢洶洶的。你說句真話,你到底是不是革命黨?”王文炳把眼睛一眨道:“你要當(dāng)偵探嗎?”

“笑話了,我豈是福爾摩斯?”

“那也倒非你楚子所能。若羅雞公在,其庶幾乎!”羅雞公道:“你不要裝瘋,臭繃啥子革命黨,你入過同盟會不曾?”

“革命黨一定要入了同盟會才算嗎?難道就沒有別的社會了?你既安心當(dāng)偵探,我又何必告訴你呢?”姓陸的便來一個反轟道:“諒你也不敢!”

大家都笑了起來。

王文炳將紙煙一丟道:“你們這般人,都是清朝的順民,都是涼血動物,都是胡虜!”說著,便拿起一本洋裝的康有為的《法國游記》,走過去,在眾人頸項上一比,連素不與人相爭的楚子材,也著他比了一下,一面念念有詞:“手執(zhí)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罷手。”

鈴聲響了,已是入寢室的時候,第四自習(xí)室的有趣自習(xí)方告結(jié)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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