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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早晨七點一刻的時候,楚子材趕到了學堂。在稽查處取了名牌,到監學室消假時,幸而還沒有逾限。

學生們都已從寢室中一跳一跳的來到自習室,有讀書的,有談話的,有寫課本的,甚至有唱川戲,有唱京調的,一排十幾間的自習室里,全是嘈嘈雜雜的人聲。照例,直到八點鐘上講堂以前,是不受干涉而有絕對放大聲帶的自由。

在學生生活中,一日之計,當然以上講堂聽課為要,而尤重要的則在吃飯。

所以在七點半鐘吃飯鈴一響,真有如歐洲國家之下了動員令一樣,全堂一百多人,莫不爭先恐后,意氣揚揚的搶進食堂。這時包廚大師傅站在旁邊,老是揮著一把汗,生恐手下伙計們一時疏忽,或者菜里多下了一點鹽,或者飯煮來硬沒有合度,或是故意被挑剔出一點小毛病,于是,嘩喇一聲,碗甑齊飛,不但倒霉受氣,而且還要賠禮賠本錢。照例,在食堂里鬧事,老是學生先生們的對,老是包廚大師傅的不對,這是金科玉律。不過學生們卻也犧牲過不少的精神與時間,甚至還犧牲了幾個學籍,才獲得了這最后的勝利。

楚子材在一班中歲數不算頂大,身材卻算頂高,依照講堂習慣,是該坐在頂后一排的。頂后一排,本不是好位子,看也看不清楚,聽也聽不明白,假使先生說得低一點,寫得潦草一點。但他偏高興坐這排,在他以為大有好處。

第一,可以免去教習先生的詰問;所學的課,不大懂得的太多了,英文算術越來越深,而且有了代數了,有了第三冊的納氏文法了,物理化學更是莫名其妙,隨便一問,都可以著問得面紅筋漲,大張著口而合不攏來。第二,可以在課本之下,隨意看別的閑書小說;教習先生只管不是近視眼,也只能照料到前幾排,監學先生來查點,也不像上年才接事時那樣的認真,大抵害怕學生們咳嗽,也只在窗子跟前略為望一望,對于坐頂后一排的學生,似乎知道都是些較難于說話的,竟自眼角也不抹到就溜走了。

其實難于說話的,并非楚子材,乃是他身旁坐的那個王文炳,他只算禿子跟著月亮走,沾了光了。

這天,王文炳恰沒有上課,楚子材并不注意,只伏在桌上,一心一意去看那掩在課本底下的一本石印的《野叟曝言》去了。他本不要看小說的,小說太曲折了,好看的只一點點,而閑言閑語太多,看不起勁。不過借此混混,免得去聽這堂郝又三先生所講的毫無趣味的博物課,在上堂時,才順手在一個同學的自習桌的抽屜中,抓了這一本。

然而不經意的忽然察覺講堂上并不只郝先生一個人斯斯文文永遠不起波瀾的聲音,而是有好幾個人在說話。他好奇的凝神一聽,向來不于課本之外說閑話的郝先生,此時所講的并不是雄蕊雌蕊,而是與外國人訂立合同,借外債來修路,據羅先生說,“只是一句騙人的話。合同已有人看見,主權損失太多,直無異于把路賣跟了外國人。路,比如就是我們人身上的血脈,血脈已叫人吸住了,你們想,這個人的死活,還能自主嗎?……”這話還新奇,比葉綠素呼吸管等聽得入耳些。并且是當前的事實。楚子材向不經心的,不由也留心了。

“況且現在是預備立憲時代,已不是專制時代,首都有資政院,各省有諮議局,關于國家應興應革的事,豈有不交由資政院議決,而內閣就直接處理了的?鐵路是關于一省人民生死存亡的,縱有改革,也應先交諮議局議一下,看看人民的公意,到底愿嗎不愿?也沒有只由度支部郵傳部督辦大臣會議了,就算完事,并且不準人民過問,不準一省的封疆大吏爭執的。如此看來,立憲是假的了!賣路是真的了!盛宣懷簡直是朝鮮亡國時的李完用……”好幾個學生同聲說道:“我們不是朝鮮人,我們要反對……”

“自然該反對!所以諮議局的議員,鐵路公司的股東董事,學界中的先生們,以及好些紳士,已在商量要成立一個保路會,來保存我們的路,不許奸人盜賣!”

一個只顧寫講義而年紀只有十五歲的學生,忽然問道:“他們把路賣了,我們不是只好飛嗎?”教習呆住了,反問他道:“飛?”

“唔!飛哩!他們把路賣了,我們就沒有路可走了,不飛,不是只好守在家里了?”這話引起了不少的笑聲,郝又三也笑道:“你這話太幼稚了一點!外國人買的只是鐵路建筑權,他們買去,將鐵路建筑起來,我們依然可以坐火車的。”

“自己盡建筑不成,那就讓跟人家去建筑好了!”

又是一陣笑聲,還有幾聲:“亡國奴……亡國奴!”

郝又三忙把手向眾人一揮道:“他年輕,還不了然這中間的利害,若果了然,必不說這個幼稚話了。我告訴你,人家把鐵路建筑成功,人家就有主權,就可以自由運兵,自由運貨。這下,就比如毒菌鉆進我們的血管,你這個人還想生活嗎?”

又一個學生問道:“盛宣懷為啥子要賣我們的鐵路?”

“老實說起來,不過為的是錢。但是,據我想,我們先罵盛宣懷一個人,也不對。因為他只是一個郵傳部大臣,并沒有好大勢力,他之敢于一切不顧,還不是受了奕劻那桐一般滿朝親貴的支使?你們要曉得,滿洲人不過是遼東的鮮卑女真之后,一種向與漢人為敵的東胡,在明朝末年,趁火打劫,搶去了我們的漢土,一霸就是二百年,直到洪楊以后,眼見我們漢人強了起來,他們滿人一天一天的弱下去,生怕我們不甘心,要報仇,天天防備我們,壓制我們,欺騙我們。又見外國人厲害,一步一步的逼來,想把中國瓜分了,他們抵御不住,便想,與其把中國讓跟舊主人去弄好,不如趁早賣跟外國人,大家多弄些錢,等瓜分之后,好回老家去享福!所以他們才這樣說:寧可亡于洋人,不讓漢奴得志!你們看,他們把漢人原來是當成奴才在看啊……”這篇演說吹在各個學生胸里,猶如嚴冬寒風,把眾人的精神都吹得很是聳然。

郝又三的額上也微微沁出了些汗,把手巾揩了揩,又鼓起眼睛向眾人說道:“我們漢人,本是黃帝子孫,文明貴冑,有幾千年的光榮歷史,西洋人說起來也很佩服的。但是人家何以要拿待印度,待埃及,待波蘭的方法,來待我們?并不是我們漢人沒有力量,維新不起來,就只是滿朝的親貴們不肯,不肯讓我們漢人強盛。所以要欺騙我們,壓制我們,拿些假立憲,假維新,來誑我們!把我們人民土地拿來零賣,倒是真的……”

郝又三還要說下去時,忽從窗口上看見那個綽號土端公的監督,一搖一擺的從對過講堂門口走來。

監督也是一個舉人,捐了個內閣中書銜,平日講的是忠君敬上,虐下弄錢的大道理的。自言平生最恨的是革命黨,維新派,“若得其人,必手刃之!”

郝又三連忙打開教科書,似乎繼續在講的一般,說道:“植物也有吃肉的,……”

學生們很是茫然。土端公正走到窗外,覺得這話真乃聞所未聞,“夫肉食者,人也,鷙禽也,猛獸也;亦有芻食者,牛羊馬是也。自圣人教民以稼穡,民亦雜芻食矣,此載諸經傳,童而習知者也!植物也,而能食肉!則文王之囿,不胥為虎兕之柙乎?是不可以不一聞其詳!”

于是監督便弓腰駝背的站住了。學生們也才恍然了,都把頭埋下去,雖然教科書上并不是這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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