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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失勢公子枉送死 落魄賢士露端倪

“主君,稟報主君!”煙塵滾滾,眨眼來到跟前,有人從馬背上翻身跳下,半跪在地上,氣喘吁吁地抱拳稟奏,“一切正如鮑大夫所料,魯國軍隊長途跋涉,本已疲憊不堪,又被我引誘,孤軍深入,遭到重創,死傷十之七八,魯莊公也被活捉!”

齊桓公沒聽懂似的,停頓片刻沒做出任何反應,直到將官疑惑地抬頭看他時,他才大悟般地使勁拍打著軾木高聲說:“好!寡人早就知道我齊國健兒擊潰魯國不在話下。你速去打探更多的消息,寡人重重有賞!”

將官激動興奮地答應一聲,匆匆上馬,帶領著部下沖進前方煙塵之中。

齊桓公卻并沒有感覺到特別的欣喜,反而有幾分莫名的失落。他不清楚這失落從何而來,也無暇琢磨其中的意味,他想,一會兒魯莊公作為俘虜出現在自己面前時,自己該如何說話,臉上該帶著何種表情?還有,倘若自己的哥哥公子糾也被活捉了,又該做何處置?這些問題讓他陷入到心煩意亂的興奮之中,他剛才并不是沒想過,下令在亂軍中把這些難纏棘手的人殺掉算了,可是話到嘴邊,他說不出口。畢竟是自己的親哥哥,怎么對軍官們說,他們聽到后會怎么想?

一陣腳步雜沓,打亂了他琢磨不定的心情和紛亂的思緒,抬頭看去,鮑叔牙滿面灰塵、灰頭土臉地走過來,身后一大群將官緊緊跟隨。大家站在車下,仰著頭沖齊桓公拱手施禮。鮑叔牙有些不好意思地稟報說:“主君,方才與魯國交戰,我軍大勝!我軍前鋒正乘勝追擊,微臣下令一直追到汶水,把魯國軍隊趕回汶水之南,把汶水北邊的土地搶奪到我們這邊。不過……對方畢竟兵力不弱,慌亂之下,罪臣管仲等人逃竄。魯國大夫梁子高舉大旗,冒充國君坐于戰車之上,引誘我們去捉,結果,他們的國君倒乘機逃脫了。”

“哦,”齊桓公在心底忽然感覺分外痛快,興奮感開始一點一點地積聚,不過,他的臉色卻依舊嚴肅,似乎也配合著鮑叔牙等人失望了一下,“那,那個梁子呢?”

“梁子被活捉后,寧越將軍見不是對方國君,深感上當受騙,惱怒之余,把他給斬殺了。”鮑叔牙試探著說,一邊觀察齊桓公的神情。

齊桓公這次真的有些失望,輕輕搖頭嘆氣:“梁子是忠勇大臣,甘愿代替國君冒險,難得呀!按說,應當對其格外禮遇,然后送回魯國,這樣才符合禮數,才會讓天下士民知道我齊國是敬重人才崇尚品德之所。唉,如此一來,倒要叫人小瞧我們了。”

寧越就站在鮑叔牙身后,聽國君這樣說,聽著也確實有道理,忙誠惶誠恐地站出來:“主君,微臣是一時惱怒,沒想那么多,微臣魯莽……”

齊桓公擺了擺手:“身為將軍,激于義憤斬殺敵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必說了,以后奮勇之余,多用腦筋才是。”看寧越連連謝恩著退到鮑叔牙身后,齊桓公抬頭向遠處望去,方才交戰的場所,黃塵卷起的煙霧正漸漸散去,丟棄的戈矛在陽光下閃光,寫著“魯”字的大旗被士兵們拖到這邊正在點火焚燒。就在前幾天,身處魯國的哥哥公子糾還如同巨大的陰影籠罩在自己的心頭,而今,身份變換,他已經不在話下,成為了一枚尖銳而待拔除的釘子。真如同一場夢啊,幸好是美夢。齊桓公有點心不在焉地沖眾人點頭說:“諸位辛苦,先各自回府休沐,改日寡人要大行封賞!”

縱然總是懷疑事情的真實性,但是連續這么長時間的國君生活,讓齊桓公不得不相信,這不是在夢中,是活生生的真實,自己是真的把不可能的事情給做成了,如今齊國的國君不是哥哥公子糾,是自己,是本來并不占上風的自己。終于踏實下來的齊桓公這才真正喜悅開來。他馬上著手修建宮室,并派人到齊國各地悄悄挑選美女,對朝堂的大臣們也逐一封官加俸,總之,國君的感覺來得雖然遲鈍些,但找到感覺后,齊桓公手腳利落,該自己享用的和別人享用的,他一樣沒有落下。他本來就喜好享受,在莒國憋屈了這么多年,終于如同破蛹化蝶,怎么能不好好地在花叢中翻飛逍遙呢?至于其他的事情,先放放再說吧!

一連兩個多月,成為國君的新鮮感覺才漸漸退去,齊桓公終于可以靜下心來,開始考慮除修建宮室和挑選美女之外的其他事情了。如今,臨淄城正中央的王宮正熱熱鬧鬧地加緊修蓋著宮殿,王宮后邊大大小小的殿內也擠滿了來自齊國各地的絕色女子。齊桓公每日在鮮花叢中翻飛,終于如愿以償地開始了享受。不知怎的,好日子沒過幾天,他又開始覺得不大對勁,他總顧慮這種妙不可言的日子會持續不了很久,如果是那樣,人生就未免太遺憾了。深思這個顧慮的來源,還是來自魯國。盡管魯國大敗,但對方畢竟是個大國,魯莊公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他一定會以自己的親哥哥公子糾為把柄,使盡手段來讓他取自己而代之。如果說上次管仲的箭沒射中自己是運氣,那么,這種好運氣只怕一輩子只能有一次,絕不可能重復。不行,要先下手,拔去這根隨時會刺著自己的釘子!

思來想去,齊桓公悄悄把鮑叔牙叫到內殿。幾個月的安定生活,已經被封為上卿的鮑叔牙明顯胖了,臉色紅潤,錦緞官袍穿在身上,使他看上去富態而和藹。齊桓公看了看他,從他身上也就看到了自己的變化。齊桓公讓鮑叔牙在身旁坐下,自己則一只胳膊親切地搭在他的肩上,說:“上卿,寡人給你安排的府邸還過得去吧?你追隨寡人在外流浪八年,受盡百般苦楚,寡人想起來就甚感愧疚。唉,好在蒼天照應,終于熬到好時候了。”

鮑叔牙也頗有些感嘆,不過,比起齊桓公,他更實際許多。他抬頭環視一下后殿華麗的裝飾,外邊院子中不時傳來女子的說笑和玉質配飾碰撞的清脆響聲,那一定是新進宮的諸多美女了。“主君,”鮑叔牙猶豫一下,終于緩緩開口說,“常言說,前車傾覆而后車不懂借鑒,這是后車最大的禍患。當初,齊襄公就是因為太過于……”

齊桓公立刻就知道他要說什么了,忙笑著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讓他說下去:“上卿的意思,寡人知道了。不過,有了前邊八年的酸苦日子,寡人總覺得人活一輩子,和暫時寄寓在世上差不多。既然是寄寓,遲早要離開的,若是沒有快樂的條件,也就罷了,既然有了機會,何不在離開前好好快樂一下呢?等到將要走開時再遺憾沒能盡興享受,豈不是太遲了嗎?”

對于齊桓公這套理論,鮑叔牙并不陌生。他知道齊桓公還是公子小白的時候,就對享受人生做了種種設想,如今終于有了實現設想的機會,他自然是不會輕易放過的。不過,自古君王驕奢淫逸,臣下就會營私舞弊,百姓難免怨聲載道,最后要么外敵入侵,要么內亂紛擾。照他這樣下去,齊國會不會重新陷入內亂?更何況魯國仍在虎視眈眈。要是那樣,非但前邊的艱辛和隱忍都白費,齊國百姓也要跟著再遭殃了。鮑叔牙忍不住搖搖頭嘆口氣。

齊桓公似乎知道他嘆氣的原因,笑著繼續安慰說:“上卿,你是了解寡人的。寡人確實喜歡吃啦喝啦、耍弄個女子啦之類小玩意,不過,寡人覺得,小虧不足以損大德,細節不足以敗大事。寡人在這方面感覺滿足后,就不會因為缺乏享樂而分神怨憤,反而能更專心于國事,和別的國君奢侈淫逸完全不同,這一點,上卿完全可以放心。”見鮑叔牙將信將疑地點點頭,齊桓公接著低聲說,“寡人眼下憂慮的,并非齊國不能大治,而是禍根不能連根拔掉。禍根不拔,就有把柄握在別人手中,心中不得安寧啊!”

鮑叔牙臉色凝重下來,顯然理解了齊桓公的意思。齊桓公見狀,滿意地拍一下他的肩膀:“上卿,你看……”

“主君,微臣其實也考慮到這層。只是所謂疏不間親,主君不提,微臣就不便講出來。依微臣看,這個事情其實簡單,魯國新近吃了敗仗,正是畏懼不定的時候,只消一封措辭得當的書信,就足以成事。若主君有所顧忌,臣可以代勞。”鮑叔牙快言快語地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塊素絹遞過去,“主君請看,臣閑來無事,把書信都寫好了。”

齊桓公看一眼鮑叔牙,接過素絹,抖開了,見上邊字跡工整地寫著:外臣鮑叔牙再拜魯侯殿下,自古一家之內無二主,一國之內無二君。公子小白今已奉宗廟而為齊國國君,公子糾所作所為即為篡逆。有篡逆大罪而藏身于魯國,于齊魯兩國結為兄弟之親危害甚大。因為親兄弟的緣故,我主君不忍加害,希望求助于上國之手。區區小事,但愿不至于使人失望。畢竟,一人存亡事小,兩國百姓事大,希望魯侯殿下理解。

“唔,好,好。”齊桓公滿意地瞇縫起眼睛,臉色有些微微泛紅,沉吟著把素絹交給鮑叔牙,“道理說得再明白不過了,措辭柔中帶剛,恰到好處,很好。上卿可立刻安排可靠人手,快馬送到魯國,寡人靜候佳音!對了,還有那個管仲,千萬不可饒過,一定處死!”

鮑叔牙答應著拱手退出,匆匆趕到前殿旁側的一間小室內,這里是他臨時處理公文的地方。坐在幾案后邊略微喘口氣,鮑叔牙掏出那塊素絹,想一想,拿起筆在后邊添上一句:“追隨公子糾的管仲和召忽兩人,是主君之仇人,務必活著押解至齊,主君要在太廟中親手殺掉他們。切切。”寫完了,仍有幾分擔心地想添加幾句,但一時又想不起來恰當的話,只好作罷。一邊小心地把素絹折疊起來,一邊忍不住自言自語:管仲啊,你一定要理解我的意思才好,目前主君這個情況,走對了路就是一條龍,走不對路就是一只蟲,而能否走對路,只有你能幫他了,天下之大,能幫得了他的,只有你一個人呀!

公子糾等人如同喪家之犬般地逃回魯國已經很長時間了,但大家心底的慌亂還沒完全消散。魯莊公自不必說,險些被生擒活捉了,想起來就心有余悸。公子糾當時負責看守輜重,敗兵如潮水般向后涌的時候,他幾次被亂兵踩到腳下,差點讓車輪軋死,多虧了管仲和召忽拼死保護著,才鼻青臉腫地跟隨大軍向后撤。沒想到齊國軍隊不依不饒,越過魯國邊境追擊,一直追到汶水岸邊才罷休,不但占去汶水北邊的大片良田,更使魯國士兵在過河時推搡著又掉進河里淹死不少。公子糾的恐懼還不僅來自后怕,他知道,魯國所有這些損失,完全是因自己一人而起,而自己目前的處境,卻絲毫不能給魯國帶來補償的希望。魯莊公接下來會怎樣對待自己呢?公子糾實在心中沒數。

管仲和召忽來找公子糾的時候,公子糾剛從一場宴席上回來,滿嘴噴著酒氣,眼神有些迷離和慶幸。“公子,”管仲看看公子糾的神態,猶豫著看看召忽,末了還是吞吐著說,“我們商量好幾次,覺得還是離開魯國為好。如今公子小白已經坐穩了齊國國君的位子,若沒有什么大的機緣,很難將他除掉取而代之,上次魯國慘敗就是個明顯的例子……”見公子糾并不怎么用心,似聽非聽地接連打哈欠,管仲皺了皺眉頭,停頓片刻,“試想,魯國不會因為我們而與齊國長期交惡,一旦兩國和好,我們就會成為犧牲品,到時候任人宰割,毫無回旋的余地。不如趁現在他們并沒注意到我們,趕緊逃走,到別的國家避難,隱忍以等待時機……”

公子糾終于忍耐不住地冷笑起來,擺手叫管仲不要說了:“去別的國家,能去哪里?魯國好歹還是我舅家,能不能當上國君先不提,至少吃喝總不用發愁。倘若聽你們的,逃到別國,當國君的希望更加渺茫不說,只怕連吃飯都沒地方討要去!”見兩人面面相覷,公子糾忽然不無得意地笑笑,“若是二位昨天過來說及此事,我或許還能動心。可是,剛才魯國國君請我過去赴宴,說是要為本公子壓驚。席間他許諾我說,等過上一年半載,兵力恢復,還要親率大軍征討齊國,一定要把小白給踢下國君位子,然后把本公子給扶上去。你倆說說,如此大好形勢下,本公子還能再出逃去受苦嗎?”

召忽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管仲卻吃驚地大聲說:“如此說來,公子的危險就在眼前了,要是趕緊逃走,還有一絲僥幸存活的機會,若是遲疑片刻,定然要遭殃了!”見兩人瞪大眼睛盯著自己,管仲語氣激動地說,“公子試想,乾時一戰過了這么長時間了,魯莊公為什么到現在才想起給公子壓驚?他分明是受到了某種壓力,而這壓力牽扯到公子,他暫時還沒想好如何處理人家的要求,唯恐公子生出變故,才借壓驚之名,先穩住公子,再從容分析利弊。要是在下猜測的不錯,或許是齊國要求他殺掉公子也未可知……”

“哼,危言聳聽!”公子糾不高興地甩衣袖站起來,“你這話似乎有道理,其實完全是毫無根據。舅舅貴為一國之君,我寄居于此,他想殺我,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何必弄得這么大費周折?夷吾,你腦子確實好使,可惜呀,好使得有些過分,世間的事情,叫你看上去,都顯得可疑了。唉,太過呀,太過!”說著公子糾回內室去了,留下管仲和召忽呆愣在那里。

魯莊公確實很躊躇。接到鮑叔牙的書信后,他立刻意識到,這是齊桓公的意思,按不按照他說的去做呢?其實公子糾目前已經毫無利用價值,殺掉并沒多少可惜之處。他只是覺得屈辱和憋氣,遵從了齊桓公的意思,不是明顯甘拜下風畏怯了齊國嗎?這要是叫別國國君知道了,豈不成為笑柄?可是不殺公子糾,齊桓公定然不會答應,弄不好,過上一段時間,他要發兵來征討,萬一魯國再次戰敗,那可就丟人丟到死胡同里,再沒有回旋的余地了。乾時的慘敗讓魯莊公不得不按最壞的結果來推測這個事情。最終,他咬了咬牙,殺一個落魄公子,總比再次戰敗的動靜要小出不知多少倍。就按人家說的,殺!

好消息很快傳來。那天朝堂議事完畢后,其他大臣都相繼退出去,鮑叔牙卻沒有要走的意思。看看周圍沒人了,齊桓公身邊也只有一個叫豎刁的童子,才十歲左右的模樣,一副單純可愛、不諳世事的樣子。鮑叔牙輕輕走到臺階下,低聲說:“主君,魯國那邊有消息了。公子糾被處斬,首級傳遞過來,微臣已經看過,確實不假,怕主君見到傷心,就讓人埋掉了。”

齊桓公臉色很不自然地抽搐一下,隨即低下頭去。鮑叔牙拱手繼續說:“主君知道,微臣這樣做,情非得已,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臣只能表示哀悼,請主君不要過于傷心。另外,還有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要向主君表示祝賀。”

“噢,什么事情?”齊桓公終于有機會轉移了話題,抬起頭來關切地問。

“那個管仲,被押解回齊國了。”

“哼,這個家伙險些害了寡人性命,這次叫他嘗嘗零碎割肉的滋味!仇人落到手中,確實值得慶賀!”齊桓公恨恨不已地捏緊拳頭,“不是還有個召忽嗎?聽說這個人倒很忠直,也一并押解回來了?”

“公子糾被殺,召忽忠心事主,當場自殺了。”

齊桓公立刻贊嘆:“如此忠心耿耿,真是可惜了。那個管仲為什么不自殺,還等著回來挨刀,看來不過是個膽小怕死的鼠輩。哼,他越怕死,寡人越要叫他死得更慘!”

鮑叔牙早有預料,慌忙撩起袍擺,登上臺階,站在齊桓公前邊寬大的幾案旁,一字一句咬得很重地說:“主君先不必發怒,橫豎那個管仲就在主君手掌心中,由著主君隨時隨意去處置。微臣只是想問一句,主君早年胸懷大志,常談到將來若為國君必定稱霸天下。如今真的為國君了,主君是否認為過去那些話全是笑談,主君并無稱霸天下的意思,只不過希望能偏居齊國一隅盡情享樂終生而已?”

齊桓公一愣,隨即撇撇嘴:“上卿說的這是什么話?寡人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了,寡人雖然有些貪圖享樂的小毛病,但胸中志向卻是一日也未曾消退過。寡人九死一生走到今天,全是天意使然,自然要秉承天意,勵精圖治,稱霸中原,使我齊國揚名天下!”

“主君不改初衷,微臣就放心了。”鮑叔牙振作一下精神,提高聲音說,“主君知道管仲為什么不肯追隨公子糾去死嗎?要說他是貪生怕死,或許從表面上看是如此。但微臣聽人講,管仲在召忽死后,曾說過,打著為主人效忠的旗號去死,其實并沒多大意義。他認為,一個人只有為了江山社稷、為了宗廟百姓去死,才算是死得其所,只要活著有利于國家,那就得頑強地活下去。主君,這就是管仲和召忽以及許多大臣的區別,并不僅僅是貪生怕死的問題。”

齊桓公臉色不似剛才那么難看,但仍是烏云密布,沉吟片刻,忽然說:“聽說,這個管仲和上卿是最要好的朋友,可是真的?”

鮑叔牙一愣,立刻反應過來,看一眼齊桓公,緩緩地說:“誠如主君所了解的。管仲出身低微,自小家中貧賤。微臣則家道富足。一個偶然機會,微臣認識并了解到管仲這個人的性情。通過接觸,微臣知道,此人將來必成大器,只不過未遇到合適機會而已。能輔助君主成就稱霸大業的,普天之下,僅此一人而已,此人立足于某國,定是某國主君和百姓的福分。為了天下百姓不丟掉這一難得的福分,微臣從那時便開始處處維護著他。好容易維護到現在,機緣巧合,此人現在就在主君門下,主君棄而不用,不但不是主君之福,也是齊國百姓之憾呀!”

齊桓公不得不開始認真思考這個事情了。他知道,鮑叔牙并不是個隨意抬高別人的人,追隨自己這么多年,他太了解鮑叔牙了,雖然鮑叔牙已過中年,但他向來嫉惡如仇,不管對誰,說話尖刻毫無顧忌,常常弄得人下不來臺,為此,連帶著自己也得罪了不少莒國的大夫。好在那只是暫時寄寓,得罪也就得罪了,不過,鮑叔牙的性情卻給自己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現在鮑叔牙如此推崇這個并不起眼的管仲,想必定有他的道理。可是,他的道理對不對呢?更何況,這個家伙不起眼也就罷了,偏偏是自己的仇人,險些要了自己性命的仇人,不要他的命,還要重用他,怎么可能呢?

不等齊桓公說話,鮑叔牙喘一口氣忙接著說:“主君的心思,微臣當然知道,主君并非不信任微臣,只是對管仲那射中帶鉤的一箭耿耿于懷。恩仇必報自然是人之常情,但主君并非普通人,主君身上承擔著百姓生死和宗廟大業,自然要超出普通人所謂的常情,丟棄常情而講大義。那個時候,管仲是公子糾的臣下,他為主人效忠,理所當然。倘若那個時候他見異思遷,追隨主君登上君位,享受功臣的榮耀,那他也就不是微臣所推崇的管仲了。而如今,公子糾已死,主君倘若能重用此人,他不但會像以往那樣為主君箭射別人,更會為主君指點江山,以巨椽大箭來射中天下!齊國大業將興未興之際,人才第一,物力其次,請主君千萬忘記小節而看大體。”

齊桓公既沒點頭,也沒搖頭,他面無表情地繼續沉默著。鮑叔牙說的當然沒錯,但他還是轉不過這個彎來,更確切地講,自己心中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去。一個真心實意要殺掉自己的人,沒幾個月工夫,倒要請他來享受自己拼著性命得來的富貴,不管怎么說,心里都不大舒服。但齊桓公還是明顯感覺到,心底有東西在慢慢融化松動。

鮑叔牙仔細看著齊桓公的臉色,放慢了語速,但語氣更加深沉:“微臣以前曾說過,主君若僅僅想在齊國站穩腳跟,痛痛快快地享樂一生,有現如今的一班大臣也就足夠了。但是主君若要振祖廟雄風,稱霸中原乃至天下,則非管仲輔佐不可。如我輩臣子,守成則可,開拓則不足。”

這話正說到齊桓公心痛處。坐穩國君寶座幾個月來,齊桓公已經明顯感覺到了這點。目下朝堂中的大臣,雖然自己并不十分熟悉,但聽其言觀其行,也大致了解一些。他發現,大臣中年長者自不必說,最大的愿望就是善始善終,平平安安地熬到告老還鄉,去和兒孫享用一輩子的積蓄。就是年輕些的,也是茍且偷安,能少一事決不多半點事,他們還信誓旦旦地說什么,弓硬弦長斷,人強禍必隨,越聰明越受聰明苦,越癡呆越享癡呆福。依靠這班人物,倒是能保證不出大亂子,但要使齊國稱霸天下,根本沒指望啊!可是自己,偏偏就想超越前人,想瀟灑地走在所有國君的前列。莫非,要實現這個愿望,真的要如鮑叔牙說的,依靠那個管仲了嗎?

大殿內一陣沉悶的寂靜。良久,齊桓公鼻音很重地慢慢說:“那好,既然上卿說得如此神乎其神,寡人愿意試試這個管仲。權當寡人與他素不相識,并沒有射箭傷害寡人的那件事情。上卿知道,寡人有個毛病,很多需要忘記的東西,很快就能忘記。”

押解管仲的囚車暫時停放在城郊的驛站內。當囚車剛剛進入到齊國境內時,負責押送的將領隰朋,已經按照鮑叔牙的授意,把囚車打開,讓管仲舒舒服服地坐在馬車內,徑直安排在驛館中好吃好喝地供養起來。雖說齊桓公一直到了此時還是心中沒底,全憑對鮑叔牙的信任,但他決心試上一試。于是,齊桓公立刻指派朝中大夫,到驛館傳令,解除罪臣管仲以前所有的罪責,用朝廷重臣朝見君主所乘的朝車把他迎接到臨淄城中。在朝車進入城門時,特意點起火把,表示借此來祛除以前的所有噩運。朝車進到城內,齊桓公親自到宗廟舉行隆重的祭祀,齋戒十日,表示為管仲祈福消災。

由于國君親自出動,動靜也就鬧騰得格外大。朝堂內的官員們當然不用說了,他們暗地里猜測著,國君這是從哪里請來的高人,這么隆重,就是都城內外的士子和平民百姓,也在茶余飯后議論紛紛,不知是誰祖上有德,修得子孫如此有福氣,讓國君重視成這樣。

十多天后,謎底終于揭開,當管仲乘坐著裝飾華美的大車,在上百名衛士和旗手的前呼后擁下,招搖過市的時候,圍觀的士子、百姓一個個目瞪口呆,大家紛紛指點著小聲議論。“哎呀,我說誰呢,這不是那個干什么什么不成的管夷吾嗎?”“可不是咋地,前幾年,還在街上做買賣,后來不干了,聽說連本錢都賠光了。后來好像跟著公子跑到魯國去了,怎么,轉眼成大官了?”“做小買賣都是好的,再前幾年,還偷過我家東西呢!也就怪了,這么一個家伙,咋就讓主君給看上了?”“運氣好唄!真他娘的瞎貓碰上死老鼠了!”“可不敢亂說,你這是連主君也捎帶上啦,叫人聽見了,了不得!”

管仲瞇縫著眼睛,圍觀路人的話有一搭沒一句地跳進耳朵,他并沒在意,他的思緒也正和齊桓公前些日子一樣,感覺似乎是場美夢,一場過于巧合的美夢。但是管仲沒有太多的時間懷疑美夢的真實性,他必須集中精力思索接下來如何應對齊桓公的問話。這關系到他的美夢能否成為現實。如果對答有所閃失,讓齊桓公對自己深感失望,那這場美夢很快就會醒來,接著便是最恐怖的噩夢。雖然管仲對自己很有信心,但終究心里不是十分踏實,他極力說服自己心平氣和,閉目養神。

華麗的馬車駛進宮院。齊桓公率領一班大臣,早就等候在這里了。當管仲被衛士攙扶著走下馬車時,大臣隊伍中發出一片唏噓聲。有不少大臣認出了管仲,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流亡多年,早就該死。難道主君鬧騰這么大動靜,就是為了請來這么一個人物,太夸張了吧?更多的人不認識管仲,他們扳著指頭歷數各國有名的賢人,卻怎么也想不起來還有管仲此人。主君這是怎么了?

但齊桓公和管仲一樣,對別人的議論充耳不聞,他熱情地拉住管仲的手,和他并排走進大殿,讓他站在群臣的最前邊,這才緩步登上臺階,坐在古樸的幾案后邊。管仲看見了站在身后的鮑叔牙,他扭過頭去,和鮑叔牙的目光相對,兩人不約而同地點點頭,眼睛里頓時閃爍出淚光。但是管仲知道,此刻不是知己相逢動感情的時候,他有最重要的事情去完成。

群臣嗡嗡嚶嚶的議論聲還沒停息。大家實在感覺太不可思議了,以至于忘記了向主君施禮拜賀。齊桓公也絲毫沒有責怪眾人的意思,他臉上始終掛著淺淺的微笑。等議論聲略微平息下來,他才微微探著身子,仔細看看管仲,輕聲說:“諸位,寡人賴祖宗洪福,得以主政齊國。寡人的心愿其實很簡單,一是讓齊國臣民過上好日子,再者,讓齊國獨占其他諸侯之上,稱霸中原乃至天下,使齊國臣民揚眉吐氣。這等簡單的心愿,要實現起來,恐怕未必簡單。況且齊國歷經內亂,人心不穩,元氣損耗不少,前路更是坎坷。自古任賢則昌,失賢則亡,能得一賢人,實為齊國臣民之福。管仲大夫胸中深藏治國圖霸的大策,寡人希望能當著諸位的面,聆聽一二。”

管仲聽得很仔細,他知道,決定性的考驗到來了。在眾目睽睽之下,管仲朝大殿中央走出兩步,穩一穩神,聲音不高不低地徐徐說:“臣承蒙主君錯愛,誠惶誠恐。自古臣子議論國家大事,常常是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喪邦,故此臣不得不冒死直言。如今齊國內亂剛平,百姓思治,而齊國處東海之濱,相對偏遠,百姓缺乏教化。所以說,當務之急,是要百姓能夠懂得禮義廉恥。只有人人知道廉恥,言行做事才會有所顧忌,國家政令才能順暢貫徹。但是人畢竟以求生為其第一欲望,所以,只能首先滿足他們的生活需求,讓百姓很好地生活下去,他們才會欣然遵守禮節。所謂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正是這個意思。故而,齊國要強大,第一要做的,是加強生產,使百姓富裕。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大殿一片寂靜,管仲的聲音低沉而鄭重,在每個角落回響。齊桓公表情嚴肅地點頭表示認可,身子更加前探地問:“那么,齊國強大后,可不可以稱霸中原乃至天下?”

“可以,”管仲毫不猶豫地回答,“國家強大,自然可以凌駕于別國之上,這很正常。不過,齊國要稱霸,必先順乎天。臣所說的天,并非頭頂上的蒼天,蒼天籠罩各國,可謂無偏無倚,唯有把我齊國百姓真正看做齊國的天,讓他們擁護稱霸的事業,使他們幫助主君稱霸,如此一來,霸業順理成章,沒有不成的道理。”

話音剛落,不但齊桓公開始欣然點頭,兩邊站立的大臣,原先各懷著不同的心情,此刻也深以為確實如此,這個看上去并不是特別惹眼的人,能說出這一套話來,不簡單。然而沒等稱贊聲響起,齊桓公突然冒出來的一句話,讓大家著實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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