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的逃亡公子小白,這幾天心底暗流涌動,翻滾著不可名狀的激動、期待,抑或還有恐懼和迷茫。
近來連續得到消息,齊國國君齊襄公在外出打獵途中被叛亂士兵所殺,叛亂士兵擁立齊襄公叔叔的兒子公孫無知做了國君。這個消息來得很突然,但卻在意料之中。小白心里清楚,自己這個大哥齊襄公,是不可能活到壽終正寢的,他有太多該死的理由。然而繼承王位的,卻不應該是公孫無知,他只不過是個親戚而已。繼承王位的,應當是自己,或者,小白極不情愿地想到,他還有一個二哥叫公子糾,他們從一開始就注定要被淘汰一個,他們是不可調和的死對頭,而最有可能被淘汰的,則是他,公子小白。
來莒國避難已經足足有八年之久了。自從大哥做了齊國的國君之后,小白和二哥公子糾就本能地感到了潛藏的危險。大哥生性兇殘而多疑,他不會允許有威脅他國君地位的人存在。沒敢過多躊躇,小白和二哥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逃亡。二哥公子糾逃亡到了他母親的娘家——魯國。而小白自己,原本也可以逃亡到衛國,衛國的國君是小白的親娘舅,各方面要更為方便。但跟隨自己一起逃亡的大夫鮑叔牙卻提議,不能到偏遠的衛國,最好臨時蜷縮在莒國,這里雖然是個不起眼的小國,但距離齊國卻最近,一旦齊國那邊有風吹草動,可以很快做出反應。
公子小白當然會聽從鮑叔牙的安排,他是自己最信任的人。而且,自己身邊,也只有他能為自己出謀劃策。
公子小白身材高挑消瘦,八年的抑郁讓他面色略顯蒼白,散發著文弱和優雅的氣息。他衣著整潔講究,上身寬大的袍袖和下身略微有些收緊的袍擺渾然一體,十分協調,淡雅的顏色更顯其落落大方,五色絲絳整齊地束在腰間,接口處別著一個潔白如玉的象牙帶鉤,帶鉤上還掛有兩塊晶瑩剔透的玉佩,光潔鮮亮,給原本就文靜淡雅的小白增色不少。
小白此刻正低頭徘徊在廳堂內。他的腳步很輕盈,腰間帶鉤上掛的兩塊玉佩沒有發出絲毫響聲。這是一個標準貴公子所應該具有的風度。
門被輕輕推開,一個體態微胖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外。
“啊,是先生。”小白停下腳步,滿懷期待而又不敢有所希望地看著他。
鮑叔牙身穿一件藍色大衫,寬大臃腫,使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老些。他跨過門檻,小心翼翼地說:“公子,聽說了嗎?公孫無知僅僅做了幾天的國君,已經被那些不滿的大臣給除掉了。”
小白一愣:“這么快?”
鮑叔牙點點頭:“快些總歸沒有壞處。我們已經等得夠長了。”
小白抬起臉,目光穿過開著的窗戶,向西望去,那個方向延伸幾百里,就是魯國。他沉吟道:“那邊……”
“公子糾必然也會很快得到消息,他一定會盡快回國搶占王位,這個是一定的。”鮑叔牙的話讓小白收回了目光,“所以,公子必須盡快做準備。我們目前唯一的優勢在于,我們距離臨淄更近,這是當初就打算好了的。”
小白的臉色更加蒼白,他想走到桌案旁坐下,腰間玉佩這時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小白不禁臉色微微一紅,玉佩暴露了自己的心事。
“公子不必緊張,更不必擔心有生命危險。”鮑叔牙明白公子的意思,“君位的接替,當然是以年長者為優先選擇。不過,只要我們能趕在公子糾之前回到齊國,我就有辦法讓大臣們接受公子。而公子一旦登上君位,即使公子糾回到齊國,也只能徒嘆奈何了。”鮑叔牙十足把握地提高了聲音。
對于鮑叔牙的能力,小白是毫不懷疑的。沉思片刻,小白重重地點點頭:“那,我們即刻就趕回齊國,如何?”
位于齊國西南的魯國,自從周王分封諸侯開始,就是皇皇大國,而且由于和王室有著斬割不斷的親緣關系,比起其他諸侯國來更顯高貴。然而,在都城曲阜的王宮,此刻正彌漫著緊張和騷動的氣息。
魯莊公臉色陰沉,換上了一身較為輕便的服裝。公子糾跟在魯莊公身后,不均勻的呼吸讓他腰身有些佝僂。公子糾身后,是一個身材不是很高卻很勻稱的中年人,他的眼光在魯莊公和公子糾身上來回游走,若有所思。
“好了,一切都準備好了。”魯莊公邁著大步走到宮院外邊的場地中,這里全用石板鋪成,宏偉平整,一隊一隊的戰士和戰車正逐漸往這邊匯攏。“公子,寡人這次要親自送公子回國繼承王位。從此以后,魯國和齊國就更是一家人了。公子將來莫要忘了今日的興師動眾啊!”魯莊公沒什么表情,話語卻含義豐富。
公子糾慌忙上前一步,拱手回答:“那是。主君今日之恩,他年當以十倍相報。”
“那就好,那就好。”魯莊公依舊矜持著,并沒顯出有多么高興,只是微微點一點頭。
公子糾身后的那個中年人悄悄扯一把公子糾的袍袖。然而公子糾并沒理解他的意思,扭過臉問:“怎么,管仲,你有什么話要說嗎?”
魯莊公聞聲也轉過身,看看他們。
管仲的名字叫夷吾,仲是他的字。他是公子糾的師傅,如今正追隨著公子糾避難魯國。看到魯莊公盯著自己,管仲臉色有些不大自然,他很快穩定一下情緒,拱手對魯莊公說:“主君親率大軍,護送公子回國繼位,我家公子當然感激不盡。不過,夷吾忽然想到,齊國三公子小白眼下正在莒國避難,那里距離齊國更近,倘若小白搶先趕回去,我們就會被動許多。可否不出動大軍,只派少許精兵護送,火速趕回國內?”
魯莊公忽然哈哈大笑:“太多慮了,太多慮了。有二公子在,焉能輪得到三公子?就是小白搶先回去,寡人也要把他拉下來,然后把二公子推到國君位子上去。”笑完了,他又頓一頓說,“既然是送公子回國繼位,一定要隆重,不然就顯示不出國君的威嚴。君無威嚴,如何服眾?各項禮儀還是少不得的。”
管仲無奈地點點頭,又不十分甘心地補充一句:“那,不如讓夷吾帶幾個人騎快馬抄近路,于中途攔截住小白,這樣萬無一失,總是踏實些。”
魯莊公已經明顯不耐煩了:“據說你是公子的智囊,考慮得當然會多一些。若是你覺得很有必要,也可以跑一趟。一個變成尸體的公子,總比活蹦亂跳的公子少些麻煩。”
管仲立刻再拱一拱手:“很有必要!”想一想又趕緊說,“請主君撥給夷吾三十匹快馬和三十名精兵就足夠了。莒國是小國,能派出護送小白的兵丁,一定不會很多。”
直到滿眼都是已經開始有枯黃跡象的麥田,小白才輕輕長舒口氣。坐在馬車上,挺直了上身,望著一塊一塊井字形田地快速掠過,他的臉色泛起潮紅。“看,那邊就是齊國了!”小白手指遠處一片郁郁蒼蒼的樹林,驚喜地叫嚷。他乘坐的馬車前后總共有百余名士兵,手持長戟,盔甲整齊,一個個邁著大步,氣喘吁吁。
“只要進入到齊國境內,我們就穩操勝券了!”坐在小白身后的鮑叔牙也是精神一振,手搭涼棚四下張望。忽然他臉上的肌肉輕微抽搐一下,他看見遠處揚起一陣煙塵,似乎有車馬之類的東西。而且,那股煙塵正向這邊沖過來。
小白也發現了這一異常情況,他下意識地揮揮手,馬上告誡前后的士兵,做好應急準備。然而煙塵來得比預料的還要快,沒等他再說什么,被那股煙塵包裹的人馬已經來到跟前。馬嘶鳴著在小白的車邊停下。
看到對方汗流浹背風塵仆仆,雖然個個精壯彪悍,但人數并不是很多,小白和鮑叔牙暗自松了一口氣。接著,不等對方開口,鮑叔牙忽然驚喜地叫喊一聲:“夷吾,是你?”
看看眼前這支規模不算大但也不算很小的隊伍,人數已經超出了自己的設想,管仲顯然有些失落,他在馬背上隨著坐騎的晃動搖擺不已,一邊沖小白和鮑叔牙拱拱手:“公子,叔牙兄,別來無恙?這么著急,是去哪里?”
鮑叔牙眼光異樣地盯住管仲看了片刻,低聲對小白說:“公子,這就是我的那位老朋友,管仲管夷吾,我給您說過的。他突然到來,怕是為了公子糾。公子要小心應對。”
小白面色陰沉地點了點頭,提高聲音沖管仲說:“國內發生巨變,加之兄長大喪,本公子正要趕回去奔喪。怎么,我家二哥和管大夫尚不知曉?”
管仲不動聲色地笑笑:“這么大的事情,我家公子怎么會不知道呢?微臣正是奉了我家公子之命,特意趕來稟告公子,國靠大臣,家憑長子,國內喪葬事宜,自有我家公子負責安排妥當,公子您就不必勞神費力,還是請暫時返回莒國,等候我家公子召喚就是。”說著還沖遠處眺望一下,似乎他說的自己的公子很快就會趕過來。
小白的臉色更加陰沉了,挺直的上身忍不住微微顫抖。鮑叔牙緊張地看看他,隨即把眼光定在管仲身上,緩慢地說:“夷吾,你這是什么話!家憑長子,并不是不要其他幼子。齊國有大喪,你家公子是國君兄弟,我家公子也是國君兄弟,何以連回去吊唁都不成了?”
管仲依舊不動聲色,但他的眼神開始慌亂起來。他看見,就在鮑叔牙說話的時候,公子小白沖左右揮了揮手,馬車前后左右的士兵開始把手中長戟橫在胸前,而公子小白,也慢慢把手伸向腰間的劍柄。氣氛在不經意間陡然緊張起來。管仲下意識地環顧一下自己四周,三十名騎兵雖然剽悍,但連續奔波,已經累得夠嗆。真要混戰一場,殺掉小白的把握不是很大,而自己能否回去,都很難說。他忽然語氣一轉,沖小白和鮑叔牙拱手說:“既然叔牙兄也是這樣認為,在下自然不敢多說什么。在下只不過是奉命而已,那就請公子和叔牙兄多保重。在下先回去復命了!”說著掉轉馬頭,跟在三十名騎兵后邊,原路折了回去。
小白長舒口氣,頓時眉開眼笑:“先生,你經常說這個管仲才智過人,好似天人一般。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嘛。有道是千哄不如一唬,費那么多口舌干什么,不行就滅了他!”
然而話音未落,鮑叔牙在身后忽然大叫一聲:“公子小心!”
小白愣怔一下,立刻也看清楚,跑出一丈開外的管仲忽然在馬上扭轉身子,拉弓張箭,瞄準了自己。電光石火的一瞬間,箭已經帶著凄厲的響聲迎面疾飛而來。
“哎呀!”嘣的一聲輕響,小白大叫著,雙手捂住插在腰間的箭桿,口吐一口鮮血,撲通倒在車廂中。
“公子,公子!”鮑叔牙被這一連串迅疾的變故弄懵了,停頓片刻才撲到小白身上,大聲叫喊。可是小白嘴角口水混著血水不斷涌出,緊閉著雙眼已經沒了反應。周圍的百余名士兵見狀,不等鮑叔牙下令,吶喊著沖向前邊管仲的馬隊。
管仲并不慌張,他瞪大眼睛,把小白的情況看得格外清楚之后,才如釋重負地沖鮑叔牙大聲喊:“叔牙兄,人各為其主,請諒解小弟今日之舉。小弟在齊國等著叔牙兄!”這才打馬飛速跑開,把追上來的士兵拋在一片煙塵之中。
鮑叔牙并沒聽清楚管仲的喊話,他驚慌失措地晃動著小白的身體,希望他能睜開眼睛說句話。本指望護送著小白搶先回國,把齊國國君的位子弄到手,沒料到到底還是沒能斗過管仲。現在公子死了,自己回到齊國自然是沒了指望,就是返回莒國,那個小小的莒國,在沒了公子的情況下,還能收留自己嗎?或許莒國會迫于壓力,把自己給殺掉,這是很可能的事情。萬千心緒一起籠罩過來,鮑叔牙幾乎想一頭撞死在車幫上,追隨公子而去,倒是省心省力了。
正在鮑叔牙萬念俱灰的當口,奇跡發生了。小白忽然翻身坐起來,看看遠處已經消散的煙塵,再看看滿臉淚水的鮑叔牙,笑嘻嘻地問:“你那個什么狗屁朋友走了?”
鮑叔牙淚眼迷離中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呆愣片刻,癡癡地問:“怎么,公子,你,沒死?”
小白不屑地冷笑一聲:“要是這么快就死了,留下一大攤子事情,讓誰做去?放心,本公子福大命大,是不會輕易死掉的。”說著攤開捂住箭桿的手,讓鮑叔牙看。原來那支箭不偏不倚,正巧射在小白腰間的帶鉤上,象牙帶鉤被震開一條裂痕,人卻絲毫沒有損傷。“呸!”小白不無得意地吐一口帶血的唾沫,“倒是咬破舌頭的滋味不大好受!”
“哎呀!公子,”鮑叔牙半是驚喜半是激動,忘情地抱住小白的肩膀使勁晃晃,“公子能有如此過人機智,正是為人君、霸天下的絕好資質。微臣舍命輔佐,得其所,得其所啊!”
兩人對視片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小白拍著身旁的軾木叫嚷:“那還等什么,快走,快走!兵將們,等到了齊國,本公子一定對你們重賞,保管你們后半輩子不用四處奔忙!”
士兵們知道他們這次護送的不是普通人,這個公子極有可能是要當齊國國君的。人家當了國君,要想讓自己半輩子花銷有著落,絕不是什么難事。大家立刻增添了無窮的力氣,邁開腳步飛奔起來。
穿過大塊平整的麥田,翻越幾座并不太險峻的小山,第二天正午時分,當人人都咬緊牙關也累得吃不消時,一座雄偉的城池出現了,青黑冷峻的城墻突兀在眼前,讓人不由得心生仰慕。齊國都城臨淄到了。
按照預先合計好的,鮑叔牙先進到城中,依靠過去的老關系,找到齊國最有發言權的兩位大臣,上卿高傒和國懿仲。這兩位大臣不但是齊國的上卿,而且是周天子親自任命到齊國的上卿,負有替周天子監督齊國國君這個諸侯的特殊使命,擁有單獨朝見天子的資格。雖然現在周天子不再被各國諸侯那么重視了,但天子的名義尚在,就是一尊泥胎,也得燒香供著。所以,他們二人的威望和地位,在齊國僅次于國君。如今齊國沒了國君,他們的意見,也就是朝堂上的決斷。
鮑叔牙告訴高傒和國懿仲,如今作為長子的齊襄公亡故,他的三弟,公子小白,已經火速趕來,就在臨淄城外,請趕緊擁立他為新的國君。高傒對小白的印象不錯,沒有太大的意見,國懿仲卻有些猶豫,他的理由是,繼任國君的順序應當是由長及幼,理當先請二公子,就是逃亡在魯國的公子糾回來繼位才合乎禮節。“擔任國君是大事,當合乎各方面情況才行,并非比腳力,若是誰來得快就擁立誰,那……”國懿仲搖了搖頭發花白的腦袋。
國懿仲的話有著無可辯駁的力量,高傒也只好默不作聲。
鮑叔牙卻顯得早有準備,他面色沉靜地看看國懿仲,語氣清朗地說:“上卿博古通今,說的當然再對不過。可是,眼下齊國情況特殊,有道是大利當前,小害不計,毒蟲蜇手,壯士斷臂,得分清主次呀!上卿想過沒有,倘若請公子糾繼位,雖然合乎禮節,但對齊國而言,貽害無窮呀!”見兩人一愣,鮑叔牙更有信心地扳著指頭說:“公子糾與魯莊公是舅甥親眷,而公子糾又由魯國派兵力護送回國。他若繼位,當然視魯國為恩人,而魯莊公也會以恩人自居,從此齊國就只能屈居魯國之下,成了魯國的附庸,這和亡國有什么兩樣?得一國君而亡一國,兩位想想,值得嗎?若是讓公子小白繼位,莒國是小國,不可能有這樣的野心,而公子小白性情溫淑,胸懷隱忍,正適合目前齊國混亂待治的局面。如此舍棄小禮節而造大福于齊國的事情,兩位何必猶豫呢?”
一陣沉默。終于,高傒緩緩地開口說:“叔牙說的確實有道理。魯國和齊國同為大國,他這個人情,可不好領啊!”
國懿仲嘆了口氣:“也是,喝人家一口水,到頭來人家恐怕索取十壇酒,麻煩吶。那,就依你們的意思吧。”
魯莊公聽到管仲的稟奏后,更是十分的放心。公子小白被一箭射死了,更沒什么顧慮。護送公子糾回國的大軍,陣容極其雄壯,獵獵旌旗遮天蔽日,戰車的隆隆聲碾過寬闊驛道,方圓幾十里的魯國百姓都被驚動,大家紛紛走出家門,觀看這難得一見的壯觀。魯莊公更加得意,命令走得再慢些,好讓這些百姓更清楚地看看自己國家的強大威力,也更對自己服服帖帖。一直到了第六天傍晚時分,終于走進齊國境內。
然而大軍浩浩蕩蕩并沒走出多遠,迎面有一隊人馬飛奔而來,領頭的是齊國大夫仲孫湫,高喊著要立刻見對方國君,說有特別要緊的事情。魯莊公認識仲孫湫,以為他是奉命前來迎接,并未十分在意,只是淡淡地看著他,等著聽恭維的話。不料仲孫湫的話卻讓魯莊公和眾人眼冒金星。仲孫湫說:“奉我家主君命令,特來稟報上國國君,我齊國已經有了國君,請速帶公子返回,我家主君改日當親自去拜見上國國君。”
魯莊公看看身旁目瞪口呆的公子糾,眨眨眼睛問:“齊國新立了國君?是誰?”
“公子小白是先君之弟,已經繼位了。”仲孫湫欠身回答。
“什么?小白!他,他不是已經死了嗎?”魯莊公瞪大了眼睛,扭頭去看管仲。
管仲腦袋嗡地膨脹了一下,亂哄哄地什么也想不起來。對自己的眼力,他絕對自信;對自己的射箭本領,他也沒有絲毫的懷疑。可是,明明已經中箭而死的小白,怎么可能繼位成了國君呢?就在短暫的思緒紛飛間,他聽見仲孫湫說:“我家主君聞聽國內動亂,火速趕回,路途中遭遇艱險,險些中箭身亡,幸好上天佑護,僅射中帶鉤而已,有驚無險。這也是天意使然,還請上國國君順應天意,從速返回。”
原來如此!好個狡猾的小白,平素以為他不過是個舉止輕佻的貴家公子,自己真是輕視他了!管仲在心里恨恨地說,不過,似這等胸有千壑的人物,不簡單呀,繼位國君,似乎正合天意。天意難違,天意難違呀!這樣感嘆著,管仲忽然冒出一股莫名的慶幸,至于慶幸什么,連他自己一時也捉摸不清。
“好呀,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魯莊公忽然暴怒起來,拍打著軾木叫嚷,“齊國君位空缺,寡人不惜動用大軍,護送公子返回,沿途之上驚動多少百姓,難道齊國就沒聽到動靜?你們不等公子糾回到臨淄,就急急忙忙擁立什么公子小白,小白是什么東西,能輪得到他嗎?你們這樣做,分明是沒把我魯國放在眼里!回去告訴那個什么小白,趕緊滾下寶座虛位以待,到底該誰繼位國君,等寡人去了給他們決斷!”
仲孫湫臉色泛紅地看看魯莊公,欠身拱手說:“盛怒之下不責人過,盛喜之時不許人物,情緒激動難免會判斷失誤。請上國主君三思。微臣這就回去復命!”說著也不看公子糾他們,轉身上馬,很快不見了蹤影。
大隊人馬就這樣停頓著,靜悄悄的,誰也不敢發出聲響,只有一面面大旗在風中呼呼啦啦惹人心煩意亂。良久,公子糾小心翼翼地問:“那,我……”
“哼,”魯莊公灰黑著臉,惱怒地說,“怕什么,寡人曾說過,就是小白搶了先,寡人也要替你把他給拉下來!傳寡人命令,立刻進發,屯兵乾時,擇日攻打臨淄城!”
“主君,不可,千萬不可呀!”不等傳令官答話,管仲忽然從公子糾身后擠出來,急切地對魯莊公說,“對方已經清楚了我們的行蹤,理當火速進軍,直逼臨淄城下,打他個措手不及才是。為何要屯兵不前呢?”
魯莊公鼻孔里再哼一聲,帶有幾分不屑和不耐煩地說:“你不看寡人的軍隊幾日連續行軍,已是人困馬乏了嗎?乾時水草豐美,正適合屯兵,整頓一下,穩扎穩打,有什么不對嗎?”
“主君,”管仲顧不上揣摩魯莊公的語氣,依舊著急地說,“我軍深入對方國境,趁著對方內亂尚未平息,并且還沒來得及準備抵擋的大好時機,要趕緊進攻,否則,對方一旦準備充分,我們就會陷入四面被圍困的處境。巧穩不如拙速,請主君……”
“行了!”魯莊公終于忍耐不住厭煩,揮動寬大的衣袖打斷他,“什么巧呀拙呀的,用得著你來教訓寡人!你怎么知道人家沒準備好?小心無大錯,寡人不能拿將士的性命開玩笑!”
見場面尷尬下來,公子糾低聲囁嚅著打圓場:“主君息怒,夷吾也是為魯國考慮。他心思縝密,想來是有道理的。”
魯莊公似笑非笑地挨個看看他倆:“縝密什么,要是按他的縝密行思,小白不是已經死了嗎?可見當今所謂謀士,多是大而無當,空有舌頭而無心思,哪里還談得上縝密!”說著忽然被自己的話語逗樂了,仰面哈哈大笑。管仲面紅耳赤,幾乎不知道該怎么回到隊列中去。他求救似地看看公子糾,公子糾眼光軟綿綿地耷拉著,絲毫沒有反應。
臨淄城中,公子小白已經登上齊國國君的寶座,后世稱其為齊桓公。齊桓公第一次召開朝會,還沒來得及接受眾人的賀拜,便開始火急火燎地商討起怎么對付氣勢洶洶的魯國大軍。
作為和新國君最為熟悉的大臣,鮑叔牙理所當然地要給別人做個表率,他思索著說:“主君不用擔心。魯軍遠道而來,魯國國君又心浮氣躁,他知道他的如意計劃落空后,必然氣急敗壞,要站穩腳跟和我軍決戰。臨淄西南不遠處的乾時,地勢平坦,草木豐茂,適宜駐扎軍隊。如果不出所料,魯軍必然會在那里休整。微臣認為,可以派人在乾時預先埋伏,再令一軍繞過乾時,對敗退的魯軍進行截擊。這樣一來,魯國國君即便不丟掉性命,也要大傷元氣,再無力干涉我齊國內政了。”
眾人對臨淄周圍的地形,當然也很熟悉,大家紛紛認為這個主意不錯。齊桓公當即命令,派寧越和仲孫湫率領人馬,從兩側進入到乾時地區,悄悄埋伏下來,派王子城父和東郭牙抄小路在魯軍后方準備截擊。然后,派大將雍廩作為前鋒,前去挑戰誘敵。另外,由鮑叔牙等大臣率領齊國主力,正面迎敵。
乾時距離臨淄城已經不是很遠,魯國軍隊又加緊行軍一天,才抵達這里。魯莊公剛剛緩過一口氣,就聽見遠處人馬雜沓,腳下大地也在微微顫動。饑渴疲憊的魯軍聞聽動靜,個個罵罵咧咧,嘟囔著“狗日的齊國,也不叫人歇歇,就來催命”。一邊在將官的吆喝下,不情愿地拎起家伙,列隊出動,準備戰斗。
魯莊公氣宇軒昂地站在戰車上,來到隊列最前邊,手指著對面齊國的大將,高聲叫罵:“你們齊國首鼠兩端,真不是東西!寡人親率大軍,為你們護送公子回國繼任國君,你們卻恩將仇報,帶這么多人馬兵戎相見,哪里有這等不知禮儀的大國!”
對面的雍廩顯得很是理虧,頓時面紅耳赤,期期艾艾地說不出話來,他身后的戰陣似乎也有騷動混亂的跡象。魯莊公看準時機,忽然揮動手中的長劍大喊:“沖,快殺!”
魯軍聽國君親自發動號令,立刻打起精神,挺著戈矛沖殺上來。雍廩似乎還沒從理虧當中緩過勁來,倉促不已地胡亂應付兩下,便潰不成軍地掉頭往回跑。齊軍人數本來并不是很多,跑起來倒也利索,魯軍沒料到對方這么不禁打,當下追趕得更歡。魯莊公沖公子糾輕蔑地冷笑幾聲說:“看看,齊國多年內亂,已經如此不堪一擊。寡人為公子奪回國君之位,或許就在今日!”
公子糾激動得滿臉通紅,在馬背上連連拱手:“主君威震天地,誰人不知?更何況是齊國群龍無首。臣若能如愿以償,定不忘今日之恩!”
旁邊的管仲眼神異樣地注視著他們,欲言又止。
魯莊公則別有深意地哈哈大笑。大笑后挺著長劍說:“公子帶領人馬在這里看守輜重,待寡人親自為公子奪回君位!”話音未落,人已經催動戰車沖了出去。
公子糾還沒從感激中緩過勁來,面色通紅地看看身邊的管仲,自言自語似的嘟囔說:“看看人家,做事情有多利索。唉,要是本公子手下有這樣的人,或許大事早就成了!”管仲自然聽出了其中的意味,他嘴角抽動一下,沒說什么。站在公子糾另一側的召忽忍不住跳腳叫喊:“公子說的這是什么話,君辱臣死,我們作為公子的臣下,焉有不盡力的道理?只不過公子小白運氣好,搶占了先機而已。公子不必泄氣,我們還有翻身的機會!”
公子糾怏怏地擺一擺手:“那還是得看運氣啦。唉,事到如今,說什么也沒用,還是為魯君看守好輜重吧。”
齊國新任國君齊桓公,此刻也站在戰車上,遠遠觀望戰事的進展。穿戴上君主的一套裝束,他看上去似乎威嚴的色彩并不濃厚,倒是仍顯得有些清秀,只是這清秀中多了幾分凝重,多了一些疑慮重重。遠處一片混亂,能聽到排山倒海般的喊殺聲,能看到騰起的煙塵籠罩了大半個乾時上空。齊桓公兩手緊緊握住軾木,手背上青筋突起,和他纖細白嫩的手腕比起來,很是惹眼。“要勝,一定要勝!”有個聲音在嗓子眼里叫喊,他知道,這是自己的內心在發出呼喚。盡管鮑叔牙十分肯定地對自己說過,這次乾時之戰,魯國必敗無疑,因為他們犯了大忌。但他總擔心這里邊有安慰的成分,并不能十分叫人踏實。不過,想想前幾天,那個叫什么管仲的狗東西,真是比鬼還要機靈,能想起來半路攔截自己,攔截不成,竟然暗箭傷人。好在帶鉤救了自己一命,可是事后越想越后怕,帶鉤才多大一點的東西,故意想射都未必能射得中,何況它的表面光滑,射不到絕對的中心,略微偏出中心一點,箭頭也會滑下來照樣傷人。自己一命不死,分明就是天意使然啊!天意如此,害怕什么!這樣一想,齊桓公頓時輕松許多,他熱切地盼望著趕緊傳來好消息,最好是把魯莊公給活捉或干掉,至少也得把那個管仲給捉住,千刀萬剮,叫寡人好好出口氣!可是,天意難測,萬一這次戰陣失利,自己這個得來似乎過于容易的君位,會不會……
胡思亂想中,齊桓公焦躁地極力睜大眼睛,然而前方一團混亂,什么也看不清楚。這更加重了他的不安。忽然,齊桓公發現,一道暗黃色塵土飛揚而起,直沖自己這邊而來。他猛地打個寒戰,好像要聽到判定生死的宣告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