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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天降死鳥
  • (法)維克多·普歇
  • 4647字
  • 2020-05-27 11:40:11

在這個“《圣經》之夜”后的兩天,我站在了貝西碼頭盡頭的塞納公主號面前。大多數旅客都需要別人扶一把才能登上舷梯,否則就會掉進水里。他們一個個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也許這就是一個有關卡戎[8]的神話故事。卡戎偽裝成這個殷切的女接待,而旅客卻不知道自己已經走上了生命最后的旅程。

大家都佯裝自己即將開始一段夢幻般的偉大游河,個個看起來都樂在其中。船員都穿著光鮮亮麗的制服,漂亮得簡直配得上一艘橫渡大西洋巨輪的磅礴氣勢:對襟外套配金紐扣、海軍短裙或長褲、袖口繡金飾帶、肩章、黑領帶、“藍色塞納”徽章。他們個個眼神堅定,頭戴讓人有些焦慮的帽子。旅客們拖著巨大的行李箱,他們的女傭和仆人似乎隨時都會出現,手提帽盒和柳條箱匆匆趕來。我有些猶豫是否也要表現得像在1923年登船前往越南西貢的樣子。

這艘船也像一輛載滿退休人員的水上大卡車:橘棕色調的雙色畫、斜掛肩上的照相機、河上游客疲憊的心靈。

一上船,我就進了自己的船艙,放下行李。通知說一刻鐘后會有一個啟航說明會。我拿出自己的東西放到衣柜里,就好像要在這里待上幾個月。這條線路我已經坐火車走過幾十次了,但坐船回龐斯庫還是頭一回,我從未走過如此漫長而迂回的路線回家。

我剛到巴黎那會兒經常回龐斯庫,為的是看我父親。之后就越來越少了,后來就干脆不回去了。我母親住得不遠,和我父親分開后她搬到了郊區,而我則在巴黎上學。龐斯庫離我父親家既不是特別近,也不是特別遠。那不是一個特別熱情的地方,所以也沒旅行手冊上說的那么吸引人。

旅行前幾天,我上了龐斯庫的官方網站,想看看有沒有什么新消息。網頁上說“龐斯庫是一個擁有近7000名居民的小鎮,以寧靜著稱,同時又在體育運動、文化方面活力十足,頗負盛名”。也許正是完美結合了“寧靜”和“活力”,結果正負得零,也就是說它幾乎就不存在,但它卻確確實實存在于地圖上,離魯昂僅幾公里的距離。也因這場致命的、蹊蹺的、活生生的鳥雨,它的存在也被證實了。龐斯庫住滿了龐斯庫人,這個詞讓人聯想到隨千禧年出現的一個新職業——生活助理,[9]他們照顧無法出門的老人,是個需要勇氣的工種。

每位船員胸前都戴著一個刻有自己名字的仿銅銘牌。蘇珊在上甲板的餐廳發言介紹說自己是這艘船的負責人,負責餐廳和住宿。“我就好比一個交響樂指揮,也是你們和船員之間的橋梁。我將隨時為大家服務。”這趟旅程好比一首交響曲,而蘇珊奏出了最初的音符。她介紹了全體船員:服務員、廚師長、船長、活動主持人……然后詳細講述了接下來的停靠站點和娛樂活動,以及一日三餐的概況。我心不在焉地聽著這段“旋律”:早上有晨練,晚上有鋼琴演奏,沿途還有博物館參觀。船上有酒吧,一日三餐還贈送一次香檳。看來生活還在繼續,一切都還不錯。

旅客中,我應該是年齡最小的,而且比他們的平均年齡小40歲左右。我環顧餐廳,坐在了最靠里的桌邊,旁邊有兩個胡子男和三個頂著一頭完美燙發的女人。

蘇珊的“音樂會”演奏完后,大家默默地鼓掌,然后就到了早餐時間。這是河上漫長旅行的第一餐。服務員端上迷你甜酥面包時,塞納公主號從貝西河岸緩緩起航。眼前各種可愛和迷你的東西讓我想起了阿納斯塔謝某天提出的一個商業項目,它具有極大的商業前景。她說:“我們應該培育出一些極小的海豚,迷你海豚。它們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動物,我們改變它們的基因,把它們變小,小到可以放在自家魚缸里。然后就可以大賣了。”也許該聯系一位生物學家,向他提出這個建議。但此時此刻的我只顧大口吞下這些迷你葡萄干面包,對其他事毫不關心。與此同時,我平靜地看著令人絕望的國家圖書館大樓漸漸消失在舷窗外。我曾在那里捧著冰冷的書,消磨了無數個冷冰冰的日子。

“您好,您一個人?”

這是胡子男一號。

“嗯,是的……是的,我一個人來的。”

然后是一陣沉默。我知道很難想象一個年輕人會參加這樣的旅行團,而且還不是和自己的女朋友一起。

“啊,這很好。”他幾乎像是在道歉。

“我給您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妻子韋羅妮克。我是讓-皮埃爾。這是我第二次坐藍色塞納的船。您為什么來坐船?”

“我覺得……嗯,為了探索一下塞納河、乘船旅游什么的,反正這個旅行看起來挺有意思。”

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我得演戲,但我沒什么想象力。

“您是做什么的?”

“我是武器裝備工程師,現在已經退休了。”

他伸出手,有力地和我握手。我們又閑聊了一些沒意義的話題:“我再給您斟點咖啡”“羊角包很棒”(老年人特別喜歡評論食物)……我解釋了自己為什么來這兒,其中混雜了無目的旅行和偶然調查這兩個朦朦朧朧的說辭,朦朧得就像這濃霧彌漫的巴黎清晨。

讓-皮埃爾似乎對此還有點興趣。幾分鐘后,我掏出了自己那本死鳥筆記本,展示了這幾天搜集的所有資料,給他一頁一頁地翻看那些文章和照片,也陳述了一些推測。

“我很了解鳥,您知道嗎?”讓-皮埃爾說。

然后是一陣沉默,這使得他的話顯得更有分量。他接著又說:“我甚至還知道一個很特別的、有關鴿子的事情。”真的嗎?我用疑惑的眼神看著他。“研究那些天上飛的或者從天而降的鳥可是我的專業。”

我趕緊問他在武器裝備方面能做些什么。他似乎抖了抖胡子,接著,眉毛一揚,就開始像機關槍掃射一般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1956年他剛從工程師學院畢業就開始專門研究導彈學。那還是蘇聯和美國在這個領域領頭的時期,法國竭盡全力也只能勉強占有一席之地。“我們嘗試著建立法國獨有的導彈學。”他強調道。我很喜歡這種古怪的描述。很快,讓-皮埃爾就越講越詳細。他提到了蘇聯導彈,介紹了它們的特性,比較美國和蘇聯的技術差異:R-13海對地(射程600公里,精度1800米,可自燃燃料驅動),R-9地對地(煤油液氧驅動,射程11000公里,當量可達到230萬噸)。他列舉了一系列新導彈(我都暈了):SM68美國泰坦導彈、LMG30F民兵導彈,還有他參與研究10年的M1法國導彈、普魯東計劃、哈得斯計劃……所有希臘神靈的名字都用在了這些高精尖技術上。還有各種數字和字母、沖壓式噴氣發動機、反坦克導彈、反艦導彈、反空導彈、反衛星導彈、反導導彈。

我友好地纏著他問了好多問題,盡管很難聽懂這些武器裝備(火箭、發動機、雷達、目標導彈、巡航導彈)的功能,但我喜歡聽他講話,這些數字能讓我暫時放下鳥雨現場、各種報道以及對此事是否符合邏輯的思索等等。有時,最好讓逸聞趣事淹沒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夢想著有一天,生活能成為可以很快遺忘的一個附屬品,沒有負罪感,只剩宏觀的視角和難以辨識的精確,整個世界都變得雙眼模糊,取下眼鏡之后,不見真相,只剩下無數難以辨認的細節。我在腦海里總結了一下讓-皮埃爾的話,那就是要建造盡可能飛得最遠、瞄得最準的導彈。讓-皮埃爾口若懸河。我很欣賞有人能對如此冰冷理性的解釋注入如此大的熱情。他給我講述了很多關于導彈的事情:秘密基地、工業諜報,還有冠以滑稽名字的各種計劃,簡直就是一個虛構的科技戰爭,這一切也造就了現今復雜精密的武器裝備。

他已經忘了鴿子的故事好一陣了。船現在離開了巴黎河岸,大家都在甲板上觀看兩岸宏偉的歷史建筑,只有我們還坐在桌前。巴黎正在我們身后展示它過度磨刷的建筑物外墻。

“鴿子在這當中起什么作用?”

也許該在塞納公主號上聊點溫柔的事情了。我怕自己被彈道導彈冷戰誤導,走得太遠。一位男服務員過來撤去咖啡杯,擦去桌上的食物殘渣。一切都收拾好了,我們出了巴黎城,來到了伊西萊穆利諾,穆利諾意為“小磨坊”——今早似乎一切都縮小了。

“我會回到鴿子上的。夢想中的完美導彈是智能導彈,是有生命的導彈。您看看這一切,所有導彈裝備,之所以能被實現都因為有導航技術:電子導航,然后是自動導航,而自動導航全靠雷達。現在我給您講講技術細節:簡單地說,這是一個電磁波系統。您知道在此之前我們是如何給導彈導航的嗎?很簡單,在發明雷達之前,我們無法導航。一切都由投擲的方式決定——角度、射程、打擊力,等等,所以我這就要提到您的鴿子了,不用擔心。

“1942年,有個美國工程師——其實他并不是一個真正的工程師,而是應用心理學家,也不真是應用心理學家,是動物心理學家,反正是個很重要的家伙,非常有名,哈佛大學的教授。他決定攻克導彈導航最關鍵的問題。當時正值戰爭時期,珍珠港事件剛剛發生,武器研發競爭正如火如荼地進行。那家伙叫斯金納[10],可以說他是巴甫洛夫[11]的后繼之人。他汲取了前人的經驗,即我們可以操縱動物的條件反射,讓狗抬起前爪,等等,將之命名為‘操作性條件反射’,也就是說,教會動物對復雜的信號進行反應,甚至提早預料到信號。他向美國軍方提出的建議非常簡單,給導彈導航只需利用鴿子,操縱它們辨識地圖上的一點,然后把它們關在導彈里,讓它們啄地圖,使發射器不偏離中軸。斯金納很簡潔地概括道:‘聰明的武器需要聰明的領航員。’而鴿子正是聰明的飛禽,現在我們低估了它們。

“于是斯金納訓練它們對一些圖像進行反應。要知道,它們的大腦在這類任務上的反應比人類快三倍。如果它們啄對了圖像,一個活閘門就會打開,給它們食物作為獎賞。只要導彈偏離了目標,鳥就會啄一下,調整軌道。他們不是放一兩只鴿子,而是三只鴿子,這樣可以減少失誤。這就是將動物的直覺運用到軍事技術上的例子。鳥類不僅能飛過戰壕,傳送信息,也能承載一顆炸彈,變成敢死隊飛行員。斯金納將此命名為‘鴿子計劃’。”

讓-皮埃爾的激情讓人非常振奮,但也很難讓人不懷疑他是不是開始胡編亂造了。鴿子計劃?真的嗎?他打消了我的疑慮,告訴我美國軍方斥巨資研發這一項目。此項目在幾年內都是軍事機密,他們付給了斯金納2.5萬美元,讓他進行研發,這在當時可不是小數目。他用幾個月的時間訓練鴿子,讓它們打乒乓球、在鏡子中識別自己,以及通過越來越復雜的程序啄到目標。他已經完成了對裝備的測試,他讓它們整裝待發。

同時,還有個家伙向軍方建議,把一大群蝙蝠變成點燃的炸彈,到了目標上空就從戰機上拋出。當然,沒人真正相信這些怪誕的計劃,但我們也不是完全不信。美軍真的能將轟炸任務全權交給鴿子嗎?它們被訓練過嗎?1944年,人們發明了雷達,比起三只被操縱來啄地圖某點的鳥,電子技術畢竟更可靠,于是鴿子計劃很快就被放棄了。

“您所說的從天而降的鳥跟這有關嗎?敢死隊、鴿子什么的,也許有聯系呀……”

我很難相信落下的椋鳥能和這個“鴿子計劃”扯上什么關系,但這種猜測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在我的調查過程中,總有人會提出槍手單獨作案理論[12],即孤狼理論。那種行為令人費解、無法查明,而我也正朝著這個方向前進。也許有人利用鳥進行投雷,或是一個念舊的工程師繼續著斯金納的計劃,讓椋鳥在飛行時爆炸?

讓-皮埃爾去了衛生間。我在本子上記下了鴿子計劃的細節。誰知道呢,也許某天能用得上。龐斯庫是哪個戰爭的戰場呢?我倒更希望那些戰爭從未發生過,而動物武器也只存在于那些變態工程師、被蔑視的軍隊統帥、動物心理學家和逃跑的將軍們的頭腦里。我在筆記本上畫了一只被綁在導彈上的鴿子。就在那個時候,我頭腦里出現了一個非常清晰的畫面:在美伊思睿河岸新橋鳥店看到的那些孔雀鴿(還有它們扇子一樣展開的灰色尾羽)。我當時被這種奇妙的生物性碰撞所吸引,看了它們很久,它們既像自負的孔雀,又似被蔑視的鴿子。我想象一只孔雀鴿參加空戰,沖向死亡,在天空中展開驕傲的羽翼,啄著目標點,眼神中露出不祥之感。孔雀鴿變成戰斗鴿的這個畫面讓我突然想到了“自戀癖”這個詞。這個詞曾經很時髦,我們經常在雜志上看到,它是隱藏著的新敵人,是占領我們日常生活的黑暗勢力。“在你的工作伙伴中找出有自戀癖的人”“您的丈夫有自戀癖嗎?”“見證:我和一個有自戀癖的人生活了15年”,等等。

在我的畫下面(算得上是說明文字嗎?)我用紅筆寫下了關于鳥類心理學的這個問題。

鳥有自戀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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