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個古老的問題
世界上現存有三千多種語言,彼此之間不能理解,要理解就得憑仗翻譯。語言的產生和人類的產生同樣的古老,兩種不同語言的人類,開始發生接觸的時候,就發生了翻譯的問題。人類由單有語言進化到有文字的程度,其間必然經過極其悠久的歲月,至今世界上三千多種不同的語言中,有文字的仍為極少數,這并不是說有的民族產生得較遲,所以文字也發達得遲,而是因為他們的知識進步得慢,文化水準很低的緣故。大家都知道:文字是代表民族的文化的,一個沒有文字的民族,其文化水準的低落可想而知。孔子所謂“言之無文,行之不遠”,意思就是說,要把一個人的話語和思想,傳到遠方或傳到后世,就必得有記錄的文字。世界上最古的文字有三種:一為蘇馬利亞人和巴比倫人的楔形文字,二為埃及的圖畫文字,三為中國文字。所有人類的文字,雖則都是由圖畫演進而來,然而并非出自一源。于是發展出彼此極其不同的文字來了,如中國的文字為注音文字,西歐的文字為拼音文字。這已經在系統上大有不同,判然二物,即是那些有親族關系的文字,如日本、高麗、安南,乃至古代的契丹、女真、西夏,都采用了中國文字,或至少是和漢字有不少的關系,但發展的結果,也多變成了另外一種文字,如日本文看上去雖則滿紙漢字,然而我們中國人要了解它,也大不易。不要說外國,哪怕是在一國之內,文字也不盡同,我國直到秦朝的李斯,實行“書同文”,才算是把中國的文字統一了。
同一國的文字,如果不統一的話,也是需要翻譯的;外國的文字,哪怕是漢字集團,如上述的日本文及高麗文,我們如不經過翻譯還是不能了解的。說話固然不能了解,就是寫成文字也和我們的大有出入。所以說話需要翻譯,文字更要翻譯。沒有文字而只是口頭傳述的,不算正式的翻譯,只可稱為通譯(interpret);要把用文字寫成的書籍,譯成另外一種文字,這才是正式的翻譯(translate)。在新加坡這個多元種族的國家,到處都是不同種族的人,說著各自的母語;就同是華族,也說福建、廣東、潮州、海南、三江各地的方言,互相不能達意,就得有人通譯。如果是在這個復雜的環境中生長的人,他就會說各種各樣的話,會說英語,會說馬來話,會說華語,會說閩、粵方言。這樣的人英文叫做會說多種話語的人(polyglot)。他只能做通譯,不能做翻譯。通譯是動口的,他不一定要認識字,而翻譯是動手的,他必須通曉書本上的文字。所以從事翻譯工作,非精通語文的人(linguist)莫辦。
通譯因無記錄可留,自無史實可考,等到有記錄時,已經到了翻譯的階段,至少是有一方面的記錄,把當時由通譯口頭傳述的話,用文字記下來了。如中國從事翻譯的工作,而留下有記錄可考的,是三千年前的周代。《禮記》的《王制》上說:
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達其志,通其欲,東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譯”。
等到公元一百五十年的時候,即漢末的桓帝的朝代,所翻譯的佛經,流傳至今還在。《隋書》的《經籍志》上說:
漢桓帝時,安息國沙門安靜,赍經至洛,翻譯最為通解。
這似乎是“翻譯”一詞出現最早的記載,在漢以前只稱“譯”。《禮記》上說:“北方曰譯”,只用一個“譯”字。因為漢人大半與北方的外族打交道,所以“譯”的這個名稱特別發達,后來加上一個形容詞便稱“翻譯”,代表轉譯四方的語言文字了。
在西洋的歐洲,翻譯也有兩千年的歷史了。有記錄可考的,是在公元前二百五十年的時候,羅馬的詩人安得羅尼可斯(Livius Andronicus, c.284—204 B.C.)曾把希臘大詩人荷馬(Homer, c.10th cent. B.C.)的史詩《英雄流浪記》(Odyssey)譯成了拉丁文。可見翻譯這一種工作,是在兩三千年前的古代,早已有了的,并不是什么新奇的玩意。如果翻譯有什么問題的話,也是極其古老的問題。古人所遭遇的困難,我們同樣還得遭遇。翻譯免不了要發生誤譯,也并非時下才有的。在民國二十年左右,上海有位文人曾由英譯本把俄國作家柴霍甫的短篇小說,全部譯成中文,至少有十二巨冊。他的中文寫得非常流利,英文的閱讀能力也不算壞,可是譯得多了,總不免有失錯(slip)的地方,于是乎他就在中國的文壇上鬧了一個大笑話,把英文的銀河(The Milky Way)譯成“牛奶路”了,有詩為證:
可憐織女星,化為馬郎婦。
烏鵲疑不來,迢迢牛奶路。
這首詩可以稱為一種史料,中國翻譯史上的逸話。大家都知道織女配牛郎,為什么詩中變成了“馬郎”呢?這也是那位先生譯筆下的杰作。神話中有一種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馬的怪物(Der Zentaur),竟被譯成“半人半牛怪”,當時曾被人譏為“牛頭不對馬嘴”的翻譯。
在上詩中,提到為牛郎織女七七相會時架橋的“烏鵲”,使我想起另外的一些譯作來了。以譯介中國文學名著聞名世界的,英國漢學大師介爾斯(Herbert Giles),把曹孟德的詩句:“月明星稀,烏鵲南飛”,英譯為:
The stars are few, the moon is bright.
The raven southward wings his flight.
而不久以前臺灣的李杏村先生,新譯的《前赤壁賦》(見1968年7月出版的China Today)上把這兩句詩又譯成:
When the stars are few
And the moon shines brightly,
Magpies and ravens are winging their way
Southward.
由上兩種翻譯看來,外國人譯的也好,中國人自己譯的也好,都把“烏鵲”一個名詞翻譯錯了。介爾斯把它譯成“烏鴉”,是另外的一種鳥,而李杏村就把它譯成兩種鳥了,他不知道“烏”在此是一個形容詞,實際是指那種俗呼為“喜鵲”的鳥。
上述幾位譯者都是很好的,尤其是介爾斯的鼎鼎大名漢學界誰不知道,可是譯詩照舊不免有錯,古人要譯錯,今人也要譯錯。所以我說翻譯的困難問題,是自古以來就有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