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鞏固權力(1933—1934)
- 大屠殺:一部新的歷史
- (英)勞倫斯·里斯
- 21191字
- 2020-05-22 18:18:25
上百萬德國人認為希特勒的上臺是一個積極的進步。他們同意戈培爾的看法,那就是德國“正處在她歷史的轉折點”[172]。一個名叫曼弗雷德·馮·施羅德的學生說:“年輕人都很熱情和樂觀,信賴希特勒,把推翻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諸多后果視為光榮的使命,尤其是《凡爾賽條約》。所以我們全都意氣風發……感覺這是一場民族解放,一個新的起點。”[173]
一位名叫加布里埃萊·溫克勒的年輕秘書證實了這一說法:“我們當然都很興奮。我們認為一切都會不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回憶道:“所有的年輕人……都喜氣洋洋,因為他們都很快樂。”[174]貢特爾·洛澤1933年時十九歲,他認為:“希特勒的人格是值得信任的——他不但信守自己的諾言,而且會把它變為現實。希特勒的神話已然存在?!盵175]
許多城市舉行了火炬游行。路易絲·索米茨目睹了1933年2月6日在漢堡的一場游行。她有著特殊的家庭歷史——盡管她是一個堅定的民族主義者、非猶太人,她的丈夫卻是從猶太教皈依基督教的,所以她的描述也是站在這一立場上的?!暗搅耸c,第一撥火炬過來了,”她在日記中寫道,“大約兩萬名褐衫軍一個接著一個,就像海中的波浪,火炬照亮了他們激昂的神情。”她回憶道,納粹沖鋒隊隊員高喊“猶太人去死”“共和國是狗屎”,唱道“猶太人的鮮血將從他們的刀上噴濺而出”。在末尾一句話旁,路易絲·索米茨接著寫道:“那么有誰會把這些當真?”[176]
許多德國猶太人立刻就感到了希特勒上臺后的影響。歐根·列維涅當時是一所多元宗教學校的學生,他記得有一個之前對他很友好的非猶太男孩走過來問他:“列文,你帶上去巴勒斯坦的船票了嗎?”歐根吃了一驚:“你看,反猶主義總是隱藏在表面之下。我把他打倒在地,但有趣的是,他沒有爬起來和我戰斗。我讓他意識到了我是多么生氣,他感到內疚,然后就溜走了。所以你看,人的情感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環境,你在不同時刻就可能做不同的事?!盵177]
在斯圖加特的阿爾農·塔米爾面臨著類似的沖突:“班上最蠢的男孩,已經準備要穿沖鋒隊的制服來上學,他遞給我一張紙片,上面寫著:‘去巴勒斯坦的船票,走了就別回來,永遠?!覝蕚渥崴活D,但是兩位學長插手了。其中一位是將軍的兒子,另一位是官員的兒子——他們是班上反猶分子中的‘貴族’。他們調解道,‘那個不是問題……這和他無關。他和那些布爾什維克猶太人無關,和猶太資本家也無關,他是清白的’。然后,我第一次被邀請到他們家去,以此證明也有正派可敬的對手。我當然不會接受,對于這一受到邀請的榮譽,我拒絕了?!盵178]
在漢堡,猶太女孩露西爾·艾肯格林也遇上了突如其來的歧視?!跋L乩?933年1月上臺,住在同一棟樓的孩子……就不再和我們說話了。他們朝我們扔石頭,喊我們的名字,這可能是希特勒上臺三個月后的事。我們不明白我們做了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所以經常會問,這是為什么?每當我們提問時,家里的答案幾乎都是:‘哦,這是一個過渡階段,沒關系,會恢復正常的?!烤故窃趺椿厥?,我們也不知道,但是我們無法理解這種變化……他們[父母]告訴我們,最重要的就是在回家的路上,在公共汽車或是有軌電車里不要引起別人的注意,站在后面,不要大聲說話,不要笑,只是排隊走開。但我們不懂,覺得這毫無道理……我們感到害怕,因為走到學校要花四十五分鐘。有人沖我們喊叫,其他孩子朝我們吐唾沫。大人們視而不見。雖然我們沒有標記,可我們明顯感到被打上了標記?!盵179]
這些情況說明,很多之前從未表露過反猶情緒的德國人,很容易就變成了政權所希望的樣子。其中有些人之前就有這樣的想法;其他人則只是隨波逐流——尤其是當強大的日耳曼國家有了這樣一位以反猶著稱的總理之后。
然而,盡管希特勒已被任命為總理,但他還不是德國無可爭議的獨裁者。他的行為是受一些強大因素制約的——所有這些因素都是他想要控制的目標。首先,他知道需要得到軍方的支持。所以他的前幾項決定之一——在被任命為總理的四天后——就是和武裝部隊的領導人會晤,這并非無緣無故。2月3日,他告訴他們,他致力于大規模重整軍備,而且正規軍無須擔心會和沖鋒隊合并。不出所料,這一消息受到職業軍人的歡迎?!耙恢д嬲軌虮Pl德國的軍隊將建立起來,”那時還是一名年輕軍官的約翰——阿道夫·格拉夫·馮·基爾曼斯埃格說,“這是一個革命性的行動?!蓖瑯恿钊斯奈璨ⅰ皩κ勘a生重要影響”的是,“馮·興登堡已經對希特勒的表現給予了良好祝愿,這對我們來說是最重要的。你知道,在軍隊中,興登堡可不是希特勒能夠比擬的”。[180]
1933年2月10日,希特勒在柏林體育宮向全國發表了一篇冗長的講話。他謹慎地避開了所有政策的細節,當他的政治對手要求“告訴我們你計劃的細節”時,他只是回應道:“在你們得意之后,在你們插手之后,在你們顛覆之后,德國人民將會得到徹底的重生,就像你們徹底摧毀了它一樣!這就是我們的計劃!”他重申,無論如何,沒有東西可以令他從“撲滅馬克思主義”分心。[181]
希特勒正在小心翼翼地前進。他下令于3月5日舉行一次投票,為的是通過一項《授權法案》,讓他可以擺脫議會進行統治,并且不需要每一條法令都要征得總統馮·興登堡的同意,以此讓他新的獨裁合法化。為此,他不得不做出一些妥協,例如為了獲得中央黨的支持,他承諾不和任何想要打倒基督教的黨派結盟。[182]
1933年2月27日,風云突變。一位名叫馬里納斯·范·德爾·盧貝的荷蘭共產黨員在國會大廈縱火。最初,戈培爾在日記中記錄,希特勒看見火焰后“十分憤怒”。“現在是行動的時候了!”戈培爾寫道。幾個小時后,他們發現了犯罪人——一個全身充滿馬克思主義危險的男人?!斑@正是我們所需要的,”戈培爾說,“一個荷蘭共產黨員?!盵183]在投票前一周發生了這樣的事,以及嫌疑人的“恰當”身份,引起了一系列的陰謀論,認為是納粹策劃了國會縱火案,但這從來沒有被證實過。
可以肯定的是,這起縱火案給希特勒帶來了巨大的好處。次日,興登堡簽署法令,剝奪了德國人民的基本人權,如集會和言論自由的權利,對德國共產黨員的圍捕也掀起了新的高潮。普魯士內政部長赫爾曼·戈林招募了大批納粹沖鋒隊隊員,作為輔警來對付納粹之前的政治對手。
至于德國的猶太人,盡管在接下來的數月內,沖鋒隊隊員為慶祝勝利對猶太人進行了零星的攻擊,但沒有發生集體關押的情形,猶太人遭到的更多是羞辱和窘迫,沒有殺戮。例如在紐倫堡,魯迪·班貝爾的父親和其他一群猶太人被沖鋒隊帶到體育場,他們被迫用牙齒去啃草。魯迪·班貝爾得知這些,只是因為其他受迫害者的孩子告訴了他?!拔腋赣H不敢說或不想說,”他說,“他回來的時候只是顯得很蒼老,臉色灰白,對此……我不覺得有一個連貫的反對猶太人的計劃,時不時發生的反猶事件只是為了告訴猶太人在德國人面前要識相些,是為了羞辱他們。人們得到了某些模糊的暗示,可以任由他們解釋,他們隨便想干什么都可以——無論是反閃米特或是反猶,還是出于義憤,或是僅僅想在同事面前炫耀一番?!盵184]
對于沖鋒隊1933年最初幾個月在紐倫堡的行為,魯迪·班貝爾的評論也許還算準確——納粹對單個猶太人的迫害方式顯然沒有什么關聯——不過它很快就發展成了全國范圍的反猶運動,而且是一場國家鼓勵、精心組織的恐怖運動。這場運動發生在納粹3月5日投票中贏得近44%的選票之后,始于3月7日的萊茵蘭,在接下來的幾天中蔓延到整個德國。沖鋒隊隊員和納粹的支持者在猶太人的店鋪外面示威游行,騷擾猶太店主,往往迫使店鋪整日關張。
3月24日,希特勒所盼望的《授權法案》終于獲得通過。這一“拯救人民與德國于水火”的法律,給了希特勒擺脫議會的巨大權力,成為納粹獨裁統治的法律基礎。四天之后的3月28日,希特勒號召在全國范圍內抵制猶太商業。這一面向“民族社會主義者”和“黨內同志”的號召之所以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有以下幾個原因:第一,現在希特勒的新政權已經團結一致,他對于能夠再次把“馬克思主義”和“猶太人”聯系起來感到很欣慰。“德國人民,”他說,“給了馬克思—猶太人噩夢一個閃電般的終結?!钡诙?,納粹聲稱,逃離德國的猶太人在國外“展開了一場肆無忌憚的叛逆煽動”。第三,他認為,“那些發布謊言和誹謗的就是我們當中的猶太人”,因為在德國的猶太人“有能力和世界其他地方的騙子們串通一氣”。[185]在20世紀20年代初期,希特勒就認為存在一個跨越國界的猶太人陰謀,但最近幾年他沒有在公開場合加以宣傳。希特勒顯然想向國際社會表明,外國對納粹政權的批評,尤其是批評其反猶政策,這是不能容忍的。于是,德國猶太人就被當成“人質”來阻止國外猶太人對納粹的批評,這是一個最早的例子。后來,這成為納粹回應外國批評的常規辦法——外國媒體對德國的攻擊越尖銳,德國的猶太人就越倒霉。最后,希特勒本人沒有簽署這份文件,它只有“民族社會主義德國工人黨領導者”的簽名。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希特勒參與其中,這不僅是因為其中的意見合乎他之前的看法。據《人民觀察家報》報道,在《授權法案》通過后召開的第一次內閣會議上,他曾表示,必須采取措施打擊“海外猶太人的惡劣宣傳”,否則“人民自己”將會用“也許不那么愉快的形式”來反對猶太人。[186]
這一模式,即利用納粹支持者進行反猶運動的熱情來攻擊猶太人,而自己的名字卻不出現在任何迫害猶太人的正式命令中——就像這次把猶太人作為“人質”一樣——我們會看到將反復出現在今后的歷史當中。希特勒后來說,他希望他的將軍們像鎖鏈下的斗牛犬,他們應當渴望“戰爭、戰爭、戰爭”,而“我應該做的則是給他們踩踩剎車”。[187]這種領導方法——希特勒原則上予以支持,通過下級來發起行動——對于襲擊猶太人的沖鋒隊還是發出戰爭叫囂的將軍們都是一樣的。這樣做對希特勒有很多好處——至少他可以和那些后來被證明不得人心的政策保持距離,如果有必要還可以把責任推給那些無法無天的“匹夫”。不過,希特勒總是掌握著最終的控制權,如果他想停下來,事情馬上就能停下來。
一旦外國猶太人舉行抗議活動,希特勒就肯定會視其為某個醞釀中的國際猶太陰謀。最著名的一次是1933年3月27日在紐約麥迪遜廣場花園舉行的一場群眾抗議集會,有五萬多名抗議者在大廳內外集會。三天前的3月24日,英國的《每日快報》在頭版登出了“猶太(Ju dea)向德國宣戰——全世界的猶太人聯合行動”。
兩個德國的猶太人團體——“德國猶太復國主義組織”和“持猶太教信仰的德國公民中央協會”——在戈林的要求下于3月底派出了代表團前往倫敦,試圖阻止對德國的貿易制裁。[188]雖然他們的行為是可以理解的,但在希特勒扭曲的世界中,這反倒證明了猶太人之間有著超越國界的聯系。德國以外的猶太人團體也很清楚他們面臨類似的悖論。如果他們什么也不說,就好像放棄了德國的同胞;但如果說了什么,就點燃了希特勒關于“猶太國際陰謀”的幻想。這令他們進退維谷,并使他們在希特勒統治的最初幾年內,對納粹的反猶主義無法做出統一的反應。
3月24日,“持猶太教信仰的德國公民中央協會”發布了一則新聞,表明這個德國最具影響力的猶太人團體就好像在走鋼絲。一方面,他們將一些外國媒體的報道斥為“純屬虛構”,那些報道稱發現猶太人的尸體被扔在柏林一座猶太墓地外面,而且有很多是女孩。另一方面,他們承認“某些”猶太人成了“政治報復和暴力行為”的對象。他們似乎在說,德國猶太人的情況糟糕,但又不像國外一些人所說的那樣糟糕。[189]
一場抵制猶太人的行動正在策劃中,就在行動前一夜,戈培爾在希特勒的授意下宣布,行動將只持續一天——4月1日星期六——但如果來自外國的攻擊不停止,它就會再次實施。納粹政權又一次試圖表明,德國猶太人的福祉取決于其他國家對德國的臉色。希特勒和戈培爾正在努力建立一個心理習慣,那就是,他們對德國猶太人的攻擊是對外國猶太人攻擊的自衛。
在斯圖加特,十五歲的阿爾農·塔米爾在恐懼中等待著抵制行動那一天的到來。他已經聽說了“朋友挨打的事。我也有一個朋友,他年長一些,當時他碰巧在家。他告訴我外來的沖鋒隊隊員進到村里毆打所有的猶太人,打得很厲害以致他們幾周內都無法坐起來。還有人聽說,他們[納粹]的特殊辦法是不讓本村的沖鋒隊隊員襲擊猶太人,而是把沖鋒隊從外面調進來”。[190]
4月1日,阿爾農感到他“掉進了深淵”:“沖鋒隊隊員進行了游行,并站在所有的猶太人商店前面。他們把油漆涂在商店的櫥窗上,三三兩兩地站在每一個猶太人商店門口。每當人們圍觀或路過的時候,他們就說,‘德國人不去猶太人商店買東西’,‘猶太人造成了我們的苦難’,等等。我們站在那里看,確實有一兩個德國人不顧阻擋進了商店,他們試探性地走了進來,那里一片寂靜……那一刻才明白,原來他們可以這樣對待猶太人,所有的故事一下都出現了,逮捕、毆打和殺人……我覺得好像掉進了一個深淵里。那時,我第一次直觀地認識到現行法律不適用于猶太人。意思是說,你可以對猶太人為所欲為,沒有人站出來為他們辯護,猶太人成了不受法律保護的人。那是我第一次想到任何人都可以對你為所欲為意味著什么,他們甚至可以把你打死。這對我來說是非常可怕的,我是個年輕的小伙子,還不到十六歲。就在那時,我開始遠離德國人。我的父母不太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情,德國鄰居們也說,‘這只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都會過去的。他們不是說你,他們說的是別人,有權勢的猶太人、有錢的猶太人、國外的猶太人’?!盵191]
對于納粹分子來說,這次抵制行動的效果差強人意。盡管沖鋒隊隊員有組織地發泄了他們骯臟的仇恨,但同時也顯示出這種野蠻的反猶行動缺乏廣泛的民眾支持。阿爾農·塔米爾所看到的——一些德國人不顧站在外面的沖鋒隊隊員,如往常一樣走進商店——帶有普遍性。鮮有德國人對納粹暴徒迫害手無寸鐵的店主有興趣——即便他們是猶太人——這種國家認可的公開抵制行動再也沒有重新進行過。
在生活上騷擾過猶太人之后,納粹轉向了法律層面。1933年4月7日,希特勒政府通過了他們的第一個反猶立法?!豆毣謴头ò浮芬蠓恰把爬惭y”的公務員離職,類似的法律還要求“非雅利安人”的律師停止執業。但在總統興登堡的要求下,一些人被豁免了,主要是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和近親在戰爭中喪生的人,這就減弱了立法的影響。許多人——包括一多半的猶太律師——得以繼續工作。到了4月底,第三個法律公布,限制在公立學校和大學就讀的猶太學生數量。
狂熱的納粹支持者希望擴大反猶活動,而希特勒和納粹領導層希望最大限度地減少對經濟的影響,他們之間長期存在矛盾。例如,猶太醫生并未包括在1933年3月的限制性立法內,但一些地方納粹組織則不顧一切地要把他們趕走。很明顯,許多希特勒的追隨者——無疑是受到他們的領袖充滿仇恨的演講蠱惑——想要變得更快。
許多猶太商人遭受了巨大的損失。阿爾農·塔米爾的父親在斯圖加特開了一家小煙廠,就在4月的抵制行動后不久,香煙經銷商告訴他不能再賣他的香煙了。這不算是一個“官方”行動——政府肯定對此表示一無所知——不過,這對阿爾農·塔米爾的父親來說已經無關緊要,他失去了生意,陷入了深深的抑郁之中。
不過,也有一些猶太人發現,他們的生活并未因納粹而受到很大影響。他們的生活質量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身邊非猶太人的態度。例如,在紐倫堡的魯迪·班貝爾覺得“課余時間”走在城市中十分安全。但在希特勒上臺幾個月后,他注意到他就讀的多元宗教學校的教學方式發生了改變:一個生物老師開始講授日耳曼生物學和種族主義的方法——包括猶太人和德國人屬于不同種族,以及其他許多種族主義理論。有一次,他發現一張從《先鋒報》上撕下來的反猶漫畫被扔在他的桌子上。“每個人都在觀察,看我的反應會是怎樣。我記不得我做了什么,但我很清楚必須對哪些該做、哪些不該做十分謹慎——為的是不讓那些人幸災樂禍。我想我可能是提起蓋子,把它塞進桌子,然后放在那兒不管了。老師們會保持班級的秩序,所以學生們也知道他們不能做得太過分?!盵192]
就像有人公開反猶一樣,也有人做了力所能及的事來幫助猶太人。歐根·列維涅發現有時候會碰上好心人。希特勒上臺后不久,歐根得到了來自一個非猶太家庭友人的警告,告訴他這座公寓已被監視了。歐根很容易成為被攻擊的對象,因為他是一個非常著名的共產主義革命家的兒子,柏林少共國際的成員。但令他吃驚的是,這位友人竟然是一名納粹黨成員。歐根對他十分感激,至少“他是冒著相當大的風險”[193]。后來,他發現其他猶太難民“也有類似的故事”。
1933年,大約有三萬七千名猶太人離開了德國——約占整個國家五十二萬名猶太人的7%。[194]許多德國猶太人去了鄰國,如法國和荷蘭;而拿到美國簽證極為困難。希望移民的猶太人還必須與嚴苛的法律做斗爭,它限制了他們可以從德國帶走的財富的數量——大多數人幾乎什么都沒帶走。“德國猶太人救災和災后重建中央委員會”對大規模的移民發出警告:“盲目地出國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只會讓一窮二白的人變得越來越多?!盵195]
也許還有情感的牽絆,使很多人不打算遷走。“我母親的父母和我們住在一起,”魯迪·班貝爾說,“也許我的父母可以在國外找到著落,但他們沒法帶著老人,這是不可能的……我的母親不愿讓他們自生自滅。我可能[也]受到我父母的樂觀的影響——還有來自其他人的樂觀——認為事情不會變得更糟?!盵196]
今天,我們已經知道留在德國的猶太人會有多么糟糕的下場,而在當時,希特勒還能在總理辦公室待幾個月都還說不準。這一點很重要,畢竟過去曾有三個總理都曾試圖控制局勢,但后來還是被換掉了——為什么希特勒不會是這份名單上的其中一個呢?歐根·列維涅說:“許多人都認為,‘?。∷麩o法應對失業,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會完蛋,他會許下很多諾言——但是他終將完蛋……’這就是為什么那么多猶太人留了下來,盡管他們的親人和孩子懇求他們離開。誰愿意離開舒適的公寓,去做一名一無所有的難民呢?”[197]
德國猶太人的經歷在這一時期有很大的差別,這和地理位置有較大的關系。德國猶太人主要居住在大城市,特別是柏林和法蘭克福——在法蘭克福,幾乎5%的人口是猶太人。[198]在這些大城市,德國猶太人遭到的肆意攻擊比農村要少。在遠離城市的地方,特別是在巴伐利亞北部被稱為法蘭克尼亞的地區,許多鄉村出現了“猶太人不受歡迎”的標語。尤利烏斯·施特賴歇爾是法蘭克尼亞的長官,這里反猶情緒高漲。在納粹統治的初期,最為惡劣的攻擊猶太人的案例就發生在法蘭克尼亞,這并非偶然——就在紐倫堡西南三十英里外的小鎮貢岑豪森。
1934年3月25日的晚上,二十二歲的沖鋒隊隊員庫爾特·巴爾和一些同伴前往貢岑豪森的一家猶太人開的酒吧。那一天是棕櫚主日,一個對基督徒有重要宗教意義的日子。一個沖鋒隊隊員聽說有一個“雅利安人”可能在這家酒吧喝酒——他們認為這是大逆不道的行為。當沖鋒隊隊員進入酒吧以后,巴爾聲稱店主的兒子尤利烏斯·施特勞斯往他臉上吐唾沫——尤利烏斯·施特勞斯否認了此事,但他和他的父親以及其他家人還是遭到了巴爾的毆打。
一群人聚集在酒吧門口,巴爾打夠了之后開始了一番即興演講。他質問,“在這樣的日子里”,基督徒怎么可能“在一個猶太人的場所喝啤酒。猶太人是我們不共戴天的仇敵,把我們的主釘死在十字架上。此外,猶太人要對世界大戰的兩百萬名死者、[納粹]運動中的四百名死者和一萬名傷者負責。還有,有多少猶太人強奸了德國女孩?有多少猶太混蛋還在德國橫行無忌?現在,如果一個猶太人敢于向一名沖鋒隊隊員吐口水,那么他就是向阿道夫·希特勒和整個運動吐口水”。[199]一位目擊者說,“大約兩百人”聽了巴爾的演說,他們“一致贊成”。[200]
然后,尤利烏斯·施特勞斯繼續遭到毆打,人們在沖鋒隊隊員的煽動下高喊“揍他!揍他!”[201]接著,施特勞斯全家被送進了當地的監獄。根據這一事件的官方報告,在監獄里,一旦施特勞斯夫人堅持說她沒有做錯事,庫爾特·巴爾就打她的臉,并說:“你這猶太蕩婦,閉嘴。”施特勞斯夫人試圖抓住監獄管理員的胳膊躲在他后面,巴爾為此打了她一拳,說道:“你是猶太蕩婦,你不能觸碰基督徒?!盵202]
貢岑豪森的幾百名市民——有些報道說超過一千名——走上街頭,高喊“猶太人滾開!”猶太人的財產遭到襲擊,大約三十名猶太人被捕,兩名猶太人死亡,一個是在暴徒威脅他時自殺。另一人——雅各布·羅森費爾德——被發現吊在一個棚子上,幾乎可以肯定是被人殺害的。
雖然許多人都參加了暴亂,但只有少數幾個沖鋒隊隊員受審。1934年6月,安斯巴赫地區法院還裁定——盡管證據與之相反——兩名猶太人都死于自殺。因此,被告只是面臨違反治安和造成輕傷的指控。五名被告被釋放,十七名被判入獄三至七個月,巴爾被判入獄十個月。沒有一個被告是被立即關押的,到了1934年8月21日,除巴爾之外的所有人的判決在上訴后被撤銷。
在調查犯罪過程中,“中法蘭克尼亞政府沖鋒隊最高領導人”的副手試圖把整個事件歸咎于猶太人。他寫道,盡管“民族社會主義革命始終在阻止猶太人的骯臟交易”,但是“該地區的猶太人現在仍和革命前一樣傲慢、自大和無恥。這段時間內,貢岑豪森鎮和這一地區的大批居民都對此深感憤怒”。[203]
柏林當局擔心當地的納粹組織非法妄為?!拔覐娏乙?,”德國內政部長寫信給巴伐利亞當局,“應采取措施使這些騷亂不再出現。警方應當禁止這樣的歌曲流行,諸如‘當猶太人的鮮血從刀上飛濺,一切就會好起來!沖鋒隊的同志們,把猶太人吊死,讓那些肥貓靠墻站好!’猶太人問題將由德國政府來解決,而不是貢岑豪森的沖鋒隊?!盵204]
事情并沒有結束。1934年7月15日,庫爾特和兩名戰友回到貢岑豪森暴亂肇始的酒吧。根據之后對他的起訴書所寫的那樣,庫爾特·巴爾走進房間喊:“舉起手來!”然后立刻朝坐在面前的西蒙·施特勞斯[店主]開了兩槍,都直接命中頭部。他的兒子尤利烏斯·施特勞斯試圖逃跑,但巴爾也打中了他。巴爾被帶往當地監獄,他透過窗戶向聚集在街上的人群大喊:“我槍殺了兩個猶太人。我滿意了,我捍衛了沖鋒隊戰友們的榮譽!”[205]
西蒙·施特勞斯傷重不治,但他的兒子活了下來,所以巴爾面臨一個謀殺罪和一個謀殺未遂罪起訴。他在1934年10月被判處十年監禁,但四年后就被釋放了。尤利烏斯·施特賴歇爾曾呼吁從輕發落巴爾,有人聽到他說:“當然,這個猶太人被殺死了,這是錯誤的。但如果所有的猶太人都被殺死了,我會很開心?!盵206]
貢岑豪森事件是希特勒就任總理頭兩年內反猶活動的最高潮,直到1938年的“水晶之夜”,巴伐利亞再也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件。不過它意義深遠。首先,它揭示了對猶太人的自發攻擊是怎樣產生的。沒有證據表明此類暴行是事先策劃的,如果庫爾特·巴爾沒有在酒吧里發脾氣,也許這事就不會發生。但巴爾的行為只是催化劑,騷亂只會在潛在的緊張局勢下才有可能發生。之所以有這么多當地人支持巴爾,就是因為他們自己就憎恨猶太人。同樣值得一提的是,他在酒吧外的演說講的都是以傳統基督教為基礎的反猶主義。法蘭克尼亞這一地區的居民都是虔誠的新教徒,巴爾對猶太人攻擊性的言辭都是馬丁·路德所常用的。
其次,當地為所欲為的納粹分子和想要掌控局面的中央政府之間的矛盾也暴露了出來。事實上,巴爾當時說,向沖鋒隊隊員吐口水就是向阿道夫·希特勒吐口水,是因為他本能地認為希特勒會支持他的行為。最后,這個令人不快的故事也證明了,德國法庭已經被納粹玷污到何種程度。事實是,一些沖鋒隊隊員在最初的審判中被判有罪,但法律系統隨后罔顧罪行的受害者,在沖鋒隊隊員上訴時就將他們釋放了。這種模式很快就會司空見慣,因為法治遭到了納粹的破壞。
1934年5月,貢岑豪森的棕櫚主日騷亂兩個月后,尤利烏斯·施特賴歇爾又一次展示了他對猶太人問題的看法,他在《先鋒報》上刊登了臭名昭著的《猶太人殺人陰謀》。頭版的漫畫上畫了兩個怪誕夸張的猶太男人,其中一人拿著血淋淋的刀,收集兒童的血。下面的文字說,猶太人施行“迷信的巫術”,試圖收集基督徒的血液,用于制作面餅。其他插圖展示猶太人正用吸管吸一個躺著的孩子的血,以及上韋瑟爾教堂石浮雕的復制品,刻畫了一場據說是13世紀的殺生祭祀,一個十六歲男孩被當作祭品——他后來被封為上韋瑟爾的圣沃納。另一篇文章寫道,猶太人的歷史是“一條不間斷大規模血腥屠殺的鏈條”。
《先鋒報》這一特別版還強調了猶太人與共產主義之間的聯系,聲稱在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后,有“三千五百萬”人遭到“槍決、暗殺、虐待和饑餓對待”,至今“猶太布爾什維克俄國”的大屠殺仍在繼續,殺人者“基本都是猶太人”。這一版《猶太人殺人陰謀》銷售了十萬份,還有許多被貼在街上的公共報欄里。
《先鋒報》上這些聳人聽聞的東西引起了廣泛的抗議——不僅來自國外,還有國內的基督教徒,以致希特勒最終下令予以禁止。值得注意的是,他說要查禁這一特別版,不是因為它散布關于猶太人的謊言,而是它涉嫌攻擊“基督的圣餐禮”[207]。這說明,盡管希特勒明白在政治上和《先鋒報》這樣的極端內容保持距離的必要性,但他并不愿意譴責這些攻擊猶太人的文字。
雖然沒有出臺正式的政策將德國猶太人與其他人口隔離,但猶太人,特別是在農村地區,仍然面臨被趕走的很大壓力。例如,《法蘭克日報》1934年5月26日報道:“星期四晚上五點,萬字旗從最后一個離開黑爾斯布魯克[在法蘭克尼亞]的猶太人的房屋上升起。黑爾斯布魯克區現在已經沒有猶太人,居民們帶著驕傲和滿意確認了這個事實?!盵208]該報道接著說,希望其他地區“很快效法,在不久的將來,整個法蘭克尼亞將沒有猶太人。有朝一日,黎明終將來臨,那時整個德國都不再有一個猶太人”。
同樣,盡管目前還沒有法律禁止猶太人與非猶太人結婚或發生婚外性關系,但也有一些地方納粹團體侮辱了存在這些關系的男女。1933年8月,猶太律師庫爾特·羅森貝格在日記中寫道,在下薩克森州庫克斯港,“一個雅利安女孩和一個非雅利安男人被游街示眾,她的脖子上掛著標語牌,上面寫著‘我是豬,因為我愛上了一個猶太人’,諸如此類。在其他地方,出入猶太人公司的雅利安女孩的名字被公開刊登出來。還有一些地方,猶太人被禁止進入街道和城鎮廣場”[209]。
不過,雖然發生了很多國家默許和地方自發的迫害猶太人事件,但仍然要看到哪些事情還沒有發生,那就是德國猶太人還沒有被送往集中營。最初的臨時營地是為了拘押納粹的政敵,而不是猶太人。在普魯士,赫爾曼·戈林組織了上千名沖鋒隊隊員當輔警,抓捕之前的政治對手,把他們弄到廢棄工廠和倉庫改成的臨時監獄中,有的甚至是沖鋒隊隊員自己房屋的地下室。那些被抓來的人經常遭到毆打和侮辱,納粹則以復仇作為慶祝和狂歡。值得注意的是,1933年3月,巴登符騰堡州的納粹地方長官威廉·穆爾說道:“我們不會說‘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如果有人打壞我們一只眼睛,我們就砍下他的頭;如果有人打落我們一顆牙齒,我們就把他的下巴打碎?!盵210]
1933年3月,海因里希·希姆萊成為巴伐利亞警察總監。現在他也是另一支保衛力量“黨衛軍”的頭目,這個組織最初只是一群在公眾集會上保護納粹演講者的保鏢。希姆萊試圖將其轉變為具有納粹信仰的精英組織,盡管它現在仍是恩斯特·羅姆領導下的沖鋒隊的一部分。黨衛軍的許多成員宣誓成為輔警,并以此身份參與到巴伐利亞第一座集中營的管理之中。
在1933年3月的一次演講中,希姆萊為大規模逮捕納粹的政治對手進行辯護。他那家長式的夸張言辭令他后來臭名遠揚,這可以算是早期的一個例子:“我采取了相當廣泛的保護性拘留措施……我感到不得不這樣做,因為在城市的許多地方已經發生了太多的騷動,我無法保證那些引起騷動的人的安全?!盵211]
希姆萊因此聲稱,之所以把那些人關進集中營是為他們自己考慮,因為在街頭他們的“安全”不能得到保證,其他人可能會揍他們。這和當月希特勒對付猶太人聯合抵制的邏輯差不多——國家必須采取行動,否則人民就會起來自己干。[212]根據希姆萊所說,“保護性拘留”包含兩個方面的意思:納粹逮捕了那些人,因而居民得到了“保護”;同時那些被逮捕的人也得到了“保護”,免于受到居民的攻擊。在這一邏輯之下,那些人從集中營得到釋放時被要求簽署一份奇怪的聲明:“我清楚,如果擔心身體健康會受到損害,可在任何時間申請延長保護性拘留?!盵213]
保護性拘留并未取代德國現有的司法制度,而是一種并行的辦法。就如1946年赫爾曼·戈林在紐倫堡審判中解釋說:“你必須區分這兩種辦法;那些犯下反對新國家的叛國罪或被證明可能會有這些行為的人,自然是交給法院;但是,其他也許想這么做但還沒有做的人,就予以保護性拘留,這些人將被送往集中營?!盵214]這是一種違背所有自然正義法則的觀念,但它和《我的奮斗》中希特勒所展現的原則相一致,即判定人們的標準是基于他們是誰,這和他們做了什么同樣重要。這和“猶太人即便受洗也不能成為基督徒,因為猶太人天生就是猶太人”都出自同一種世界觀。
這種觀念還有另一個后果。集中營中的囚犯并沒有在服刑——他們本來就沒有犯任何罪行,怎么會服刑呢?因此,沒有囚犯知道釋放他們的日期。也許明天就會釋放,也許永遠釋放不了。正如一個集中營指揮官后來說:“監禁時間的不確定性是他們最無法忍受的,再堅強的意志也會被拖垮?!盵215]
納粹也不想把這些營地和僅僅作為懲罰措施的普通監獄混為一談,因為根據納粹的理論,拘留犯人不應該是一種懲罰行為,而是給予他們改造的機會?!拔覀儽仨氄冗@些人,”赫爾曼·戈林說,“把他們重新帶回到德國民族共同體中,我們不得不重新教育他們?!盵216]
1933年3月22日,巴伐利亞的第一個集中營成立,它位于距離慕尼黑市中心僅十英里遠的一個小鎮,這個地名日后將變得十分出名——達豪。希姆萊親自視察了城鎮郊外的一個廢棄工廠,并決定把營地建在這里。這個機構的性質從一開始就很清楚?!艾F在我們掌握著權力,”達豪的新任黨衛軍指揮官約翰—伊拉斯謨·馮·馬爾森——波尼考說,“如果被那些豬接管了,他們肯定會讓我們人頭落地。所以我們無須多愁善感。在我們的隊伍中,任何見不得血的人都不屬于這里,他應當離開這里?!盵217]戈林稱集中營是為了“拯救”那些誤入歧途的德國人,希姆萊說黨衛軍是為了保衛那些囚犯的“安全”,這段話證明了他們是多么虛偽。
1934年平安夜,社會民主黨政治家約瑟夫·費爾德親自體會了一下什么叫“無須多愁善感”。1933年3月,他勇敢地向《授權法案》投出了反對票,作為納粹的政治對手之一,他是“保護性拘留”的主要對象。他遭到逮捕并被帶到達豪,關在一座名為“地堡”的大樓里。“他們拿走了木板床上的稻草袋……并說道:‘你不需要這個,因為你只是一具留在樓里的尸體!’”[218]他獨自待在黑暗的房間里,能聽到警衛們的喧鬧,他們正為慶祝圣誕而狂飲。午夜,一個衛兵回來,打開房間門上的小鐵窗,放了一個盤子在約瑟夫·費爾德面前,里面是白香腸和椒鹽脆餅。衛兵說:“在行刑之前,這算是一頓美餐。但給你吃純屬浪費,你這個混蛋!我們很了解你!我們會好好對付你的!”然后“砰”的一聲關上小鐵窗走了。當晚過了一會兒,他帶著一根繩子回來,告訴約瑟夫上吊的“最佳方法”。約瑟夫回答說,他還有一個家庭,如果他們想讓他死,就得自己動手?!笆堑模毙l兵說,“我們會那樣做的!但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心理折磨還要繼續下去。在“地堡”里待了幾天之后,約瑟夫被告知,“你明天就要出去了”,但這只是個惡劣的玩笑。他回憶說:“他們不停地說,‘你明天就要出去了’,但只是在給我搗亂。”三四天中,他只能喝水,吃一塊面包。每隔四天,他可以喝到一杯茶,如果運氣好的話,還可以吃一頓熱飯。他躺在黑暗骯臟的房間里,吃不到必需的食物,內心極為焦慮,不出所料,約瑟夫發現他的健康開始崩潰。幾年前他就得過肺病,現在又加劇了。結果,警衛把他鎖進“地堡”的隔離區,那里還有十個犯人,全都患有肺病?!凹{粹們非常害怕肺結核,”他說,“這在當時是一種嚴重的疾病。”
后來,約瑟夫·費爾德的肺病逐漸好轉,在達豪被關了一年后釋放。集中營里的大多數囚犯都被關了這么久,不過也有些關了幾個月就被釋放了,有些卻始終沒有獲釋,這取決于納粹的心血來潮。所有被釋放的囚犯都被要求發誓永遠不會泄露在集中營內的經歷,如果他們泄露了,就會被送回來。
至于德國猶太人和早期集中營之間的關系,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1933年3月,希姆萊在講話中特意強調,一個人不會僅僅因為是猶太人而成為迫害目標:“我要特別強調一點:對于我們來說,猶太信仰的公民和非猶太信仰的公民是完全一樣的,他的生命和財產受到同樣的保護,我們在這方面沒有區別?!盵219]這個出自希姆萊之口的聲明非常奇怪,納粹的黨綱已經否認了猶太人是“真正的”德國人。他這些虛偽的話不是說給國內的人聽的,而是說給外國人聽的——為了回擊所謂的“暴行宣傳”。實際上,他的沖鋒隊并沒有遵照他的指示。在送往集中營的共產黨員和社會黨政治家中有一些是猶太人,這些猶太人常常被甄別出來,受到比其他犯人更嚴厲的對待。例如馬克斯·亞伯拉罕,他在寫完《面對死亡的猶大:一位在集中營的拉比》之后離開了德國。這本書出版于1934年,亞伯拉罕記錄了他在希特勒執政幾個月后落入納粹手中的經歷。
1933年6月,亞伯拉罕因涉嫌襲擊一名沖鋒隊隊員而被捕,因為他是社會民主黨的成員,并且一直活躍在他家鄉拉特諾夫的猶太社區,納粹可能早就盯上了他。納粹對他可能還有點私仇,因為在1930年,一個沖鋒隊隊員曾因為襲擊他而被判入獄五個月。
他被捕后,先是被警衛用警棍毆打,然后出現了特別殘酷的事情——他和其他三個猶太人被迫互相毆打,而沖鋒隊隊員在一旁觀看。“我們四個猶太人被迫輪流用棍子打別人,”亞伯拉罕說,“如果我們打得不夠用力,沖鋒隊隊員就以更殘酷的折磨來威脅我們?!盵220]
亞伯拉罕被送往帕彭堡的一個小營地,在德國北部的奧爾登堡以西三十五英里。猶太新年快到了,衛兵們一直在策劃怎么慶祝猶太人的節日。在新年的第一天,黨衛軍士兵強迫亞伯拉罕和其他幾個猶太人走進一個糞坑。“黨衛軍軍士埃弗林向我咆哮,”亞伯拉罕寫道,“‘在那兒,拉比,你可以繼續禱告!’我們的信仰被玷污,我對此極為抗拒,保持著沉默?!秉h衛軍士兵不停地命令他按要求做,但亞伯拉罕頑強不屈,說:“我不在糞坑里做禱告!”結果,他被拖出糞坑,棍棒和槍托如雨點般砸到他身上。他昏過去后,被送回自己的鋪位,“失去意識躺了”兩個小時。下午,他蘇醒過來后又回到了糞坑,埃弗林軍士命令他對猶太人和看管他們的黨衛軍宣講猶太教教義。亞伯拉罕說:“和其他宗教類似,猶太人的宗教信仰基于‘十誡’和《圣經》里最美好的那句話:‘要愛人如己!’”這時埃弗林打斷了他:“閉嘴,你這頭豬!我們會教你明白什么叫慈善美德!”亞伯拉罕“受到如此殘忍的虐待”,開始“發燒,陷入抽搐中”,“我的身體因為毒打而疼痛,坐臥不安。我迷迷糊糊的,說著胡話,度過了一個糟糕的夜晚。次日清晨,我快不行了,他們把我送到了病房。在這里都是非猶太的共產黨和社會民主黨的同志們,他們悉心照料我,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同志式的幫助”[221]。
馬克斯·亞伯拉罕在被監禁四個月后獲釋,并于1934年離開德國前往捷克斯洛伐克。他最終定居在英國,1977年去世。[222]《面對死亡的猶大:一位在集中營的拉比》告訴我們,早在大屠殺的滅絕中心建立之前,沖鋒隊和黨衛軍就在集中營用殘酷的方式對待猶太人了。
納粹對集中營并不諱言。它們的存在是眾所周知的,世界各地的報紙都刊登了關于它們的報道。例如,1934年1月1日,《曼徹斯特衛報》的記者如實描繪了達豪“地堡”中的生活:“房間是水泥砌的,每個房間有一個柵欄窗口(是可以關閉的)。那里很潮濕,而且沒有供暖設施。”文章還透露了警衛毆打犯人的情形:“鞭打是用一根牛皮皮帶執行的,皮帶上有一根三至四毫米寬的鋼絲,和皮帶一樣長(這些都是由犯人制作的)。鞭打——根據處罰輕重從二十五到七十五下不等——由一名黨衛軍軍官計數。另外兩個黨衛軍摁住犯人,一個摁住雙手,另一個摁住頭,犯人的頭上還套著一個麻袋,這樣哭喊聲就傳不出來……有的犯人是用橡皮棍打的,有些人被煙頭燙,還有的人上了所謂的美式‘水刑’?!盵223]
1933年,德國共產黨員漢斯·貝姆勒發表了另一篇早期的親歷報告——《在殺人魔窟達豪》。[224]貝姆勒把達豪稱為“殺人魔窟”有一定的道理,因為有少數囚犯在此喪生,但這些集中營仍不能和后來的那些專事殺戮的集中營——像特雷布林卡——混為一談。雖然第二次世界大戰前達豪的管理是駭人聽聞的,但大多數此時被送到集中營的人都幸存了下來。
1933年4月11日,當貝姆勒被捕時,沖鋒隊禁不住為抓到了這樣一名杰出的共產黨員而喜形于色。在監獄里,他們用橡膠警棍毒打他。十四天后,他被送到達豪,腦袋上挨打后被扔進“地堡”的一個房間。就像約瑟夫·費爾德一樣,一個警衛來到貝姆勒的牢房,給了他一根繩子,告訴他怎樣上吊最方便。不久,貝姆勒聽到其他囚犯被折磨的尖叫聲,接著,自己牢房的門被緩緩打開,一群警衛進來了,非常殘忍地毆打他,一連幾天,他碰到哪里都疼,完全無法睡覺。
令人驚訝的是,貝姆勒居然從達豪逃了出去。他把又高又小的窗戶上方的一塊木板拆了下來,鉆過這個缺口,可能在至少一名警衛的協助下,翻過了營地周圍的鐵絲網。敵人四處抓捕他,但他順利越過德國邊界重獲自由。他在西班牙內戰中加入了國際縱隊,1936年犧牲,時年四十一歲。
《在殺人魔窟達豪》《面對死亡的猶大:一位在集中營的拉比》,以及《曼徹斯特衛報》和其他報紙的文章,使得納粹政權的殘暴本性從一開始就為世界所周知。然而,和這些著作同時出現的還有大量的不實傳言,來為集中營的生活洗白,尤其是在德國。例如,達豪當地的報紙《安珀信使報》在1933年9月報道說,犯人們“安心地”進行體育運動或游戲來打發閑暇時光,有人看到他們“正在愉快地工作”。[225]其他許多德國公民對集中營有著同樣樂觀的看法。20世紀30年代,慕尼黑的一名女生厄納·克蘭茲說:“你知道達豪的存在,但那只是一個監獄,不是嗎?我們知道有共產主義者在那里,還有罪犯?!盵226]當時一位年輕的空軍軍官卡爾·勃姆—泰特爾巴赫相信:“他[希特勒]把所有的職業罪犯都關在那里……他們必須在那里勞動……此外,他還把所有的舞男尤其是同性戀者從街頭清理出去,他們就在達豪那個勞動營里,人們對此并不怎么反對。”[227]
不尋常的是,很多人認為像達豪這樣的集中營里的犯人就應該待在那里——即使他們并沒有被判決有罪。1935年,十幾歲的瓦爾特·費爾瑙第一次“聽說了集中營這個詞”。他回憶說:“父親朋友的兒子有一次在咖啡館里和一個有夫之婦打情罵俏,這時那個女人的丈夫走了進來,是個黨衛軍的中隊長,要把我父親朋友的兒子抓走。他游手好閑,靠他父親的財產為生,整日就是向女人獻殷勤,在酒吧鬼混。他激烈地反抗,給了那個黨衛軍軍官一記勾拳,躍過兩張桌子沿著墻滑下來,然后帶著他的女朋友——那個黨衛軍軍官的妻子——逃走了。當然,警察不久就逮捕了他。我父親在午飯時給媽媽講了這個故事。我們這些孩子,姐姐和我,都在聽。然后他說,‘想象一下,阿德爾貝特的兒子,大的那個,被逮捕了。他打了一個黨衛軍軍官,現在被送進了集中營’。然后我媽媽問,‘會怎樣呢?’我父親說,‘終于,他在那里會知道勞動的意義了!’像我這樣十五六歲的孩子就會想,‘哦,那個敗家子,沒有自己的生活,只會帶著陌生女人四處飆車,這下他知道怎樣用勞動改變生活了’?!盵228]
有的人對政治形勢有著更為現實的理解。曼弗雷德·馮·施羅德,一位溫文爾雅的銀行家之子,1933年加入了納粹黨,他認為集中營是可以理解的——這是“革命”的產物。他說:“你在歷史上見過沒有令人厭惡一面的革命嗎?”[229]奧地利出生的納粹萊因哈特·施皮茨同意這一觀點:“各國革命無有不流血者,我認為我們也在進行一場革命,民族社會主義的革命?!盵230]
乍一看,有這么多令人厭惡的方面,還有這么多人歡迎這場革命,這似乎是很奇怪的。但如果我們記得德國剛剛經歷了一場生存危機,這就不足為奇了。由于經濟的崩潰,這個國家的整體結構似乎正在開裂。每個人都知道1917年的俄國發生了什么事,并發自內心地害怕德國會發生這樣一場革命。因此,許多德國人痛恨暴力,認為獲得和平與安全的最佳途徑是支持希特勒和他的沖鋒隊,他們相信納粹的革命比共產主義更好,沖鋒隊會讓法律和秩序得以重建。由于納粹黨對迫害目標的定義看上去很明確,就是猶太人、共產黨員和社會主義者,所以大部分德國人感覺良好。如果不是猶太人、共產黨員或社會主義者,不和新政權對著干,而只是一個誠實可靠、盼望獲得新生的德國人,那么幾乎可以肯定不會受到迫害,而且很可能會贊成納粹所做的事情。
鑒于希特勒對戰斗、斗爭和對敵人的鎮壓強調得很多,如何管理集中營的警衛,對于政權來說自然也是一項挑戰。希姆萊的辦法是,不僅讓黨衛軍成員進入集中營工作,并且在樣板營地達豪建成僅僅三個月后就撤換了指揮官。首任指揮官名叫希爾馬·韋克爾,代表了舊式的思維方式。他是一位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和自由軍團的老兵,一位典型的被納粹黨革命性質所吸引的“老戰士”?,F在,在希特勒掌握權力之后,形勢已經超出了他的能力之外。
在希姆萊看來,韋克爾最大的問題是讓達豪引起了太多不必要的注意。他在任時發生的主要事件是1933年4月12日四名猶太犯人的死亡。他們被帶到營地附近的樹林里,在“企圖逃跑時”被射殺——這是謀殺的委婉說法。警督舒勒后來說,他認為韋克爾這么做是因為害怕集中營的“共產黨員起義”,不過,為什么這些犯人被選中殺害仍然是一個謎。[231]巴伐利亞州檢察官辦公室隨后開始追究此事,這對希姆萊十分不利,他希望能把達豪描繪成一個紀律嚴明、以改造為重點的地方,這一事件與他的愿望背道而馳。
1933年5月9日,就在這一事件發酵期間,漢斯·貝姆勒從集中營脫逃?,F在達豪已經不僅僅是法外殺人的問題,連警衛是否稱職都成了一個問題。次月底,希爾馬·韋克爾離職,新任指揮官特奧多爾·艾克將以一種與韋克爾截然不同的方式對達豪,甚至是整個集中營系統產生深刻的影響。
艾克接任達豪指揮官一事,透露出希姆萊在選擇黨衛軍領導者時所看重的個人素質的標準。艾克不是一個容易駕馭的人,和希姆萊幾乎完全不同,他喜歡爭論,易怒、危險,而希姆萊則為人冷靜、有條不紊、一絲不茍——有人認為希姆萊看上去像一個鄉村教師。1932年,艾克因策劃一起納粹支持的炸彈襲擊而被捕。他被判入獄,在保釋期間逃離德國,并在希特勒上臺后回國。他認為在他被捕時,普法爾茨的納粹地方長官約瑟夫·布呂克爾出賣了他,想進行報復,于是他組織武裝人員襲擊并抓住了布呂克爾。不過,艾克的勝利是短暫的,布呂克爾有強大的關系網,而艾克的行為幾近瘋狂。他被抓了起來,盡管醫生說他沒有問題,他還是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是希姆萊把他從困境中解救出來的。
希姆萊所期盼的,是艾克將來會向他展示極大的忠誠和個人能力。如果沒有希姆萊的干預,四十歲的艾克的職業生涯將會一落千丈,而不只是走下坡路。希姆萊給了他一個機會,這樣類似的機會也給過別人,尤其是萊因哈德·海德里希,他后來親自組織了對猶太人的滅絕。1931年,海德里希被趕出海軍,是希姆萊救了他。
在艾克的領導下,黨衛軍新建了“骷髏頭”部隊,從最初的街頭打手變成了訓練有素的職業士兵。艾克頒布了一系列新的法規,不是為了禁止針對犯人的暴行,而是明確了什么時候可以采用暴力。例如艾克規定:“襲擊警衛和黨衛軍者,拒絕服從命令者,在勞動場所拒絕服從指令者,煽動他人叛亂者,擅離或煽動他人離開隊列、工廠者,在行進和勞動時間大聲喧嘩、擾亂或演講者”將被處決。[232]
艾克強調,他希望自己的部下是強硬和堅決的,尤其是在犯人面前。他說:“凡是對他們表現出絲毫同情的人,都將立即從我們的隊伍中消失。我只需要全心全意奮斗的男人,我們中間沒有軟弱者的位置?!盵233]在這樣的話語中,艾克不僅表達了他對部下品質的要求,還試圖灌輸一種意識,那就是,在達豪的黨衛軍不僅是一個獄卒,還要做一名優秀的士兵,冷酷無情地和國家的敵人斗爭。艾克希望達豪的黨衛軍能建立起兄弟般的情誼,互相守望照顧,為崇高的事業而共同奮斗。他要求軍官不僅要指揮部下,同時也要關心他們。于是,艾克的部下開始“崇拜”[234]他,這個詞出自其麾下一名士兵之口?!凹幢阍谀菚r他還是得到了‘艾克爸爸’的稱謂?!边_豪的黨衛軍士兵馬克斯·馮·達爾—阿爾米說:“他[艾克]仇恨鐵絲網后面的敵人……他宣揚他們的毀滅和湮沒,通過演講和談話把這種仇恨灌輸給黨衛軍。艾克是一個狂熱的黨衛軍軍官和民族社會主義者,非常堅定……‘黨衛軍必須懂得仇恨……他們必須具備鐵石心腸’?!盵235]
艾克還精心挑選了一些犯人——被稱為“卡波”——來分擔監管任務。利用選定的囚犯來監督其他犯人并不新鮮,在普通的監獄和之前的集中營里都有犯人被認為是“可靠分子”,但艾克非常喜歡采用這種辦法,這對黨衛軍有很多的好處?!翱úā辈粌H在黨衛軍不在場時可以代替他們實行監督,還可以恣意處置他們的同伴,這種不確定性和緊張氣氛大大增加了犯人們的恐慌。對于“卡波”來說,他們在集中營的生活由于被提拔為監督者而得以改善,但這種改善是一柄雙刃劍。雖然他們擁有了權力,但他們仍然是脆弱的。正如希姆萊在戰爭期間所說:“他[‘卡波’]的工作是監督犯人確保完成任務……因此他不得不逼迫他的犯人。一旦我們對他不滿意,他就不再是‘卡波’。一旦回到犯人中去,他知道當晚就會被其他人打死?!盵236]
實行“卡波”制度對黨衛軍來說還有更長遠的好處。由于“卡波”的存在,隨著時間的推移,黨衛軍和犯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這意味著黨衛軍不用自己動手體罰犯人,而可以交由“卡波”去干,衛兵們可以不必沾染犯人的汗水和鮮血。當然,黨衛軍一直直接參與對犯人的虐待,但“卡波”制度建立了另一種監督和懲罰的模式。這一模式最典型的體現就是在奧斯維辛,那里的犯人生活在“卡波”最駭人聽聞的殘害——甚至是虐殺——陰影之下,他們掌管各個營房以及勞動的具體環節。
后來很多成為集中營指揮官的人都在達豪受到過艾克的栽培,著名的如魯道夫·胡斯,1940年奧斯維辛集中營的首任指揮官。1934年,他在達豪時是一名普通的黨衛軍士兵,在很多方面,他都堪稱艾克理想的堅強楷模。他描述了艾克如何向黨衛軍官兵灌輸“他們在對付國家最危險的敵人”,因而必須嚴厲對待犯人。[237]不過,對于胡斯在二戰后所寫的回憶錄也不可全信。盡管艾克的方法毫無疑問對胡斯有影響,但胡斯后來能成為有史以來最大規模屠場的指揮官,原因并不完全在此。就像許多加入黨衛軍并來到達豪的人一樣,他之前的人生經歷讓他愿意接受艾克所灌輸的價值觀。
胡斯三十三歲時加入了黨衛軍,此時個人歷史已經血跡斑斑。他生于1900年,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那時他還沒有成年。他十分勇敢,獲得過幾次勛章,包括鐵十字勛章,十七歲時成為軍中最年輕的士官。德國戰敗后,他加入了自由軍團,參與鎮壓1920年魯爾的左翼起義。1922年11月,他加入了納粹黨,次年參與刺殺一名被認為是叛徒的自由軍團同伙。他很快被捕,被判入獄十年。1928年特赦時他被釋放,加入了一個名為“阿塔曼納”的人民運動團體,該團體宣揚增進與土地的親密感。在這里,他成了一個農夫,遇到了他未來的妻子海德薇格,并引起了支持“阿塔曼納”運動的海因里?!はD啡R的注意。
因此,早在胡斯走上特奧多爾·艾克的軌道之前,他不僅做出了一系列的人生選擇,證明了他服膺于希特勒和納粹黨的價值觀,還參與了極端暴力活動,坐了五年大牢。如果要培養一個人對犯人的“仇恨和厭惡”,那么胡斯就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不過,這并非說胡斯的回憶錄是完全不可信的,他描述了自己第一次在達豪觀看鞭打犯人的感覺,這當然是真實的。他寫道,兩名犯人因偷竊香煙,被綁在集中營的“鞭刑區”各抽了二十五鞭。胡斯詳細描寫了“第一個犯人是一個不知悔改的小個子裝病者,他被按在地上,兩名士兵摁住他的頭和雙手,兩個營區頭目負責行刑,輪流進行鞭打。犯人一聲不吭。另一個犯人是一名體格健壯的職業政治家,他的反應很讓人意外。他挨了第一下就大叫起來,企圖掙脫。指揮官朝他怒喝,要他保持安靜,但他一直叫到打完。我站在第一排,被迫觀看了整個過程。我說是被迫的,是因為如果站在隊伍的后面,我就不會去看。事實上,整個過程,即使是毆打第一個犯人,都讓我不寒而栗。后來,在戰爭初期,我執行了第一次處決,但對我的震撼仍然比不上第一次觀看鞭打”。[238]
當艾克試圖把達豪的黨衛軍打造為一支專業而又冷酷無情的力量時,在德國北部,另一種模式的集中營也開始運行起來。這一系統由普魯士總理赫爾曼·戈林負責管理——或者只能說是名義上的管理,因為他很難控制當地的沖鋒隊和黨衛軍。在普魯士,沒有一個像艾克那樣可以防止衛兵的野蠻行為失控的人。
在德國西北部埃姆斯蘭的幾座集中營存在比較特殊的問題。黨衛軍和沖鋒隊沒有協同合作,兩者都給當地帶來不安。在帕彭堡附近的小鎮上,黨衛軍和沖鋒隊公然大打出手。[239]黨衛軍被指控“像蝗蟲一樣侵入這個地區,他們向小企業賒賬,在酒館里打砸,玷污女孩,他們不管到哪兒都不受歡迎。人們向政府遞交了撤出黨衛軍的請愿書”[240]。在集中營里,守衛們對于向犯人施虐的尺度也看法不一。“囚犯們必須在午夜從床上跳下來,”集中營的一名政治犯[241]寫道,“不許穿衣服,他們不得不赤裸著排成一行,遭到毫無憐憫的毆打……這太可惡了——可惡到連一些黨衛軍也看不下去。一批參與‘懲罰行動’的黨衛軍開始公開抗議,他們用槍威脅他們的同伙,說:‘夠了!住手!不然我們就斃了你!’”[242]
到1933年11月,局面更為糟糕,希特勒下令撤出所有黨衛軍。[243]他們聽到這個消息很不高興,“在集中營外大吵大嚷,大罵‘去你的暴發戶共和國!’”[244]之后不久,他們決定采取更激進的步驟,并稱準備叛亂。黨衛軍衛兵宣布:“就算血流成河,我們也不會讓警察來取代我們?!盵245]
根據一位集中營犯人瓦爾特·朗霍夫的敘述,“黨衛軍被一種強烈的好戰情緒所驅使”。朗霍夫回憶道:“大門口的警衛加強了,集中營周圍架設了機槍,指揮官弗萊特曼下令:‘對于任何身著警察制服試圖靠近集中營的人,勸阻無效后格殺勿論。’在集中營,黨衛軍把我們[犯人]叫到一邊說:‘你們知道,當他們過來的時候,我們會發給你們武器,我們一起沖鋒!然后我們會成立弗萊特曼自由軍團,堅持戰斗,直到進入奧地利,我們將在那里發動革命!’”[246]
黨衛軍衛兵要武裝犯人并發動“革命”的想法似乎很奇怪,不過他們提到了“弗萊特曼自由軍團”。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個人組織的自由軍團經常以他們領導者的名字命名,每個成員對指揮官——或稱“元首”——都有絕對的忠誠,勝過對抽象的憲法或更高級別的官員。在這里,黨衛軍想倒退回那段無法無天的革命歲月,他們想要追隨自己的領導人——弗萊特曼——而非其他任何人。
黨衛軍衛兵可能也不是真的打算兵變,酒精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們的行為。某天晚上,警察不得不來代替他們,因為黨衛軍酗酒,造成了集中營內部的混亂?!八麄冊诠褡永锎蟊悖邀}和糖混在一起,打碎了營房和餐廳的窗戶,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東西?!盵247]次日早晨,即1933年11月6日,那些前一夜喝得爛醉的黨衛軍官兵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大門,沒有進行任何反抗就把集中營交給了一隊警察。
盡管埃姆斯蘭的暴力濫行主要是由下級官兵干的,但集中營里出現無法無天的情況,首先是由于高層領導的缺失?,F在,正如希姆萊把達豪改造成了一個殘忍但還算有序的地方——總比亂成一團要好些,他得到授權在戈林的普魯士地界上進行集中營改革。盡管在普魯士,希姆萊名義上仍在戈林之下,但所有的德國警察都歸希姆萊掌管。
希姆萊向前跨出一大步,是在“長刀之夜”——處決沖鋒隊領導人恩斯特·羅姆和其他與政權對立的人物。到1934年6月,羅姆已經成了希特勒的麻煩,希特勒想解決他。希特勒急切地想要避免沖鋒隊和國防軍之間潛在的沖突,抱病的總統馮·興登堡和副總理馮·帕彭也在擔心羅姆手下的沖鋒隊肆意妄為。1934年6月17日,帕彭在一次演講中警告說:“歷史上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在持續的犯上作亂后幸存下來……德國不能成為一列沖向天空、沒人知道會在哪里停下來的火車?!盵248]
1934年6月30日,羅姆在巴德維塞溫泉度假村被逮捕并送往慕尼黑的施塔德海姆監獄。次日,兩名黨衛軍軍官來到他的囚室——被挑出來執行這一歷史使命的兩個人之一正是特奧多爾·艾克。正如以前在達豪逼迫犯人自殺的傳統,他們給羅姆一支上了膛的手槍讓他自殺。在遭到拒絕之后,艾克和米歇爾·利珀特朝他開了三槍。然后他們倆回到達豪,在那里處決了另外二十多人。之后在達豪舉行的慶?;顒又?,黨衛軍據說喝掉了超過一千公升的啤酒。[249]艾克說:“我很高興親手打死了這頭同性戀肥豬[同性戀羅姆]?!盵250]
黨衛軍成員——尤其是他們的領導人海因里希·希姆萊,在羅姆事件中證明了自己對希特勒的忠誠。希特勒想讓羅姆消失,而希姆萊不假思索地去完成。黨衛軍的座右銘是“吾之榮譽即忠誠”,希姆萊沒有辜負這一諾言。這是第三帝國內部一條重要真理的首次展現:每當希特勒需要可靠無疑的人去完成一項冷酷無情的任務時,黨衛軍是不二人選。
希姆萊和黨衛軍參與“長刀之夜”的好處立竿見影。1934年7月20日,黨衛軍獲得了與沖鋒隊同等的地位——以前希姆萊的上司是羅姆,現在則是希特勒。艾克隨后被任命為集中營總監,把他那套管理辦法推廣到整個“保護性拘留”集中營系統。希姆萊和他的部下現在處于納粹國家安全機構的中心地位。
至于希特勒,他對德國的控制將進一步穩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