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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自強及其失敗

1. 內外合作以求自強

恭親王及文祥從英法聯軍的經驗得了三種教訓:第一,他們確切地認識到西洋的軍器和練兵的方法遠在我們之上。咸豐十年(1860年),擔任京、津防御者是僧格林沁和勝保。這兩人在當時是有名的大將。他們慘敗了以后,時人只好承認西洋軍隊的優勝;第二,恭親王及文祥發現西洋人不但愿意賣軍器給我們,而且愿意把制造軍器的秘密及訓練軍隊的方法教給我們,這頗出于時人意料之外。他們認為這是我們自強的機會;第三,恭親王及文祥發現西洋人并不是他們以前所想象的那樣,“狼子野心,不守信義”。英、法的軍隊雖然占了北京,并且實力充足,能為所欲為,但《北京條約》訂了以后,英、法居然依據條約撤退軍隊,交還首都。時人認為這是了不得的事情,足證西洋人也守信義,所以對付外人并不是全無辦法的。

從這三種教訓,恭親王及文祥定了一個新的大政方針:第一,他們決定以夷器和夷法來對付夷人。換句話說,他們覺得中國應該接受西洋文化之軍事部分。他們于是買外國軍器,請外國教官。他們說,這是中國的自強之道;第二,他們知道自強不是短期內所能實現的。在自強沒有達到預期的程度以前,中國應該謹守條約以免戰爭。恭親王及文祥都是有血性的人,下了很大的決心要推行他們的新政。在國家危急的時候,他們膽敢出來與外人周旋,并且??客饨坏倪\用,他們居然收復了首都。時人認為這是他們的奇功。并且恭親王是咸豐的親弟,同治的親叔。他們的地位是全朝最親貴的,有了他們的決心和資望,他們在京內成了自強運動的中心。

同時在京外的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李鴻章諸人也得著同樣的教訓,最初使他們注意的是外人所用的輪船,在長江下游私運軍火糧食賣給太平軍。據說胡林翼在安慶曾有過這樣的經驗:

馳至江濱,忽見二洋船,鼓輪西上,迅如奔馬,疾如飄風。文忠(胡)變色不語,勒馬回營,中途嘔血,幾至墮馬。閻丹初尚書向在文忠幕府,每與文忠論及洋務,文忠輒搖手閉目,神色不悅者久之,曰:此非吾輩所能知也。

可見輪船給胡文忠印象之深。曾、左、李大致相同。曾在安慶找了幾位明數理的舊學者和鐵匠木匠去試造輪船,造成了以后不能行動。左在杭州做了同樣的試驗,得同樣的結果。足證這些人對于西洋機械的注重。

在長江下游作戰的時候,太平軍和湘軍、淮軍都競買洋槍。李鴻章設大本營于上海,與外人往來最多,認識西洋文化亦比較深切,他的部下還有英國軍官戈登(Gordon)統帶的常勝軍。他到了上海不滿一年,就寫信給曾國藩說:

鴻章嘗往英、法提督兵權,見其大炮之精純,子藥之細巧,器械之鮮明,隊伍之雄整,實非中國所能及。……深以中國軍器遠遜外洋為恥,日戒諭將士慮心忍辱,學得西人一二秘法,期有增益?!赳v上海久而不能資取洋人長技,咎悔多矣。

同治三年(1864年),他又寫給恭親王和文祥說:

鴻章竊以為天下事窮則變,變則通。中國士大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積習,武夫悍卒又多粗蠢而不加細心,以致用非所學,學非所用。無事則斥外國之利器為奇技淫巧,以為不必學;有事則驚外國之利器為變怪神奇,以為不能學。不知洋人視火器為身心性命之學者已數百年。一旦豁然貫通,參陰陽而配造化,實有指揮如意,從心所欲之快……前者英、法各國,以日本為外府,肆意誅求。日本君臣發憤為雄,選宗室及大臣子弟之聰秀者,往西國制造廠師習各藝,又購制器之器,在本國制習。現在已能駕駛輪船,造放炸炮。去年英人虛聲恫,以兵臨之。然英人所恃而為攻戰之利者,彼已分擅其長,用是凝然不動而英人固無如之何也。夫今之日本即明之倭寇也,距西國遠而距中國近。我有以自立,則將附麗于我,窺伺西人之短長;我無以自強,則并效尤于彼,分西人之利藪。日本以海外區區小國,尚能及時改轍,知所取法。然則我中國深維窮權而通之故,夫亦可以皇然變計矣……杜摯有言曰: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蘇子瞻曰:言之于無事之時,足以為名,而恒苦于不信;言之于有事之時,足以見信,而已苦于無及。鴻章以為中國欲自強則莫如學習外國利器。欲學習外國利器則莫如覓制器之器,師其法而不必盡用其人。欲覓制器之器,與制器之人,則我專設一科取士,士終身懸以為富貴功名之鵠,則業可成,業可精,而才亦可集。

這封信是中國十九世紀最大的政治家最具歷史價值的一篇文章,我們應該再三誦讀。第一,李鴻章認定中國到了十九世紀唯有學西洋的科學機械然后能生存。第二,李鴻章在同治三年(1864年)已經看清中國與日本,孰強孰弱,要看哪一國變得快。日本明治維新運動的世界的、歷史的意義,他一下就看清了,并且大聲疾呼要當時的人猛醒與努力。這一點尤足以表現李鴻章的偉大。第三,李鴻章認定改革要從培養人才下手,所以他要改革前清的科舉制度。不但此也,他簡直要改革士大夫的人生觀。他要士大夫放棄章句小楷之積習,而把科學工程懸為終身富貴的鵠的。因為李鴻章認識時代之清楚,所以他成了同治、光緒年間自強運動的中心人物。

在我們這個社會里,做事極不容易。同治年間起始的自強運動,雖未達到目的,然而能有相當的成績,已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倘若當時沒有恭親王及文祥在京內主持,沒有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在京外推動,那么,英法聯軍及太平天國以后的中國還要麻木不仁,好像鴉片戰爭以后的中國一樣。所以我們要仔細研究這幾位時代領袖人物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業。

2. 步步向前進

自強的事業頗多,我先擇其要者列表于下:

咸豐十一年(1861年)恭親王及文祥聘請外國軍官訓練新軍于天津。

同年 恭親王和文祥設立同文館于北京。是為中國新學的起始。

同年 恭親王和文祥托總稅司赫德(Robert Hart)購買炮艦,聘請英國海軍人員來華創設新水師。

同治二年(1863年) 李鴻章設外國語文學校于上海。

同治四年(1865年) 曾國藩、李鴻章設江南機器制造局于上海,附設譯書局。

同治五年(1866年) 左宗棠設造船廠于福州,附設船政學校。

同治九年(1870年) 李鴻章設機器制造局于天津。

同治十一年(1872年) 曾國藩、李鴻章挑選學生赴美國留學。

同年 李鴻章設輪船招商局。

光緒元年(1875年) 李鴻章籌辦鐵甲兵船。

光緒二年(1876年) 李鴻章派下級軍官赴德學陸軍,船政學生赴英、法學習造船和駕船。

光緒六年(1880年) 李鴻章設水師學堂于天津,設電報局,請修鐵道。

光緒七年(1881年) 李鴻章設開平礦務局。

光緒八年(1882年) 李鴻章筑旅順軍港,創辦上海機器制布廠。

光緒十一年(1885年) 李鴻章設天津武備學堂。

光緒十三年(1887年) 李鴻章開辦黑龍江漠河金礦。

光緒十四年(1888年) 李鴻章成立北洋海軍。

以上全盤建設事業的動機是國防,故軍事建設最多。但我們如仔細研究就知道國防的近代化牽連甚多。近代化的軍隊第一需要近代化的軍器,所以有江南及天津兩個機械制造廠的設立。那兩個廠實際大部分是兵工廠。第二,新式軍器必須有技術人才去駕使,所以設武備學堂和派遣軍官出洋留學。第三,近代化的軍隊必須有近代化的交通,所以有造船廠和電報局的設立,及鐵路的建筑。第四,新式的國防比舊式的費用要高幾倍。以中古的生產來負擔近代的國防是絕對不可能的。所以李鴻章要辦招商局來經營沿江沿海的運輸,創立制布廠來挽回權利,開煤礦金礦來增加收入。自強運動的領袖們并不是事前預料到各種需要而訂一個建設計劃,他們起初只知道國防近代化的必要。但是他們在這條路上前進一步以后,就發現必須再進一步;再進一步以后,又必須更進一步。其實必須走到盡頭然后能生效。近代化的國防不但需要近代化的交通、教育、經濟,并且需要近代化的政治和國民,半新半舊是不中用的。換句話說,中國到了近代要圖生存非全盤接受西洋文化不可。曾國藩諸人雖向近代化方面走了好幾步,但是他們不徹底,仍不能救國救民族。

3. 前進遇著阻礙

曾國藩及其他自強運動的領袖雖走的路線不錯,然而他們不能救國救民族。此其故何在?在于他們的不徹底。他們為什么不徹底呢?一部分因為他們自己不要徹底,大部分因為時代不容許他們徹底。我們試先研究領袖們的短處。

恭親王奕、文祥、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這五個大領袖都出身于舊社會,受的是舊教育。他們沒有一個人能讀外國書,除李鴻章以外,沒有一個人到過外國。就是李鴻章的出洋尚在甲午戰敗以后,他的建設事業已經過去了。這種人能毅然決然推行新事業就了不得,他們不能完全了解西洋文化是自然的,很可原諒的。他們對于西洋的機械是十分佩服的,十分努力要接受的。他們對于西洋的科學也相當尊重,并且知道科學是機械的基礎。但是他們自己毫無科學機械的常識,此外更不必說了。他們覺得中國的政治制度及立國精神是至善至美,無須學西洋的。事實上他們的建設事業就遭到了舊的制度和舊的精神的阻礙。我們可以拿李鴻章的事業做例子。

李鴻章于同治九年(1870年)起始做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因為當時要人之中以他最能對付外人,又因為他比較勇于任事,而且他的淮軍是全國最近代化最得力的軍隊。所以從同治九年(1870年)到光緒二十年(1894年)的中日戰爭,李鴻章是那個時代的中心人物。國防的建設全在他手里。他特別注重海軍,因為他看清楚了,如果中國能戰勝日本海軍,無論日本陸軍如何強,不能進攻高麗,更不能危害中國。那么,李鴻章辦海軍第一個困難是經費。經費所以困難就是因為中國當時的財政制度,如同一般的政治制度,是中古式的。中央政府沒有辦海軍的經費,只好靠各省協濟。各省都成見很深,不愿合作。在中央求各省協助的時候,各省務求其少;認定了以后,又不能按期十足撥款,總要延期打折扣。其次,當時皇室用錢漫無限制,而且公私不分。同治死了以后,沒有繼嗣,于是西太后選了一個小孩子做皇帝,年號光緒,而實權還是在西太后手里。等到光緒快要成年親政的時候,光緒和他的父親醇親王奕怕西太后不愿意把政權交出來,醇親王定計重修頤和園,一則以表示光緒對西太后的孝敬,一則使西太后沉于游樂就不干政了。重修頤和園的經費很大,無法籌備,醇親王乃請李鴻章設法。李氏不敢得罪醇親王,更不敢得罪西太后,只好把建筑海軍的款子移作重修頤和園之用。所以在甲午之戰以前的七年,中國海軍沒有添訂過一只新船。在近代政治制度之下,這種事情是不能發生的。

在李鴻章所主持之機關中并沒有新式的文官制度和審計制度。就是在極廉潔極嚴謹的領袖之下,沒有良好的制度,貪污尚且無法杜絕,何況李氏本人就不廉潔呢?在海軍辦軍需的人經手的款項既多,發財的機會就更大。到了甲午戰爭的時候,我們船上的炮雖比日本的大,但炮彈不夠,并且子彈所裝的不盡是火藥。外商與官吏狼狽為奸,私人發了財,國事就敗壞了。

李鴻章自己的科學知識的幼稚也是他的事業失敗的緣故之一。北洋海軍初成立的時候,他請了英國海軍有經驗的軍官做總教官和副司令。光緒十年(1884年)左右,中國海軍紀律很嚴,操練很勤,技術的進步很快,那時中國的海軍是很有希望的。后來李鴻章誤聽人言,辭退英國海軍的軍官而聘請德國陸軍騎兵的軍官來做海軍的總教官,以后中國的海軍的技術反而退步。并且李鴻章所用的海軍總司令是個全不知海軍的丁汝昌,丁氏原是淮軍帶馬隊的,他做海軍的領袖當然只能誤事,不能成事。甲午戰爭的時候,中國海軍占世界海軍的第八位,日本的海軍占第十一位。我們的失敗不是因為船不如人,炮不如人,為戰略戰術不如人。

北洋海軍的情形如此,其他的自強事業莫不如此??傊巍⒐饩w年間的自強運動所以不能救國,不是因為路線錯了,是因為領袖人物還不夠新,所以不能徹底。

但是倘若當時的領袖人物更新,更要進一步地接受西洋文化,社會能容許他們嗎?社會一定要給他們更大的阻礙。他們所行的那種不徹底的改革已遭一般人的反對,若再進一步,反對一定更大。譬如鐵路:光緒六年(1880年)李鴻章、劉銘傳奏請修建,到了光緒二十年(1894年)還只修建天津附近的一小段。為什么呢?因為一般人相信修鐵路就破壞風水。又譬如科學:同治五年(1866年)恭親王在同文館添設科學班,請外國科學家做教授,招收翰林院的人員做學生。他的理由是很充足的。他說買外國輪船槍炮不過一時權宜之計,治本的辦法在于自己制造。但是要自己制造,非有科學的人才不可。所以他請外國人來教中國青年學生科學。他又說:

夫天下之恥,莫恥于不若人……日本蕞爾小國尚知發憤為雄,獨中國狃于因循積習,不思振作,恥孰甚焉?今不以不如人為恥,而獨以學其人為恥,將安于不如,而終不學,遂可雪其恥乎?

他雖說得名正言順,但還有人反對。當時北京有位名高望重的大學士倭仁就大聲疾呼地反對說:

竊聞立國之道,尚禮義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今求之一藝之末,而又奉夷人為師。無論夷人詭譎,未必傳其精巧,即使教者誠教,所成就者不過術數之士。古今來未聞有恃術數而能起衰振弱者也。天下之大,不患無才。如以天文算學必須講習,博采旁求必有精其術者。何必夷人?何必師事夷人?

恭親王憤慨極了。他回答說:

該大學士既以此舉為窒礙,自必別有良圖。如果實有妙策,可以制外國而不為外國所制,臣等自當追隨大學士之后,竭其昧,悉心商辦。如別無良策,僅以忠信為甲胄,禮義為干櫓等詞,謂可折沖樽俎,足以制敵之命,臣等實未敢信。

倭仁不過是守舊的糊涂蟲,但是當時的士大夫居然聽了他的話,不去投考同文館的科學班。

同治、光緒年間的社會,如何反對新人新政,我們從郭嵩燾的命運可以更加看得清楚。郭氏的教育及出身和當時一般士大夫一樣,并無特別。但是咸豐末年英法聯軍之役,他跟著僧格林沁在大沽口辦交涉,有了那次經驗,他根本覺悟,知道中國非徹底改革不可。他的覺悟還比恭親王諸人的更深刻。據他的研究,我們在漢、唐極盛時代固常與外族平等往來;閉關自守而又獨立尊大的哲學是南宋勢力衰弱時代的理學先生們提倡出來的,絕不足以為訓。同治初年,江西南昌的士大夫群起毀教堂,殺傳教士。巡撫沈葆楨(林則徐的女婿)稱贊士大夫的正氣,郭嵩燾則斥責沈氏頑固。郭氏做廣東巡撫的時候,汕頭的人,像以前廣州人,不許外國人進城。他不顧一切,強迫汕頭人遵守條約,許外國人進城。光緒元年(1875年)云貴總督岑毓英因為反對英國人進云南,秘密在云南緬甸邊境上把英國使館的翻譯官殺了。郭嵩燾當即上奏彈劾岑毓英。第二年,政府派他出使英、法。中國有公使駐外從他起。他在西歐的時候,努力研究西洋的政治經濟社會。他覺得不但西洋的輪船槍炮值得我們學習,就是西洋的政治制度和一般文化都值得學習。他發表了他的日記,送給朋友們看。他常寫信給李鴻章,報告日本派到西洋的留學生不限于機械一門,學政治經濟的都有。他勸李鴻章擴大留學范圍。他的這些超時代的議論,引起了全國士大夫的謾罵。他們說郭嵩燾是個漢奸,“有二心于英國”。湖南的大學者如王運之流撰了一副對子罵他:

出乎其類,拔乎其萃,不容于堯舜之世。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運的日記還說:“湖南人至恥與為伍?!惫誀c出使兩年就回國了。回國的時候,沒有問題,他是全國最開明的一個人,他對西洋的認識遠在李鴻章之上。但是時人反對他,他以后全無機會做事,只好隱居湖南從事著作。他所著的《養知書屋文集》至今尚有披閱的價值。

繼郭嵩燾做駐英、法公使的是曾紀澤。他在外國五年多,略識英語。他的才能眼光與郭嵩燾等。因為他運用外交,從俄國收回伊犁,他是國際有名的外交家。他回國的時候抱定志向要推進全民族的近代化。但是他也遭時人的反對,找不著機會做事,不久就氣死了。

同、光時代的士大夫階級的守舊既然如此,民眾是否比較開通?其實民眾和士大夫階級是同鼻孔出氣的。我們近六十年來的新政都是自上而下,并非由下而上。一切新的事業都是由少數先知先覺者提倡,費盡苦心,慢慢地奮斗出來的。在甲午以前,這少數先知先覺者都是在朝的人。甲午以后,革新的領袖權慢慢地轉到在野的人的手里,但是這些在野的領袖都是知識分子,不是民眾。嚴格說來,民眾的迷信是我民族近代接受西洋文化的大阻礙之一。

4. 士大夫輕舉妄動

在同治、光緒年間,民眾的守舊雖在士大夫階級之上,但是民眾是被動的,領導權統治權是在士大夫階級手里。不幸,那個時代的士大夫階級,除極少數外,完全不了解當時的世界大勢。

同治共在位十三年,從一八六二年到一八七四年。在這個時期內,德意志統一了,意大利統一了,美國的中央政府也把南方的獨立運動消滅,恢復而又加強美國的統一了。那個時期是民族主義在西洋大成功的時期。這些國家統一了以后,隨著就是國內的大建設和經濟的大發展。在同治以前,列強在國外行帝國主義的,僅英、俄、法三國。同治以后,加了美、德、意三國。競爭者多了,競爭就愈厲害。并且在同治以前,英國是世界上唯一的工業化國家,全世界都銷售英國的制造品。同治以后,德、美、法也逐漸工業化,資本化了。國際上除了政治勢力的競爭以外,又有了新起的熱烈的經濟競爭。中國在光緒年間處境的困難遠在道光、咸豐年間之上。

帝國主義是我們的大敵人。同治、光緒年間如此,現在還是如此。要救國的志士應該人人了解帝國主義的真實性質。帝國主義與資本主義是有關系的。關系可以說有三層:第一,資本主義的國家貪圖在外國投資。國內的資本多了,利息就低。譬如,英、美兩國資本很多,資本家能得百分之四的利息就算很好了。但是如果英、美的資本家能把資本投在中國或印度或南美洲,年利很容易達到百分之七或更高些。所以英、美資本家竟向未開發的國家投資。但是接受外國來的資本不一定有害,英、美的資本家也不一定有政治野心。美國在十九世紀下半期的建設大部分是利用英國資本舉辦的。結果英國的資本家固然得了好處,但是美國開辟了富源,其人民所得的好處更多。我們的平漢鐵路原是借比利時的資本修建的,后來我們按期還本付息,那條鐵路就變為我們的了。比利時資本家得了好處,我們得了更大的好處。所以孫中山先生雖反對帝國主義,但他贊成中國利用外債來建設。但是有些資本家要利用政治的壓力去得投資的機會,還有政治野心家要用資本來擴充政治勢力。凡是國際投資有政治作用的就是侵略的,帝國主義的。凡是國際投資無政治作用的就是純潔的,投資者與受資者兩方均能受益。所以我們對于外國的資本應采取的態度如同對水一樣,有的時候,有的地方,在某種條件之下,我們應該掘井取水,或開河引水;在別的時候、地方和條件之下,我們則必須筑堤防水。

帝國主義與資本主義的第二層關系是商業的推銷。資本主義的國家都利用機械制造。工廠規模愈大出品愈多,得利就更厚。困難在市場。各國競爭市場原可以專憑商品之精與價格之廉,不必靠武力的侵略或政治的壓力。但在十九世紀末年,國際貿易的自由一天少一天。各國不但提高本國的關稅,并且提高屬地的關稅。這樣一來,商業的發展隨著政權的發展。爭市場等于爭屬地。被壓迫的國家,一旦喪失關稅自主,就永無發展工業的可能。雖然,國際貿易大部分還是平等國家間之貿易,不是帝國與屬地之間的貿易。英國與美、德、法、日諸國的貿易額,遠大于英國與其屬地的貿易額。英國的屬地最多,尚且如此,別國更不必說了。

帝國主義與資本主義的第三層關系是原料的尋求。世界上沒有一國完全不靠外來的原料。最富有原料的國家如英、美、俄尚且如此,別的國家所需的外來原料更多。日本及意大利是最窮的。棉、煤、鐵、油四種根本的原料,日、意都缺乏。德國較好,但仍不出棉和石油。那么,一國的工廠雖多,倘若沒有原料,就會完全沒有辦法。所以帝國主義者,因為要找工業的原料,就大肆侵略。雖然,資本主義不一定要行帝國主義而后始能得到原料。同時,出賣原料者不一定就是受壓迫者。譬如美國的出口貨之中,石油和棉花是大宗。日本、德國、意大利從美國輸入石油和棉花,不能,也不必行帝國主義,因為美國不但不禁止石油和棉花的出口,且竭力推銷。

總之,資本主義可變為帝國主義,也可以不變為帝國主義。未開發的國家容易受資本主義的國家的壓迫和侵略,也可以利用外國的資本來開發自己的富源,及利用國際的通商來提高人民的生活程度。資本主義如同水一樣:水可以灌溉,可以便利交通,也可以成災,要看人怎樣對付。

同時我們不要把帝國主義看得過于簡單,以為世界上沒有資本主義就沒有帝國主義了。七百年以前的蒙古人還在游牧時代,無資本也無工業,但是他們對中國的侵略,還在近代資本主義國家之上。三百年以前的滿洲人也是如此。在西洋方面,中古的阿拉伯人以武力推行伊斯蘭教,大行其宗教的帝國主義。十八世紀末年法國革命家以武力強迫外國接受他們的自由平等,大行其革命的帝國主義。據我們所知,歷史上各種政體,君主也好,民主也好,各種社會經濟制度,資本主義也好,封建主義也好,都有行帝國主義的可能。

同、光時代的士大夫完全不了解時代的危險及國際關系的運用,他們只知道破壞李鴻章諸人所提倡的自強運動。同時他們又好多事。倘若政府聽他們的話,中國幾無年無日不與外國打仗。

長江流域有太平天國之亂的時候,北方有捻匪,陜、甘、新疆有回亂。清廷令左宗棠帶湘軍去收復西北。俄國趁中國回亂的機會就占領了伊犁,這是俄國趁火打劫的慣伎。在十九世紀,俄國占領我們的土地最多。咸豐末年,俄國趁太平天國之亂及英法聯軍,強占中國黑龍江以北及烏蘇里以東的地方,共八十萬平方公里?,F在俄國的阿穆爾省及濱海省包括海參崴在內,就是那次搶奪過去的。在同治末年,俄國占領新疆西部,清廷提出抗議的時候,俄國又假仁假義地說,他全無領土野心,他只代表我們保守伊犁,等到我們平定回亂的時候,他一定把土地退還給我們。其實俄國預料清廷絕不能平定回亂,清廷勢力絕不能再伸到新疆。那么俄國不但可以并吞伊犁,還可以蠶食全新疆。中國一時沒有辦法,只好把伊犁作為中、俄間的懸案。

左宗棠軍事的順利不但出于俄國意料之外,還出于我們自己的意料之外。他次第把陜西、甘肅收復了。到了光緒元年(1875年),他準備進攻新疆,軍費就成了大問題。從道光三十年(1850年)洪秀全起兵到光緒元年(1875年),二十五年之間,中國無時不在內亂內戰之中,實已兵疲力盡,何能再經營新疆呢?并且交通不便,新疆民族復雜,面積浩大,成敗似乎毫無把握。于是發生大辯論,左宗棠頗好大喜功,他一意主進攻。他說祖宗所遺留的土地,子孫沒有放棄的道理。他又說倘若新疆不保,陜、甘就不能保;陜、甘不保,山西就不能保;山西不保,河北就不能保。他的理由似乎充足,言論十分激昂。李鴻章的看法正與左的相反。李說自從乾隆年間占領新疆以后,中國沒有得著絲毫的好處,徒費駐防的兵費。這是實在的情形。他又說中國之大禍不在西北,而在東邊沿海的各省,因為沿海的省份是中國的精華,而且帝國主義者的壓迫在東方的過于在西方的。自從日本維新以后,李鴻章更加焦急。他覺得日本是中國的真敵,因為日本一心一意謀我,他無所圖,而且相隔既近,動兵比較容易。至于西洋各國,彼此互相牽制,向外發展不限于遠東,相隔又遠,用兵不能隨便。李鴻章因此主張不進攻新疆,而集中全國人力物力于沿海的國防及腹地各省的開發。邊省雖然要緊,但是腹地倘有損失,國家大勢就去了。反過來說,倘若腹地強盛起來,邊省及藩屬自然就保存了。左宗棠的言論比較動聽,李的比較合理;左是高調,李是低調。士大夫階級一貫的尚感情,唱高調,當然擁護左宗棠。于是借外債,移用各省的建設費,以供左宗棠進攻新疆之用。

左宗棠的運氣真好,因為新疆發生了內訌,并沒有遇著堅強的抵抗。光緒二年(1876年)年底,他把全疆克服了。中國乃派崇厚為特使,到俄國去交涉伊犁的退還。崇厚所訂的條約雖收復了伊犁城,但城西的土地幾全割讓與俄國,南疆及北疆之交通險要區亦割讓。此外,崇厚還許了很重要的通商權利,如新疆加設俄國領事館,經甘肅、陜西到漢口的通商路線,及吉林、松花江的航行權。士大夫階級主張殺崇厚,廢約,并備戰。這正是青年言論家如張之洞、張佩綸、陳寶琛初露頭角的時候。清廷竟為所動。于是腳慌手忙,調兵遣將,等到實際備戰的時候,政府就感覺困難了。第一,從伊犁到高麗東北角的圖們江止,沿中、俄的交界線處處都要設防。哪里有這多軍隊呢?首當其沖的左宗棠在新疆的部隊,就太疲倦,不愿打仗。第二,俄國遠東艦隊故作聲勢,從海參崴開到日本洋面。中國因此又必須于沿海沿長江設防。清廷乃起用彭玉麟督長江水師來對付俄國的海軍。彭玉麟想滿載桐油木柴到日本洋面去施行火攻。兩江總督劉坤一和他開玩笑,說時代非三國,統帥非孔明,火攻之計恐怕不行呢!李鴻章看見書生誤國,當然極為憤慨??墒强箲鸬那榫w很高,他不敢公開講和。他只好使用手段,把英國有名的軍官戈登將軍請來做軍事顧問。戈登是個老實人,好說實話。當太平天國的末年,他曾帶所謂常勝軍立功不少。所以清廷及一般士大夫頗信任他。他的意見怎樣呢?他說,中國如要對俄作戰,必須做三件事:一、遷都于西安;二、長期抗戰至少十年;三、滿人預備放棄政權,因為在長期戰爭之中,清政府政權一定不能維持。清廷聽了戈登的意見以后,乃決心求和。中國近代史的一幕滑稽劇才因此沒有開演。

幸而俄國在光緒三、四年(1877-1878年)的時候,正與土耳其打仗,與英國的關系也很緊張,所以不愿多事。又幸而中國當時有青年外交家曾紀澤,以極冷靜的頭腦和極堅強的意志,去貫徹他的主張。原來崇厚所訂的條約并沒有奉政府的批準,尚未正式成立,曾紀澤運用外交得法,挽回了大部分的通商權利及土地,但償價加倍,共九百萬盧布。英國駐俄大使稱贊曾紀澤說:“憑外交從俄國取回他已占領的土地,曾侯要算第一人。”

中、俄關于伊犁的沖突告一段落的時候,中、法關于越南的沖突又起了。

中國原來自己是個帝國。我們的版圖除本部以外,還包括緬甸、暹羅、越南、琉球、高麗、蒙古等。這些地方可以分為兩類:蒙古等屬于第一類,歸理藩部管,中國派有大臣駐扎其地;第二類即高麗、越南等屬國,實際中國與他們的關系很淺,他們不過按期朝貢,新王即位須受中國皇帝的冊封。此外我們并不派代表常駐其國都,也不干涉他們的內政。在經濟方面,我們也十分消極。我們不移民,也不鼓勵通商,簡直是得不償失。但是我們的祖先何以費力去得這些屬地呢?此中也有緣故。光緒七年(1881年)翰林院學士周德潤先生說得清楚:

臣聞天子守在四夷,此誠慮遠憂深之計。古來敵國外患,伏之甚微,而蓄之甚早。不守四夷而守邊境,則已無及矣;不守邊境而守腹地,則更無及矣。我朝幅員廣辟,龍沙雁海,盡列藩封。以琉球守東南,以高麗守東北,以蒙古守西北,以越南守西南:非所謂山河帶礪,與國同休戚者哉?

換句話說,在歷史上屬國是我們的國防外線,是代我守門戶的。在古代,這種言論有相當的道理;到了近代,局勢就大不同了。英國在道光年間直攻了廣東、福建、浙江、江蘇,英法聯軍直打進了北京,所謂國防外線簡直沒有用處。倘使在這種時代我們還要保存外線,我們也應該變更方案。我們應該協助這些弱小國家獨立,因為獨立的高麗、琉球、越南、緬甸絕不能侵略我們。所怕的不是他們獨立,是怕他們做帝國主義者的傀儡。無論如何,外人直攻我們的腹地,我們無暇去顧外線了。協助這些弱小國家去獨立是革命的外交。正如蘇聯革命的初年,外受列強的壓迫,內有反革命的抗戰,列寧(Lenin)于是毅然決然放棄帝俄的屬國。

法國進攻越南的時候,士大夫階級大半主張以武力援助越南,張佩綸、陳寶琛、張之洞諸人特別激昂。李鴻章則反對,他的理由又是要集中力量火速籌備腹地的國防事業。清廷一方面怕清議的批評,一方面又怕援助越南引起中、法戰爭,所以舉棋不定。起初是暗中接濟越南軍費和軍器,后來果然引起中、法戰爭。那個時候官吏不分文武,文人尤好談兵。北京乃派主戰派的激烈分子張佩綸去守福州船廠,陳寶琛去幫辦兩江的防務。用不著說,紙上談兵的先生們是不濟事的。法國海軍進攻船廠的時候,張佩綸逃得頂快了。陳寶琛在兩江不但無補實際,連議論也不發了。打了不久就講和,和議剛成又打,再后還是接受法國的條件。越南沒有保存,我們的國防力量反大受了損失。左宗棠苦心創辦的福州船廠就在此時被法國毀了。

5. 中日初次決戰

李鴻章在日本明治維新的初年就看清楚了日本是中國的勁敵。他并且知道中、日的勝負要看哪一國的新軍備進步得快。他特別注重海軍,因為日本必須先在海上得勝,然后才能進攻大陸。所以他反對左宗棠以武力收復新疆,反對為伊犁問題與俄國開戰,反對為越南問題與法國打仗。他要把這些戰費都省下來作為擴充海軍之用。他的眼光遠在一般人之上。

李鴻章既注重中、日關系,不能不特別注意高麗。在國防上高麗的地位極其重要,因為高麗可以做敵人陸軍侵略中國東北的根據地,也可以做敵人海軍侵略中國山東、河北的根據地。反過來看,高麗在日本的國防上的地位也很要緊。高麗在我們手里,日本尚感不安,一旦被俄國或英國所占,那時日本所感的威脅就更大了。所以高麗也是日本必爭之地。

在光緒初年,高麗的國王李熙年幼,他的父親大院君李應攝政。大院君是個十分守舊的人,他屢次殺傳教士,堅決不與外人通商。在明治維新以前,日、韓關系在日本方面,由幕府主持,由對馬島之諸侯執行。維新以后,大權歸日皇,所以日、韓的交涉也改由日本中央政府主持。大院君厭惡日本的維新,因而拒絕與新的日本往來。日本國內的舊諸侯武士們提倡“征韓”。這種征韓運動,除了高麗不與日本往來外,還有三個動機:一、日本不向海外發展不能圖強;二、日本不先下手,西洋各國,尤其是俄國,恐怕要下手;三、征韓能為一般不得志的武士謀出路。光緒元年(1875年,日本明治八年)發生高麗炮擊日本船的案子,所謂江華島事件,主張征韓者更有所借口。

當時日本的政治領袖如巖倉、大久保、伊藤、井上諸人原反對征韓。他們以為維新事業未發展到相當程度以前,不應輕舉妄動地貪圖向外發展。但是在江華島事件發生以后,他們覺得無法壓制輿論,不能不有所主動。于是他們一面派黑田清隆及井上率艦隊到高麗去交涉通商友好條約,一面派森有禮來北京試探中國的態度并避免中國的阻抗。

森有禮與我們的外交當局大起辯論。我們始終堅持高麗是我們的屬國:如日本侵略高麗,那就是對中國不友誼,中國不能坐視。森有禮則說中國在朝鮮的宗主權是有名無實的,因為中國在高麗不負任何責任就沒有權利。

黑田與井上在高麗的交涉成功,他們所訂的條約承認高麗是獨立自主的國家,這就是否認中國的宗主權,中國應該抗議,而且設法糾正。但是日本和高麗雖都把條文送給中國,北京沒有向日本提出抗議,也沒有責備高麗不守本分。中國實為傳統觀念所誤。照中國傳統觀念,只要高麗承認中國為宗主,那就夠了。第三國的承認與否是無關宏旨的。在光緒初年,中國在高麗的威信甚高,所以政府很放心,就不注意日韓條約了。

高麗與日本訂約的問題過了以后,中、日就發生琉球的沖突。琉球自明朝洪武五年(1372年)起隸屬于中國。歷五百余年,琉球按期進貢,從未中斷。但在明萬歷三十年(1602年),琉球又向日本薩末諸侯稱藩,成了兩屬,好像一個女子許嫁兩個男人。幸而這兩個男人從未遇面,所以這種奇怪現象竟安靜無事地存在了二百七十多年。自日本維新,力行廢藩以后,琉球在日本看來,既然是薩末的藩屬,也在應廢之列。日本初則阻止琉球入貢中國,終則改琉球為日本一縣。中國當然反對,也有人主張強硬對付日本,但日本實在時候選得好,因為這正是中、俄爭伊犁的時候。中國無法,只好把琉球作為一個懸案。

可是琉球問題暴露了日本的野心。士大夫平素看不起日本的,到這時也知道應該戒備了。日本既能滅琉球,就能滅高麗。琉球或可不爭,高麗則勢在必爭。所以他們專意籌劃如何保存高麗。光緒五六年(1879-1880年)的時候,中國可以說初次有個高麗政策。李鴻章認定日本對高麗有領土野心,西洋各國對高麗則只圖通商和傳教。在這種形勢之下,英、美、法各國在高麗的權利愈多,他們就愈要反對日本的侵略。光緒五年(1879年),李鴻章寫給高麗要人李裕元的信說得很清楚:

為今之計,似宜用以毒攻毒、以敵制敵之策,乘機次第與泰西各國立約,藉以牽制日本。彼日本恃其詐力,以鯨吞蠶食為謀,廢滅琉球一事顯露端倪。貴國不可無以備之。然日本之所畏服者泰西也。以朝鮮之力制日本或虞其不足,以統與泰西通商制日本則綽乎有余。

經過三年的勸勉與運動,高麗才接受這種新政。光緒八年(1882年)春,由中國介紹,高麗與英、美、德、法訂通商條約。

高麗不幸忽于此時發生內亂。國王的父親大院君李應一面反對新政,一面忌王后閔氏家族當權。他于光緒八年(1882年)六月忽然鼓動兵變,圍攻日本使館,誅戮閔氏要人。李鴻章的謀士薛福成建議中國火速派兵進高麗,平定內亂,一則以表示中國的宗主權,一則以防日本。中國派吳長慶率所部淮軍直入高麗京城。吳長慶的部下有兩位青年,張謇和袁世凱。他們膽子很大,高麗的兵也沒有抵抗的能力。于是他們把大院君首先執送天津,然后派兵占領漢城(今首爾)險要,幾點鐘的工夫,就把李應的軍隊打散了。吳長慶這時實際做高麗的主人翁了。后高麗許給日本賠款,并許日本使館保留衛隊。這樣,中、日兩國都有軍隊在高麗京都,形成對峙之勢。

光緒八年(1882年)夏初之季,中國在漢城的勝利,使得許多人輕敵。張謇主張索性滅高麗,張佩綸和鄧承修主張李鴻章在煙臺設大本營,調集海陸軍隊預備向日本宣戰。張佩綸說:

日本自改法以來,民惡其上,始則欲復封建,繼則欲改民政。薩、長二黨爭權相傾,國債山積,以紙為幣。雖兵制步伍泰西,略得形似,然外無戰將,內無謀臣。問其師船則以扶桑一艦為冠,固已鐵蝕木窳,不耐風濤,余皆小炮小舟而已,去中國鐵船定遠、超勇、揚威遠甚。問其兵數,則陸軍四五萬人,水軍三四千人,猶且官多缺員,兵多缺額。近始雜募游惰,用充行伍,未經戰陣,大半怯,又去中國淮、湘各軍遠甚。

鄧承修也是這樣說:

扶桑片土,不過內地兩行省耳,總核內府現銀不滿五百萬兩。窘迫如此,何以為國?水師不滿八千,船艦半皆朽敗,陸軍內分六鎮,統計水陸不盈四萬,而又舉非精銳。然彼之敢于悍然不顧者,非不知中國之大也,非不知中國之富且強也,所恃者中國之畏事耳,中國之重發難端耳。

這兩位自命為“日本通”者,未免看事太易。李鴻章看得比較清楚,他說:

彼自變法以來,一意媚事西人,無非欲竊其緒余,以為自雄之術。今年遣參議伊藤博文赴歐洲考察民政,復遣有棲川親王赴俄,又分遣使聘意大利,駐奧匈帝國,冠蓋聯翩,相望于道,其注意在樹交植黨。西人亦樂其傾心親附,每遇中、日交涉事件,往往意存袒護。該國洋債既多,設有危急,西人為自保財利起見,或且隱助而護持之。

夫未有謀人之具,而先露謀人之形者,兵家所忌。日本步趨西法,雖僅得形似,而所有船炮略足與我相敵。若必跨海數千里與角勝負,制其死命,臣未敢謂確有把握。

第東征之事不必有,東征之志不可無。中國添練水師,實不容一日稍緩。昔年戶部指撥南北洋海防經費,每歲共四百萬兩。無如指撥之財,非盡有著之款。統計各省關所解南北洋海防經費,約僅及原撥四分之一??煞裾堉茧废聭舨靠偫硌瞄T,將南北洋每年所收防費核明實數,務足原撥四百萬兩之數。如此則五年之后,南北洋水師兩枝當可有成。

這次大辯論終了之后,越南問題又起來了。張佩綸、鄧承修諸人忽然忘記了日本,大事運動與法國開戰。中、法戰事一起,日本的機會就到了。這時高麗的黨政軍正成對壘之陣。一面有開化黨,其領袖即洪英植、金玉均、樸泳孝諸人,其后盾即日本公使竹添進一郎。這一派是親日的,想借日本之勢力以圖獨立的。對面有事上黨,領袖即金允植、閔泳翊、尹泰駿諸人,后盾是袁世凱。這一派是聯華的,想托庇于中國的保護之下,以免日本及其他各國的壓迫。漢城的軍隊有中國的駐防軍和袁世凱代練的高麗軍在一面,對面有日本使館的衛隊及日本軍官所練的高麗軍。在中、法戰爭未起以前,開化黨不能抬頭,既起以后,竹添就大活動起來,說中國自顧不暇,哪能顧高麗?于是洪英植諸人乃決計大舉。

光緒十年(1884年)十月十七夜,洪英植設宴請外交團及高麗要人。各國代表都到,唯獨竹添稱病不至。后忽報火警,在座的人就慌亂了。閔泳翊出門被預埋伏兵士所殺。洪英植跑進王宮,宣稱中國兵變,強迫國王移居,并召竹添帶日兵進宮保衛。竹添這時不但無病,且親率隊伍入宮。國王到了開化黨手里以后,下詔召事上黨領袖,他們一進宮就被殺了。于是宣布獨立,派開化黨的人組閣。

十月十九日,袁世凱帶他所練的高麗兵及中國駐防漢城的軍隊進宮。中、日兩方就在高麗王宮里開戰了。竹添見不能抵抗,于是撤退,王宮及國王又都到袁世凱手里。洪英植、樸泳孝被亂兵所殺,金玉均隨著竹添逃到仁川,后投日本。政權全歸事上黨及袁世凱,開化黨完全被打散了。袁世凱這時候尚不滿三十,忽當大事,因電報不通無法請示,只好便宜行事。他敢大膽地負起責任,制止對方的陰謀。難怪李鴻章從此看重他,派他做駐高麗的總代表。

竹添是個浪人外交家。他如果沒有違反日本政府的意旨,至少他超過了他政府所定的范圍。事變以后,日本政府以和平交涉對高麗,亦以和平交涉對中國。光緒十一年(1885年)春,伊藤與李鴻章訂《天津協定》,雙方皆撤退駐高麗的軍隊,但高麗以后如有內亂,中、日皆得調兵進高麗。

光緒十一年(1885年),正是英、俄兩國因為阿富汗的問題幾至開戰。他們的沖突波及遠東。英國為預防俄國海軍從海參崴南下,忽然占領高麗南邊之巨磨島,俄國遂謀占領高麗東北的永興灣。高麗人見日本不可靠,有與俄國暗通,求俄國保護者。在這種形勢之下,英國感覺危險,日本更怕英、俄在高麗得勢,于是日本、英國都慫恿中國在高麗行積極政策。英國覺得高麗在中國手里與英國全無損害,倘到俄國手里,則不利于英國甚大。日本亦覺得高麗在中國手里,他將來還有法子奪取,一旦到了俄國手里,簡直是日本的致命之傷。所以這種形勢極有利于中國,李鴻章與袁世凱遂大行其積極政策。

從光緒十一年(1885年)到二十年(1894年),中國對高麗的政策完全是李鴻章和袁世凱的政策。他們第一緊緊把握高麗的財政。高麗想借外債他們竭力阻止。高麗財政絕無辦法的時候,他們令招商局出面借款給高麗。高麗的海關,是由中國海關派員代為管理,簡直可說是中國海關的支部。高麗的電報局是中國電報局的技術人員用中國的材料代為設立,代為管理的。高麗派公使到外國去,須先得中國的同意,到了外國以后,高麗的公使必須遵守三個條件:

一、韓使初至各國,應先赴中國使館具報,請由中國欽差挈同赴外部,以后即不拘定。二、遇有朝會公宴酬酢交際,韓使應隨中國欽差之后。三、交涉大事關系緊要者,韓使應先密商中國欽差核示。

這種政策雖提高了中國在高麗的地位,但與光緒五年(1879年)李鴻章最初所定的高麗政策絕對相反。最初李要高麗多與西洋各國往來,想借西洋的通商和傳教的權利來抵制日本的領土野心。此時李、袁所行的政策是中國獨占高麗。到了光緒十八九年(1892-1893年),日本感覺中國在高麗的權利膨脹過甚,又想與中國對抗。中國既獨占高麗的權利,到了危急的時候,當然只有中國獨當其沖。

甲午戰爭直接的起因又是高麗的內亂。光緒二十年(甲午,1894年),高麗南部有所謂東學黨聚眾數千作亂,中、日兩國同時出兵,中國助平內亂,日本借口保衛僑民及使館。但東學黨造亂的地方距漢城尚遠,該地并無日本僑民,且日本派兵甚多,遠超保僑所需之數。李鴻章知道日本另有野心,所以竭力先平東學黨之亂,使日本無所借口。但是內亂平定之后,日本仍不撤兵。日本聲言高麗內亂之根在內政之不修明,要求中、日兩國共同強迫高麗改革內政。李不答應,因為這就是中、日共管高麗。

這時日本輿論十分激烈,一意主戰。中國輿論也激烈,要求李鴻章火速出兵,先發制人。士大夫覺得高麗絕不可失,因為失高麗就無法保東北。他們以為日本國力甚?。骸百敛欢鹊铝苛?,敢與上國抗衡,實以螳臂當車,以中國臨之,直如摧枯拉朽?!崩铠櫿聞t覺得一調大兵,則雙方勢成騎虎,終致欲罷不能。但他對于外交又不讓步。他這種軍事消極、外交積極的辦法,是很奇怪的。他有他的理由。俄國公使喀西尼(Cassini)答應了他,俄國必勸日本撤兵,如日本不聽,俄國必用壓服的方法。李覺得既有俄國的援助,不必對日本讓步。殊不知喀西尼雖愿意給中國援助,俄國政府卻不愿意。原來和戰的大問題,不是一個公使所能負責決定的。等到李鴻章發現喀西尼的話不能兌現,中、日外交路線已經斷了,戰爭已經起始了。

中、日兩國同于七月初一宣戰,八月十八(陽歷九月十七)兩國海軍在高麗西北鴨綠江口相遇。那一次的海軍戰爭是中華民族在這次全面抗戰以前最要緊的一個戰爭。如勝了,高麗可保,東北不致發生問題,而在遠東,中國要居上日本居下了。所以甲午八月十八日的海軍之戰是個劃時代的戰爭,值得我們研究。那時我國的海軍力比日軍海軍大。我們的占世界海軍第八位,日本占第十一位。我們的兩個主力艦定遠和鎮遠各七千噸,日本頂大的戰艦不過四千噸。但日本的海軍也有優點,日本的船比我們快,船上的炮比我們多,而且放得快。我們的船太參差不齊,日本的配合比較合用。所以從物質上說來,兩國海軍實相差不遠。那一次我們失敗的緣故很多:第一,戰略不如人。我方原定艦隊排“人”字陣勢,由定遠、鎮遠兩鐵甲船居先,稱戰斗之主力。海軍提督丁汝昌以定遠為坐艦,艦長是劉步蟾。丁本是騎兵的軍官,不懂海軍。他為人忠厚,頗有氣節,李鴻章靠他不過作精神上的領導而已。劉步蟾是英國海軍學校畢業的學生,學科的成績確是上等的,而且頗識莎士比亞的戲劇,頗有所謂儒將的風度。丁自認不如劉,所以實際是劉做總指揮。等到兩軍相望的時候,劉忽下令把“人”字陣完全倒置,定遠、鎮遠兩鐵甲船居后,兩翼的弱小船只反居先。劉實膽怯,倒置的緣故想圖自全。這樣一來陣線亂了,小船的人員都心慌了,而且日本得以乘機先攻我們的弱點了。

其次,我們的戰術也不及人。當時在定遠船上的總炮手英人泰樂爾(Tyler)看見劉步蟾變更陣勢,知道形勢不好。他先吩咐炮手不要太遠就放炮,不要亂放炮,因為船上炮彈不多,必命中而后放。吩咐好了以后,他上望臺,站在丁提督旁邊,預備幫丁提督指揮。但丁不懂英文,泰樂爾不懂中文,兩人只好比手勢交談。不久炮手即開火,而第一炮就誤中自己的望臺,丁受重傷,全戰不再指揮,泰樂爾亦受輕傷。日本炮彈的準確遠在我們的之上。結果,我海軍損失過重,不敢再在海上與日人交鋒。日人把握海權,陸軍輸送得行動自由,我方必須繞道山海關。其實海軍失敗以后,大勢就去了。陸軍之敗更甚于海軍。

次年三月,李鴻章與伊藤訂《馬關和約》。中國承認高麗獨立,割臺灣及遼東半島,賠款二萬萬兩。近代的戰爭固不是兒戲。不戰而求和當然要吃虧,這一次要吃虧的是高麗的共管。但戰敗以后而求和,吃虧之大遠過于不戰而和。同治、光緒年間的政治領袖如曾、左、李及恭親王、文祥諸人原想一面避戰,一面竭力以圖自強。不幸,時人不許他們,對自強事業則多方掣肘,對邦交則好輕舉妄動,結果就是誤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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