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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畫學淺說

例言

一 畫為藝術之一,我國發明最早,晉唐名跡,至今猶傳。畫法變遷,實有歷史性質,尤宜研討,今著眾說,編錄小冊,誼取實用,以便于講習也。

一 古人論畫,或總論,或專論,或有偏于鑒賞家者,故抉擇所論,成書不易,然自信無欺世炫俗之言,則編者之本旨。

一 既謂淺說,則不能涉入考訂,故古今雜糅,殊乖體例,惟多甄列古說,則以畫學之源流,宜尊其始也。

一 編者數易其稿,方成此冊,名詞或多新定,術語或沿舊稱,掛漏舛失,自知不免,修正之書,暇當任之。

緒論

畫之定名,古之時曰圖曰繪;及于晚近曰寫曰設色:皆畫也。我國古代,于畫至為重視,即就訓釋畫之字義而言,《爾雅》云:“畫,形也。”此即六書象形之一體,釋為畫字之義,《說文》云:“畫,畛也。象田畛畔,所以畫也。”釋名云:“畫,掛也,以采色掛物象也。”據《說文》之義,仍屬于象形之古說,如釋名所述,則畫之應用,加以采色,亦古法矣。

我國國畫之發明,當在黃帝時代。此有二說,《世本》云:“史皇作圖。”舊注謂史皇黃帝臣,圖畫物象,此一說也。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其稱述歷代之畫人,首舉軒轅氏,此又一說也。其可為張說之證,如《云笈七簽》所載“黃帝以四岳皆有佐命之山,乃命山為衡岳之副,帝乃造山,躬寫形象,以為五岳真形之圖。”此雖出于道家言,然畫之發明,實始于黃帝時代矣。是我國文明開化以來,即有國畫,可與文字并重,其可以表示國人隱顯之情性,亦與文字同其功用。故于藝術界,實為重要之部分,大則如宋鄭樵《通志》所述圖譜之用,凡十有六:曰天文,曰地理,曰宮室,曰器用,曰車旗,曰衣裳,曰壇兆,曰都邑,曰城筑,曰田里,曰會計,曰法制,曰班爵,曰古今,曰名物,曰書,且曰:“此十六類,有書無圖,不可用也。”小則如雕塑、織繡各類之美術,非有圖案,不足從具體之研究。由斯以談,則畫學之功用,可為一切藝術之策源矣。

我國畫學,其發達與變遷,本由自然之趨勢,然自秦漢以來,國外之美術,亦漸輸入,逮于近今,則將由采用方法,而成混合;惟國畫所以能傳至今,授受源流,多載典籍,故摭拾大凡,草此淺說,亦愿我國人,無忌我國,自有其國畫而已。

一、畫體之分別(上)

古人于畫,各有專長,即奄有眾長者,當時以及后世之評品,亦必舉其平昔之所專擅作品,獨許其工,故學畫者,亦遂有專門之練習,而家世傳授,則有一門父子兄弟,皆以善畫稱矣。師資傳授,則有宗派及統系。推求所自,蔚為各家矣。后漢明帝時,別設畫官,南唐與趙宋,創設畫院,此為國家提倡美術之較著者;至分科列目,以宋《宣和畫譜》為最備,用錄于下方,其他典籍,可以互證者,及一人一時所獨創者,亦附錄之。

宋《宣和畫譜》敘目,定為十門:

一 道釋

二 人物

三 宮室

四 番族

五 龍魚

六 山水

七 畜獸

八 花鳥

九 墨竹

十 蔬果(藥品草蟲附)

以上別畫科為十門,實則道釋一門,大都為人物畫,所以列為專門,則本于六朝以來之風尚,而墨竹一門,則就宋代當時之風尚。畫墨竹者為多,故專列也。其稱花鳥之畫,為花竹翎毛,亦自宋始。如宋劉道醇《圣朝名畫評》,所分門目如下:

一 人物

二 山水林木

三 畜獸

四 花竹翎毛

五 鬼神

六 屋木

右列六門,較《宣和畫譜》為簡;但不列番族,足見其時士大夫風氣之閉塞;專列屋木,以異于山水林木。蓋因屋木之制,多取工細,故別列也。如明陶宗儀之記畫,則定為十三科,則視前二者之為繁,今亦列舉于下:

一 佛菩薩相

二 玉帝君王道相

三 金剛鬼神羅漢圣僧

四 風云龍虎

五 宿世人物

六 全境山林

七 花竹翎毛

八 野騾走獸

九 人間動用

十 界畫樓臺

十一 一切旁生

十二 耕種機織

十三 雕青嵌綠

右列十三科,如以歸納于前二例,亦可分別部居,不相雜廁;惟雕青嵌綠一科,則于畫法之外,注重于設色,且即為近代所稱青綠山水之所本;蓋唐宋迄元,研求畫法,兼及于設色,故陶氏別列為一科也。

二、畫體之分別(中)

近今畫之分科,大別為四:一曰山水,二曰人物,三曰花卉,四曰翎毛。分科雖涵廣義,已可包舉眾稱,后有工筆與寫意之區別;至于設色與不設色,亦隨畫法定之。大抵工筆畫,除白描者,無不設色;寫意畫,則設色與不設色皆可。蓋不設色者,即純用墨,所有表示陰陽、向背、遠近、高下之境象,則以墨色之濃淡淺深以及用墨之枯濕為應用。此種畫法,晉唐僅用于白描人物。宋以后,則山水花卉翎毛皆尚之。

至于古代畫之體制,有與今相合者,有久已失傳者,有展轉變遷而成今制者,用檢典記,略舉其例,并加詮釋,其發明之人,有可考證者,再著于篇,此亦研究國畫者之常識也。

一筆畫 六朝時,宋陸探微,作一筆畫,連綿不斷;蓋晉王獻之有一筆書之法,陸因創一筆畫,以書法移于畫,其后宗炳亦能之。宋蘇軾有題宗炳一筆畫詩,此可為證。《東觀余論》載宗炳獻一筆畫,一百事,于宋武帝亦可證也。

凹凸畫 六朝時,梁張僧繇畫于一乘寺,遠望眼暈,如凹凸,近視即平。又唐時于闐國人,尉遲乙僧以善畫稱,亦能畫凹凸畫。

沒骨畫 亦始于梁張僧繇,其法不用筆墨鉤勒,以重色青綠朱粉適宜染暈,蓋由印度染暈之法,變化出之,所謂沒骨法也。宋徐崇嗣創造新意,疊色漬染,號沒骨畫。

潑墨畫 唐王洽善潑墨畫山水,凡欲畫圖障先以墨潑腳,蹙手抹,或揮,或掃,或濃,或淡,隨其形狀為山,為石,為云,為水,應手隨意,宛若神。乃至宋米芾父子實宗其法,惟各書記載,王洽或作王默,或作王墨,即洽也。

白描畫 此畫有二派:一出于晉顧愷之,謂之鐵線描。宋李伯時、元趙孟等宗之。一出于唐吳道子,謂之蘭葉描,宋馬和之、馬遠等宗之。

點簇畫 唐韋偃以筆點簇鞍馬、人物、山水,最工山以墨斡,水以手擦,曲盡其妙。五代時,前蜀滕昌佑畫蟬蝶草蟲,亦謂之點畫。

墨花畫 宋蘇軾為尹白賦《墨花詩序》云:世多以墨畫山水、竹石、人物,未有以畫花者,汴人尹白能之。似謂墨花始于尹白,惟《歷代名畫記》曾載唐殷仲容工寫貌及花鳥,妙得其真,或用墨色如兼五采,則墨花當始于殷仲容。

界畫畫 此種畫法,與近今用器畫頗相合。宋郭忠恕為最工,其所畫重樓復閣,無一不合于佳匠之規矩。畫時除筆墨外,需用尺,故其方員高下,曲直遠近,皆恃尺以為法式也。至宋畫院則稱為界作畫作品,與界畫正同。

金碧畫 唐李思訓畫著色山水,用金碧暉映,自為一家法。

罨畫畫 明楊慎《丹鉛總錄》云,畫家有罨畫雜彩色畫也。

傳神畫 此體或稱畫像,或稱寫真,自漢晉以來,即有之。后則分白描、采繪二派。亦有用界畫方法者。

手畫 唐張畫不用筆,以手摸絹素而成,此近今指頭畫之所本。

鉤勒畫 南唐李后主畫竹,自根至梢,一一鉤勒,謂之鐵鉤鎖。又其畫作顫筆曲之狀,謂之金錯刀畫,后之花卉畫家有鉤勒派,實宗之。

以上所述,于我國之畫體,已得大凡,其創為一體,大都在趙宋以前,可見我國美術之發達,由來久矣。

三、畫體之分別(下)

國畫之原質,以紙類、絹類為多。作畫之原料,則用墨及彩色。其有特殊之作品,不以紙絹為原質,不以墨及彩色為原料,亦多有之。且有于近今國外藝術相合者,用事輯述,以見我國國畫之發明,并可推及于他種藝術也。

漆畫 始于晉,《晉書·輿服志》云:畫輪車以彩漆畫輪,故名曰畫輪車。《鄞中志》云:石季龍作金扇,薄打純金如蟬翼,二面采漆,畫列仙、奇鳥、異獸。《畫繼》云:宋徽宗畫翎毛,多以生漆點睛,隱然豆許高出紙素,幾如活動,眾史莫能也。

油畫 《晉書·輿服志》云:公主油畫安車,駕三,青交路,以紫絳車駕三為副,王太妃、王夫人亦如之。

影壁畫 畫壁晉唐時最盛,宋以后,亦有之。其云:影壁畫,則始于宋郭熙,蓋郭自出新意,令圬者不用泥掌,止以手搶泥于壁,或凹或凸,俱所不問。干則以墨隨其形跡暈成,峰巒林壑,加之樓閣人物之屬,宛然天成,謂之影壁。其后作者,亦甚盛。此說見《畫繼》。

織畫 三國時,吳主趙夫人能于指間以采絲織云霞龍蛇之錦,大則盈尺,小則方寸,宮中謂之機絕。此為絲織之品最早者,閩中有擘紙縷以為織畫者,見清陳文述《畫林新詠》。

繡畫 趙夫人能刺繡,作列國方帛之上,寫以五岳河海城邑行陣之形,時人謂之針絕,其后宋繡尤著。清初吳門女子為顧茂倫發繡釣雪灘圖,則不以絲繡改而用發,尤可異也。

鐵畫 清初蕪湖鍛工湯鵬,字天池,始創為之鍛鐵,以作山水花鳥屏障,惟妙惟肖,后有名手亦傳其法,為諸葛某,惜佚其名。

香畫 作法香枝之末,熏爍綾紙,或木葉之白厚者,作黃黑二色,鉤勒纖細,如白描界畫,粵中有以制為扇者。其有名者,為章錦,不知何代人所作。人物巨幅至工。

貼絨畫 江蘇如皋今傳其法,大約始于明季。

以上八種,皆屬畫之別體,其制今多傳者,如油畫、漆畫、絲織畫,今國外藝術,尤為推尚,然我國已早有發明,評騭古今,無多讓焉。

至畫之作法,亦稱為體,或稱為宗派,今掇拾其著稱者述之,其創立一體以及所畫有專門者,亦加著錄。

善畫人物者曰曹吳體 其說有二:謂本于北齊曹達、唐吳道子,此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之說也。謂本于三國吳時曹不興、六朝劉宋之吳,此后蜀僧仁顯之說也。

善畫花卉翎毛者曰黃徐體 所謂黃徐,蓋指后蜀黃筌及其子居、居寶等,南唐徐熙及其孫崇嗣、崇矩等。

善畫山水者曰南北二宗 皆始于唐,北宗則為李思訓及其子昭道,以著色山水著稱。至南宋之馬遠、夏皆宗之。南宗則為王維,畫山水始用渲淡。其后董源、李成、范寬及僧巨然、李伯時、米芾父子,以迄于元之黃子久、王叔明、吳仲圭、倪元鎮,明之文徵明、沈石田皆宗之。又元之黃、王、吳、倪為四大家,以王、黃、吳皆浙人,故又稱為浙派。

至創立一體,則王維之畫墨竹,蘇軾之畫朱竹,徐熙之畫折枝花,宋僧仲仁之畫墨梅,宋石恪之畫戲筆人物,其畫人物,惟面部手足用畫法,衣紋則粗筆成之。宋賈公杰之畫佛像,衣縷皆描金,郭忠恕之畫沒骨山,此其例也。

其以專門稱于古今者,唐宋元明時人為多。如唐周、明仇英之畫仕女,唐曹霜、韓干、韋偃,宋李公麟,元趙孟之畫馬,唐韓、戴嵩之畫牛,羅塞翁之畫羊,張及之、趙永年之畫犬,薛稷之畫鶴,李漸之畫虎,李靄之、何尊師之畫貓,滕王、元嬰之畫蜂蝶,郭元方之畫草蟲,孫位之畫水,張南本之畫火,略舉大凡,亦可概其余矣。

四、畫法通論

今我國稱畫,輒曰六法,蓋源出于南齊謝赫之《古畫品錄》,其原文云:“畫有六法,罕能盡賅,而自古及今,各善一節。六法者何,一氣韻生動是也;二骨法用筆是也;三應物象形是也;四隨類賦彩是也;五經營位置是也;六傳移模寫是也。”明謝肇則謂:“即以六法言,當以經營為第一,用筆次之,賦彩又次之,傳模應不在畫內,而氣韻則畫成后得之。一舉筆即謀氣韻,從何著手?以氣韻為第一,乃賞鑒家言,非作家法也。”二謝之說,誠足互證,而后說之次第,尤足以示學畫者之初步。

五代荊浩《筆法記》,亦云畫有六要:一曰氣,氣者,心隨筆運取象,不惑。二曰韻,韻者,隱跡立形,備遺不俗。三曰思,思者刪撥大要,凝想形物。四曰景,景者,制度時因,搜妙創真。五曰筆,筆者,雖依法則運轉變通,不質不形,如飛如動。六曰墨,高低暈淡,品物淺深,文彩自然,似非因筆。宋韓拙《山水純金論》,極稱其言,此亦六法之別說也。

宋劉道醇所著《圣朝評》,復有六要六長之說,所謂六要者:氣韻兼力一也,格制俱老二也,變異合理三也,彩繪有澤四也,去來自然五也,師學舍短六也。所謂六長者:粗鹵求筆一也,僻澀求才二也,細巧求力三也,狂怪求理四也,無墨求染五也,平畫求長六也。此為品評畫學而言,實于畫法,至有發揮,蓋非深通畫學,不能作此品評,于此以悟畫法,亦于謝說可互證也。

宋饒自然曾有繪宗十二忌之說,語多扼要,何謂十二忌:一曰布置迫塞,二曰遠近不分,三曰山無氣脈,四曰水無源流,五曰境無夷險,六曰路無出入,七曰石止一面,八曰樹少四枝,九曰人物傴僂,十曰樓閣錯雜,十一曰淡失宜,十二曰點染無法。論者謂所論列,似專為山水畫而言;然所云布置迫塞,遠近不分,淡失宜,點染無法,則無論何種畫體,皆當引為大戒。

清鄒一桂論畫,曾云畫忌六氣:一曰俗氣,原注,如村女涂脂。二曰匠氣,原注,工而無韻。三曰火氣,原注,有筆仗而鋒芒太露。四曰草氣,原注,粗率過甚,絕少文雅。五曰閨閣氣,原注,苗條軟弱,全無骨力。六曰蹴黑氣,原注,無知妄作,惡不可耐。此非苛論,蓋畫者墮此惡道,晚近最多,一有此習,矯正殊為不易,初學者尤不可忽也。

宋郭若虛之論畫,則曰畫有三病,皆系用筆。所謂三病:一曰板,板者,腕弱筆癡,全虧取與,物狀平匾,不能圓渾也。二曰刻,刻者,運筆中疑心手相戾,勾畫之際,妄生圭角也。三曰結,結者,欲行不行,當散不散,似物疑礙,不能流暢也。此三病亦所大戒。宋韓拙論此三病,又論一病謂之確病,其自釋曰,筆路謹細而癡拘,全無變通,筆墨雖行,類同死物,狀如雕切之跡者,確也。

綜上所論,抉擇利病,包涵今古,畫法以此求之,思過半矣。

五、畫之用筆

作畫之始,先講畫法,后求畫理,再求畫趣,法理皆有一定。若畫趣即所謂氣韻,此則視作畫者天資與學力,要皆出之于筆。

古人作畫,于用筆最注重于起訖。何謂起訖,即落筆處與收筆處也。落筆之始,當如善書者之作勒,貴澀而遲。收筆之末,當如善書者之作,須存其筆鋒,得勢而出。起訖分明,則遇圓成圓,遇方成方,直中求曲,弱中求力,自然合于法度,停頓轉折,亦可隨筆鋒之所向。前人辨起訖之法至繁且密。清董所論,則簡單而明確,蓋所謂欲左先右,欲下先上,勒得住,收得住,亦即書家寫字所謂回鋒法也。古人又謂執筆要恭,落筆要松,此又為不二法門,蓋落筆能松,則濃淡淺深,可以隨其印象,愈可見其筆法矣。

宋郭熙《山水訓》言用筆法,區分為八:今存其目,淺釋其意。

一曰斡,臥筆以淡墨著于紙上,重疊數次,使畫得加深厚之法也。

一曰渲,畫成以后,再用細筆作擦法,使水墨不可分之法也。

一曰皴,臥筆以焦墨緩著于紙之謂,筆頭宜銳。

一曰刷,以水墨混合而作色澤之謂。

一曰點,以筆端注墨為之,此法最難。

一曰,用臥筆似作皴法,而帶水以和墨,筆頭須直往。

一曰擢,擢以筆頭向下,似作點法,而用力者。

一曰畫,后人有稱為拖者,其法引筆順鋒而為之,實則用干墨,可謂之畫;用淡墨或水,可謂之拖。

以上八法,為古今畫人用筆所本,所有畫之用筆,亦不能逾此范圍;至落筆先后,亦有一定之法程,故各家畫譜,類多載之。惟古人用筆,往往加以變化,今舉其例:如起筆不應此處起而起者,謂之別致;如應用順筆而逆用之者,謂之奇崛;如此筆應先而反后者,謂之有余意。此種方式,在初學者,不可遽學,因用筆純熟,則變化自出,不必刻意以求此也。

古人作畫,意在筆先,此尤不刊之論,前人所謂十日一石五日一水者,非用筆作畫,十日而成一石,五日而成一水,蓋謂未畫以前,意象經營,不肯茍然下筆,故以十日五日喻之。其形容畫之佳者,又有筆所未到氣已吞之語,此可見古人作畫,于畫外有一種氣象,則落筆以后審慎出之,更可見矣。

至畫之分體,雖有山水人物花卉翎毛,然用筆實歸一致,即其有所宜忌,亦可以概括論之。今為品目,更顧研求此學者,加以類推。

大要畫之用筆,宜簡而忌繁,宜健而忌弱,宣重而忌薄,宜生而忌熟,宜守古法而忌今習,宜求雅尚而忌凡近,果能審其宜忌,則畫雖未工,雅俗已判矣。

宋元以前,畫筆多用中鋒。元以后,乃多用側鋒者。此種變遷,實與書體,同其升降,古人有書畫同源之說,詢為定論。譬如篆隸真書,非用中鋒,即為外道,若行草以側鋒取勢,古人亦多有之,此亦用筆所宜研究者也。

或謂名畫,往往無筆跡之可尋索,此非確論,正如善書者筆用藏鋒,而善畫者亦如之。畫之藏鋒,亦以執筆沉著,而用墨設色,同歸神化,故致此耳。

六、畫之用墨

用墨之法,我國畫家,素所注重,簡單說明,則所謂點、染、皴、擦四者而已。惟點皴多用濃墨,染擦多用淡墨,皴擦或有以水和墨者,亦一法也。墨色濃淡之外,有用焦墨者,有用積墨者,有用渲淡者,有用青黛雜墨水而用者,有用他色和墨而用者,今更分晰其運用于下:

濃墨 研墨極濃,蘸筆宜少,畫鉤勒時用之。

淡墨 研墨不必太濃,或略和以水,但用時亦貴有深淺之別。

焦墨 亦稱枯墨,蓋用極濃之墨作畫,不必再用淡墨以暈染者。

積墨 以墨水或濃或淡,層層染之。

渲淡墨 如畫成墨彩未顯,氣韻未足,則用淡墨輕筆,重疊擦之。如墨痕已干,再用輕筆微擦,所謂無墨求染法也。畫山石者,多用之。

用青黛相和之墨 用淡墨六七成,加以青黛,即成黑色。

用他色相和之墨 如畫山水之坡陀,有用赭石雜墨者,點苔有用石綠雜墨者。

墨色之顯著者,古人分為六彩。何為六彩,黑、白、干、濕、濃、淡是也。濃淡之別,已詳前說;墨之尚黑,固為本質。何以曰黑曰白,則在濃淡之間,使用得宜,則黑白之勝處可見矣。譬如畫一山一石,皆有陰陽。其最易明了者,墨色淡處為陽,墨色濃處為陰;若從淡處染之更淡,則鮮明而顯白,此即所謂白也;若從濃處染之更濃,則晦暗而顯黑,此即所謂黑也。至所謂干,即指用焦墨而言。所謂濕,即指用淡渲墨而言。蓋黑白干濕,雖出于墨之濃淡,而各有其異處,果使黑白不分,是無陰陽明暗。干濕不備,是無蒼翠秀潤。濃淡不辨,是無凹凸遠近。則黑彩可分為六,良非過論;然非用墨有法,不能悟其神妙也。

用墨濃淡,不可太過,前賢亦歷論之。蓋用墨不可太濃,濃則掩沒畫之筆致,無由見其真趣,此與著色之不得其法,其病相同。用墨亦不可太淡,太淡則筆氣困于怯弱,等于黑白不分,即陰陽明暗,無由辨之。果一畫之成,何處用濃,何處用淡,能合于法,或由淡及濃,間濃以淡,更能于印象以外,發于自然,則畫之能事畢矣。

筆之于墨,善用之,則可兼擅其長;不善用之,則有偏枯之弊。故昔人論畫,或曰有筆而無墨,或曰有墨而無筆,如此評論,非真無筆無墨,蓋如畫時,皴染太少,以致石之輪廓,過于顯露,樹之枝干,近于格澀,則遠望之,似乎無墨氣,此即有筆無墨之謂也。又有畫時,勾石之輪廓,作樹之枝干。落筆既輕,烘染又過度,從遠望之,似乎無筆法,此即有墨無筆之謂也。又評畫于有筆而無墨者,謂之骨勝肉;于有墨而無筆者,謂之肉勝骨;其筆墨相稱者,謂之骨肉停勻。要之,使筆與墨,兩能相和,又使墨色墨氣,濃淡得宜,干濕得當,則可無以上所述之疵病矣。

用墨之筆,亦須隨時隨地,自為注意。有用禿筆為宜者,有用破筆為宜者,如水多墨少之筆,則宜用鋪毫。墨多水少之筆,則宜用銳穎。其他,可以類推。

七、畫之設色

畫于筆墨之外,設色重焉。明楊慎曾言,有七十二色,但古今往往異稱,亦有其色不常用者,故不分別列舉,今就近日畫家所常用以設色之物品,及其用法,先列述之。

膠 此為設色需要之品,蓋和合各種色彩皆需此也。以清膠為最佳,用時以水蒸和之。

粉 用時以清膠研成團,再以水化之,佳者能發粉光。

花青 以廣青末帶葡萄色者為佳。如烘用時須時為側動,以免枯焦,古謂之青黛。

藤黃 以嫩色者為上,可不用膠,著水即化。

赭石 以黃赤色鮮明者為上,鐵色者為下,搗碎乳細,沖以微膠,淘出標用。

砂 以鏡面砂為上,乳細取出標用。

石青 有二青、大青兩種。其佳者為梅花片,亦須乳細,用膠取標方合用。

石綠 用法與石青同。

雄黃 以膠水磨用,凡石質之色,俱不可攙和,用雄黃氣尤猛烈,觸粉即變。

胭脂 以熱水擠出用之,其色分初擠、再擠兩種。近日多用洋紅,色澤遜于胭脂。又有紫花一種,亦紅色也。

上述物品凡十,膠之用,則在和色,其他相雜以成色,品目至繁,蓋無論何色,皆有主色與附色之別。如大紅、大青、深黃等,皆主色也。如淡紅、淺絳、淡綠、淡黃等,皆附色也。至設色之法,宜輕而不宜重,宜潤而不宜枯,以合宜與靈活為標準。

設色之定則有二:一曰點染,一曰烘暈。畫時,點可用單筆,染及烘暈,則非多筆不可,最簡單,亦需用雙管。點之用筆,系蘸一種深色于毫端,而徐徐運之,以求深淺之合度;染則以一筆著色,再用一筆,以水運之,由極淡之色,漸次而深,多則五六次,少則二三次;至于烘暈,則畫時著此色之外,又加他色,以為襯托,使其原色,更可顯明。譬如畫白色之花,紙絹及粉,同為白色,僅用粉筆,何由顯露,法在以微青之色,烘暈其外,更以水筆運之,用筆甚微,仿佛自有以至于無,使人只見粉色,不知有他色更烘染于外,則合法矣。即不用粉,但就原有紙絹之色,加以烘染,如樹根石面,水紋云影,形容雪月之狀態,以及區別所畫之物,遠近高下,向背正側,亦皆恃此。凡關于畫之設色,循此定則以求之,則可免隨意涂抹之病。

畫之所以重設色,因水墨之妙,只可規取精神,一經設色,即可形質宛肖。譬如山,四時之色不同,春山以青綠設色,夏山亦可用青綠,或用合綠赭石畫之,秋山用赭石或青黛合墨畫之,冬山亦用赭石或青黛合墨畫之,則四時山色,明明浮露;至于合色之運用,在于平日隨時之體念,亦不能泥守一法也。

古人作畫,其設色往往不拘一格,大都發生于一時之興趣。如畫竹,本以青綠及墨為工,而宋蘇軾則以朱色畫之。如畫雪中山水,多以水墨渲染空處,古人乃有以泥金填空處者,此均變格也。惟設色有不當,即為畫病,如明戴文進畫漁翁,衣作紅色,古人畫陶母截發留賓故事,染釵以金色,皆為一時所譏笑;因釣翁何能衣紅,陶母貧至截發,何能發飾尚有金釵,皆不合于畫理也。

畫人物之設色,有所謂檀色者(亦稱檀子),世多疑其所稱。明楊慎《丹鉛總錄》,僅云淺赭所合,未詳其用法,實則以墨和胭脂赭石,即為檀色。此本古法,用附志之。

八、學畫之程序

畫既分體,故各有專門,近以工筆寫意,分為二大派,但畫寫意派者,當先從工筆,求其門徑,則鉤勒能得古法,色彩亦能沉著,如入手即畫寫意,非天資過人者,必致流于粗獷,此非過為高論,蓋本于名畫家所自述也。

畫學既通,則揮毫落紙,無所謂難易,但初學畫者,疑有千門萬戶,幾將迷其涂徑,或以不得導師,昧其程序,徙費時日,一無所成,即使摹仿得有粉本,不知畫之精神體質之所在,亦不得稱為美術也。今就淺切之義,略述于下,研求藝術者,或即此求之,亦普通之常識也。

畫山水當先從樹石入手,樹石為眼中常有之印象,其經營位置,就日常所見,即可作為圖案。惟如何下筆,今用淺說以明之,語多本于前人,非臆論也。

畫樹之法 初當先學畫枯樹,既能畫成樹身后,再學畫添枝點葉。

畫樹身當分左右,如樹向左者先畫樹身,后畫枝,向右者先作枝,后畫樹身。

向右樹第一筆自上而下,又折上謂之送。送筆宜圓若偏鋒,即成扁筆。

向右樹一筆即分丫,分丫處勿結。凡自上而下,自左而右,皆謂之走筆。

向左樹大枝向右,向右樹大枝向左。

凡向左枝皆自上而下,向右枝皆自下而上,此自然之理,即欲反畫亦不順手。

樹身中直皴數筆,謂之樹皮,根下白處、潤處補一點兩點,謂之樹根。

大約畫一樹身,止用四筆即可。

畫樹一株獨立者,其枝葉必下覆作態方合。二株一叢,必一俯,一仰,一欹,一直,一向左,一向右,一有根,一無根,一平頭,一銳頭,如作二根,須一高一下。

一樹二樹相近直立,則枝宜橫出頂上,古人如畫樹三株,以第一株為主,第二三株為客樹。何以分主客,蓋以近樹為主樹,其根在下可見者而言。所謂客樹,則指較遠之樹,其根不可見者。如畫主樹之根,則主樹之杪,不得高出客樹之上,此亦分別遠近也。

添葉之制,一樹一種,葉色不可雷同,尤宜略分濃淡,如畫叢樹,則葉色不免相同,亦須加以間雜,以免兩株混而為一。

畫石之法 畫石筆法,亦與畫樹相同,所有筆之轉折處,不可太方太圓。

每畫一石,上白下黑,白者陽也,黑者陰也,石面多平能受光,故白石旁及下或草苔所積,或不能受光故黑。

畫石先畫石之輪廓,再作石紋,畫紋之后,方用皴法,石紋為表示石之凹凸處,皴者石之質地所表現也。

石有面背之分,面多皴,背不宜多皴。

石下宜平,或在水中,或從土出,要有著落。今人畫石,有若倒懸,或突置者,則無著落。

石必一叢數塊,畫時大小相間,且須相聯絡,石面宜一向,即不一向,亦宜大小有銜接顧盼之意。

畫石佳否,以皴法為主要,詳見后論皴法。

畫石之墨,宜濃淡出之。渲染之法,亦當注意,至焦墨枯墨,則可作皴法時用之。

用筆宜中鋒,否則多板滯之病,轉折處不可露圭角。

上所舉例,僅有樹石兩端,然畫樹之法,可推及于花竹。畫石之法,可推及于山水。如畫人物,則先學面部之位置,今就工筆畫家及畫傳神者,所紀用筆之層次錄之。

畫人面部用筆之層次 一畫兩鼻孔;二畫鼻準下一筆;三畫鼻準;四畫鼻;先左后右,凡有兩相對者,皆同;五畫兩眼角;六畫左右兩眼梢;七畫左右眼上一筆;八畫左右眼下一筆;九畫眼珠;十畫鼻;十一畫上下眼皮;十二畫上眼眶兩筆;十三畫下眼眶兩筆;十四畫眉;十五定地角;十六定下口唇;十七畫口中一筆;十八畫上口唇;十九畫下口唇;二十畫皴擢痕及發須髯;二十一畫全地角;二十二畫左右兩太陽;二十三畫兩顴;二十四畫兩頤;二十五畫兩耳;二十六畫兩鬢;二十七畫衣領。

至畫人物之難工者,為手部。古諺有謂:畫人難畫手,畫樹難畫柳,畫獸難畫狗。昔人論畫,亦多征引此諺,畫者既知其難,則尤當以古為法,不必畏難,力學以求工妙,此亦學畫者應有之趨向也。

如畫翎毛,則當先學畫鳥之眼爪。如畫畜獸,則當先學畫獸之頭尾。畫蝶則當先學畫翅。畫魚則當先學畫鱗尾。他若鳥之飛鳴狀態,獸之立臥狀態,亦須一一分別,求其似而后工,此為學畫之初步,余亦可以類推。

九、論章法

何謂章法,即謝赫六法所謂經營位置也。宋郭熙《畫訣》,其開章明義,即曰:凡經營下筆,必合天地,何謂天地,謂如一尺半幅之上,上留天之位,下留地之位,中間方定意立景。清鄒一桂《小山畫譜》之釋章法,則曰:章法者,以一幅之大勢而言,幅無大小,必分賓主,一實一虛,一疏一密。又曰:布置之法,勢如勾股,上宜空天,下宜留地。足見古今論畫,均以章法為要書。

古人畫稿,謂之粉本,蓋于墨稿上,加描粉筆,用時撲入縑素,依粉痕落墨,故名之也。又有以柳條燒其端(古人稱之曰朽筆),將所欲畫者,規取大意,意所不合,則可擦去,復再畫之,所以作粉本用朽筆,亦即注重章法而設。后人或有以此為不宜者,謂可束縛畫趣,但初作畫,畫前先依前二法,以見章法合否,則為效至巨。蓋既經落墨設色,則補救不易,不如先作此種粉本,既可存稿,亦可便于修正,至點染純熟,則不需此矣。

如畫山水,則必定一主峰,主峰既成,方推及其次;蓋以此主峰為重心,他所加入,皆附屬也。即使所畫,僅止一花一石,此幅中,亦必定一主干,則畫成之后,自合章法。

初作畫時,最忌破碎散漫,以及堆砌,所以有此病,以為章法故。如入手能講章法,每作一畫,若有成竹在胸,大小遠近,陰陽向背,疏處能疏,密處能密,自然印象,奔赴腕底,此由于章法之純熟,始能到此境界。

近人作畫,有短幅小幅甚工,不能作長幅大幅者,推求其故,皆以入手未講章法之故。第一步,研究章法,以多看古畫,再則加以臨摹;因古人之畫,章法皆極整密。進一步,則在分別章法之可取法者,積以日月,即可自創己格,不必因襲于古人矣。

章法之合否,尤在研習畫理,例如唐王維《山水論》所云:丈山尺樹,寸馬分人,遠人無目,遠樹無枝,遠山無石,遠水無波,石看三面,路看兩頭,遠山不得連近山,遠水不得連近水,此皆畫理,亦可謂畫之術語,隨時于此注意,可為章法之補助。

古人論畫,有四知之說,亦可通悟于章法。何謂四知?一曰知天,二曰知地,三曰知人,四曰知物。今就本旨,參以所得,特列述之。

一曰知天:春夏秋冬,風雨晦明,時有不同,境物自異;如畫山水,春夏之景,宜作秀,秋冬之景,宜作平遠,有風無雨,只看樹枝,有雨無風,樹頭低壓。其點綴風雨中之器物,則人有被蓑笠及持傘者,船有掛帆及折帆者,其他花竹翎毛,亦各有不同之點,宜研究之。

二曰知地:山川器物,亦各不同,一有舛錯,則乖畫理,而章法亦隨之致亂,故寫何地之景物,即應就何地之山川器物,先加研討,方可下筆。明董其昌《畫旨》云:宋畫至董源、巨然脫盡刻畫之習,然惟寫江南山則相似,若海岸圖,必用大李將軍,北方盤車驢網,必用李古、郭河陽、朱銳(所謂必用,即用其畫法也),黃子久專畫海虞山(黃居常熟最久),王叔明專畫苔云景(苔云系浙江湖州二水),宋時宋迪專畫瀟湘。各隨所見,不得相混,此即知地之說也。

三曰知人:古人圖畫,多作故事,命意存乎鑒戒,晉曹植有言:觀畫者,見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見三季異主,莫不悲惋。見篡臣賊嗣,莫不切齒。見高節妙士,莫不忘食。見忠臣死難,莫不抗節。見放臣逐子,莫不嘆息。見淫夫妒婦,莫不側目。見令妃順后,莫不嘉貴。此雖專為人物故事畫而言,然作一切畫時,皆當本此古義,如物肖形,能求雅質,則自然入古,或繪風俗,或寓諷刺,亦當以雅正出之。

四曰知物:郭忠恕《山水訓》云:學畫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臨其上而瞰之,則花之四面得矣。學畫竹者,取一枝竹,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上,則竹之真形出矣。學畫山水者何以異此,詮釋知物之義,此一端也。宋沈括《夢溪筆談》之論畫:則曰畫牛虎皆畫毛,惟馬不畫,大凡畫馬,其大不過尺,此乃以大為小,所以毛細而不可畫。又宋彭乘《墨客揮犀》:紀歐陽修曾得古畫,作牡丹一叢,其下有一貓,有客一見曰,此正午牡丹,何以明之,其花敷妍而色燥,此日中時花也。貓眼黑睛如線,此正午貓眼也;因貓眼早暮則睛圓,正午則如一線。以上二說,足見古人作畫,于光學之視差,動植物之生理,皆有發明,不肯茍然落筆,可以概見,此亦知物之證也。

以上四說,系以章法與畫法合論者;蓋章法既定,畫法緣之而生,不能偏廢耳。

十、論皴法及點苔

畫之山石樹木,皆重皴法。其筆法,有濃淡、繁簡、燥濕之不同,當求筆到意足,各宜合度。其所以合度,則在濃筆宜分明,淡筆宜骨力,繁筆宜檢靜,簡筆宜沉著,濕筆宜爽朗,燥筆宜潤澤;至山石之皴法,多創始于唐宋間人,蓋古人作畫,有染無皴,自唐李思訓、王維始發明皴法也。用述派別于下:

小斧劈皴 李思訓用點攢簇而成皴,下筆首重尾輕,形似丁頭。后人以李為北宗。

雨雪皴 亦名雨點皴,王維亦用點攢簇成皴,下筆均直,形似稻谷。后人以王為南宗。

披麻皴 亦名麻皮皴,董源用王維渲淡法,下筆均直,點縱為長,遂變為此皴,巨然及元人多學之。

大斧劈皴 南宋劉松年作皴,猶作小斧劈法,李唐亦近之。夏圭、馬遠乃變其法,用側筆皴,或用臥筆帶水作皴,謂之帶水斧斫,則已非北宗之皴法。

長斧劈皴 許道寧、顏暉所作,一名曰雨淋墻頭。

短筆皴 江貫道師巨然所作。

泥里拔釘皴 夏圭師李唐所作。

拖泥帶水皴 米友仁所作。先以水遍抹山形坡形大小之處,然后蘸佳墨橫筆拖之。

卷云皴 郭熙畫皴,原用披麻,至礬頭石用筆多旋轉,如卷云,故名。

解索皴 王叔明喜用長皴皴山巒,準頭用筆多彎曲,故名。

馬牙勾 李思訓、趙千里所作多有之,蓋先勾勒成山,卻以大青綠著色,方用螺青苦綠碎皴染,兼以泥金作石腳。

荷葉筋 趙孟畫山,分脈絡,似荷葉,故名。

大抵皴法,以斧劈、披麻為二大宗,其他皴法,皆由二大宗變化而出,蓋古人畫中皴染,本非一格,每到畫時,意之所至,就山之形勢,石之式樣,少變筆意,即自成一家矣。總之,皴法佳否,全視筆法,落筆輕松,則無多少厚薄之病,又能毛而不滯,光而不滑,則更擅其妙。上述馬牙勾、荷葉筋,皆為皴法之別稱,故以附綴;其他皴法不常用者則闕之。

初學皴法,當從披麻皴入手,因其便于規仿,復多變化。既通其法,又當以用墨之法,以為補助。古人作皴之用墨,其佳者,忽干忽濕,忽濃忽淡,有特然一下處,有漸漸漬成處,有淡蕩虛無處,有沉著雄厚處,兼此五者,則皴法盡其長矣。

木樹皴法,則較簡單,如松皮作鱗皴,柏皮作繩皴,柳身作交叉麻皮皴,梅身要點擦橫皴,梧桐樹身作稀筆橫皴,余作疏林叢灌之樹身,則以簡筆作皴即可。惟黑處留白,明處求暗,亦須加意耳。

點苔之法,亦為山石木樹之關系最重者,且為一畫之成,最后著筆之處;蓋通體片段,皴染已完,如何處墨光不顯,何處墨氣不厚,加以點苔,即能起色。點苔之訣,或圓或直或橫,大要在每幅之用筆,不可凌雜;其有用尖點側點之處,則宜疏不宜密;點苔一有不合,則佳畫成為劣品;故古人極重視之。古畫且有全不點苔者,因其渲染已佳,坡石岸根,皆隱顯合度,無所用于點苔;然宋明以來之名家,則無不點苔矣。畫青綠及工筆設色者,點筆或用大青大綠,每先用粉作底,再加顏色,此宋元人之法也。木樹之根,畫家亦多點苔,此為表示幽深之跡象,惟不能與枝葉相混耳。

十一、論寫生及寫意

近世以畫蔬果花草,隨手點簇者,謂之寫意;細筆鉤染者,謂之寫生。意謂寫生者,當求形似,寫意者寫其意象,推及畫人畫物,皆蒙此稱;不知古人所謂寫生,即謂抒寫人與物之生意,此誠畫學之絕詣,斷不能以寫生與寫意,立為畫家之兩派。今草此說,以寫生寫意,并列作一問題,則以畫花卉翎毛及人物,須從此二者為研究也。

如畫花卉,榻葉點花為第一步,鉤葉點心為第二步。然鉤葉點心,則為所畫花葉之眉目,而畫之優劣,亦于此判之。蓋榻葉點花,如玉之有本質,一經鉤葉點心,則雕琢以成器矣。至發枝立干,有先落筆者,有后落筆者,此在隨時定之。其章法則在于得勢,枝干能得勢,則花葉布置,有同一之生趣。余若花之分瓣,枝之疊葉,因在講明陰陽向背,然設深色有法,設淺色有法,全用水墨,亦當以濃淡分之。如此,方可見其神采。

如畫翎毛,鳥之形態,不過飛者、鳴者、棲者、啄者而已。獸之形態,不過立者、臥者、奔者、躍者而已。得其形似,即謂寫生;推及鱗介蟲魚,亦皆如此。惟畫時,當從動物生性及其動作,加以推測。如畫虎,宜作深山大澤,叢草密箐,不可旁畫大樹;以虎性之所宜,不樂近樹也。如畫雁,宜作平沙淺水,雜以蘆葦;以雁性之所宜,樂于近水也。若宜于山澤者,畫入庭院,宜于欄檻者,畫入原野,則乖物性,畫即不工,蓋于肖形之外,必當推測物性,則自然有生意矣。至鳥之眼爪,獸之首尾,皆宜特為注意,編者前已論之,如鳥之飛者,眼必畫明,爪必畫拳。棲者,眼必畫側視,爪必畫蹈實。獸之立者,頭必畫昂,尾多畫垂,其物之尾若蜷曲者則蜷曲。奔者,頭必畫俯,尾必畫直,此雖瑣瑣,亦以本物之性,方可據以入畫耳。

如畫人物,寫生寫意,尤當并重,古人所謂傳神阿堵頰上三豪,其言太簡,或難曲喻,今舉二例于下;蓋其言畫法亦詳,可供研習也。

宋蘇軾記僧維真畫 吾嘗見僧維真畫曾魯公,初不甚似,一日往見公歸,而喜甚曰,吾得之矣。乃與眉后加三紋,隱躍可見,作仰首上視,眉揚而額蹙者,遂大似。

宋黃庭堅記李伯時畫 李伯時為余作李廣奪胡兒馬挾兒南馳,取胡兒弓引滿,以擬追騎,觀箭鋒所直發之,人馬皆應弦也。伯時笑曰,使俗子為之,當作中箭追騎矣。

就二例言之,維真所畫,不加眉后三紋,作仰首上視之象,則不似。李伯時所畫,如作中箭追騎則落俗,此種真諦,實當于畫外求之。上例所述為面貌,下例所述為器物,可見圖寫人物,凡屬冠裳以及他物,若畫何代之故事,亦應參考古制,方能悉合,而衣褶等描染以及著色,尤貴有生動之致,一落板滯,則有匠氣,是如學琴者,雜有琵琶之聲,終生不能入古矣。故寫生與寫意,無論何種畫體,皆當以此二者為范本,編者是以不憚辭費而列論也。其明確之剖解,則世之畫家,不可視寫意為畫之一體,當視為畫法之真詮耳。

十二、畫之落款及題識

畫之落款,自宋以后始有之。元明迄清,尤成風尚,不但落款,更有作長篇之題識者,收藏家,或更以前人之名跡,乞后人之題詠,實則一畫之成,各有畫局,每畫落款,各有一定之處,如或不得其當,則有傷畫局矣。

古人落款,以單款為多,宋元人多有以姓名寫于樹石上者,其慎重如此,蓋恐累其畫局。其落款于姓名之外,或系以圖名,或紀以年月,則因重視其畫之意,亦非漫不加意。晚近以來,喜用長行題識,但雅俗之別,見者可一望而知,蓋落款及題識,亦自有其一定之行款,而畫幅空處,何處為宜,亦須于畫時,先留其地位,則落款與題識,于畫局映合成題,不惟無累于畫局,且有補于畫局矣。

畫之款識,昔人有作隸書及真書者,近今風尚,則以行楷之字為宜,惟款識之寫式,亦有定例,無論行數之長短,地位之橫直,以不侵及畫筆為要。尤為要者,如字有數行,則每行上端,皆須平頭,每行之下端,即不整齊亦可;蓋善書者,其于行款,有齊頭不齊腳之謂也。若僅落款,則字體不可過有大小,求其勻潔,若有題識,后再署款,則題識之字可略大,寫年月及姓名之字可略小,或落款一行,較題識之字,低一格寫之,以示識別;至有需抬寫處,只可平抬,或空一格,不可抬寫出他行之上,此皆古人成法,故本所見聞而述之。

古人款識之佳者,其人必工書法,如元之倪瓚、吳鎮,明之沈周、文徵明、董其昌,清之惲壽平、金農,此皆著名而可常見其書畫者,故古人有書畫同源之說,良非偶然;至款識之字體,以勁拔疏逸為擅長;用墨則宜濃淡相參,以免板滯;若用墨過濃,則款識之墨氣太重,亦足使畫減色也。

落款之字句,宜簡潔,如近人于姓名之上,加以別號,于姓名之下,復系以畫時所在之地,又綴以齋館樓軒,字句冗長,良非所宜;至題識亦有區別,以能闡發所畫之理趣為上,蓋畫之意趣未盡,題以發之,此最有味;其次則妙詞佳語,別有風裁,亦可使畫生色。近人嘗謂畫有可不題款者,惟金農之畫,不可無題,即此意也。若題此畫仿某派某人,或題用某派某人之法,則非其畫確可證合不可,否則徒使人騰笑而已。

十三、畫之品目

我國國畫,始盛于唐,大盛于宋,元明迄清,代有作者。其秉筆著錄畫人姓氏,品第所長,則始于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其所著錄,自軒轅至會昌(唐武宗紀元)凡三百七十一人。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所著錄,自會昌至熙寧(宋神宗紀元)凡二百七十四人。鄧椿《畫繼》所著錄,自熙寧至乾道(宋孝宗紀元)凡一百十九人。元陳德輝《續畫記》,自高宗至宋末,復著錄,凡一百五十人。元夏文彥《圖畫寶鑒》,實集諸志記以成,自軒轅至元共一千五百余人。明韓昂曾編續編,自明初至正德(明武宗紀元)又得一百七人。自明正德至清,能畫者尤多,著錄姓氏,或將突過前代;惟妙跡流傳,唐宋之畫,存于今日,已不多見,此則可為國畫惜也。幸其筆法,衍為宗派,流傳至今,猶可尋澤;其所賴以流傳者,實在古人論畫之文字,以及前述記志各書,能著錄其源流而已。編者惜不能作有統系之紀述,用述大凡,使知我國國畫有如此之歷史,當更發揮而昌大之。

論畫之紀錄,蔚成篇幅,傳于今者,以晉顧愷之《魏晉勝流畫贊》《畫云臺山記》二篇為最古,次則梁元帝《山水松石格》一篇。唐以后,則畫家述其所得,筆錄頗多,大都重山水一派。至宋釋仲仁《梅譜》,元李《竹譜》,王繹《寫像秘訣》,則詳其畫法,其兼附圖案者,則以宋人《梅花喜神譜》為之倡。嗣后畫譜,多采其法。清之畫譜,最著稱者,為《芥子園》《十竹齋》二種。《芥子園》多本李長蘅之舊輯,論判至確,圖說并詳,李為名畫家,故其能深入畫境,而以淺顯之文字出之。《十竹齋》印行之本,兼注重于設色,初學得之,亦可為設色之范本,近今印刷日精,影印古畫,墨光色彩,幾能亂真,便于臨摹,遠勝古昔,然畫譜能兼設色,實《十竹齋》為之先也。

古人評畫,有單取士夫畫為一派者;又謂之文人畫,董其昌曾專論之,其言曰:文人之畫,自王維始,其后董源、巨然、李成、范寬為嫡子,李伯時、王晉卿、米芾及其子友仁,皆從董、巨得來,直至元四大家,黃公望、王蒙、倪瓚、吳鎮,皆其正傳。吾朝文(徵明)、沈(周),又遠接衣缽。據上所述,實即山水南宗一派,惟畫家多以工詩文稱,故目為文人體;又趙孟問畫道于錢舜舉,何以稱士大夫畫?錢曰:王維、李成、徐熙、李伯時,皆士夫之高尚者,所畫能與物傳神,盡其妙也。然又有關捩,要無求于世,不以贊毀撓懷,據此以徐熙列入,足見無論何種畫體,皆有士夫一派,要在能有書卷氣,無論寫意工致,總不落俗,尤在人品之高尚,則其畫益重矣。

古人論畫,以神妙能逸,分為四品,始于唐朱景玄《名畫錄》,后之論畫者多從之,神品妙品,固非天資與學力,相合而成,不能遽及;若能品則學力所可造就,得專門擅長之一體,即可無負。所謂逸品,則近人論畫,有書卷氣、有金石氣者屬之,亦即士夫體,文人派之別稱也。

十四、畫與書學之關系

書畫同源,此為古今不可更易之定論,李日華論畫云:學畫必在能書,方知用筆。此尤為經驗之談,歷視古今名畫家,無有不工書者,且有以書法入于畫法者,如明王世貞《藝苑卮言》所載,語曰:畫石如飛白木如籀(此本趙孟之說)。又云:畫竹干如篆,枝如草,葉如真,節如隸(此本元柯九思之說),郭熙、唐棣之樹,文與可之竹,溫日觀之葡萄,皆從草法中得來,此書與畫通之證;至畫石之輪廓,樹之枝干,用筆當如書家之用中鋒,即一筆之起訖,視若平常,亦必如書家映帶成趣之致。皴擦點染,雖與書法不同,而用筆仍與作書相類,故學畫并應同時研究書法,則事半而功倍矣。

畫之落款及題識,所用書體,亦各有所宜,例如標舉圖名,多作篆隸,對于尊輩署款,宜作楷書,其他款識,用行楷最宜,或作草書亦可。是以畫家不講書法,則困于應用,古畫家拙于書者,以明仇英為最著,然其落款,僅以隸書署其姓名,亦至工整,如款識之字惡雜,即所畫至工,亦無價值。

以書法變入畫法,最著者為陸探微,陸見王獻之之聯綿書,以一筆出之,悟其筆意,創作一筆畫,昔人記陸所畫天王像之衣褶,如草篆,一袖作六七折,氣勢不斷,確以一筆出之。元王蒙所畫山水樹石,猶師其意,一筆不斷,自有奇古疏落之氣勢;蓋筆用中鋒,腕力又足以副之,故能成此畫格,但非筆法純熟,又值畫思坌涌,不能得此境界也。

作畫之時,最忌有昏惰之氣,要必神閑意定,然后命筆,宋郭思所謂不敢以輕心掉之,不敢以慢心忽之,此與作書時意境至合。總之,筆所到處,精神必須貫注,則章法筆法,并皆佳妙,況書家之分行布白,與畫之章法,有可互證,此在善學畫者求之。

古人論書之筆法,有曰:如錐畫沙,如印印泥,折釵股,屋漏痕;高峰墮石,百歲枯藤,驚蛇入草,此皆托為譬喻。前四喻,指落筆之渾成而能遒勁;后三喻,指落筆之險峻而輔以輕矯。王世貞又曾列舉此論,以示畫法,可見論畫論書,若合轍矣。

前代評品藝術,以書畫相提并論者至多,其能自述所得,以晉王曠告其兒子羲之二語為最有見,其曰:畫乃吾自畫,書乃吾自書。此足以推倒一切,蓋他種學問,不可存有我見,若書與畫,則一人有一人之真我,如王曠所言,吾自畫之,吾自書之,則其書畫,空無依傍,能有真我,可以想見。何謂真我,譬如摹臨畫本,往往貌似神非;若能自出機杼,無論工拙,皆有一種精神,即為真我,此為學畫應知之涂徑,亦即人生與藝術,人我相較,各有不同之要點,故縱論及之。

十五、余論

明窗凈幾,筆硯精良,此為畫時,此為畫地,如有好山水好花樹,可以坐對,則所畫,可得天然景物之助,能使畫者快意,不求工而自工;如局促一室,不得天然景物增益畫時之興趣,則展玩名畫,視其開合起伏聯絡映帶之筆法,以作意境,或取古人詠畫題畫之詩,再三吟諷,以暢機趣,則亦補助之方法也。

畫時所用器物,古人于其經驗,每多紀載,今略述之,亦以舉例而已,余以類推,則在畫者之隨時體會耳。

一 墨宜畫時新研,陳宿者不可用。

一 研墨宜用溫水或河水,井水冷凝,恐滯墨膠。

一 硯宜日洗,以免有宿墨、陳墨,所用大小之筆,亦如之。

一 筆宜開飽,浸水訖,然后蘸墨,則吸墨勻暢;若先蘸墨而后蘸水,墨必被水沖散。

一 畫碟宜多,用二寸圍白地無花者,舊窯更佳,用過宜即洗凈。

一 筆亦不可少,亦以白瓷者為宜。

一 貯膠之杯,宜用瓷,冬時膠凍,可用微火烘之,或用銅器之外襯,以免炙裂;惟不可用銅質之物貯膠,恐有銅銹,亦致變色。

一 貯顏色之杯,宜用合盛之,一經用過,即合其上覆之蓋,以免塵滓侵入;如杯有余水,宜凈。

一 畫時須貯水二器,一洗筆,一調顏色,污即更換。

一 烘染之畫,必須墨及顏色,上次已干,再作第二次,烘染多者,以次推之,如不待其干,即作第二次之烘染,可損色彩。古人有在紙絹之背,別加烘染者,則以青綠重色為多,不必一定效之。

一 紙絹經礬過者宜畫,如畫生紙,用墨宜注意。

一 畫時宜立以運筆,則畫幾宜略高,此指畫巨幅而言,如小幀及扇,則可坐畫。

一 畫凡須置壓尺、界尺,以壓尺可壓紙絹,不受風力掀動;界尺可知尺寸,畫時或須用之。

以上所述,雖多列器物,但至有關于畫法,若墨及顏色之調和,有非筆墨所可盡者,在畫者能自喻之。

畫中款識,如畫成之時,即用作畫之筆墨寫之,尤為合宜,一可合于章法;一墨色濃淡,與畫相合,彌見氣韻之生動。

畫中加印圖書,除署款之下,不得不用,余不可多蓋,名家于畫之左角,加一印者,名為壓角,蓋恐有割截之害,以此為識別耳。凡畫有不落款僅蓋用畫者姓名印之時,亦當審視蓋印之地位,不可隨意蓋用,有損于畫;古人往往于樹隙石角蓋印,此可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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