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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

《十日談》的第一天由此開始。先由作者把立刻就要描寫的十位男女聚集在一起講故事的緣由做出說明,然后他們在潘比妮亞主持下,每人自由選題講述自己喜歡的故事。

美麗文雅的女士們,每當我停下筆思考你們的憐憫天性時,我就意識到,你們會發現這本書的開頭既令人憎惡又使人痛苦,因為它扼要重述了最近發生的那場致人死亡的瘟疫,這場瘟疫給每一個見證它、經歷過它的人造成苦難和悲傷。對瘟疫的追敘是我這本書的引子。但是,如果您感到這痛苦的開頭使您讀不下去,似乎讀下去只會讓您不斷地嘆息和流淚,我會感到遺憾。您要像面對險峻、崎嶇高山的徒步旅行者那樣看待這個可怕的開頭:越過這座高山,就是一片最迷人的平原,您會在先艱難地翻越高山之后,備感平原帶給您的快樂。恰如有樂極生悲,也會有苦盡甜來。這開頭短暫的折磨(我說它短暫,是因為它僅占幾頁篇幅)將迅速讓位于已許諾給您的愉快的寬慰:如果我不這樣交代,您也許永遠也不會想到在這樣的開頭之后還會有快樂。實際上,如果我能夠找到其他合適的可選擇的道路,把您帶到我想請您去的地方,我是不愿意把您領上這條陡峭的山路的;但如果我不先提及瘟疫這一歷史事件,您就無法理解您將要讀到的那些故事為什么會發生,因此我認為我實際上是被迫這樣寫的。

在圣子根據基督教教義,圣父、圣子和圣靈是三位一體的神。圣子,亦稱道,借童貞女子瑪利亞之身降生,即耶穌,這就是基督教所謂的“道成肉身”。佛羅倫薩不是以耶穌降生,而是以道成肉身來記年的成功地化為肉身的1348年,意大利城市中最美麗、最高貴的城市佛羅倫薩,發生了一場可怕的瘟疫。不知是天上星辰的惡作劇,還是我們的邪惡,招致了憤怒的天主用瘟疫懲罰我們。這種瘟疫幾年前開始在東方出現,奪取了無數人的生命,然后不停地從一個地區向另一個地區蔓延,直到它把災難帶到西方。為了對付瘟疫,人們想盡一切辦法,運用各種措施,如政府命令清除市內垃圾,禁止患者進入市內,頒布許多衛生法令,但這都抵御不住瘟疫的侵襲;虔誠的人們,或以隊列行進的方式,或以其他方式,無數次地向天主請愿,都同樣無濟于事。隨著那年春季的到來,瘟疫開始異常驚人地展示它折磨人的威力。在這里,瘟疫并不是以它在東方那樣的方式出現。在東方,患者的鼻子流血就是死亡必定來臨的征兆。而在這里,不論男女一旦染上瘟疫,就在腹股溝或腋窩下出現腫塊,腫塊或大或小,有的會長到小蘋果那么大,有的像雞蛋那么大:人們普遍稱這樣的腫塊為腹股溝腺炎。不久,這種致人死亡的腹股溝腺炎就從這兩處肆無忌憚地蔓延至全身,發展為出現在手臂、大腿上,或其他各處的黑色或青黑色的斑塊。在一些人身上,這些大大小小的斑塊稀疏分布,而在其他人身上,瘟疫的癥狀呈現為密密麻麻的小斑點。對于那些身上出現小斑點的人來說,這些小斑點就像先前出現的腹股溝腺炎是致命疾病的征兆一樣,也是致命疾病的征兆。任何醫生的處方,任何藥品,似乎都不能治愈這種疾病。除了那些真正的醫務工作者外,自稱為醫生而實際上根本就沒有學過醫學的男男女女越來越多;但是,不知是因為這種疾病本質上就是不治之癥,還是因為醫生們找不到病源而不能對癥下藥,不僅無人恢復健康,而且實際上幾乎所有患者都在上述癥狀出現后的三天內死去,有的死得早點兒,有的死得晚點兒,大多數人沒有發燒或其他任何癥狀。

這種瘟疫就像任何干燥或沾有油脂的東西一旦靠近火就會燃燒起來一樣,隨著它通過人們正常交往從患者傳染到健康人身上,變得更加厲害。這場災難遠不止于此:不僅與病人接近使健康人染上瘟疫,而且與病人談話、與病人親熱都導致大量死亡——他們只要觸碰到病人的衣服,或任何其他被病人接觸過或用過的東西,就能明顯地感染上瘟疫。我這就給您講一件事,它會使您感到更加驚訝:這種瘟疫如果不是許多人目睹,不是我親眼所見,即使是最可信賴的權威人士告訴我,我也不敢相信,更不用說把它記錄下來。瘟疫的傳染力很強,它不僅從一個人傳染到另一個人,而且有多種傳染渠道,如果一個動物而不是一個人碰到一個屬于身患瘟疫或死于瘟疫的人的物件,這個動物就不僅是感染上了瘟疫,而且是馬上倒地而死。我剛才提到,尤其是我有一天親眼見到這樣一件事:一個乞丐死于瘟疫,他的破衣服被扔到了大街上,碰巧被兩頭豬見到了;它們習慣地用鼻子拱,然后用爪子抓,叼著衣服搖頭晃腦;沒過多久,這兩頭豬就倒地抽搐起來,好像是吞了毒藥,然后死在剛才它們叼著的破衣服上了。

這種事兒和許多其他類似的事情使幸存者產生各種恐懼和猜疑,這些恐懼和猜疑導致了一個相同的而且是非常不通情理的解決辦法,那就是:遠離瘟疫受害者,也遠離他們所有的雜物用品,希望這樣就能保護好他們自己的皮膚免受傳染。有些人贊同這樣的觀點:如果他們遵循有節制的生活方式,避免過度,他們就一定能阻止這種流行病迫近。于是,他們自愿結伴,住進沒有瘟疫受害者的孤宅獨院里的小房間;他們在這里過著快樂的生活,吃著最可口的食品,喝著最香甜的美酒——所有的人都最嚴格地節制飲食——避免狂飲暴食;他們不與外界的人說話,或不從外界搜集有關死亡或瘟疫受害者的任何消息——他們寧愿自得其樂地聽聽音樂或隨便找點兒其他類似的樂趣。其他人則認為與此相反的觀點更為誘人:對付這種疾病最有效的治療就是吃個夠、喝個夠,玩得痛快,狂舞歡歌,縱情享樂——對正在發生的一切不屑一顧。這就是他們竭力遵循的生活主旨和慣例;他們夜以繼日地在一家又一家酒館里縱情狂飲,一聽到某個人家里有樂趣,就闖進去歡鬧。這樣做非常容易,人人放縱自己,揮霍無度,仿佛沒有明天了。所以,大多數人家對所有來客開放,過往的行人就像那家的主人一樣隨便出入。他們雖然行為粗野、放蕩,但仍然小心翼翼地避免與病人接觸。

當時,由于我們的城市處于如此悲慘的狀態中,地方法官也像普通人一樣,有的死于瘟疫,有的臥病在床,無人能夠履行自己的職責。因此,圣紀法規蕩然無存,市民們可以為所欲為。除了上述兩種人,還有不少人采取折中態度:他們既不追隨第一種人清心寡欲、節制飲食,也不像第二種人那樣饕餮無度,放蕩不羈。他們吃飽、喝夠,但不過度;他們并不與世隔絕,而是經常出去走走,手里拿著鮮花、香草或隨身帶的各種香料,不時地放在鼻子下面聞聞,相信這些香味會為大腦(健康的別墅)創造奇跡,因為空氣中充滿了尸體的惡臭,散發著病人和藥物的臭味。其他人則采取非常殘忍的態度,毫無疑問他們做了最安全的選擇:他們認為,任何治療都不如遠離瘟疫患者。在這樣的前提下,許多男女拋棄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家宅和鄰里、自己的家人和財產,除了自己身上的皮膚什么都不要了,躲到別人家里或自己在鄉村的莊園里,好像以降瘟疫來懲罰人類罪惡的天主的憤怒,永遠不會越出城墻,到達他們所在之處;好像天主只想折磨留在城里的注定要死的人,好像他們的末日已經來臨。

堅持上述各種主張的人即使沒有個個死去,但也不是人人幸存;在每一個群體中,都有許多人染上瘟疫,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依然健康的人效仿他們過去健康時樹立的榜樣:不照顧他們這些患病的人,而是棄他們而去,留下他們痛苦地等死。市民之間互相回避,鄰里之間互不關心,親戚之間很少往來,甚至離得遠遠的,干脆不往來——但還不僅如此:男男女女都一樣被這場瘟疫弄得人心惶惶,各自為了活命,哥哥遺棄自己的弟弟,叔叔拋棄侄子,妹妹不管哥哥,也經常有妻子丟下丈夫。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父母親竟然不探望、不照料自己的孩子,他們甚至否認那染病的孩子是自己的。因此,那些不計其數的患病者無可依賴,偶爾得到極少數朋友的施舍或貪婪仆人的看護,就是這樣的仆人也是很少的。他們被以極豐厚的報酬招來,但都是些粗魯無知的男男女女,多半完全未受過培訓,他們的護理最多就是病人要什么東西給遞一下或只是看著病人死去。經常有仆人在護理病人期間,失去了性命,白白掙了那么多錢。病人被鄰居、家人和朋友遺棄,又很難雇到仆人照顧,導致了這里一種前所未聞的風氣:當一個女人病倒時,她可能是女士中最純潔、最漂亮、最文雅的,但她不再顧忌由男人——任何男人照顧,也不介意他是老是少,只要病情需要,就毫不在乎地把自己身體的各個部分袒露給他看,像她習慣地在另一個女性面前那樣解開衣裙。可想而知,這將導致那些女人病愈后品行就不那么端正了。許多人死去了,如果他們得到治療或照顧,本可以恢復健康的。隨著瘟疫繼續肆虐,由于缺乏病人所需要的但不能得到的護理,城里每天每夜都有大批的人死亡,那數字聽起來就非常可怕,更不用說親眼看見了。因此,那些有幸還活著的人實際上是被迫完全不按傳統的佛羅倫薩生活方式行事了。

過去的習俗——我們現在仍可見到——是這樣的:某一家死了人時,女親友和女鄰居們聚集在死者家中,與死者的至近、至親的人一起哀悼;那家的男人則和死者的男親屬、男鄰居,以及前來吊唁的男市民們聚集在門外;這時,適合死者社會地位的教士也來吊唁;然后,死者的朋友們抬著棺材,后邊跟著手持蠟燭、唱著挽歌的送葬隊伍,把死者送到他生前選好的教堂。由于瘟疫的蹂躪越來越殘忍,大多數習俗,就算不是全部,都被廢除了,反被一種前所未聞的新風氣所代替:不僅許多病人死時沒有護理的女人陪伴,更多的人斷氣時連一個見證人都沒有。能有親人為其逝世而悲傷灑淚的死者幾乎沒有了:親人們不再哀悼他們,新的秩序提倡人們聚在一起,相互戲謔,尋歡作樂。為了保證自己能幸免于瘟疫,婦女們大都壓抑她們生來具有的同情心,反而都精通于這種新的輕薄無聊的時尚。有十多個鄰居陪送死者尸體去教堂,已經是很罕見的了。尸體也不是落在那些重要的、杰出的人士肩上了:有一幫專職在葬禮中抬棺材的人,他們是出身最低賤的老百姓,喜歡稱自己為殯儀員,完成任務后得到現金酬報。他們抬著棺材,步履匆忙,不是奔向死者生前指定的教堂,而是走去最近的教堂,經常如此。棺材前面走著五六個教士,手持一支蠟燭——有時一支都不拿。教士們吩咐抬棺材的人把尸體扔進距離最近的、可用的、還有余地的墓穴,也不再費事去做冗長、隆重的安靈彌撒。如果您細查下層人民,甚至大部分中產階級的人死了以后如何處置,您會發現他們的情形更加悲慘:絕大多數人死了以后被留在家里,不知是因為心存僥幸還是因為家境赤貧,日復一日,結果造成鄰里數以千計的人染上瘟疫;因為他們根本得不到任何護理,花錢的或不花錢的,實際上患病后就無可救治了。許多人或在白天或在夜里死在大街上,更有許多人死在家里,直到他們的尸體腐爛發臭,鄰居們才發現他們死了;城里到處都有這兩種死去的人和其他死在城內其他各處的人。

鄰居們對死尸感染的懼怕超過對死者的惻隱之心,因此他們都采取同樣的做法:如果他們能找到抬棺材的人,就請抬棺材的人幫助,否則就自己動手,把尸體拖到大街上,放在門外;只要有人出門上街,特別是在早上,他們就會看到許多尸體。然后,他們就會派人去找棺材(如果找不到棺材,就用木板代替)。在很多情況下,一個棺材里裝著兩三具尸體——常有這種情況,夫妻,父子,或兩三個兄弟等被裝殮在一起。也經常有這種情況,兩個神父舉著一個十字架,引領著一伙抬棺材的人往墓地走,一會兒就發現他們身后跟上來三四伙抬棺材的人,結果原以為去安葬一位死者的神父,發現他們不得不安葬六個甚至更多的死者。這種葬禮沒有眼淚、沒有炫耀、沒有蠟燭、沒有任何陪伴:那時事情已經到了這樣的程度——一個垂死的人所得到的照顧還沒有今天一頭山羊得到的多。顯而易見,如果在正常情況下偶爾發生的小災難,不足以教給智者忍耐,那么這場大規模的流行病則使頭腦最簡單的人也在某種程度學會了對這一切泰然處之。因為各個教堂都沒有足夠的墳地來安葬每天、每個時刻被大批運來的尸體,根本不可能再按古老習俗給每個死者安排一個他自己享用的墓穴,于是,在墳地里挖了一些巨大的深坑,把后來的尸體成百地葬進這些大坑里;這些尸體就像船艙里堆積的貨物那樣,被分層擺放,每層尸體上面撒一層薄薄的泥土,直到把整個大坑裝滿。

在我更詳細地講述我們這座城市在那些日子里所經受的苦難之前,我只想補充一句,如果說城里的市民們遭受了瘟疫毀滅性的襲擊,城外的村民們也未能幸免于這場浩劫。頗像城市的只是規模小點兒的集鎮就不用說了,在偏僻的村莊里和村外的田野里,可憐的身無分文的農民及其家人,就像牲畜那樣死去;他們沒有醫生救治,沒有家人護理,隨時離開人世,有的人死在家里,有的人死在路上,還有的人死在莊稼地里。結果,他們也像市民們一樣,變得無責任心了,既不關心農活也不關心財產;他們的確不再顧及牲畜的死活、田園的興衰和他們的早期勞動能否得到收獲,只是拼命地把一切揮霍掉,好像他們僅僅在等待著他們能看見自己死去的那一天。因此,牛、驢、羊、豬、雞,甚至忠誠的狗,都被迫離開欄圈,在田野里亂跑,成熟的莊稼留在地里,無人收割。許多牲畜的行為就像有理性的人,白天在田野里吃個夠,黃昏時,雖然沒有牧人驅趕,也會帶著吃飽的肚子自動地回到它們的欄圈過夜。

讓我們把話題從鄉村再轉回到城里吧。由于天主的盛怒,無疑在某種程度上也由于人們的殘忍,從三月到七月,佛羅倫薩城里死了十萬多人:一部分是瘟疫橫行的結果,一部分是幸存者們懼怕傳染而不照顧病人所造成的,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人震驚的呢?在瘟疫襲來之前,誰會想到城里竟會有這么多居民呢?唉,想一想所有那些昔日達官貴婦出入如云的宏偉的宮殿、漂亮的宅邸、華麗的大廈吧,如今喪失了男女主人,全被拋棄,甚至連一個最卑賤的仆人都見不到了!想象一下,所有那些名門望族的姓氏、那些巨大的莊園和驚人的財富,都沒有了合法繼承人,這是多么的悲慘啊!多少英俊的男子,多少漂亮的女人,多少歡快的年輕人——甚至像加倫、希波克拉底和阿斯克勒庇俄斯一樣著名的醫生——都宣稱他們是最健康的人,早晨還與家人和朋友們坐在一起吃早點,可是晚上他們卻發現自己在另一個世界里與祖先們一起進餐!

講述這些令人悲傷的事情使我自己也很難過,所以我打算把那些適于忘記的事情扔在一邊。根據可靠人士講,這時佛羅倫薩城已陷入如此困境,實際上已被人們遺棄了,一個星期二的早晨,七位年輕小姐集合在神圣的圣瑪利亞·諾維拉教堂佛羅倫薩的主要教堂,當時以其布道者而聞名。里。她們實際上是城里僅有的能出席聆聽每日禱告的人,身著與那年頭兒相配的喪服。她們相互之間的關系或是親戚,或是朋友,或是鄰居,最年長的不過二十八歲,最年輕的也有十八歲。她們個個出身高貴,容貌美麗,儀態文雅,聰明伶俐,天真可愛。我本應說出她們的真實姓名,但我有正當的理由不這樣做,因為我要轉述她們所說的、所聽到的,我不想讓她們中任何人在將來某一天為書中的敘述而感到尷尬。因為在當時,(由于上面提到的原因)不僅她們這樣的年輕姑娘,就連年長些的女人都很放蕩,而如今嚴肅的生活風氣又盛行起來。此外,我不想給那些喜歡中傷別人、甚至對最純潔無瑕的生活作風也要百般挑剔的人以任何口實,來用誹謗性的語言詆毀這幾位有良好教養的小姐的品行。因此,為了記錄下來她們每個人所講的故事又不引起她們的尷尬,我給她們每一位都另外起了一個或多或少反映她個人性格特征的名字:我們叫第一位也是最年長的一位潘比妮亞,第二位菲亞美塔,第三位菲羅美娜,第四位艾米莉亞,第五位勞蕾塔,第六位內菲勒,我將正當有理地叫最后一位愛麗莎。潘比妮亞意思是“快速生長”或“充滿生氣”;菲亞美塔意思是“小情人”;菲羅美娜意思是“女歌唱家”;艾米莉亞意思是“拍馬屁的人”;勞蕾塔意思是“小月桂樹”;內菲勒意思是“新情人”;愛麗莎意思是“熱戀”“熱愛”,是希臘神話中迦太基女王迪多娜的別名。迪多娜收留了從特洛伊逃出來的埃涅阿斯,二人相愛,后被埃涅阿斯拋棄。本書第六天結束時,愛麗莎唱的歌曲描述了自己不幸的愛情,如同迪多娜的愛情,所以這里說“正當有理地叫最后一位愛麗莎”。這幾位小姐并非事先約定,而是純屬偶然地集合在這座教堂里的一個角落。她們拉過來椅子圍成一圈,長吁短嘆地發泄一番之后,不再禱告,開始從各個角度討論起人生來。過了一會兒,大家安靜下來,潘比妮亞清楚而響亮地說:“你們和我都可能多次聽人說過,一個人理智地做事是沒有過錯的。既然我們出生到這個世界上,對我們來說只有盡一切所能保護和促進生命才是明智的。實際上這是被允許的,有時人們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偶爾殺人也被視為無罪。既然維護公共福利的法律允許這種行為,那我們就和所有其他人一樣,都有權利采取一些對他人無害的手段,確保自己的生存。我越是深思今天早晨和以往每天早晨我們的行為,以及我們正在進行的對人生的討論,我就越加意識到,我們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安全焦慮不安——你們也一定意識到了這一點。這并不奇怪。但真正令我驚奇的是,雖然我們都有女人的感受,可竟然沒有一個人采取任何措施防止我們有充分理由懼怕的事情發生。我認為,我們留在這兒,好像我們有責任來證明運來埋葬的尸體有多少,或聽一聽以便確認那所剩無幾的幾個教士是否在合適的時刻為死者舉行葬禮,或以這身喪服向我們見到的每一個人顯示我們所遭遇的各種深深的痛苦。如果我們走出教堂,會看到什么?到處都是抬著的尸體和病人;或是那些因犯罪被依法判處流放的人,他們現在看到代表法律的人不是病倒就是死去,于是就輕蔑地對待法律,厚顏無恥地在城里亂竄。我們還看到,那些臭名昭著的社會渣滓自稱為殯儀員,他們異常活躍,騎著馬在城里四處走動,散發出血腥的氣味,哼唱著庸俗下流的歌曲嘲笑我們的不幸。我們經常聽到的總是“某某死了”或“某某要斷氣了”;如果人死了還有人為他哭泣,那我們就會聽到全城一片哀聲。我不知道你們回家時會是怎樣的情形,我回家只能見到家里的人都死了,只剩下我和女仆兩人——而我們曾經是那么一大家人啊。那情景非常可怕,令我毛骨悚然——我能感覺到——因為無論我在房子里走到哪兒,腳步停在哪兒,我總在幻覺中見到那些死者的鬼魂,他們看上去不是我熟悉的模樣,變得十分可怕,天主知道這是為什么。所以,不論我是待在這兒,還是待在教堂外面,還是待在家里,我都感覺心神不寧;更可怕的是,像我們一樣還有一點兒錢和有去處的人,都躲出去了,好像只有我們這幾個人留了下來。至于其他可能留在這里的人,我經常聽說并親眼見過他們,或單獨一人,或成群結伙,夜以繼日,肆無忌憚地尋歡作樂。不僅那些世俗的人如此,甚至那些受修道院制度約束的修士們也認為,別人可以做的事,他們也同樣可以做;于是他們違背誓言和教規,去追求肉體的快樂,似乎這是一種逃命的方式:他們變得無精打采,荒淫無度。如果情況就是這樣,而且分明就是這樣,我們還待在這兒干什么?期待什么?指望什么?到了關照我們自己健康的時刻了,是什么使我們比其他市民更為遲緩、更為漫不經心?難道我們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嗎?難道我們以為我們的肉體和靈魂要比其他人結合得更加牢固,因此不必擔心會有災難降臨到我們頭上嗎?如果我們真的這樣以為,那我們就大錯特錯了,這是一個多么荒唐的信念!只要我們認真地想一想有多少青年男女死于這場瘟疫,我們就會認識到這一點的。

“不知你們是否與我看法一致,如果只是因為我們過于茍安,過于懶散,而不去照顧自己,最痛苦的事情降臨到我們頭上怎么辦?依我的意見,鑒于我們目前的處境,我們最好也像其他人一樣,離開這個城市,住到我們的鄉間別墅里——我們每個人在鄉間都有好幾座別墅。我們要像逃避殘忍的死神那樣避開其他人過的那種墮落的生活,在鄉間過一種有道德的生活,盡情地享受快樂,但絕不過分。在那里,我們能聽見小鳥歌唱,看著小山和平原變綠;那里有麥浪起伏的田野,各種各樣的樹木,還有美麗遼闊的天空。上天可能在怒視著我們,但它仍然在我們眼前展現出它那永恒的美麗——那要比我們在這座城里凝視那些空空的房屋美麗得多!那兒的空氣新鮮多了,這年頭人們的生活必需品那兒也是應有盡有,沒有很多要克服的困難。當然,鄉下的農民也像城里人一樣染上瘟疫,一個個死去;但畢竟那里的房屋和居民都比城里少,其情景遠沒有城里那樣悲慘。此外,如果我沒弄錯,我們不是要拋棄任何人;其實是我們被別人拋棄了——我們的家人不是死去了,就是自己逃命了,扔下我們孤獨地忍受痛苦,就好像我們不是他們的親人。所以,如果大家按我建議的去做,沒有人會譴責我們;如果不,其結果只能是痛苦,甚至死亡。所以,如果你們同意,我們最好帶著女仆去鄉下,找人把我們的生活必需品隨后送去——今天待在這家別墅,明天住在那家別墅,快樂地享受這年頭兒所能提供給我們的最大快樂。讓我們就這樣生活下去,直到我們能看到天主結束這場瘟疫的那一天——除非死神先趕來把我們抓走。請記住,如果我們去鄉下過有道德的生活,我們絕不會像留在城里生活放蕩的女人們那樣感到羞恥。”

其他小姐們聽完潘比妮亞的議論,不僅贊成而且迫不及待地要馬上采納她的建議,并立刻開始討論實施這個建議的辦法,仿佛她們一旦從座位上站起來就要上路似的。但十分精明的菲羅美娜這時說:“潘比妮亞說得很有道理,但不要像你們這樣倉促行動。請記住,我們都是女人,而且我們也都年紀不小了,不至于不明白女人自己是不知道明智從事的,因此需要男人來指導。看一看吧,我們是多么的無定見、多么的倔強、多疑、膽怯、無決斷!因此,我不禁擔心,如果我們沒有男人領導,只按自己的想法行事,我們將會很快各奔東西,更重要的是,大家臉上都不光彩。難道我們不應該在動身前先把這個問題解決好嗎?”

愛麗莎也說:“的確,男人是女人的首領,如果沒有男人做主,我們女人做事很少有圓滿的時候。可是,我們去哪兒能找到男人呢?我們都知道,大多數男人都死了,那些還活著的也像我們現在這樣,已經各自結伴逃命了。我們怎么會知道他們去了哪里?隨便找幾個陌生男人吧,那根本就不妥當。因此,如果我們真想關心自己,我們就得設法這樣安排我們的生活:既能享受到快樂和安寧,又不招來誹謗或煩惱。”

正當年輕小姐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著的時候,恰巧有三位男青年走進了教堂,其中最年輕的也有二十五歲了。他們正處于戀愛期間,眼前的災難、親友的喪失、對自己健康的擔心,總之,什么都不能阻止他們對愛情的追求,更不用說熄滅他們的愛情火焰。第一位名叫潘菲洛,第二位名叫菲洛斯特拉托,最后一位名叫迪奧內奧,潘菲洛意思是“所有的人都愛”或“愛所有的人”;菲洛斯特拉托意思是“被愛神征服了的”;迪奧內奧意思是“狂戀的”。個個都是儀表堂堂的年輕紳士。他們是來尋找親人的,因為在這災難的年頭,能與親人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安慰。碰巧的是,他們的情人就在我們提到的這七位小姐之中,而其余四位小姐也與他們有親戚關系。

他們與小姐們幾乎是在同一時刻相互看到對方,潘比妮亞微笑著說:“瞧,在我們冒險行動的一開始,好運氣就來了!命運之神給我們派來了三位英俊聰明的青年:如果我們愿意雇傭他們,他們一定會非常高興地當我們的首領和仆人。”

內菲勒聽了這話,羞得滿臉通紅,因為這三位青年中有一位正向她求婚,她說:“看在天主的面上,潘比妮亞,想一想你在說些什么呀!我愿意承認,他們都是品行端正、無可挑剔的青年。我相信,他們完全勝任這個任務,而且勝任比這更重要的任務。當然,別說請他們陪伴我們,實際上就是讓他們陪伴比我們更漂亮、更迷人的小姐,他們也是最優秀、最令人滿意的。但大家都知道,他們正與我們中間的幾個人相愛。我擔心,如果我們帶他們一起走,即使男女雙方都沒有什么過錯,可能也會招來指責和誹謗。”

菲羅美娜接著說:“胡說!只要我行為端正,問心無愧,我就不在乎別人說什么——天主和真理會為我抵制流言的。但愿他們樂意跟我們一起走!正如潘比妮亞所說:好運氣在陪伴我們上路。”

她的這番話說出了姑娘們的心聲,她們紛紛表態贊成把那三位青年叫過來,把她們已擬定好的計劃告訴他們,邀請他們為伴,參加她們去鄉下的遠征。于是,與三位青年之一有親戚關系的潘比妮亞二話不說,站起身來,向正站在那里觀望的三位青年走去。潘比妮亞向他們愉快地打過招呼,把小姐們的打算告訴他們,代表全體小姐問他們是否愿意以純潔的兄弟情誼陪伴她們。起初那三位青年以為小姐們在拿他們取笑,但見潘比妮亞說得那么鄭重其事,就回答說他們非常高興聽候小姐們吩咐。他們立即開始工作,在離開教堂前就安排了出發前要做的一切準備。第二天(即星期三)早晨破曉時分,一切必要的準備都已就緒,小姐們已事先派人通知那三位青年打算去的地方,于是她們帶著自己的女仆,那三位青年帶著三個男仆,一起出發了。他們走了不到兩英里,就到了他們打算逗留的地方。

這地方與每一條大路都有一定距離,位于一座山崗上;周圍是雜色的灌木和青翠的樹林,景色賞心悅目。山頂上坐落著一處宅第,圍繞一個漂亮寬敞的庭院而建;宅第由過廊、客廳和臥室組成,每間臥室都用漂亮的繪畫裝飾得非常高雅。房子的周圍是美麗的花園和草坪,有幾眼清涼的泉水和幾個藏滿珍貴美酒的酒窖——這酒并非是真給節制飲食和自尊自重的小姐們準備的,實際上是留給善于飲酒的男士們品嘗的。他們到來之后,看到整個宅第已打掃得干干凈凈,床鋪已鋪得整整齊齊,到處擺放著這個季節盛開的鮮花,地板上點綴著燈芯草,感到非常高興。

他們立刻坐了下來,就聽年輕男士中最有吸引力的、頗有才智的迪奧內奧說:“各位小姐,是你們的智慧而不是我們的遠見,把大家帶到這里來了。我不知道你們打算怎樣消除憂慮,至于我的憂慮,剛才與你們一起動身的時候,我已把它扔在城門口了。所以,你們必須樂意跟我一起唱啊,笑啊,狂歡一場——沒有任何偏見,當然不失你們的端莊——否則,你們就必須放我回到那苦難的城里,再繼續忍受我的悲傷。”

潘比妮亞似乎也已經把她的憂慮都消除了,愉快地回答說:“迪奧內奧,你說得對極了:讓我們快樂起來吧,我們的全部目的就是把所有的痛苦都拋在身后。但是,任何持久的事物都必須有個制度,我是首先發起討論的人,我們這一伙人正是來源于那場討論——依我看,如果我們想要使快樂長久,我們就得推舉我們當中一個人為首領,把他作為我們的統治者來尊敬和服從;那個人要全心全意地想方設法保證讓我們過得快樂。為了保證我們每個人都體驗到執政的責任與特權,我建議把這份負擔與榮譽每天輪流授給一個人,我權衡一下,認為這樣做不會引起嫉妒。第一天的首領由我們大家推選,以后的首領由當天行使統治權的小姐或先生在每天晚上六點鐘指定。統治者將決定他或她執政的持續時間,并確定我們消磨時間的方式和地點。”

潘比妮亞的這番話贏得了大家的贊賞,他們一致選舉她做第一天的女王;然后,菲羅美娜迅速向一個月桂樹叢跑去,摘下幾根小樹枝,用這些樹枝編成一個象征勝利和榮譽的美麗桂冠,因為她聽人說,桂樹葉代表榮譽,又將尊貴授予了有資格戴上桂冠的人。于是,她將桂冠戴在潘比妮亞頭上。在他們結伴期間,這頂桂冠一直是莊嚴的最高權力的象征。

被推舉為女王的潘比妮亞,吩咐把三位青年帶來的三個男仆和小姐們帶來的四個女仆也叫來,命令大家安靜下來,然后她說了下面這番話:“為了保證我們的生活能井井有條、非常愉快地進行,以后還要不斷改進,避免招致任何誹謗的玷污,保證我們這種生活繼續下去,想持續多久就持續多久,我作為第一任首領,先為你們所有人做個榜樣。我開始行使我的職權,委任迪奧內奧的男仆帕爾梅諾作我的總管,負責管理住宅的全部事務,監督餐廳工作。潘菲洛的男仆西里斯科擔任我們的伙食管理員和財務管理員,他聽候帕爾梅諾的支配。當這兩個仆人正在履行自己的職責而不能侍候他們的主人時,丁達羅就在菲洛斯特拉托和另兩位先生的房間侍候。我的女仆米西婭和菲羅美娜的女仆莉齊斯卡在廚房里工作,認真做好帕爾梅諾要求她們做的每一道菜。勞雷塔的女仆吉美拉和菲亞美塔的女仆斯特拉蒂莉亞負責整理各位小姐的房間,并把我們聚會的那些房間打掃干凈。此外,我希望并命令你們,如果你們很想得到我們的歡心,請記住——不論你們去哪兒、從哪兒回來,不論你們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只把外邊那些令人愉快的消息帶回給我們。”

潘比妮亞的這些命令立刻得到大家的一致贊成。她站起身,親切地說:“我們這里有花園、草坪和其他非常迷人的處所。現在大家可以隨意走走,自娛自樂,九點鐘聲敲響時回來,我們趁天氣涼爽時吃早飯。”

這伙快樂的青年男女聽到他們的新女王一聲令下,立刻四散開來,在一個花園里漫步閑逛,討論著愉快的話題,用各種樹葉為自己制作漂亮的花冠,唱著愛情歌曲,快樂地度過女王限定的這段時間。然后,他們回到屋子里,看到帕爾梅諾已開始勤奮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大家進入一個餐廳,發現餐桌上已鋪好了雪白的亞麻臺布,玻璃酒杯閃著銀光,整個餐桌點綴著金雀花的嫩枝。他們按女王的命令,先洗了手,然后按帕爾梅諾指定的位置就座。三個仆人為他們端上來最精美的菜肴,斟上最香甜的葡萄酒,謹慎周到地伺候他們的主人。一切都安排得非常漂亮、細致,使大家興高采烈,一邊飲酒吃飯,一邊談笑風生。因為這些青年男女都會跳舞,其中有幾位還是優秀的歌手和樂師,所以吃過早飯后,女王吩咐把樂器拿來;迪奧內奧遵照女王吩咐,拿來一把琵琶,菲亞美塔拿來一把提琴,兩人合奏起一支優美的舞曲。女王吩咐仆人們去吃飯,她和姐妹們緩緩起步與兩位青年跳起圓舞曲。舞畢,他們又唱起美妙歡樂的歌曲。就這樣,他們一直盡情玩到女王認為應該午睡的時刻;女王吩咐小姐們散去,男士們也回到自己的房間,他們的臥室與女士們的臥室是隔開的。男士們發現臥室里的床已整潔地鋪好,并像餐廳里一樣擺滿了鮮花;小姐們的臥室也是一樣,大家解衣入睡。

下午三點鐘聲敲過不久,女王首先起床,并吩咐仆人喚醒其他幾位小姐和男士,說白天睡得太多對健康無益。他們走出房間,來到一塊陽光照射不到的繁茂的綠草坪,感到微風輕拂。女王先讓大家圍成一圈兒,坐在草坪上,然后對大家說:“你們看,烈日高照,熱氣襲人,唯一能聽到的聲音就是橄欖樹上蟋蟀的陣陣鳴叫。這時去別的任何地方玩兒都是愚蠢的。這兒既秀麗又涼爽,你們看,那邊的棋桌已經擺上了幾副象棋,你們可以根據自己的愛好自娛自樂。但是如果下棋,有輸有贏,有一方必定感到沮喪,這對于贏的一方和旁觀者來說都不是太大的樂趣。所以,我建議,我們不下棋,而是以講故事來度過這酷熱的下午。這樣一個人講故事,能使大家都得到快樂。等每個人都講完一個故事,太陽就落山了,熱氣也就退了,那時我們喜歡去哪兒玩兒就去哪兒玩兒。如果大家同意我的建議,我們就這樣做——我非常樂意滿足大家的愿望。如果大家不喜歡講故事,那我們各自隨心所欲,愛去哪兒就去哪兒,都在六點鐘回來。”

所有的男士和小姐都贊成講故事。

“好吧,”女王說,“如果你們都同意,在這第一天,我允許大家自由選題,喜歡講什么就講什么吧。”

她向坐在她右邊的潘菲洛轉過身去,親切地請他用他的故事開個頭兒。聽到女王的命令,潘菲洛立刻向聚精會神的聽眾講述了下面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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