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森林信號
- 我的青春觀察日志,果然沒問題
- 寂生落愁
- 5186字
- 2025-07-30 11:23:10
夕陽熔金般潑灑在京都郊外的山道上,將滿載櫻丘高校學生的大巴車染成流動的蜜糖罐子。
我,榎本悠真,額頭抵著微涼的車窗,指尖無意識地在日志本邊緣的毛糙紙面上反復摩挲——第37頁右下角,一道明顯的撕裂痕跡宣告著這本子的“年資”。
昨天家政課那場關于“鹽與糖的哲學探討”(藤堂詩把調味罐搞混,導致九條颯生吞了一盤致死量咸曲奇)引發的混亂,似乎還殘留在這磨損的觸感里。
“悠真哥,”旁邊傳來榎本千夏刻意壓低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她膝蓋上放著的保溫杯,杯柄精準地朝著我的方向,與座椅扶手的夾角是教科書般的90度——這是她“安全距離”的物理標尺。
“前方有臨時停車點,霧島同學說看到有賣限定版紅豆饅頭。”
她報告著,視線卻像受驚的鳥雀,飛快地從我臉上掠過,落回自己一絲不茍的制服裙褶上。
我嗯了一聲作為回應。轉筆的速度在指間悄然提升,筆桿劃過空氣發出細微的嘶鳴。
焦慮值,按霧島雪那本折了無數個角的《人類非理性行為觀察筆記》里的說法,此刻大約在65%閾值徘徊。
原因無他,生活相談室的那群“問題兒童”此刻正像一鍋沸騰的雜燴粥,在車廂后半段持續散發著不安定能量。
“小葵!那個仙貝是我的儲備糧!歸還!立刻!馬上!”霧島雪清冷又隱含暴躁的聲音穿透喧鬧。
只見她單手精準地揪住小泉葵橘色卷毛的后領——后者正試圖把一大包辣味仙貝偷偷塞進鼓囊囊的背包深處,嘴角還粘著一粒可疑的白色飯粒。
“嗚哇!雪醬好過分!這是戰略物資!修學旅行沒有充足的零食補給怎么行!能量!懂嗎?愛的能量!”小泉葵揮舞著仙貝袋子抗議,臉頰鼓得像只倉鼠。
“你的‘愛’只會導致犯罪級的味覺災難。”霧島雪另一只手推了推眼鏡,鏡片寒光一閃。
“上周是誰用辣度突破天際的‘愛心便當’放倒了三個足球部成員?”
“那、那是意外!是辣椒醬的蓋子自己松掉的!”小泉葵眼神飄忽,捏著仙貝袋子的手指微微用力,包裝袋發出可憐的呻吟——又一個飯團即將慘遭“失戀能量”蹂躪的預兆。
視線越過這場小型“糧草爭奪戰”,落在靠窗的位置。
葉山拓的無線耳機依舊牢牢戴著,隔絕了大部分噪音。
他側著頭,目光沉靜地落在身邊的白鳥鈴身上。
白鳥今天戴著那頂標志性的雪白貝雷帽,帽檐壓得有些低,纖細的手指正無意識地摳著電子繪圖板的邊緣,屏幕上是她剛剛速寫的窗外飛掠的楓葉,線條干凈利落。
葉山拓偶爾會抬手,指尖在虛空中極其輕微地調整著什么,像是在校準一個只有他能接收的頻率。
“哼,過度保護模式全開。”森崎暗縮在我前排的座位里,劉海幾乎蓋住整張臉,只露出一個尖尖的下巴。
他膝蓋上攤開的素描本一角,正以驚人的速度勾勒著葉山拓和白鳥的側影速寫,筆觸帶著某種神經質的專注。
“守護騎士與沉默公主…老套的設定…”他含糊地嘟囔著,牙齒無意識地啃咬著素描本硬殼邊緣,留下淺淺的牙印。
車終于在一片被濃密杉樹林環繞的休憩點停下。
空氣瞬間涌入帶著草木清冽和泥土微腥的氣息。
學生們歡呼著涌下車,像一群被放出籠子的鳥。
“自由活動一小時!不要離開指定區域!尤其不許深入樹林!”領隊老師聲嘶力竭的喊話很快被興奮的浪潮淹沒。
***
暮色四合的速度比預想的更快。
濃厚的墨藍色從天際線迅速向上暈染,吞沒了最后一縷晚霞。
林間的光線急劇衰減,層層疊疊的樹影變得模糊、膨脹,最終融成一片深不可測的黑暗。
白天看起來清新可愛的林間小徑,此刻像張開了巨口的怪獸。
集合哨聲尖利地劃破空氣。
“點名!快點名!”老師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人群在臨時開辟的小空地上聚集,手電光柱凌亂地切割著黑暗。
喧鬧漸漸平息,一種名為“不安”的冰冷氣體開始彌漫。
“……白鳥鈴?白鳥鈴同學在嗎?”
當老師的點名第三次重復這個名字時,空氣仿佛凝固了。
我下意識地看向葉山拓的位置——他身邊那個戴著雪白貝雷帽的身影,消失了。
“白鳥同學不見了!”小泉葵第一個驚叫起來,手里的半包仙貝掉在地上。
霧島雪猛地合上她那本從不離身的《觀察筆記》,折角的書頁發出啪的一聲脆響,臉色在搖晃的手電光下顯得異常冷峻:
“坐標丟失。最后目擊時間約18點07分,方向疑似偏離主路東南側。”
“東南側?”老師的聲音拔高了。
“那邊地形復雜,還有未開發的區域!手機信號也很差!所有人!立刻分成小組,以這里為中心向外輻射尋找!不要走散!保持呼喊!”
恐慌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波紋迅速擴散。
人群炸開鍋,手電光柱更加混亂地揮舞著,呼喊白鳥名字的聲音此起彼伏,帶著驚恐的變調,反而加劇了森林的壓迫感。
“安靜!”一個沉靜的聲音穿透嘈雜,不大,卻帶著奇異的穿透力。
是葉山拓。
他已經摘下了耳機,掛在脖子上。臉上沒有明顯的慌亂,但下頜線繃得很緊。
他迅速從隨身的背包里拿出一個強光手電筒,動作穩定,沒有絲毫多余。
他舉起手電,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漫無目的地掃射,而是對準了森林深處最濃稠的黑暗。
下一秒,光柱以一種精準、穩定到近乎冷酷的節奏閃爍起來。
長亮——短促熄滅——長亮——短促熄滅——長亮——長亮——長亮(···———)
是摩斯密碼。
“S… O… S…”霧島雪低語出聲,鏡片后的眼睛銳利地盯著那束規律閃爍的光。
“他在用最基礎的求救信號傳遞‘尋找’的意圖。簡潔,高效,在混亂中最容易被識別。”她捏著書本的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書脊被壓出一道新的折痕。
時間在焦灼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每一秒都被森林的寂靜和遠處模糊的呼喊聲拉得無比漫長。
小泉葵緊緊抓著霧島雪的胳膊,身體微微發抖。
森崎暗不知何時也湊了過來,素描本緊緊抱在懷里,像抱著盾牌。
七海遙正低聲快速地和幾位老師溝通,她習慣性捻著發尾的手指動作快得幾乎出現殘影,漸變色的發絲在微弱光線下纏繞成一團亂麻。
葉山拓的手電信號如同黑暗海洋中一座孤獨的燈塔,持續而固執地閃爍著那組“尋找”的密碼。
光斑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陰影,那是一種全神貫注的沉默,一種將所有焦慮壓縮在平靜表面之下的力量。
我甚至能聽到他調整呼吸時細微的節律,與他手指穩定操控光信號的節奏完全同步。
突然!
在葉山拓光柱指向的、一片被巨大蕨類植物遮蔽的幽暗角落里,一點微弱的、奇異的藍綠色熒光突兀地亮了起來!
那光芒極其微弱,在濃重的黑暗里卻像一顆墜落的星辰。
它閃爍了一下,穩定下來,然后開始緩慢地、有規律地變化。
光芒勾勒出的形狀越來越清晰——
一個小小的、圓潤的、散發著柔和光暈的“?”音符!
“電子板!”小泉葵失聲叫出來,聲音帶著哭腔。
“是鈴醬的電子板!她看到了!她回應了!”
巨大的、混雜著狂喜和難以置信的浪潮瞬間席卷了人群。
希望如同被點燃的火種。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以驚人的敏捷和完全不合時宜的華麗姿態,猛地竄上了空地邊緣一棵低矮的楓樹!
是吉岡結!
她不知何時已經換上了一套……呃,極其抽象的“裝備”?幾根細長的熒光棒被她用橡皮筋草草地綁在四肢和背上,粉色的雙馬尾隨著她的動作甩動著,臉上還用夜光顏料畫了幾道意義不明的條紋。
她像只真正的、誤入人類世界的巨大螢火蟲,以一種搖搖欲墜又奇異地保持著平衡的姿勢,騎在不算粗壯的樹枝上。
“諸君!”吉岡結的聲音在寂靜的森林里顯得格外清亮,帶著她特有的、燃燒過剩熱情的特質。
“目標確認!方位鎖定!現在,是時候了!讓我們用歌聲,為迷途的同伴點亮歸家的坐標!預備——唱!”
她深吸一口氣,完全無視了下方眾人目瞪口呆的表情,用她那元氣到破表的嗓音,領頭唱起了櫻丘高校的校歌!
“さくらさくら~”(櫻花啊,櫻花~)
第一句出口,帶著點Cosplay入戲過度的戲劇腔調,甚至有點跑調。
然而,這突兀又充滿生命力的歌聲,卻像一根無形的指揮棒,猛地戳破了凝固的緊張和遲疑。
小泉葵第一個反應過來,毫不猶豫地扯開嗓子跟著唱起來,帶著哭腔卻無比用力:
“野山も里も~”(無論山野還是村莊~)
霧島雪翻了個白眼,嘴角卻極其細微地向上扯了一下,用一種近乎咬牙切齒的冷靜音調加入了合唱:
“見渡す限り~”(放眼所及~)她手里的書本不知何時塞進了背包,雙手攏在嘴邊,試圖讓聲音傳得更遠。
森崎暗縮了縮脖子,但看著樹上那只閃閃發光的“螢火蟲”和身邊努力歌唱的同伴,嘴唇也開始囁嚅著,發出蚊子哼般的聲音。
接著是藤堂詩。
她扶了扶銀邊眼鏡,動作依舊標準,但開口的歌聲卻罕見地沒有平時那種冰封般的精確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霞か云か~”(是霞還是云~)
九條颯站在她旁邊,沒有唱歌,但手里那只從不離身的打火機停止了轉動。
他沉默地看著藤堂詩的側臉,又望向歌聲傳來的黑暗深處,金屬外殼在微光下反射著一點冷硬的光澤。
七海遙停止了捻發尾的動作,站直身體,清晰而沉穩的女中音加入進來,像定海神針。
越來越多的人被感染。
老師們,其他班級的同學,認識的不認識的……
猶豫和恐懼被一種奇妙的、共通的使命感驅散。
歌聲從最初的稀稀拉拉、參差不齊,漸漸匯聚成一股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有力的洪流,沖破黑暗的屏障,朝著那個閃爍著“?”音符的方向奔涌而去。
“匂いぞ出ずる~”(芬芳四溢~)
“いざやいざや~”(來吧,來吧~)
“見にゆかん~”(一同去觀賞吧~)
就在歌聲達到最飽滿、最和諧、仿佛森林本身也在共鳴的那一刻!
奇跡發生了。
所有在森林中搜尋、呼喊著白鳥名字的學生和老師,所有為了看清道路、為了照亮他人而打開的手電筒,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在冥冥中指引著,不約而同地、齊刷刷地轉向了歌聲匯聚的方向!
數十道、上百道明亮的光束,如同無數條歸巢的溪流,瞬間匯聚!
它們并非雜亂無章地交織,而是在那片濃密的樹影前,在歌聲所指引的焦點附近,無比精準地、奇跡般地重疊、交織、融合!
一個巨大、明亮、溫暖到令人心顫的、由純粹光芒構成的“”形光斑,赫然出現在黑暗森林的背景上!
它如此巨大,如此清晰,如此溫暖,像一個無聲卻震耳欲聾的誓言,一個由所有人共同點亮的、指向歸途的燈塔!
光芒的中心,正籠罩著那片亮著藍色“?”音符的蕨類陰影!
歌聲在巨大的光之心出現的瞬間,達到了情感的頂峰,帶著純粹的、撼動人心的力量。
“嗚……”
一聲極其細微、帶著哽咽的嗚咽,從那個角落傳來。
蕨類植物被一只蒼白纖細的手撥開。白鳥鈴小小的身影出現在光與影的交界處。
她緊緊抱著發光的電子板,雪白的貝雷帽有些歪斜,幾縷發絲被淚水粘在臉頰上。
她仰著頭,怔怔地望著空中那個巨大的、為她而亮的光之心,大眼睛里盛滿了不敢置信的震撼和……終于找到方向的安心。
電子板上那個“?”音符,在巨大的心形光斑映照下,仿佛也跳動了起來。
葉山拓是第一個沖過去的人。他像一道離弦的箭,撥開擋路的枝葉,幾乎是半跪著來到白鳥鈴面前。
他沒有說話,只是伸出雙手,穩穩地扶住了白鳥鈴微微顫抖的肩膀。
那雙總是沉靜甚至有些疏離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著光之心的倒影,也映著白鳥鈴含著淚的臉龐。
沒有言語,只有一種無聲的確認:“找到你了,沒事了。”
緊隨其后的是吉岡結。
她從樹上哧溜滑下,身上的熒光棒還在閃閃發光,像個剛打完勝仗卻摔得有點狼狽的螢火蟲將軍。
她撲過來,一把抱住白鳥鈴,粉色雙馬尾蹭著白鳥的臉頰:“鈴醬!嚇死我了!我的歌聲是不是超厲害!光之心是不是超——級——浪漫!”她的大嗓門打破了那片刻的靜默。
小泉葵也哇的一聲哭出來,撲上去加入擁抱:“鈴醬!你沒事太好了!我的仙貝分你一半!不!全給你!”
霧島雪慢一步走過來,推了推眼鏡,似乎想說什么毒舌的話。
但看到白鳥鈴通紅的眼眶和電子板上殘留的“?”符號,只是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別扭地轉過頭,卻悄悄把手里一直攥著的、包裝袋都快被捏變形的辣味仙貝塞進了白鳥鈴的背包側袋。
人群爆發出巨大的歡呼聲和掌聲。
手電光柱不再匯聚成心形,而是興奮地搖晃著,像一片歡騰的星海。
我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指尖的筆不知何時停止了轉動。
日志本攤開著,新的一頁上,只潦草地畫了一個巨大的、歪歪扭扭的“”,旁邊標注著時間。本子邊緣的磨損似乎又加深了一點。
胸口有種陌生的暖意,像被那光之心的余溫熨帖著。
“悠真哥。”
千夏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她遞過來一個冒著熱氣的紙杯,里面是普通的速溶綠茶。她的動作依舊帶著點刻意的距離感,但那只保溫杯……此刻卻隨意地放在腳邊的石頭上,杯柄歪斜著,與地面形成了一個絕對超過30度的夾角。
她看著被眾人圍在中心、臉上還掛著淚痕卻努力露出一點微笑的白鳥鈴,又看看空中尚未完全散去的、仿佛還殘留著光之心輪廓的黑暗,輕輕說了一句:
“光……很溫暖。”
我接過紙杯,溫熱的觸感透過紙壁傳來。目光掃過人群:
葉山拓正不動聲色地將一個連接著奇怪線路的小巧裝置塞回背包深處(那東西似乎和他之前調整的頻率有關);
藤堂詩悄悄松了口氣,扶眼鏡的頻率明顯下降;
九條颯的打火機重新開始在他指尖勻速旋轉,火光映著他眼中一絲未散的銳利;
七海遙的發尾終于不再纏繞,自然地垂落肩頭;
森崎暗抱著他的素描本,借著別人手電的光,正飛快地在空白頁上涂畫著什么,筆觸前所未有的流暢……
森林的黑暗依舊濃重,但某種冰冷的東西,似乎已經被剛才匯聚的光與聲徹底驅散了。
榎本千夏那只歪斜的茶杯,在月光下映著一點微光。
我端起紙杯,喝了一口溫熱的綠茶。
味道很普通,甚至有點澀。
但那股暖意,從喉嚨一直蔓延到了指尖。
日志本邊緣粗糙的觸感,似乎也沒那么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