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英帝國的崛起與衰落
- (英)勞倫斯·詹姆斯
- 11674字
- 2020-05-19 10:51:11
第五章 天翻地覆:美國獨立戰爭1775-1783
1774年末英帝國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在過去的六個月里,英國在北美的勢力瓦解了。殖民地的總督們已經成了擺設,無力證明英國政府的權威。他們不得不寫信給殖民大臣達特茅斯勛爵(Lord Dartmouth),用凄婉的筆調訴說自己的無能。與他的同僚相比,紐約殖民總督卡德瓦拉德·科爾登(Cadwallader Colden)相對來說要幸運一點。這是因為,皇家海軍單桅帆船“翠鳥(Kingfisher)”號于12月份入港,而且他坐擁一支百人的皇家愛爾蘭軍團。然而,他還是很焦慮。因為“順從的居民們”需要“一支強大力量”的保護,“以此來威懾那些放肆的暴民,并鼓勵更多的人站到政府的一邊來”。1
實權逐漸轉移到大陸會議的堅定支持者們的手中。到1775年4月為止,由這些人所組成的當地委員會已經取代了新澤西、賓夕法尼亞、馬里蘭、弗吉尼亞以及南卡羅萊納的總督。政府無力阻止這一進程。他們所能做的不過是頒布一些旨在恐嚇人民的法律,但人們往往會選擇無視這些法律。所有能投入戰斗的軍隊和戰船都集中在波士頓,殖民地的民兵靠不住,而那些傳統意義上的壓迫工具即地方治安官們,或者與大陸會議結成了同盟,或者因為害怕動亂而保持中立。即便是在沒有偏心或對公共事務漠不關心的司法官員監管的情況下,在1774年,北美殖民地移民們也享受了相當程度上的自由。他們的媒體不受干涉,故各家思想都能夠得到充分的表達,并且能夠傳播到各個地方;移民們可以自由活動;不論何時何地,他們都能夠召開公開的會議。因此,對于大陸會議的代理人來說,他們能夠很容易地團結并組織支持者,說服猶豫不決之人加入自己的隊伍,并打壓那些忠誠于英國政府的頑固分子。
倫敦方面花費了很長時間才終于完全摸清了美國殖民地的實際狀況。此時,喬治三世和他的官員們一直在采取妥協還是強制的措施方面舉棋不定。在新的一年開始的時候,國王已經確信,如果不采取適當的措施的話,他們將永遠無法在美國重新建立起議會的權威。諾思和達特茅斯勛爵也對此表示同意。但是,他們仍舊抱有一絲希望,美國移民最終會回心轉意,不會走到戰爭的那一步。此后,這些問題也都能經協商解決。
因此,英國政府在1775年早期所推行的政策既有懷柔的一面,又有強制的一面。一方面,諾思提供了調解的機會,以財政上的讓步來換取移民們對議會權威的認同。而在另一方面,他也在做戰爭準備。他又向波士頓增派了四支步兵隊。當地指揮官陸軍中將托馬斯·蓋奇(Thomas Gage)接到了命令,要不惜一切代價消滅武裝反抗的苗頭。此時,一場大戰已經一觸即發。2月,三位重要的將領威廉·豪爵士(Sir William Howe)、亨利·克林頓爵士(Sir Henry Clinton)和約翰·伯戈因(John Burgoyne)正式上任,來指揮即將參戰的部隊。然而,這些人都不是最好的選擇。有著豐富美洲作戰經驗且更有軍事才能的杰弗里·阿默斯特(Jeffery Amherst)
拒絕了上級的指令,因為他更加同情移民們。
英國本土則愁云繚繞。許多人對于美國移民的戰爭持悲觀的態度。很多人贊同詩人庫柏的觀點,英國和北美殖民地是“一個國家”,并將即將到來的紛爭視作一場內戰。21月,查塔姆試圖說服上議院采取妥協的方案,以避免災難的發生。他的努力完全白費了。此后議會中的辯論非但沒有彌合雙方的分歧,反而更加暴露了他們之間的矛盾。查塔姆贊揚移民們“珍視公平的美德,并將其置于不可估量的、上天恩賜的自由之上”。達特茅斯勛爵則完全不贊同這一論斷。他對移民們的道德要求冷嘲熱諷,認定這不過是企圖掩蓋他們真實目的的一塊遮羞布。他指出,移民們只不過是自私地想要擺脫自身貿易當中的種種限制罷了。一位悲觀的托利黨人高爾勛爵(Lord Gower)“激烈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認為所有的移民都是賣國賊。
在很多英國軍官看來,美國移民不過是在吹牛罷了。如果真正打起仗來,他們就會立刻認輸,也不再堅持他們的原則。在1775年3月,陸軍少校約翰·皮特凱恩(Major John Pitcairn)曾經為首任海軍大臣桑德維奇伯爵做過一次報告。在報告當中,他自信地寫道:“只要主動發動一次戰爭,采取一次巧妙的行動,燒掉兩三個城鎮,他們立刻就老實了。”3他手下的指揮官蓋奇則沒有這么樂觀。他擔心,貿然發動攻擊很有可能會引發“出其不意且連續不斷的”抵抗活動,而這顯然不是他所率領的軍隊能夠應付得了的。4
他的擔心在4月19日這一天變成了現實。在達特茅斯勛爵的命令下,蓋奇派遣了一支精銳部隊去保護伍斯特和康科德的兵工廠。在接到了波士頓城內探子的密報之后,馬薩諸塞的民兵們出動了。在萊克星頓,雙方短暫交火。一小部分美國民兵被擊潰,但他們中的大部隊仍舊逼迫英國軍隊放棄占領康科德。當英國軍隊撤回波士頓之后,他又遭遇了游擊戰,并損失了300名士兵,幾乎是其敵人的三倍。幾天內,由魯莽的天才本尼迪克·阿諾德(Benedict Arnold)率領的一支美國民兵隊占領了提康德羅加和王冠點(Crown Point),為入侵加拿大奠定了基礎。
現在,戰爭已經不可避免。在馬薩諸塞爆發小型戰爭的消息傳回了英國。內閣別無選擇,只好在所有的殖民地推行不可抗力(force majeure)政策。喬治三世早已不滿綏靖政策,因而對這一新的政策舉雙手歡迎。同樣表示支持的還有那些或業余或職業的謀士們。他們相信,受過良好訓練的士兵能夠輕而易舉地擊潰一群通常意義上的武裝暴民。
“速戰速決”的支持者當中,最著名的是喬治·熱爾曼。8月,他取代了更為靈活的達特茅斯勛爵,開始擔任新一屆的殖民大臣。他接到了上級的命令,要控制北美事態的發展。熱爾曼很喜歡這份工作。如果不折不撓和忠貞不二能夠有助于領導的話,熱爾曼就完全符合這一要求。盡管曾因為在1760年明登之戰中畏葸不前而被開除,他仍舊激發了北美軍隊的自信心。后者正仰仗著他采取嚴密的措施。5
熱爾曼的作戰計劃得到了許多美洲事務通的支持。在他們看來,移民們戰斗的意愿極其容易崩解,經不起一次徹底的失敗。因此,他要求向美國增派兵力,以找出叛軍、與之戰斗并最終一舉擊潰他們。人們確信,這樣的一次勝利不但會完全擊敗反叛者,也會大大激勵那些居住在美國殖民地、不參與到反叛活動中的反對派。在美國的探子再次向英國政府報告,當地有一些潛在的反對獨立派。因為大陸會議支持者們的恐嚇,他們暫時轉入地下活動。一旦時機成熟,他們便會表現出自己對英國政府的支持。無論是從思想還是實際的層面上來說,即將爆發的戰爭都是一種挑戰。英國軍官們發現,自己最為重要的任務在于向反獨立派們作出保證,他們將會得到保護。正如克林頓之后所評價的,除非“確信英國軍隊有足夠的能力來保護他們”,這些人是不會輕舉妄動的。6
在熱爾曼的戰爭計劃中,人力是一個關鍵要素。從戰爭伊始,為完成其所構想的大規模戰爭,召集足夠的兵馬就很成問題。在1775年到1776年,在愛爾蘭、直布羅陀和梅諾卡的駐軍就幾乎損耗殆盡。隨著戰爭繼續進行,在英國的征兵活動也就緊鑼密鼓地進行了。
要誘使人們進入一個新的世界并不容易。在這個世界中,稍有過錯便會領受一頓鞭子。不但領受微薄的薪水,還吃不飽。要忍受反復無常的官員們,還要時刻擔驚受怕,領受上層社會的白眼。在塞繆爾·約翰遜看來,只有惡棍才會參軍。所謂的惡棍,指的是沒有誠實生活的能力和意愿的人。這一評價相當刻薄,但這的確是事實;許多急需招兵買馬的軍官搜刮監獄,以填補空缺。1776年,第46軍團的里都中尉(Ridout)在什魯斯伯里(Shrewsbury)監獄發現了幾名因“輕微的罪過”而蹲監的“好伙計”。他為這幾個人贖罪,并將他們招到自己的麾下。因感念其知遇之恩,其中一個在美國獨立戰爭中升任軍士。7
在軍隊當中也有一些慣犯和其他有類似惡行的人。對他們來說,戰爭就給了他們機會燒殺搶掠。因此,美國的宣傳家們也就得到了很多的素材,來控訴英軍的暴行。即便是有經驗的、具備良好品行的人也參與到了搶劫當中。其中的一些人相信,他們是在合理地占有戰利品。另一些人則只是為了報復那些羞辱了他們或秘密幫助其敵人的平民。這可能就是1775年4月波士頓附近的一次戰役后,英國軍官鼓勵其手下的士兵去偷竊的原因。8那些更膽大一點的甚至會搶劫自己的同僚。蘇格蘭高地警衛團(Black Watch)的皮布爾斯隊長(Captain Peebles)發現有人從自己的帳篷里偷走了一些亞麻布和六七瓶朗姆酒和葡萄酒。他注意到,“在這個部隊里有些可悲的流氓,壞到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他們還特別狡猾,足以逃脫懲罰”。9無疑,這些贓物是用來揮霍的。但也有一些具有生意頭腦的美國人樂意從士兵們手上買下贓物,并將他們重新出售。10
然而,輸送到美國的惡棍并不足以完成熱爾曼的戰爭計劃。因此,七年戰爭時期曾經使用過的“尋找替代”戰略再一次派上了用場。國家開始聘請雇傭兵。在向沙皇凱瑟琳要求20000名俄國士兵破產之后,政府轉而向更愿意提供幫助的黑森-卡塞爾(Hessen-Kassel)方伯。在北美,共有19000名德國士兵與英軍并肩作戰。其中2/3的士兵是黑森籍。在這些德國士兵當中,大約有3000名逃走了,500名戰死,還有4500名病死。11
總體來說,黑森的士兵們完全“物有所值”。他們是機動靈活而且勇敢的士兵。在德國獨裁者們的統治下,他們學會了服從,并愿意攻打英國人所謂的非人類的魔鬼。1776年11月被俘的兩個黑森人告訴美國移民部隊的醫生,上級將他們所面臨的敵人描述為“原始人和野蠻人”,會用印第安人的方式折磨自己的囚徒。
對于大部分的人來說,英國士兵首先是為了對自己的同胞負責以及效忠而戰,其次是為了他們的國家。許多有貴族背景的軍官們都極為輕視自己的敵人,因為他們是下層人。“我希望這場戰爭快點結束。和他們(美國移民)混在一起簡直是臟了我們的手。”克林頓的副官少將羅登勛爵(Major Lord Rawdon)如是說。作為一個安立甘教教徒,羅登一直都將宗教異議和政治激進主義聯系在一起。他也認為反叛團體“贊美詩歌手(psalm singers)”的“神圣鼻音(godly twang)”口號令人作嘔。12在女房東多收了房費之后,皮布爾斯隊長憤怒地認定她“與所有的北佬一樣,又貪婪又狡猾”。但他也對那些無緣無故被卷入戰爭中的人表示同情。在對一個強奸犯進行審判的時候,受害者為其求情,這使得他免于上絞架的懲罰。此后,他在自己的日記中寫道:“那些被無故卷入內戰的人的命運是凄苦的。”13正如其他的人道主義者一樣,皮布爾斯也會為荒廢的或燒焦的農場喟嘆,也會為流離失所的家庭揪心。
對移民們作戰耐久力的嘲笑很快就變成了對他們不情愿的尊敬。一年以來的戰爭教會了克林頓“美洲移民們是訓練有素的,懂得使用計謀和經營”。14而且,“他們懂得一切的欺騙伎倆”。他們也能夠用傳統的方式作戰。1775年6月,對布里茲山(Breed's Hill)和邦克山(Bunker's Hill)的爭奪證明了這一點。在更北一些的地方,本尼迪克·阿諾德(Benedict Arnold)和理查德·蒙哥馬利(General Richard Montgomery)已經開始著手入侵加拿大,并美其名曰一場解放戰爭。
在向魁北克進發的時候,美國人向法屬加拿大人呼吁,希望他們能夠自己脫離暴政。在某一時刻,他們似乎就要成功了。“加拿大人正在談論那該死的‘自由’一詞。”一位英國軍官抱怨道。而且,魁北克總督、經歷過沃爾夫所發動戰爭的老兵蓋伊·卡爾頓將軍(General Guy Carleton)擔心,他的軍隊會背叛他而去。15事實上,多數加拿大人仍舊謹慎地保持中立。他們等著看,美洲移民會取得多大程度上的勝利(如果有的話)。冬季的到來、蒙哥馬利利用人數優勢攻打魁北克這一愚蠢的決定,以及卡爾頓臨時做出的完美防御都令移民們逐漸喪失信心。1776年5月,在阿諾德率領著殘部撤退之后,一支英國小型艦隊給這個城市解了圍。
長期占領波士頓是不可能的。市民和士兵之間的隔閡非常顯著,美國人又步步緊逼。1776年,主管各類事務的指揮官豪要求全體從這個城市當中撤退。“要向你們描述這里事態之混亂是不可能的,”國王軍團中尉查爾斯·科克倫(Charles Cochrane)告訴他的叔父,“為了(在這些流氓的槍口下)拖家帶口地占領上面提及的、存留下來的倉庫,我相信,我們將難以顧及效忠派。這種事情此前從未發生過。”這件事堪稱這屈辱的一年當中最為屈辱之事。科克倫也不無悔恨地表示:“從戰爭的開始到結束,非同尋常的厄運每時每刻都在伴隨著我們;在幾乎沒有得到任何外界援助的情況下,我們挨過了一個冬天,甚至必須要趁著夜色逃走(a moonlight flit)。這件事是最令人厭煩的。”16無論如何,科克倫還是找到了樂觀的理由。他相信,一旦熱爾曼的宏大計劃生效,好運就會重新降臨到軍隊的身上。
科克倫不應有這樣的自信心。北美戰場占據了100萬平方英里的土地,其中大多數都覆蓋著山地、森林和灌木。軍隊們往往會在此地漫無目的地胡亂奔走,因而很容易被這一片荒野吞噬。1778年,克林頓穿越了新澤西,直到在蒙茅斯遭遇襲擊之前,他對華盛頓的所在僅有一些模糊的認識。17比起在歐洲的情況來說,占領主要城市并沒有那么重要。這是因為,諸如鋼鐵鑄造廠等經濟資源是分散的。英國人曾幾度占領波士頓、紐約、費城和查爾斯頓,但這并沒有打消美洲移民打仗的念頭。
勇敢而富有創造力的總督們可能已經克服了這些困難,但是,英國高級統帥的往往缺乏創造性的想法,甚至時常是膽小的。隨著戰爭的逐漸推進,英國統帥結構不穩定也就成了不爭的事實。在倫敦的熱爾曼仍舊掌握著最高軍事統領權。但是,他的命令往往不能及時傳達到在美洲的軍官的手中,往往會耽擱8到10個星期。這是因為,傳遞訊息的船只是逆風行進的。他和自己屬下之間的誤解無法消除。在某些情況下,戰場上的軍官們別無選擇,只能依靠自己的判斷。至少在1775年到1776年,人們在目標問題上也意見不一。熱爾曼希望將敵人一網打盡,而諾思則希望通過協商來解決問題。
只有在經過了一段時間之后,這些缺陷才逐漸顯現出來。1776年夏,由于增援部隊姍姍來遲,豪所采取的軍事行動也不得不推遲。但是,不論在何種意義上來說,這些增援部隊都展現出一幅欣欣向榮的氣象。他已經決定將自己的軍隊集中在紐約。這一城市是效忠派盤踞的中心。史坦頓島(Staten Island)登陸計劃進行得很順利。8月中旬,豪率領著他的23000名士兵與紐約州外圍的守軍打仗。作為一名堅定而小心謹慎的軍官,豪每一步進行得都相當謹慎。這也就使得其錯過了許多可以一擊制勝的機會。華盛頓曾經一度想要犧牲反叛軍的主力來拯救這個城市,但是豪并沒有發動戰爭。反之,他逐步攻擊了敵人的泥土筑防御工事。當紐約即將陷落的這一事實已經無法避免的時候,他也不愿乘勝追擊已經受到嚴重摧殘且士氣低落的美國軍隊。
熱爾曼所謂的、能夠結束戰爭的“迎頭痛擊”看似已經沒有必要。1776年秋,豪在紐約城附近所取得的成功已經證明英國軍隊是不可戰勝的。而且,在11月底,他認為自己已經有足夠的底氣來發布公告,宣布赦免所有投降并重新宣誓向喬治三世效忠的人。許多美國人有感于華盛頓軍隊的可憐處境,便非常高興地接受了豪的好意。此后,移民們的心境似乎已經有變化。而且,在贏得了幾場戰爭的勝利并且在紐約建起基地之后,豪認為自己可以改變策略。此后,他可以努力侵占土地,而不是引誘華盛頓全面交戰。這一變化造成了可喜的政治成果:猶豫不決的反叛者將會更加灰心,而英國軍隊駐扎在當地的事實將會使得當地的效忠派重新振作起來。
英國和黑森軍隊廣泛分布在特拉華和新澤西。起初,這些次要的戰爭進展很順利。但是,從情感以及軍事的角度出發,華盛頓主動出擊,并在圣誕節的那天擊潰了一個黑森的部隊。兩星期后,在普林斯頓,他又取得了另一場戰爭的勝利。
在特頓和普林斯頓的戰役規模都很小,但其對美國人思想的影響卻是極為深刻的。1776年7月,在國會內部的激進人士積極推動《獨立宣言》的撰寫。這一宣言割裂了所有與英國之間的聯系,并且不對任何建立在英國對美國的統治的要求妥協。支持這一行動的美國人幾乎不可勝數;《獨立宣言》的簽署人之一約翰·亞當斯(John Adams)認定,有1/3的移民是全心全意支持獨立的,其余的人或者是效忠派,或者保持中立。要是算上那些豪赦免的人,美國移民的主體地位可能就岌岌可危。特頓和普林斯頓的戰役改變了這一趨勢。因為這一戰役表明,英國軍隊并不是無敵的,而美國人仍能與之一戰。
效忠派遭受了一次打擊。在特拉華和新澤西,他們的支持者銳減。紐約的首席法官威廉·史密斯(William Smith)解釋了整場戰爭中效忠派所遭遇的困局。“那些加入英國軍隊的美國人是多么不幸啊!除非征服自己的國家,他們無法獲得安全。如果美國在武力上占據了上風,或者獲得了英國政府的讓步,那些托利黨人就毀了。在這兩種情況下,他們都必須離開大陸。在過渡時期,他們必須尋求外界的幫助。對于很多人來說,他們就立刻毀了。”18無論是在人心還是思想的意義上,英國人都輸掉了戰爭。
1777年是戰爭的轉折點。在超過一年的戰斗之后,英國軍隊幾乎沒有取得任何進展。他們沒有取得多少對美國人的勝利。進入國會所控制地區的路途非常稀少,而效忠派也沒有提供足夠的支持。豪是非常悲觀的。6月初,他告訴克林頓,他認為戰斗將再持續至少一年。剛從英國度假回來的克林頓,發現政府希望在冬天取得戰爭的勝利。豪回答說:“如果官員們不能再堅持一年的話,他們最好現在就放棄。”19
熱爾曼應對1777年事件的策略是讓豪的軍隊侵略賓夕法尼亞。與此同時,伯戈因所率領的由8000名英國人、黑森人、加拿大人和印第安人所組成的軍隊將會沿著哈德遜河向奧爾巴尼進發。在那里,他將會與豪從紐約帶來的援軍匯合。如果一切都能按照計劃進行的話,人們就能在尚武的新英格蘭和美國的其余部分之間打下一枚楔子。這就是熱爾曼所預想的結果。而且,在5月18日所發送的一封急件當中,他將這件事情描述得非常清楚。但是,豪接到這封信的時候已經是8月16日了。那時他已經被困在賓夕法尼亞,根本無力幫助伯戈因。
犯下這一大錯的是豪。早在3月,他就已經讀過熱爾曼策略的大體框架,但相信自己完全可以忽略支援伯戈因的任務。他認為,進軍奧爾巴尼不過是小事一樁。而攻擊賓夕法尼亞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因此需要花費更多的資源并投入其全部的精力。到了春天,無論是其資源還是他的精力都在減退。直到7月底的時候,賓夕法尼亞的戰爭準備才勉強完成。那時,幾乎所有豪手下的軍官都在向他施壓,希望他去支援伯戈因。但是,豪無視了他們的要求,仍舊發動了對賓夕法尼亞的戰爭。20他將一支極弱的兵力留在紐約城內,交由克林頓指揮。后者接到了命令,要盡自己所能去支援伯戈因。
一場潰敗接踵而至。占據明顯數量優勢的敵人切斷了伯戈因軍隊的通訊線,并封堵了他的退路。伯戈因并沒有讓自己手下的士兵在一場勝利無望的戰爭中白白送命。相反,他于10月16日在薩拉托加向霍雷肖·蓋茨將軍(General Horatio Gates)投降了。在賓夕法尼亞,豪也觸了霉頭。雖然他在布蘭迪維因(Br and ywine)沉重打擊了華盛頓的軍隊,但是美國人還是趁機逃脫了。由于英國人無法控制特拉華河,即便他們曾短暫控制費城,最終也只能將其拱手讓出。
1777年發生的事件鞏固了《獨立宣言》以及美國共和國的存在。熱爾曼的宏大戰略失敗了,而試圖在殖民地重塑英國權威的希望也化為了泡影。而至今為止都慈悲為懷、保持中立的法國人,自1778年開始,也選擇將自己的命運同美洲移民們聯系在了一起。自此,在美洲發生的戰斗成了全球化戰爭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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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爾曼的新策略不但反映了全球的政治狀況,也暴露了英國的弱點。對英國軍隊來說,取得全面的勝利已經不可能了。因此,他們集中全部的精力,試圖征服并重新控制佐治亞和南北卡羅萊納。這是因為,根據報告,這些地區的效忠派勢力仍相當強大。此時,克林頓取代豪擔任了總指揮,也正是他發動了征服戰爭,并試圖達成和解。起初,人們能夠在這些行動中看到希望。1778年12月,英軍占領了薩瓦那;1780年5月,他們又占領了查爾斯頓。此時,軍隊內部的情緒高漲,有些人甚至認為,在接下來的戰斗中,英國軍隊能夠速戰速決。在聽說查爾斯頓陷落的時候,羅伯遜將軍寫信給熱爾曼:“英國將會恢復她以往的榮耀。你所留給子孫后代思考的問題將會是,在使得美洲殖民地臣服的眾多因素中,占據主導的究竟是勇氣,還是仁愛。”21
隨著在南北卡羅萊納戰役的深入,有關效忠派的老問題就又顯現出來了。正如事先所預知的那樣,當地確實有很多效忠派。但是,只有英國軍隊完全保證了他們的安全之后,他們才會與英國軍隊合作。而那些真正與英國軍隊合作的,發現自己卷入了一場恐怖與反恐怖的循環戰役之中。其戰場在南卡羅萊納的偏遠地區,所造成的傷亡也極為慘重。1779年,英國人也曾試圖尋求奴隸們的幫助。1775年11月,那位吃了槍藥的、神氣活現的弗吉尼亞總督鄧莫爾勛爵(Lord Dunmore)曾要求奴隸們參與戰爭。他最終聚集了300名逃亡的奴隸,并將他們編入“埃塞俄比亞軍團”。所有人的制服上都繡著一句口號,“將自由還給奴隸”。22當地的種植園主遭到了驚嚇,而鄧莫爾的這一大膽舉動最終會自取其辱。這是因為,他將那些受到驚嚇的白人直接趕到了國民大會的陣營當中去了。
從1779年到1781年,出于克林頓給所有反叛者的奴隸自由的承諾,許多黑奴加入了英國軍隊。許多人發現自己被當成苦力使喚,不是挖掘戰壕,就是看守軍隊龐大的運輸車隊。在戰爭結束的時候,許多人又被送回了紐約。其中有不少又一次成了奴隸。23
無論是白人效忠派,還是黑人奴隸,他們的蜂擁而入并沒有給戰爭帶來任何轉機。英國軍隊曾取得過兩次勝利。一次是1780年8月的卡姆登之戰,另一次則是在次年3月的吉爾福德法院(Guilford Court House)之戰。但是,作為這兩場戰爭的指揮官,將軍查爾斯·康沃利斯爵士始終沒能找到合適的人選來保證勝利果實不被美國人奪走。
1781年10月,約克鎮之戰標志著南部戰爭的結束。這一點實在令人意想不到。觸發這場戰爭的一系列事件在很大程度上是1777年事件的重演。由于不幸和混亂,英國高層再一次遭到了顛覆。克林頓和康沃利斯之間的不合更是削弱了英國政府的權威。前者后來責怪自己的總指揮官,認定他沒有提供足夠的兵力。這一點尚存爭議。但是,在1781年早期,確實沒有一個軍官清楚地知道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自己的兵力。
康沃利斯偏向于進攻弗吉尼亞。他先是發起了一次不太熱心的進攻,然后就駐扎在威廉斯堡,等待克林頓的命令。克林頓則在此前就構筑好了一個強大的情報網絡。他雖然害怕紐約遭遇襲擊,但希望可以同康沃利斯聯手在賓夕法尼亞以及羅德島發動戰爭,以先發制人。令他十分惱火的是,正是因為進攻了弗吉尼亞,康沃利斯接到了上級準備從海路撤退的命令。為了達成這一目的,康沃利斯將自己的軍隊駐扎在南弗吉尼亞約克河河口上的一個武裝堡壘內。與此同時,法美聯軍襲擊了紐約。
在這個時候,戰爭能否勝利取決于海上力量。只要補給和援軍能夠自如地在約克鎮和紐約之間的海上運輸的話,康沃利斯和克林頓相對來說還都是安全的。然而,隨著德·格拉斯(de Grasse)上校的艦隊從西印度群島遠道而來,并在切薩皮克灣駐扎下來,事情發生了根本上的轉變。在短暫的交火之后,英國的北美艦隊退回到了紐約,同時也葬送了康沃利斯尋求支援或者逃走的希望。在海上形勢逐漸朝著不利于英軍的情況發展的時候,雖然對德·格拉斯的目的心知肚明,華盛頓還是選擇了拔營,并從紐約急行軍450英里到達約克鎮。結果是,在兵力上處于劣勢、孤立無援并遭受炮火攻擊的康沃利斯于10月17日向美方投降了。正當他手下的士兵們一個個走出防御工事、放下手里的武器的時候,樂隊開始演奏一首流行樂曲《天翻地覆》(The World Turned Upside Down).
約克鎮的災難令英國人極為震驚。他們失去了一支軍隊,而堅守南方殖民地的希望也化為了泡影。一時間,戰爭的雙方都表現出了懈怠之意:從1780年到1781年,由于不滿自己的待遇,美國軍隊中爆發了嚴重的叛亂;與此同時,英國軍隊中的風氣也開始敗壞。1781年2月,當時駐軍在紐約的皮布爾斯隊長發現自己以及其兄弟軍官們會比往常喝更多的酒。在英國對紐約統治的最后時刻,道德紀律也逐漸廢弛。1781年3月,軍政府舉行了一場盛大的舞會。直到夜里1點,人們才吃上了晚飯。在那之前,他們都在跳鄉村舞蹈。女士們在3點鐘離場,而在那之后,“紳士們忘記了自己的職守,一直在喝酒唱歌,直到早上8點半才基本結束。留下來的少數人到另一個房間里吃了早飯。此后,一些人上床睡覺,另一些去拜訪自己的情婦,還有一些則去逛妓院”。24
六個月以來,喬治三世都非常愚蠢地拒絕承認約克鎮的判決。而且,包括康沃利斯在內的其他幾位頑固派希望繼續戰斗。諾思不在其列。1782年3月,國王終于接受了他的辭職。新任首相羅金厄姆是一個溫和派,他甚至開啟了同美國人協商的進程。由于英國成功地保住了直布羅陀,并且在加勒比海重塑了英國的海洋權力,英國的外交家們說話也多了幾分底氣。而美國人則表示,只要英國在北美的存在能夠防止法國和西班牙侵略的可能,他們就會放棄侵占加拿大的企圖。無論如何,英國必須放棄密西西比河以西的土地。按照《魁北克法》的規定,這些土地已經被劃入了加拿大。
戰前有人預測,如果失去北美殖民地,英帝國將不復存在。這一假設是錯誤的。當然,人們都曾警告過,美英分裂所可能造成的經濟后果。1781年,英國政府做出了瘋狂的舉動,試圖利用《交往法》(Intercourse Bill)來重新占領北美市場。但是這一旨在使得美國商人不受《航海條例》影響的法案是不必要的。這是因為,正如這一法案的批評家們所表示的那樣,失去英國的支持的話,新的共和國幾乎無法生存。
這一點是真的。1783年之后,英美之間的貿易額事實上增加了。特別是棉花,18世紀80年代后期,每年進口大約1550磅;而到了1800年的時候,進口額則攀升到了2860磅。只有美國的奴隸制的、半機械化的棉花種植園才能滿足新的、機械化的蘭開夏郡紗廠的需求。到了1840年,蘭開夏紗廠80%的原材料都來自北美殖民地。1799年到1800年所發生的災荒致使英國糧食進口商去購買美國的商品。從1810年到1812年,這些糧食給駐扎在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軍隊補充了口糧。
1783年后英美之間貿易額的增長標志著舊有的重商主義思維的破產。殖民地并非為了母國的經濟利益而開拓、并且受到母國的保護和控制的外部市場。1776年,隨著亞當·斯密《國富論》的出版,持有這種觀點的學者們便退出了學術舞臺。在1790年作者去世之前,這本書共發行了5版。斯密寫作這本書以及其他的經濟學著作的一個目的在于衡量人類的進步。他同時也希望,能夠運用自己的計算來塑造那些制約經濟活動的自然法。其結果是他有關自由市場的理論。他認為,只要在不受到官方條約以及壟斷組織的影響下,人們自由地競爭,就能夠最為公平地分配資源,并且給消費者帶來最大的利益。
按照斯密的說法,殖民地是多余的。國家對殖民地貿易的控制體系妨礙了當地貿易的進行。它干涉了市場的運作并且抬高了價格。美國獨立戰爭時期市場的反應間接證明了官方禁運的無力:每年走私貨物的價值至少有200萬英鎊。諸如英國一樣成熟的貿易國家應當能夠在一個擴張的國際自由市場中逐漸繁榮起來。非殖民地間貿易于18世紀90年代的增長無疑證明了這一點。其中,美國和歐洲之間的貿易增長的幅度尤其之大。
斯密的理論以及英國戰后貿易的模式都動搖了迄今為止一直支持著帝國的經濟理念。更有甚者,美國獨立戰爭的失敗也強烈暗示了英帝國已經膨脹到了其極限。隨著1759到1762年的勝利,英國不斷對外擴張領土,擴充其海軍以及陸軍軍備。到了這時,收縮已經不可避免,甚至是令人欣喜的一種轉變。是法國人的失誤阻止了其于1779年的入侵,而并非英國本土艦隊的強大。英國軍隊已經疲于奔命。在1781年秋天,英軍暫時失去了對北美部分海域的控制。這足以向英國表明,要想維持一個世界帝國,就必須在各地維持同等的力量。康沃利斯在約克鎮的投降可能令人驚訝,但并非不可想象。
在七年戰爭之后,英國征服了大片的土地。但是,并沒有人提出露骨的帝國主義意識。在那時以及之后的一段時間內,人們都將廣大的海外帝國視作財富的來源以及標榜民族美德的紀念碑。特別是在戰場上所表現出來的美德更加能夠得到體現。1778年,一個絕望的居住在美國的效忠派從英國寫信回國:“我擔心,這一國度已經變得過于自私、墮落、如樹懶一般講求享受。她已經不能運用男子氣的、高貴的品質來應付其周邊危險的環境。”但是,沒有人疑惑,道德滑坡是否是敷衍的計劃以及糟糕的指揮的重要原因。
然而,1774到1776年的危機激起了一場對帝國政治本質以及其未來的討論。一些英國輝格黨人和激進派認為,美國人應當可以自己選擇要走的道路,不應受到道德譴責或政治上的干擾,即便這意味著美國將會獨立。就實際意義而言,同時花費大量的金錢來維系殖民地的統治并聲稱他們是國家財富的重要來源是一件滑稽可笑的事情。倫敦方面放棄直接控制美洲殖民地,并代之以某種程度上的美國自治,并不一定會消解英國與北美之間的經濟聯系。正如很多美國人所指出的那樣,如果英國和移民們之間確實有著任何帝國層面上的聯系,那也是他們都相信個人自由以及代議制政府。
這一思想潮流也影響到了對加拿大各省的戰后政策。1783年之后,大量的效忠派流民以及曾為效忠派軍隊效力、并獲得土地保證的士兵們涌入了加拿大。這樣一來,英法殖民地的人口數量大體相當。政府也曾制定過一些計劃,試圖給這些新移民們以經濟支持。就政治未來而言,政府考慮在加拿大舉行代表大會,其職能以及權利則類似于英國的議會。英國政府采取這一舉措表明了他們確實從近期的美國反抗中學到了一些東西。但是,他們仍舊希望,富裕且有才學的“貴族”階層能夠在加拿大出現,而這些人也能自覺服從于英國皇室,而不是發起運動,形成一個完全自治的政府。
在其他地方實行在加拿大所實行的政策是不可能的。這是因為,人們可以想象,推行這一政策最終會促使獨立。那些容易遭受法國攻擊并有大量奴隸人口居住的加勒比海殖民地需要英國的保護。作為西印度群島主要勞動力源的西非邊區村落也是一樣。至于印度,它的歷任政府都面臨著這樣的問題:在瘋狂擴張領土的同時應當如何維護自己的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