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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草莽之雄(2)

揪出與打倒

他通過對官吏保持高壓,坐收一石數鳥之效:第一,澄清吏風;第二,發泄舊怨;第三,收聚民心;第四,抬升帝威;第五,殺雞儆猴。這里面,既有直接目的,更有他深謀遠慮的籌劃。如果朱元璋的打擊對象只有瀆職枉法的狗官,事情另當別論,但我們發現并非如此。在一些著名的大案里,懲治污吏或不法之臣只是由頭,被朱元璋借題發揮,搞擴大化,輾轉牽扯,最后挖出來一個又一個“反朱元璋集團”,其中,胡惟庸、藍玉兩案分別都連引至數萬人。

整個明代只有過四位丞相:李善長、徐達、汪廣洋、胡惟庸。胡案后,朱元璋廢相,古老的相制就此終結(清代官制基本照抄明代,也未設相位)。而僅有的這四位丞相,除徐達外,另三位居然全在胡案中一網打盡,可知此案之巨,亙古未有。

胡惟庸得罪的直接原由,據說是洪武十二年九月,占城(今屬越南)使者來貢,胡惟庸自行接見而未奏聞。然而,占城貢使卻被一個太監遇見了,朱元璋由是知此事,大怒,敕責。胡惟庸等惶恐之下將責任推諉于禮部,說是他們處理不當,禮部豈甘做冤大頭,反過來堅訴與己無關。推來推去,惹朱元璋益怒,一股腦兒將中書省、禮部諸臣統統下獄,審訊誰是主使。很快,首先將汪廣洋(時汪為右丞相,胡為左丞相)賜死。汪死之時,其妾陳氏自愿從死。朱元璋聽說此事,命查陳氏來歷,得報告說陳氏乃是某罪臣之女,沒官后充汪妾,朱元璋再次發作,說:“沒官之女,止給功臣家,文臣何以得給?”竟以這個理由判胡惟庸及部臣等“咸當坐罪”。恰在此時,有兩個與胡惟庸過從甚密的官員告發胡陰結武臣謀反,胡當然被誅。

然而,胡案奇就奇在,事情并不因胡惟庸死而結束,從洪武十三年誅胡,到洪武二十三年,胡案就像一座儲量巨大的富礦,一再被深掘潛采,猛料迭爆,不斷有“新發現”。先后查出胡惟庸與東瀛倭國和逃到沙漠的舊元君臣相交通,是個“里通外國”的漢奸、特務、賣國賊。洪武十八年,胡案再挖出一條“毒蛇”——李善長之弟李存義,這李存義與胡惟庸是親家,其子李佑娶胡女為妻,舉報者說李存義參與了胡惟庸的謀反計劃,奇怪的是,李存義不僅沒有被處死,而且得到的只是流放崇明島這樣簡直應該說很輕微的處罰。這種反常的處置似乎意味著什么;果不其然,又過五年,到洪武二十三年,最后、最關鍵、最大的首要分子被揪出來了,那就是位列開國元勛頭把交椅的李善長。李善長的揪出,真正宣告了胡惟庸“反皇叛國集團”的徹底覆滅:李家“并其妻女弟侄家口七十余人”被殺,同時有九位侯爵被打成共謀不軌的“逆黨”。至此,胡案遷延十載,最終以李善長的倒臺及三萬余人被殺落下帷幕。

李善長,定遠人,朱元璋初起時他在滁縣加入朱軍,從此成為朱元璋的頭號智囊,“軍機進退,賞罰章程,多決于善長”。明建國,李善長更是國家體制、法律、禮儀的主要制定者。洪武三年大封功臣,一共只封了六人為公爵,李善長是文臣中唯一被封者,且排第一,位居徐達、常遇春等赫赫名將之前,朱元璋在所頒制詞里將李直接比做漢相蕭何。后為示恩寵,又將臨安公主許配善長之子李祺。一時間,李善長榮耀達到頂峰,史書上說“光寵赫奕,時人艷之”[20]。

然而,這位“明代蕭何”終于在他七十七歲、沒幾天活頭的時候,被朱元璋以意欲輔佐胡惟庸謀取皇位為由除掉。李被殺的第二年,一個低級官員王國用上書朱元璋,就此事提出質疑,說:“善長與陛下同心,出萬死以取天下,勛臣第一,生封公,死封王,男尚公主,親戚拜官,人臣之分極矣。”如果說李本人有想當皇帝的念頭,事情還另當別論,“而今謂其欲佐胡惟庸者,則大謬不然。”“使善長佐惟庸成,不過勛臣第一而已矣,太師國公封王而已矣,尚主納妃而已矣,寧復有加于今日?”[21]這個推理十分有力,沒有犯罪動機,何來犯罪行為?這是朱元璋無法回答的。極為蹊蹺的是,狠狠將了朱元璋一軍的王國用居然平安無事,朱元璋給他來了個既不作答也不加罪——莫非朱元璋有意以此方式默認某種事實?回顧胡案十年,我們發現整個過程充滿了偶然性和巧為布置的痕跡,幾乎每一次重大關節、演化,都由微細瑣事而逐漸被放大,所謂風起于青蘋之末,一個看似不起眼的由頭,生拉硬扯,順藤摸瓜,株連蔓引,直至搞到李善長那里方才罷休。也許存在胡惟庸試圖謀反的事實,但這案情絕對被朱元璋利用了,可能胡案事發之日,朱元璋便意識到此乃翦除李善長及其勢力的良機;他以驚人的耐心,不慌不忙用十年時間完成了這件鈍刀殺人的杰作。

李善長被殺后三年,另一大案爆發,主人公是藍玉。兩個接踵而至的大案放在一起看,特別有意思。一個是文臣,一個是武將;一個是“老一輩政治家代表人物”,一個是“晚生代軍界精英”;一個被前后花了十年工夫慢慢扳倒,一個卻被速戰速決、突然發力瞬間擊倒……

藍玉嶄露頭角是在明建國后。洪武四年、五年,他先后作為老元戎傅友德、徐達的副手,征定西南、北漠,迅速顯示其軍事奇才。十一年,他和另一位新生代領軍人物沐英聯袂出擊西北,“拓地數千里”,班師封侯。十四年,以征南左副將軍從傅友德出師云南,“滇地悉平,玉功為多”。此后聲譽鵲起,二十年,終于取代老一輩的馮勝“拜為大將軍”,總領軍事。藍玉雖非開國元勛,但對明建國后武力擴張和靖寧四遠居功至偉,從南到北,川滇、陜甘、塞北……明帝國最后版圖的確立,與藍玉有直接關系。《明史》說其“中山、開平既沒,數總大軍”。徐達、常遇春之后,軍方頭號人物無疑就是藍玉。

取代馮勝為大將軍后到洪武二十六年被處死,是藍玉軍旅生涯最輝煌的五年,其間他率十數萬大軍,于捕魚兒海大敗元軍,捕獲元主次子、公主、諸王、平章及以下官屬三千人,男女七萬七千余人,馬駝牛羊十五萬余;討平施南、忠建宣撫司、都勻安撫司、散毛諸洞等部(今貴州一帶)叛亂;坐鎮西部,略西番、罕東之地(今甘肅、新疆一帶),擊退土酋,降服其眾。

就像任何能征慣戰的軍人一樣,雄心萬丈的藍玉有些收不住手。但他沒有料到,當他奏請“籍民為兵”、計劃擴充軍力,前去征討朵甘、百夷(今青藏、滇西北一帶)時,朱元璋卻下達命令:班師回朝!藍玉悶悶不樂地回到京師。朱元璋似乎有意在刺激他,二年前原擬晉封藍玉梁國公,卻臨時改封涼國公;西征還京后,藍玉自忖按功他可加為太子太師,但朱元璋只給了他次一等的太子太傅銜;在朝奏事,他的意見也幾乎不被采納。這邊血氣方剛,正怏怏不快,那邊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撩其情緒,驕傲的將軍終于被弄得舉止浮躁,這時,專事偵探大臣的錦衣衛恰到好處地向皇帝提出藍玉有謀反企圖的指控——洪武二十六年二月,藍玉突然被逮下獄,且迅速結案:藍玉滅族,“坐黨夷滅者不可勝數”,案涉“一公、十三侯、二伯”,一萬五千人被殺,《明史》評曰:“于是元功宿將相繼盡矣。”

洪武二十三年解決了一個“反朱元璋政治集團”,二十六年解決了一個“反朱元璋軍事集團”——此距朱元璋辭世僅僅五年,相信這會使他闔上雙目時比較踏實。藍玉一案的內幕究竟怎樣,無人得知,他要謀反的說法來源于朱元璋御用特務機構,定罪過程也處在封閉、秘密的刑訊狀態之中,但后人顯然存有疑問,例如由清代官方修定的《明史》便只把胡惟庸列入《奸臣傳》,沒有把藍玉列在其中,從而以這種方式表達了一種看法。

我曾在明中葉王锜所撰筆記《寓圃雜記》中,讀到對藍玉其人的間接描述,似乎婉轉地為藍玉鳴冤。

作者回憶他祖上在洪武年間認識的一個叫王行的狷介文人,此人特立獨行,為人勇義。當時,他決心去京城(南京)闖蕩,有友人因“時太祖造邦,法制嚴峻”而“堅阻之”,“行大聲曰:‘虎穴中好歇息。’”到南京后他教書為業,住處與藍府相鄰,所收學生中因此就有藍府仆人的子弟。藍玉很關心這些孩子,經常檢查他們的功課,對他們老師的教學水平大加稱贊,主動提出要見這位老師。當朝大將軍、貴為公爵的藍玉,肯結交一個教書先生,這令王行非常吃驚。見面后兩人縱論韜略,神飛興逸,十分過癮。藍玉敬重王行才具,有相見恨晚之慨,于是將王請入府中居住,以師禮事之。不久,藍玉事發被捕,有人就勸王行速逃,免受牽連,王斷然答道:“臨難無茍免。”留下來等死。在獄中,面對審問者,王行昂首承曰:“王本一介書生,蒙大將軍禮遇甚厚,今將舉事,焉敢不從?”竟故作憤世語,以請死姿態來抗議藍玉蒙冤,義無反顧地加入了那一萬五千被殺者的行列。

作為“本朝子民”,王锜在《寓圃雜記》里豈敢直指藍案是冤假錯案?但他卻用藍玉、王行交往的故事,描繪兩人展現出的正派形象,曲筆潛意,昭然若揭。從王行,我們可間接地想象與之引為知己的藍玉的個性,也必是驕傲而磊落。以這性情,招致朱元璋之忌,勢所難免。但禍根絕不在于藍玉的個性,即使他善于抑己順從又能怎樣?朱元璋的心腹之患,是藍玉在軍中的威望和巨大影響力,是他長年征戰帶兵所自然而然形成的地位和統系;朱元璋勢必要在死前除此隱患,以保子孫皇位不受威脅。

冤魂縹緲

我們發現,朱元璋死的時候,明初精英居然一個不剩!

這是朱元璋為子孫計,算盡機關,巧為施行的結果。當初追隨朱元璋起兵諸將,及為其征召的文耆謀臣,除少數如常遇春、鄧愈、胡大海、沐英死于軍中,其余要么罹于獄禍,要么被賜自盡,要么疑為朱元璋毒死,得善終者似僅湯和一人。《明史》湯和傳說:“和晚年益為恭慎,入聞國論,一語不敢外泄……當時公侯、諸宿將坐奸黨,先后麗法,稀得免者,而和獨享壽考,以功名終。”做人做到這地步,才保了平安。實際上,低調做人只是湯和“獨享壽考”的部分原因;洪武二十三年起,他“感疾失音”,形同廢人,朱元璋曾召見之,“與敘里闬故舊及兵興艱難事”,“和不能對,稽首而已”——人到了這地步,連話都不會說,只會叩頭,自然也就可以讓他自己老死,不必除掉他了。

其他的人,則不能不是另一種命運。

徐達不僅是明初最偉大的將軍,且公忠持謹,無私、識大體,追隨朱元璋三十年,功勛蓋世,但從不居功自傲,堪稱職業軍人的典范。朱元璋屢加試探,用各種小花招窺視徐達內心,每一次都不過進一步證明了徐達的高風亮節。但朱元璋絕不會因此釋疑。洪武十七年徐達患病,開始,病情看上去很重,像是不起的樣子,朱元璋表現得很積極,幾次親往探疾,積極調集醫生治療。治了很久,徐達居然出現了好轉的跡象。就在此時,朱元璋忽然派使者賜膳,徐達一見,當即淚如雨下,在內使的注視下吃了送來的東西;待內使走后,徐達密令給他治療的醫生趕快各自逃命。果然,不久徐達就死去,年僅五十四歲。朱元璋聞徐達已死,“蓬跣擔紙錢,道哭至第”,下令抓捕所有曾為徐達看病的醫生,全部殺掉。[22]此不載于正史,然細節精彩、情理皆然:從朱元璋起初得知徐達沉疴而暗喜,到表演對“布衣兄弟”情深義重的偽善一幕,徐達病情轉好令他始料不及,而痛下殺手、毒饗徐達,再到假裝悲慟、以懲處庸醫為由卸責滅口,筆筆入木三分,畫活了朱元璋,我寧肯采信于它。

值得采信的根據,亦因投毒這事朱元璋至少還干過一回。李文忠,位列“功臣榜”第四的大將、曹國公;他是朱元璋姐姐之子,也是除朱元璋后代外朱家唯一骨血,但他并非仗著這層親戚關系登上高位。史載李文忠作戰異常勇敢,“臨陣踔厲風發,遇大敵益壯”,屢建奇功;更兼不但能武,而且能文,好讀書、長詩文、有思想,以儒將鳴于當世。然而,恐怕就是有思想這一點害了他。建國后他被釋去兵權,居家與高士儒者交,憂國憂民,屢屢將所討論的意見諫達上聰,如勸朱元璋“少誅戮”,對東征日本的計劃表示異議,批評宮中宦官太多,等等。一來二去,朱元璋早就不爽。洪武十六年冬,李文忠病,朱元璋也是親往探視,也專門派人護其醫藥,翌年三月,正當英年的李文忠不治而故。這次,朱元璋主動指責李文忠是被毒死的,負責治療的“諸醫并妻子皆斬”——滑稽的是,醫生們與李文忠素無仇隙,他們為何要冒死毒害一個身為皇戚的大人物呢?——總之,證據消失了。

還有一位也被毒死,那便是被譽為“張良再世”的傳奇人物、明初智慧象征劉基(伯溫)。劉輔佐朱元璋得天下之事,人盡知之,我們要講的是天下大定之后的劉朱關系。明建國后,朱元璋累次提出進其爵秩,劉基均堅辭,只接受了遠低于其貢獻的伯爵封號。要他當宰相,亦不受命。洪武四年,劉基早早引退,回到家鄉做老百姓。所以如此,只是出于文人的狷介。問題是,朱元璋為羅致天下人才效力,曾明令:“寰中士大夫不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誅其身而沒其教。”[23]劉基的做法,等于帶頭違抗此令。如果明哲保身,劉基應該改變態度,但史傳說他“性剛嫉惡,與物多忤”,“慷慨有大節”,“義形于色”,他佐朱元璋得天下,乃為蒼生,功成身退則是為了自我人格的完整,他在拒絕出任宰相時沒有虛與委蛇,尋找借口,而是直截了當表示不喜歡、不想干:“臣疾惡太甚,又不耐繁劇。”對此,朱元璋銜之頗深,幾年后還借故暗示劉“忠臣去國,不潔其名”。

湯和是朱元璋打小的玩伴,在功臣耆舊中獨享壽考。之能如此,一因湯和特別謹慎,“入聞國論,一語不敢外泄”,二是他“感疾失音”、形同廢人。

劉基,朱元璋最重要的謀臣,在民間以“劉伯溫”傳為神奇。建國后,執意隱退,令朱元璋不快。他的死很神秘。

劉基執意退休后,胡惟庸被任命為左丞相。這是一個典型的政治小人,劉基曾再三勸阻朱元璋不要拜其為相,不聽。現在,胡正好尋隙報復,而且他揣摩過這一定會得到朱元璋的支持。胡支使人檢舉劉基替自己相中一處墓地,稱此地“踞山面海,有王氣”。朱元璋“頗為所動”,親筆致信劉基,“歷言古之君子保身之福,作孽之禍,及君臣相待之義,詞甚詳;末言念卿功,姑奪其祿而存其爵。”[24]這是嚴重的警告。劉基得書,照例詣闕“謝恩”,“乃留京,不敢歸”。留京期間,像是對胡惟庸的鼓勵和獎賞,又像是專做給劉基看,朱元璋將胡惟庸“轉正”、升為右丞相;劉基聞知此訊,“大慼”曰:假如當時是我說錯了(指對朱元璋力阻胡惟庸為相),那就是蒼生之福啊!于是,“憂憤疾作”,就此病倒。在這時,我們見到了《明史》中驚人的一筆:劉病重,朱元璋偏偏派劉基最反感——反過來同樣也對劉基心懷怨恨的胡惟庸為代表,來探望劉基(“久之基病,帝遣惟庸挾醫視”)。正是在這次以皇帝名義進行的探視過程中,胡惟庸拿出一種藥,讓劉基服用。劉用后“有物積腹中如拳石”。隨后,朱元璋放劉基還鄉,至家“居一月而卒”。與徐達、李文忠之死不同,這次朱元璋沒有親自施毒,利用兩個政敵之間的恩怨,假人手行之。幾年后,胡惟庸事發,有人揭發劉基是被胡毒死,使胡罪狀上重重加上一條,而胡惟庸只好咎由自取,他顯然不能辯稱自己其實是揣摸上意、替君除憂。

胡惟庸的下場,是有“前車之鑒”的。作為朱元璋的前水軍司令,德慶侯廖永忠立有兩項大功:一是鄱陽湖朱陳大戰時,廖在最緊急關頭,擊退張定邊[25],救了朱元璋一命;一是至正二十六年朱元璋派他迎韓林兒[26]歸應天,途中制造翻船事故,淹死韓林兒,從而為朱元璋稱帝掃清障礙。這兩項功績,對朱元璋皆同再造,但廖永忠干掉韓林兒后,朱元璋卻聲明與己無關,是廖自作主張。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時,朱元璋再次做秀,將廖“止封侯而不公”,并指責廖害死韓林兒是“窺朕意、徼封爵”。廖永忠便永遠背上這口黑鍋。洪武八年,朱元璋又以某種借口將廖永忠“賜死”。胡惟庸其實就是“廖永忠第二”,兩人故事如出一轍。

洪武二十五年,江夏侯周德興——那個與朱元璋“少相得”的小伙伴——“以其子驥亂宮,并坐誅死”。二十七年,湯和病歿。加上十年前被毒死的徐達,朱元璋共患難的“同里弟兄”全部死光。

藍玉案后,受封公爵者(亦即明建國的頂級功臣)中的最后兩人,潁國公傅友德和宋國公馮勝,先后賜死。二十六年藍玉死,二十七年傅友德死,二十八年馮勝死。連續三年,一年除掉一位公爵。

朱元璋可以高枕無憂了。洪武三十一年,他放心地死去,留給太孫朱允炆一個他認為十分“安全”的皇位。

集權?極權?

如僅限于屠戮功臣,朱元璋不過是“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這古老帝王術的熱情摹仿者,盡管也許下手最狠、做得最絕,但終歸無所創造。

不,他當然有所創造。

他提供了這樣的認識:帝權危機,要從體制上解決。否則,除掉一茬人還會有第二茬、第三茬人冒出來。這是他按照老辦法,殺了又殺之后所悟出的道理。由此中國的帝權,更上層樓。我們來看有哪些具體表現:

(一)奪政權于丞相。洪武十三年誅胡惟庸,朱元璋頒詔,正式廢除相制,“設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門,分理天下庶務,事皆朝廷總之。”以后,在此基礎上發展出內閣制;內閣除照旨票擬外,有建議權,無決策權,一切決策皆出中旨。此為亙古以來之所無。

(二)奪軍權于將領。“征伐則命將充總兵官,調衛所軍領之,既旋則將上所佩印,官軍各回衛所。”所有軍隊直屬皇帝,一兵一卒只有皇帝可以調動;將領與部隊脫鉤,接受軍事任務后才派至所部行使臨時指揮權,戰事畢,將領交還綬印、部隊各回衛所。這是對唐宋經驗的繼承和發展,唐宋兩朝,軍權收歸中央,“然其職官,內而樞密,外而閫帥州軍,猶文武參用”[27],文職重臣外出領軍,為全權性質,可直接帶兵,亦即文臣臨時變身將軍,故曰“文武參用”。而明代進一步設計出文武“截然不相出入”的兵制:

文臣之督撫,雖與軍事而專任節制,與兵士離而不屬。是故涖軍者不得計餉,計餉者不得涖軍;節制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得節制。方自以犬牙交制,使其勢不可叛。[28]

(三)冊封親王,屏藩帝室。奪政權于丞相、奪軍權于將領,一切軍政大權皆歸皇帝,這過于集中的權力勢必伴隨管理上的難題,而朱元璋想到的解決辦法,就是讓血親諸王充當中間環節,“上衛國家,下安生民”,在他看來只要權力不落在朱姓之外就靠得住。因此,他準許諸王有自己的武裝,甚至,“如本國是要塞之地,遇有警急,其守鎮兵、護衛兵并從王調遣。”朱元璋認為,絕對的帝權加上有力的藩屏,可為皇圖永固的基礎。

(四)恐怖統治。密探橫行、鷹犬遍布,是極權政治的典型癥候。朱元璋首創一種特務機關——錦衣衛,《明史》評其曰“不麗于法”。在法律的框架內,明代司法機構本來已經完備:刑部掌天下刑名,為最高司法機關;都察院負責糾查彈劾官吏;大理寺主管冤錯案的平反——以上所謂“三法司”之外,再加上通政司,接納四方陳言、申訴冤滯或告不法等事。然而,出于極權政治需要,朱元璋另外設立了凌駕于法律之外、純粹聽命于皇帝并由皇帝本人掌握的特務組織錦衣衛。這是由皇家豢養的鷹犬,專事刺探、偵緝、告密,并且可以繞開法律直接抓人、秘密刑訊直至將人處死。洪武二十年,朱元璋發現錦衣衛“多非法凌虐”的弊端,有害于國家正常法制,命罷錦衣衛。但是,這種東西其實與極權政治與生俱來,是罷不掉的。所以到了篡權者朱棣手中,極權的渴望與恐懼愈益增長,乃父開創的恐怖統治思路也就更加發揚光大,不單錦衣衛被恢復,又從中分出北鎮撫司,另新設由內監執掌的東廠;以后,成化朝再增西廠,正德朝再增內廠——于是,特務機關疊床架屋,邏卒刺事四方,專以酷虐鉗中外,朝野相顧不自保,告密之風未嘗息也,明代中國成了不折不扣的“警察國家”。

曩往論明代政治體制,沿用“中央集權”術語,相當不確切。就其涵義,“中央集權”當與“地方分權”互為對應;中國從東周“禮崩樂壞”至戰國“諸侯并立”,再至秦一統天下,滅六國而代以郡縣制,這結局可以表為“中央集權”。嬴政自命“始皇帝”,意思就是帝權——一種新型權力——自他手上而得創始;它有別于周代的王權,取消了相對獨立的地方權力,而將“天下”完全納入中央政權秩序。秦制,漢承繼之,并加以完善。所以,自秦漢以來中國進入了帝權制,抑或中央集權制——這兩個說法乃同一回事。然而,這種體制到朱元璋時代分明達到了一個新層次,如果仍用中央集權來表述,不僅不準確,簡直也抹煞了歷史頗具實質性的變異。只要我們仔細分辨,就應認識到對明帝國而言,更合適的字眼不是“中央集權”,而是“君主極權”;前者意味著“一切權力歸中央”,后者意味著“一切權力歸君主”,顯非可同日而語者。

文字獄背后的心態

自家臥榻之旁,豈容他人安睡?君主專忌,滿腦子“權力斗爭”,原是正常的心態和思維方式,不獨朱元璋如此。雖然也許風格不同,不一定采取“殘酷斗爭,無情打擊”的方式。比如宋太祖趙匡胤,就比較偏愛耍心眼兒、旁敲側擊的辦法,眾所周知他所上演的令手下大將石守信等“杯酒釋兵權”的好戲,我還從邵雍之子邵伯溫所撰《邵氏聞見錄》讀到如下故事:

太祖即位,諸藩鎮皆罷歸,多居京師,待遇甚厚。一日從幸金明池,置酒舟中,道舊甚歡。帝指其坐曰:“此位有天命者得之。朕偶為人推戴至此,汝輩欲為者,朕當避席。”諸節度皆伏地汗下,不敢起。帝命近臣掖之,歡飲如初。

這場面很生動,完全是趙匡胤一流的行事做派,朱元璋學不來。朱元璋擅長的是狠刻毒辣。然而,風格不同,手法各異,目的與動機卻沒有分別——都在于制權。

僅就這一層而論,某種意義上,朱元璋再血腥、再不擇手段,也都是權力這玩意的題中之旨。固然有人愿意打抱不平,說忠臣見戮如何有失公道,但換個角度想又大可不必;說到底在權力場混,就是一件你死我活的事,你要朱元璋講“仁義道德”他怎么講得了?歷史上許多謀篡的事例擺在那里,許多由于“心慈手軟”而敗亡的事例也擺在那里,權力之爭、權力之防的本質就是《紅樓夢》那句話,“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怎么講“仁義道德”呢?

因此朱元璋絞滅元宿勛臣,手法兇狠了些,但對專制統治而言,又算不上什么新東西。他的暴政,真正富有“個人特色”的,其實在文字獄方面。

文字獄當然亦屬古已有之,孔子做魯國司寇時誅少正卯,漢武帝為李陵事腐司馬遷,嵇康以“每非湯武,而薄周孔”罪名被司馬氏集團所殺,都是有名的例子,歷代朝臣因言獲罪、被貶被謫更屢見不鮮。

那么,為什么還說文字獄是有朱元璋特色的暴政?第一,明初文字獄之慘烈,之集中,前所未見。過去雖然也有文字獄,但從來沒有哪個皇帝像朱元璋這樣頻頻興起,三天兩頭就搞一次,簡直像是著了迷似的。第二,以往文字獄雖然同屬以言獲罪,但都有重大思想、政見分歧為由頭為背景,而借專政壓平之;到了朱元璋這兒,相當多的文字獄,竟然談不上任何思想、政見的分歧,純粹變成了一種捕風捉影的文字游戲,只因秉政者對某句話乃至某個字眼生出異想天開的想象與猜忌,就喪心病狂地施以殺戮。

前面說到朱元璋的成功處,是較諸元末亂世諸豪強他能禮賢下士,吸納和信用讀書人,比較好地解決了知識分子問題。這是他英明處,到底他是一個識大體的人,知道知識分子不用不行,不用不能成大事。然而,這僅是他同知識分子關系的一個側面,而完整地看,他對知識分子的態度是:一方面為我所用,另一方面深為防范,甚至懷有天生的疑懼。

這就又說到他作為皇帝的那個特殊性:泥腿子皇帝。由赤貧一躍登上大寶,貴之已極,但社會身份和地位的這種天翻地覆,并未將先前低微的文化身份和地位同時抹去。他雖一直很努力,惡補文化,從目不識丁到能寫能讀,已相當不易,不過與幼讀詩書的知識分子比,他對文化的掌握僅屬皮毛,“門外漢”的感覺大約是難免的。他對打仗很在行,對權力斗爭也很在行,這兩方面他有充分自信,且不懼任何人;可一旦遇到文化、語言一類事,他就發怵,覺得里面道道太多,曲里拐彎,稍不留神就會中招兒。事實上,在這一點上朱元璋曾吃過不少虧,有的還近乎恥辱——其中自有故事。

焦竑《玉堂叢語》載:

國初,郊祝文有“予”、“我”字,上怒,將罪作者。桂彥良進曰:“湯祀天曰:‘予小子履武’;祭天曰:‘我將我饗’。儒生泥古不通,煩上譴呵。”眾得釋。[29]

同一事,《明史》亦有記載:

七年冬至,詞臣撰南郊祝文用“予”、“我”字。帝以為不敬。彥良曰:“成湯祭上帝曰‘予小子履’;武王祀文王之詩曰‘我將我享’。古有此言。”帝色霽曰:“正字(桂彥良的官職是太子正字)言是也。”[30]

那時,每歲都要專門日子里在圜丘舉行祭天地大典,其間有祝文,而這種文字是由文臣負責起草,因為祭典的主角是皇帝,祝文自然要依皇帝的口吻來寫。結果朱元璋發現,祝文里面居然有“予”、“我”這樣的稱呼,而不用皇帝自稱時專用的“朕”,這豈非大不敬?于是大怒,就要降罪祝文起草人。這時,他的文字秘書桂彥良趕緊過來悄悄解釋:作者這么寫,系用古典……原來,朱元璋這個大老粗,絲毫不知皇帝稱“朕”,遲至秦始皇時代才發明,而最早在湯武時代,古王也是以“予”“我”自稱的。他白白鬧了笑話,卻又發作不得,一定很窩囊,好在貼身秘書及時提醒、遮掩,總算沒有當眾露怯。

另一件事則更令他蒙羞。

黃溥《閑中今古錄》載,洪武初年,朱元璋決定以后政策向知識分子傾斜,并說“世亂則用武,世治則用文”;這自是高明之見,但卻引起那些跟他打天下的武人的不滿:

諸勛臣不平,上語以故曰:“世亂則用武,世治則用文。”諸勛進曰:“此固然,但此輩善譏訕,初不自覺。且如張九四原禮文儒,及請其名,則曰士誠。”上曰:“此名甚美。”答曰:“孟子有‘士誠小人也’句,彼安知之?”上由是覽天下所進表箋,而禍起矣。

這回,他當著別人面,結結實實地出了一個大洋相。內中,“張九四”即張士誠,當年朱元璋的死對頭。此人出身我們前面說過,也是起于底層的鄙夫,原來連個大名兒都沒有,發跡后專門請文化人替他新起的,而改叫“張士誠”。眼下,那位進讒者吃準了朱皇帝文化素養有限,料定他不知道《孟子》里有“士,誠小人也”這么一句,故意下了一個套。朱元璋果然冒冒失失脫口贊道“此名甚美”,結果對方早等著呢,將這名字出處和盤托出,還加上一句“彼安知之”。這個“彼”明里指張士誠,暗中諷刺的豈不正是朱元璋?朱元璋這個跟頭栽得可不輕,他原來在文化上就自卑,此刻本來以為簡簡單單的“士誠”兩字,無甚費解處,不料卻寄寓了這樣一個典故,而且里面包含了那樣“險惡”的用心。自己一頭撞上去,熱臉貼了個冷屁股。這番羞辱非同小可,足令他記一輩子——看來,讀書人肚里彎彎繞確實多,一字一句都可能包藏蛇蝎心腸——所以黃溥敘罷此事,歸納道:“上由是覽天下所進表箋,而禍起矣。”

這段情節雖只見于稗史筆記,但我倒覺得和人物、歷史都特別絲絲入扣。首先,那件事出在別人身上也就罷了,出在張士誠身上,尤易使朱元璋有“物傷其類”之感,他們雖是對頭,可一旦擺到文化人面前,卻一樣是苦出身,一樣會因肚皮里沒墨水兒而隨便受人戲耍——這一定是他最強烈的感受。其次,這件事絕就絕在它的方式上,文化人靠什么暗算了張士誠呢?語言和文字。透過此事,朱元璋明明白白認識到,千百年來由一代代文化人共同打造的話語體系,是一座隱喻和象征的迷宮。你看,孟子那句話,可以句讀為“士,誠小人也”,但稍改變一下,卻被句讀成“士誠,小人也”,來達到他們損人牙眼的目的。可見語言和文字,確是一柄殺人而不見血的刀!

這故事的可靠,在于朱元璋一生屢興文字獄,一多半建立在咬文嚼字、胡亂猜謎的基礎上,都是摳字眼摳出來的文禍。他變得對文字高度警覺,疑神疑鬼,以致到神經質的地步。《朝野異聞錄》載:

當時以嫌疑見法者,浙江府學教授林元亮為海門衛作《謝增俸表》,以表內有“作則垂憲”句誅。北平府學訓導趙伯寧為都司作《長壽表》,以表內有“垂子孫而作則”句誅。福州府學訓導林伯璟為按察使作《賀冬表》,以表內有“儀則天下”句誅。桂林府學訓導蔣質為布按作《正旦賀表》,以表內有“建中作則”句誅。常州府學訓導蔣鎮為本府作《正旦賀表》,以表內有“睿性生知”句誅。澧州學正孟清為本府作《賀冬表》,以表內有“圣德作則”句誅。陳州府學訓導周冕為本州作《萬壽表》,以表內有“壽域千秋”句誅。懷慶府學訓導呂睿為本府作《謝賜馬表》,以表內有“遙瞻帝扉”句誅。祥符縣教諭賈翥為本縣作《正旦賀表》,以表內有“取法象魏”句誅。臺州訓導林云為本府作《謝東官賜宴箋》,以箋內有“體乾法坤,藻飾太平”句誅。德安府學訓導吳憲為本府作《賀立太孫表》,以表內有“永紹億年,天下有道,望拜青門”句誅。蓋以“則”音嫌于“賊”也,“生知”嫌于“僧智”也,“帝扉”嫌于“帝非”也,“法坤”嫌于“發髡”也,“有道”嫌于“有盜”也,“式君父”嫌于“弒君父”也,“藻飾太平”嫌于“早失太平”也。

幾個未作解釋的,我們依朱元璋的心理去揣測:“壽域”是否有嫌于“獸欲”?“取法”是否有嫌于“去發”?總之,不出此類意思。

《閑中古今錄》亦載:

杭州教授徐一夔撰賀表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為世作則”等語。帝覽之大怒曰:“‘生’者,僧也,以我嘗為僧也,‘光’則薙發也,‘則’字音近賊也。”遂斬之。

這些都毫無道理,就像當今市俗之輩以“四”意會“死”、以“八”意會“發”一樣,其實正好暴露了朱元璋無知少文的素質。不巧的是,這樣一個人恰好是皇帝,就活該當時的讀書人倒霉。讀書人墨水兒喝得多,就喜歡“轉詞兒”;平常“轉詞兒”是雅事,這個節骨眼兒上偏偏就轉出大禍來。而且什么時候得罪,預先根本無法料知,因為那位特定的讀者,完全非理性,天曉得他腦子里對一個語詞會生出何種聯想!

應該說,朱元璋在教育子孫時,并不諱言自己出身窮苦、早年生活窘迫這些事實,某種程度上甚至流露出一種自豪。但以上文人所犯之忌,恰恰又全是由于朱元璋認為他們在影射他的過去。這似乎是很矛盾的現象。換言之,那些往事,他自己說得,別人說不得;由他自己道來是一種滋味,而經文化人道來就是另一種滋味。看來,最終還要歸結到他在文化上的自卑心理,這心理轉而導致他對知識分子懷有根深蒂固的猜忌,覺得這類人總是居心叵測,話里有話,專門借語言占便宜、使絆子。抽象地說,朱元璋實際上患了語言恐懼癥。

人就是如此被生活不可抗拒地書寫。盡管他現在君臨天下、廣有四海、統馭萬民,但生活經歷還是把他某一方面的自我感受定格在從前,使他到死在這個方面都高大不起來,而永遠卑微。他的每一次文字獄,他每一次疑神疑鬼,都在訴說著這可憐而弱小的自我。

雖然專制乃極權與生俱來和普遍之稟賦,而透過朱元璋,我們卻進一步發現,如果這制度的意志由一個文化身份低微者來掌握,那么,它反理性的特質甚至可以越過政治、思想、倫理這些顯性的一般社會內容,而直抵隱喻的世界;亦即,不光人們明確表達出來的思想將被限制,即便抽象的精神趣味,比如對語言的修辭、使用和選擇怎樣的字眼這類最低限度的個體精神自由,亦在干涉之列——它們必須適合獨裁者的知識水平和理解能力,一旦跨出這限度,后者就毫不猶豫地用暴力加以制止。

順此邏輯,朱元璋的猜忌對象“合理”地從表箋一類公文擴散到文學創作,從個別字詞的“不敬語”擴散到一篇詩文的主題與立意,從修辭的技巧層面擴散到作者的思想傾向和意識形態。

《國初事跡》載:

僉事陳養浩作詩云:“城南有嫠婦(寡婦),夜夜哭征夫。”太祖知之,以其傷時。取到湖廣,投之于水。

曠夫怨婦,歷來的傳統主題,不知被詩人吟詠了多少年,這個陳養浩無非蹈故襲常,居然被扔到水里淹死。

有兩個和尚,一個叫守仁,一個叫德祥,喜歡作詩,也惹禍上身:

一初(守仁的表字)題翡翠(這里是鳥名)云:“見說炎州進翠衣,網羅一日遍東西。羽毛亦足為身累,那得秋林好處棲。”止庵(德祥的表字)有夏日西園詩:“新筑西園小草堂,熱時無處可乘涼。池塘六月由來淺,林木三年未得長。欲凈身心頻掃地,愛開窗戶不燒香。晚風只有溪南柳,又畏蟬聲鬧夕陽。”皆為太祖見之,謂守仁曰:“汝不欲仕我,謂我法網密耶?”謂德祥曰:“汝詩熱時無處乘涼,以我刑法太嚴耶?又謂六月由淺,三年未長,謂我立國規模淺而不能興禮樂耶?頻掃地,不燒香,是言我恐人議而肆殺,卻不肯為善耶?”皆罪之而不善終。[31]

其實稍解詩趣的人都看得出,守仁詩是要說一種禪意,德祥詩表達的卻是對自己心性修行未純的省思;經朱元璋一讀,則全部讀成政治。

某寺廟壁間不知何人一時興起,題詩其上,被朱元璋看到,竟將全寺僧人殺光:

太祖私游一寺,見壁間有題布袋佛詩曰:“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將一袋藏。畢竟有收還有放,放寬些子也何妨!”因盡誅寺僧。[32]

布袋佛,即那位笑口常開、大肚能容天下事的彌勒佛,幾乎每座中國佛廟都能見著他那令人忘憂舒朗的形象,深合中國人對于達觀哲學的追求,但到朱元璋這里,也變成時政的譏刺。

最奇的,是高僧來復的遭遇。這位江西和尚,應召入京建法會。其間朱元璋賜宴,來復也是多事,席間呈詩一首作為謝恩。詩云:“金盤蘇合來殊域,玉碗醍醐出上方;稠迭濫承上天賜,自慚無德頌陶唐。”這詩不獻還罷,一獻,小命丟掉了:

帝曰:“汝用‘殊’字,是謂我‘歹朱’也。又言‘無德頌陶唐’,是謂我無德,雖欲以陶唐頌我而不能也。”遂斬之。[33]

這可真是冤哉冤哉!來復和尚明明拍馬屁,說朱元璋賜以異國上天的美食玉液,款待自己這么一個“無德之人”,他只有傾心獻上對圣明君上的歌頌之辭……這些意思,倘他不用詩的形式來說,斷不會招禍,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酸溜溜地寫成詩,那朱元璋已經習慣成自然,一見你來“雅”的,他就犯嘀咕——這狗娘養的大概又繞著彎兒罵我哩,“遂斬之”。

有時,引用古詩,竟然也丟性命。洪武二十六年的狀元張信,被朱元璋任命為皇家教師。教學內容自然包括習字。這天,張信從杜甫詩集中取四句,書成字帖,命學生臨摹。老杜史稱“詩圣”,他的句式歷來認為最講究、最精煉,也最工整,這四句是:

舍下筍穿壁,庭中藤刺檐。地晴絲冉冉,江白草纖纖。

對仗極工,意象獨絕,兼得瘦勁與空靈之妙,詩家評為“語不接而意接”。張信對此詩的喜歡,一定是唯美的,但杜甫詩中往往有些“憂患”的滋味,這也是他所以被稱“詩圣”(試體會與李白稱“詩仙”的區別),此時,張信雖然疏忽了,朱元璋卻足夠敏感,一下嗅出杜詩中的苦難氣息:

太祖大怒曰:“堂堂天朝,何譏誚如此?”腰斬以徇經生(儒生)。[34]

張信并非唯一死于腰斬這酷刑之下的文人,還有一個受害者,名氣遠比他大,此人就是明初文壇“四杰”之一高啟。《明史》記其事曰:

啟嘗賦詩,有所諷刺,帝嗛之未發也。及歸,居青丘,授書自給。知府魏觀為移其家郡中,旦夕延見,甚歡。觀以改修府治,獲譴。帝見啟所作《上梁文》,因發怒,腰斬于市,年三十有九。[35]

“觀以改修府治,獲譴”,指蘇州知府魏觀以原張士誠王宮舊址重建“市府大廈”,這行為本身就有引火燒身之意,很愚蠢,偏偏高啟湊熱鬧寫了一篇《上梁文》(蓋房子上屋梁的祝文),內有“龍蟠虎踞”之語。這還了得?除了真命天子,什么人可稱“龍蟠虎踞”?朱元璋大怒,斷定魏觀和高啟“有異圖”,置于“極典”——據說,高啟所受腰斬還不是一斬了之,而是“被截為八段”[36]。高啟被殺的直接原因,好像是政治問題,其實不然。《明史》說得甚明:“啟嘗賦詩,有所諷刺,帝嗛之未發也。”換言之,對這個大詩人,朱皇帝早已心懷不滿,但不知何故暫時隱忍未發。史家多認為,“有所諷刺”而令朱元璋“嗛之未發”的詩作,是高啟的一首《題宮女圖》。詩云:

女奴扶醉踏蒼苔,明月西園侍宴回。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

此詩寫了后宮某妃嬪的剪影,敘其被君王召去侍宴,宴畢由女仆扶醉而歸,候至深夜、唯聞犬聲的孤寂情懷。這類詩是所謂“宮怨詩”,唐以來不計其數,若論寫得哀傷、凄絕的,較之為甚者比比皆是,如白居易、元稹、顧況等,卻從不曾聽說誰掉過一根汗毛。高啟只能怪自己不幸生在朱元璋時代,竟因一首“老生常談”式的宮怨詩,“觸高帝(朱元璋)之怒,假手于魏守(魏觀)之獄。”[37]清人朱彝尊《靜志居詩話》甚至考證說,《題宮女圖》是譏諷元順帝的,與明初宮掖毫不相干——倘如此,高啟就簡直“冤大發”了。

高啟,明初詩人,“吳中四杰”之一。毛澤東曾手書其詩《梅花》,并稱之“明朝最偉大的詩人”。

孟子的民本思想,含有強烈的君主批判意識。朱元璋刪其輕君言論,規定經過刪節的《孟子》即《孟子節文》,才是科舉考試的依據。

高啟之外,又有名叫張尚禮的監察御史,同樣因宮怨詩得罪。跟《題宮女圖》比,張尚禮這首詩寫得頗有些“直奔主題”:

庭院深深晝漏清,閉門春草共愁生。夢中正得君王寵,卻被黃鸝叫一聲。

顯然化用了金昌緒的《春怨》:“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只是情境更為露骨,尤其不能忽視的是,如此春情難捺的并非民間少婦,而是宮中某個寂寞的女人。據說,朱元璋讀此詩后,深感這位作者“能摹圖宮閫心事”,也就是說,寫得實在太逼真了,就像鉆到宮女心腹里去一般——對這種人,朱元璋做出的安排是:“下蠶室死。”[38]所謂“蠶室”,宮刑、腐刑之別稱;蓋受宮刑者,創口極易感染中風,若要茍全一命,須在蠶室似的密處,百日不遇風,方能愈合。顯然,張尚禮下了“蠶室”后,沒能挺過去,傷口感染而死。

“你不是操心宮女的性生活么?我就閹了你!”這,就是朱元璋給一位宮怨詩作者的答復。舊文人賦詩為文,無非是要么談談政治,要么談談風月,談不成政治就談風月——這宮怨詩,其實就是風月的一種,之所以代代不絕地延傳著寫下來,對于士子們來說并不是抱有“婦女解放”的宏大志向,甚至連給皇帝“添堵”的想法也沒有,實在只是借此玩一點小感傷,扮一扮“憐香惜玉”態。這酸溜溜的小風雅、小情調、小賣弄,大家從來心知肚明,也從來沒被看得太重。唯獨到朱元璋這兒,作宮怨詩就會換來腰斬、割生殖器的惡果,搞得劍拔弩張,一點沒有趣味和幽默感。

這里,姑且不談專制不專制,朱元璋的反應和處置方式,確實表明他是歷來帝王中少有的一個對文人文化、文人傳統一無所知的粗鄙之輩。像宮怨詩這種歷史悠久的創作題材,早已失去任何現實意義,而只是文人的一種習慣性寫作,一種自我陶醉而已。朱元璋對這種心態全然陌生,竟對本來近乎無病呻吟的東西認了真,動用國家機器,大刑伺候。雙方文化心理上的錯位,讓人哭笑不得。估計明初的文人雅士們驚愕之余,還不免一頭霧水:政治固然可以不談,但怎么風月也談不得了呢?

一直說到這兒,我發現大興文字獄的朱元璋與歷史上其他鉗制言論、燒書罪文的專制暴君,有一個本質不同:他沒有自己的意識形態,他的所作所為不是為著推行自己的思想權威,讓讀書人都遵循“朱元璋主義”來思考和說話。在思想和意識形態方面,他毫無建樹,完全仰仗儒家政治倫理。他之所以殺那么多人,跟許多推行文化專制的統治者意在搞他自己的“一言堂”,還是有所不同。

朱的濫殺,主要出于自卑。表面上,他殺人,他是強者;潛入深層看,倒是他處于弱勢。這弱勢的實質是,由于特殊出身他盡管做了皇帝,卻完全不掌握話語權——他沒有自己的意識形態,他所做的那個“皇帝”,是由儒家意識形態來定義的,可對這套話語他恰恰全然陌生,解釋權握在士大夫手中。他們有一整套的語匯、語法、暗語、轉義、借典、反諷、潛喻、異趣……不一而足;他們運用自如,如魚得水。而朱元璋倒很可憐,稍不留意即碰一鼻子灰,時常對不上話、接不上碴兒。他惱怒、羞憤、著急,怎么辦?殺人。這是他唯一可以保持強者姿態、擺平自己的方式,就像一條狗,叫得越兇、情態越躁,越表明它陷于恐懼之中。我們不妨比較一下朱元璋和曹操,這兩個人都以多疑濫殺著稱,但顯然地,曹操的多疑來自于自負才高、“寧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的強悍,朱元璋的多疑卻來自于自己的文化弱勢地位,隨時在擔心被文化人戲耍和瞞辱;所以,為曹操所殺者,俱為性情狷介、恃才傲物之名士,而朱元璋所殺文人,死得都有些莫名其妙——他們當中很多人都是小心翼翼的士吏,例如那些撰寫表箋的地方府學教官們。

不過,有一件事情,朱元璋卻真正是在不折不扣地搞文化專制主義。這件事情的進攻目標和打擊對象,不是別人,正是“孔孟之道”的另一半、高居儒家“亞圣”的孟子。

朱元璋恨孟子,大有道理——但這倒不是當年孟子那句“士,誠小人也”,曾讓他出過大洋相。

孟子是為暴君發明“獨夫民賊”這種稱呼的人,他也第一個將人民視為國家主體——民貴君輕,君主被放到次要位置。他這樣評論人民推翻大暴君商紂王這件事:“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39]說,我只聽說過人民起來誅滅了一個名叫紂的獨夫,從來不知道有什么弒君的事情。謀逆殺死君主曰“弒”,“弒君”一詞本身就明確包括道德犯罪的指責,但孟子在紂王滅亡這件事上,根本不承認這個詞。他認為湯放桀、武王伐紂這類事都是誅獨夫不是弒君,可以作為正義而永遠加以效仿。他還講到,正直的政治家事君無非兩點:“君有大過則諫,反復之而不聽,則易位。君有過則諫,反復之而不聽,則去。”[40]如果君主有重大的劣跡,一定要加以批評糾正,反復多次他不接受,就讓他下臺;如果君主只有一般的劣跡,也一定要加以批評糾正,反復多次他不接受,大臣就應該辭職離開他。

朱元璋是什么人呢?我們對他,雖不簡單地稱為暴君,但他卻是把君權推到無以復加的極致的人,本來就獨尊獨大的中國式君主霸權(試比較一下歐洲古代君權,就能看出中國古代君權是多么徹底;在歐洲,且不說還有教權與君權分庭抗禮,即便貴族騎士階層也能在君權之下保持某種榮譽上的獨立性),在他手中發展到壟斷一切的最高階段。這樣一個人,與孟子的政治學說可以說是天生對立的。反過來看,孟子力倡反對“獨夫”,不也正戳在朱元璋的痛處么?

以孟子“民貴君輕”的觀點論,他千百年來居然被專制君主們尊為圣人,里頭實有大虛偽。在專制君主那里,他理該是不受歡迎的人,他的思想理該是不受歡迎的思想。李兆忠先生在《曖昧的日本人》里說,日本雖然學習中國文化和儒家思想,對孟子卻堅決排斥,因為孟子對君主輕視與不敬。其實,這才是正常的。而中國的君主們,雖然一定很討厭孟子,卻還是假惺惺地贊美他的思想。至少在這一點上,朱元璋比較坦誠,不那么虛偽。他是唯一不加掩飾、大大方方將對孟子的嫌惡表達出來的皇帝。全祖望《鮚埼亭集》載:

上讀《孟子》,怪其對君不遜,怒曰:“使此老在今日寧得免耶!”時將丁祭(每年的仲春和仲秋上旬之丁日,各有一次祭孔,稱為“丁祭”),遂命罷配享(舊以孔子門徒及其他儒家先哲附屬于孔子者一并受祭,稱“配享”)。明日,司天奏:“文星暗。”上曰:“殆孟子故耶?”命復之。[41]

朱元璋話意甚明:倘這孟老兒活在當今,一條老命就算交待了!也許,腰斬都不足以釋恨,非將其凌遲抽腸不可!惱恨之下,又無人可殺,只好以將孟子牌位從孔廟撤掉作為懲罰。但那些儒生馬上使了個壞,第二天就上報說文星黯淡、天象異常;他們知道,當皇帝的都迷信天命,敢得罪孟子,卻不敢得罪上天——這是當年董仲舒成功灌輸給他們的一種思想,天道合一,“天不變,道亦不變”,天有變就說明道失常,皇帝最為害怕了。朱元璋一聽天象異常,自己也就疑神疑鬼:“莫非因為孟老兒的緣故?”只好重新恢復了孟子牌位。

想殺人,人早死了,沒得殺;撤牌位,上天又不樂意,給你來個星光慘淡。朱元璋的這個文字獄,搞得最不爽。但他自不肯善罷甘休。怎么辦?還有個辦法,說起來是老套子了:刪書!對他實行書報檢查!洪武二十七年,朱元璋正式把這任務交給翰林學士劉三吾。經檢查認定,《孟子》存在“謬論”的凡八十五段,這些統統刪去,幾占全書三分之一。

這大抵是另一種酷刑——思想的腰斬。斬不了孟子其人,就斬他的言論著述。腰斬對象,包括:不得說君主不仁義、不得說統治者奢欲貪享、不得說批評窮征暴斂、不得反戰、不得說暴君可誅、不得說民貴君輕、不得說人民有權溫飽“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

劉三吾奉旨刪孟,編成《孟子節文》[42];同時,又奉旨作《〈孟子節文〉題辭》一文,其中,除了“批孟”,尤其值得注意宣布了這樣一條決定:

自今八十五條之內,課士不以命題,科舉不以取士,壹以圣賢中正之學為本。

什么意思呢?翻譯成今天的話,就是自即日起,所刪《孟子》八十五條,從國家教科書中驅除,不得作為教學內容,亦不得作為考試內容;這二項的取舍,一律以所自封為“圣賢中正之學”的版本——亦即《孟子節文》為本。

這是厲害的一招,“挖根”的一招,遠勝于將某某書禁毀了事的一般做法。身為六百年前的皇帝,這樣透徹理解了教育的意義,用控制教科書的辦法來達到禁止某種思想的傳播的目的,見識真的很高明。一旦把教科書管起來,讓讀書求學的人打小了解的孟子就是經過教科書規范過的孟子,而且代復一代皆如此,則“天下人盡入吾彀中矣”。再者,讀書是為什么?做官。怎樣才能做官?通過科舉考試。那好,我就規定考試內容和范圍,必須以《孟子節文》為準,解題、說理也必須循《孟子節文》所暗含的有關孟子言論的認識導向;無形之中,久而久之,本來的孟子、完整的孟子、真實的孟子,自然被人淡忘……這就叫思想的愚弄、精神的壅閉,它豈不比簡單禁絕一本書來得深刻?

盡管朱元璋是大老粗,但對于收拾文化人卻有獨到之處,他揮舞著“雌雄雙劍”,一手“文字獄”,一手“八股取士”,把知識分子馴得服服帖帖。尤其是“八股文”,摳住了讀書人的命門。因為命題只限于“四書五經”(當然都經過《孟子節文》式的處理),舍此以外讀書再多都沒用,所以知識分子的思想就被死死地限制在這個令人放心的黑屋子里面。他的這些創造,讓取代明朝的清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后者以“外夷”入主中原,更需要思想的禁錮和麻木,所以對朱元璋的兩大法寶照單全收,一手“文字獄”,一手“八股取士”,以致到所謂“康乾盛世”,活潑、自由的思想杳無蹤跡,書生學人一頭扎在考據、章句、版本、目錄之學中。

龔自珍有《病梅館記》,內云:“有以文人畫士孤癖之隱明告鬻梅者,斫其正,養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以求重價: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堪稱專制主義下病態人文精神的絕肖寫照,那所謂“文人畫士孤癖之隱”,就是朱元璋一類極權君主的“孤癖之隱”,他們用這樣的“孤癖之隱”斫修雕琢知識分子,使他們喪失生氣、成為病梅,且以此為“美”。

“獨夫”與“民賊”

乍看起來,朱元璋打造的君主極權,鐵桶一般,百密無一疏;他自己亦感得意,死前二年頒布《祖訓條章》,自云“即位以來,勞神焦思,定制立法……開導后世”,“日夜精思,立法垂后”,所創制度“永為不刊之典”,子孫要“世世守之”,“后世敢有言改更祖法者,即以奸臣論無赦。”人到晚年,總想給自己說些蓋棺論定的話,特別是那些自以為很偉大的人物,他們臨死前,通常會設法讓人們記住自己這一輩子干過哪些大事、建立了什么偉業。看來,對朱元璋來說,他最想讓人們記住的,就是“立法垂后”;他覺得在這個方面他不僅付出最多心血、下了最大工夫,而且干得相當完美;他甚至對自己的成就產生某種迷信,以為有如此完備的體制在,就算后代無能,也可以輕輕松松當皇帝(“以后子孫,不過遵守成法以安天下”)。

果真如此么?

獨裁者總是自信——不,過度自信——以至于虛妄。就在朱元璋自信之中,危機已經潛生,而他渾然不覺。

最深的危機,竟來自他自身的兩重性。

暴君和仁主,一身而二任。既向往仁愛,又加倍以暴政維護其極權。這是他作為皇帝的獨特處。很奇怪的,他一面扮演著血腥的、對酷刑著迷的屠夫,一面卻延請純正的儒師,把皇位繼承者培養成仁柔之人。閱其史料,對此矛盾每感格格不入、無所適從。

他自己也疑團滿腹。當意識到太子朱標性格過于慈善,他曾試圖拗矯。有一次,專門叫人將滿載尸骨的大車拉到朱標面前,故意刺激他。洪武十三年,儒學大師、身為太子傅的宋濂得罪,朱元璋逮宋濂二子下獄,復傳旨御史,準備把宋濂殺頭抄家。朱標聞訊,趕到御前泣諫:“臣愚戇無他師,幸陛下哀矜裁其死。”朱元璋怒斥道:“俟汝為天子而宥之!”朱標悲絕無門,竟投金水河自殺,幸被救起。朱元璋聽說,哭笑不得地罵道:“癡兒子,我殺人,何與汝也!”

朱標其實是朱元璋內心矛盾的鏡子。是他把朱標教育成這樣,這種教育不光見于朱標,也在太孫朱允炆身上延續。

朱標于洪武二十五年病故,后來朱元璋死時,繼承皇位的是朱允炆。朱元璋遺詔宣布這個決定時,特意提到繼任人有“仁明孝友”的品質。確實,朱允炆的仁厚比朱標似更勝一籌。父親死后,三個弟弟尚年幼,朱允炆悉心關愛,日則同食,夜則同眠。朱元璋看了,既感動又欣慰。洪武二十九年朱允炆被立為皇太孫后,朱元璋即讓其“省決奏章”,鍛煉考察他的執政能力。年輕的皇太孫立刻顯示出與祖父的區別,“于刑獄多所減省……嘗請于太祖,遍考禮經,參之歷朝刑法,改定洪武《律》畸重者七十三條,天下莫不頌德焉。”《明史》評價朱允炆“天資仁厚”、“親賢好學”,說他當皇帝短短四年中的施政“皆惠民之大者”。

似乎,朱元璋以自己,以及對朱標、朱允炆的教育,做著實驗,欲證明極權與賢君結合是可能的。他一手打造著可以放手為惡的體制,一手卻把太子、太孫培養成仁柔之君,還指望他們駕馭得了這體制,真是異想天開。極權固有之惡,不但無法與賢君兼容,假如有什么賢君,也必為極權之惡所吞噬,幾年后,暴虐鷙狠頗得朱元璋衣缽的朱棣,起兵奪權,輕松勝出,情理兩然。極權天然是為這種人物預備的。

在通往極權的道路上,朱元璋大開殺戒,無論同起草莽、忠心耿耿的元勛,還是計定乾坤、輔國佐君的良臣,或者能征慣戰、勇冠三軍的宿將,一一被他除盡。等到建文帝——他的仁柔太孫繼承大統時,除了一張高高置于金鑾殿上的龍床,朱允炆身邊竟無英才,要么是方孝孺[43]那樣剛正有余、韜略不足的正人君子,要么是李景隆[44]那樣的紈绔子弟。當朱棣聽到李景隆被任命為大將軍,統兵五十萬殺來時,哈哈大笑,說出如下一番評語:“(李景隆)智疏而謀寡,色厲而中餒,驕矜而少威,忌剋而自用。未嘗習兵,不見大戰。”朱允炆的前敵總司令居然“未嘗習兵”!那么,熟知軍機的人哪兒去了?都被殺光了!設若藍玉還在,朱棣還能笑得出來么?[45]可憐朱允炆從小被當做一個賢君培養,一肚皮墨水兒和圣人之道;而在他的對面,那個燕王叔父,反而因為被委以“屏藩帝室”的重任、長年戍邊練兵,是個嫻于兵馬的沙場老手。朱元璋機關算盡,唯獨沒有算到禍起蕭墻之內,借以羽翼皇室的保護網,末了恰恰向他欽定的皇位繼承人收緊、收緊,將其扼死其中……

倘若身后有知,朱元璋在孝陵地宮里注視這一切,大概會反省:不該遵循圣王之道來培養朱允炆;不該把以“極權”為內蘊的皇位交給太孫,卻又讓他仁義為君。

朱元璋的深刻矛盾,并不難解釋。確切說,這不是他的矛盾,是中國歷史的矛盾。春秋戰國五百年大轉型,中國生成了兩種東西:儒者和皇帝。它們一道主導了以后兩千年歷史。這二者關系頗為微妙,有相結相伴、相倚相重的一面,又有制約、抗衡和批判的另一面。“君父”觀念,是前者的表現;“君輕民貴”,是后者的表現。而在朱元璋身上,兩者各領一軍,展開爭奪。有時,他是獨大的君王,有時是儒者教益的領受者。他以“君父”意識死死看護權力,但對如何運用權力卻愿意接受儒者路線。這既是他自我的斗爭,也是中國歷史的斗爭。

我們經常籠而統之地說“獨夫民賊”,多數情況下沒有例外,因為極權無遠弗屆的作惡空間,令各位“獨夫”很難拒絕成為“民賊”的誘惑。但例外可以有。在朱元璋身上,我們就看到“獨夫”和“民賊”的角色相分離的情形。這個明朝締造者,以冷血和嚴重的暴力,把自己形象推向極度的黑暗。一提起他,人們油然想到“暴君”,他的名字也與嗜殺、酷刑、狠毒、野蠻緊緊綁在一起。就此言,他是極權體制推出的標準“獨夫”。然而,如果我們習慣性地以“獨夫民賊”相稱,卻發現有一半對不上號——他無疑是“獨夫”,卻并非“民賊”。這很少見,我們由此也格外注意起他的獨特性。

他非但不是“民賊”,毋寧還相反。從大的方面,我們可談三點:

一、他是民族解放者,終結了中國第一次整體亡國的屈辱歷史。他不單單辦了這樣的事情,更是第一個明確表達民族解放意識的國家領袖。他提出了“驅逐胡虜,恢復中華”[46]的口號,六百年后,這口號僅以一字之差,算是原封不動用于辛亥革命。他將元大都命名、改稱“北平”,以此字眼,重新定義這城市,使它在歷史上新生;以后,該城歷史便在“北平”、“北京”(朱棣首創)名稱之間交替。

二、如果“恢復中華”的偉業,使他有理由被視為國家英雄和歷史英雄,那么更令人為之起敬的,則是他并不以此而驕狂、而膨脹。南面為君之后,秉持善待人民、體恤民生的誠意,以惜民之心和務實態度決定內外大計,不矜躁、不折騰、不胡來。于國于民,真正“息事寧人”。終其在位三十一年,天下無擾,四海晏然。

三、他做皇帝,謹終慎始、敬事不暇,無半日之閑,而待己甚苛,自奉極儉。他投向自己“皇帝”身份的目光,非常職業,和真正的手藝人一樣一絲不茍地對待手中的活計,從無被巨大權力誘往放縱和享樂方向的跡象。我們憎其刻狠,但在品質方面,實在挑出不他的毛病。“無優伶瞽近之狎,無酣歌夜飲之娛,正宮無自縱之權,妃嬪無寵幸之昵”,有幾個皇帝敢這么說?在他手下,未出現一個奸佞,貪黷絕跡。日后明朝最大頑癥——閹禍也無蹤無影,此輩洪武間個個循規蹈矩。故而,論到他的自律,真是史所罕見。而如此高度的自律性,非心中有其敬誠、熱情、理想和使命感,必不能至。要不是內秉堅孤、黽勉自持,他想懈怠,別人既約束不了,也幫不到他。在本可恣其所欲的條件下,將不玩不怠,貫穿始終,只能歸之于超強的人格與信念。

作為“獨夫”的朱元璋,世人皆知;而他并非“民賊”這一點,則很少被談到。為此,本文結束前特地突出這一點。這不光涉及對他的完整認識,也因其中情形很有思考的意義。他是春秋戰國以來中國歷史一對基本矛盾相爭奪的產物。他是這種歷史特別直觀的表現者。

最終,他給了這樣的啟示:個人自律,根本無法克服制度之惡。從個體看,獨夫未必民賊。然而,獨夫開創的政體,或造就著獨夫的政體,到底還是要禍害人民。朱元璋雖使“獨夫”與“民賊”在自己身上分離,但很明顯地,在他之后,明代諸帝幾乎無一不是“獨夫”加“民賊”。

原因太簡單了:絕對的權力,必然邪惡。古往今來,哪有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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