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原野就像宇宙的空白,坦坦蕩蕩地散布著白色的恐怖。風是鬼,雪是魔,天上地下到處都是冬天的兇暴。冷啊。父親把手中那條黃色的經幡使勁系在了棉衣領子上,這一來可以防止風雪往脖子里灌,二來可以保佑自己。他知道經幡上的藏文是《白傘蓋經》里的咒語,念誦這樣的咒語,毒不能害,器不能傷,火不能焚,寒不能壞。可現在他念誦不了,嘴唇差不多就要凍僵了,只能把經幡系在脖子上,讓路過嘴邊的風替他去念誦:“嘩啦啦啦,缽邏嗉嚕娑婆柯。”
父親吃力地行走著,一腳插下去,雪就沒及大腿。使勁拔出來,再往前插。這樣一插一拔,不是在走,而是在挪。有時候他只能在雪地上爬,或者順著雪坡往前滾,心里頭著急得直想變成一股荒風吹到碉房山上去,吹到西結古寺的藏醫喇嘛尕宇陀跟前去。但事實上他是越走越慢,慢到不光他著急,連等在野驢河邊的狼都著急了。
跟蹤他的狼群已經分成兩撥,一撥繼續跟在后面,截斷退路,一撥則悄沒聲息地繞到前面,堵住去路。狼的意圖是,既要讓他遠離寄宿學校以及多吉來吧,又不讓他靠近碉房山,就選定在野驢河畔,神不知鬼不覺地吃掉他。
父親渾然不知,他全神貫注于身下的積雪,根本就顧不上抬頭觀察一下遠方。等他走累了停下來喘息的時候,就低著頭一陣陣地哆嗦。他把皮大衣脫給了他的學生,只穿著一件棉襖。棉襖在冬天的西結古草原單薄得好比一件襯衫,好在他胸前戴了一塊藏醫喇嘛尕宇陀送給他的熱力雷石,那是可以閃爍熒光、產生熱量、具有法力的天然礦石。當然更大的威脅還是饑餓,他和孩子們一樣,也是三天沒吃東西了。
哆嗦夠了繼續往前走,父親看到自己已經來到一座臥駝似的雪梁前,不禁長喘一口氣。他知道翻過這道雪梁就是一面慢坡,順著慢坡滾下去,就是野驢河邊了。他伸出舌頭舔了舔脖子上的經幡,心說我這就是念經了,猛厲大神保佑,非天燃敵保佑,妙高女尊保佑。吃的來,喝的來,藏醫喇嘛快快來。達娃好好的,十二個孩子都給我好好的。父親就像一個真正的牧人,念了經,做了禱告,心里就踏實起來,渾身似乎又有力氣了。
在心念的經聲陪伴下,父親終于爬上了雪梁。他跪在雪梁之上,瞇著眼睛朝下望去,一望就有些高興:一覽無余的皓白之上,夾雜著星星點點的黑色,不用說那是來迎接他的領地狗群了。他揉了揉眼睛,再次讓眼光透過了雪花的帷幕,想看清獒王岡日森格在哪里。父親倒吸一口冷氣:哪里是什么領地狗群,是狼,是一群不受藏獒威懾的自由自在的狼。
狼是跑來跑去的,看到他之后,跑動得更加活躍了,明顯是按捺不住激動的樣子。
草原上的大風只要裹挾著雪,就會讓滿地的積雪變得虛實不均,原因是風頭的力量比風身風尾要大得多。當它面對著傾斜的地面時,就像一些直上直下的舌頭,有力地卷走了虛浮的雪花。而風又是連環排隊的,一股風的風頭落下的地方,也是后面無數風頭落下的地方。這些地方的積雪會變得又松又薄,松薄的積雪在奇寒無比的氣溫下起不到給地面保暖的作用,地面上的凍土就會因結冰而膨脹起來。這樣一來,覆蓋厚雪的地面和膨脹起來的地面看起來一樣平整,卻有著軟硬虛實的不同。對這樣的不同,有經驗的牧民能夠分辨,那些靈性的動物更是一望而知,對它們靈敏的嗅覺來說,覆雪的軟地面和膨脹的硬地面有著完全不一樣的味道。
來到野驢河邊攔截父親的狼,就是踩著那些不規則的硬地面跑來跑去的。
父親又開始哆嗦,是冷餓的哆嗦,也是害怕的哆嗦,心里一個勁地鼓搗:完蛋了,完蛋了,今天要把性命交待在這里了。他深知雪災中狼群的窮兇極惡是異常恐怖的,饑餓的鞭子抽打著它們,會讓它們舍生忘死地撲向所有可以作為食物的東西。前去碉房山尋找食物的他,就要變成狼群的食物了。
父親看到狼群朝他走來,就像軍隊進攻時的散兵線,二十多匹狼錯落成了兩條弧線,交叉著走上了雪梁。一匹顯然是頭狼的黑耳朵大狼走在離他最近的地方,不時地吐出長長的舌頭,在空中一卷一卷的。父親哆嗦著用下巴碰了碰脖子上的經幡,嘴唇一顫一顫地禱告著:“猛厲大神保佑啊,非天燃敵保佑啊,妙高女尊保佑啊。”他心里越害怕,聲音也就越大,漸漸地就把禱告變成了絕望的詛咒:“狼我告訴你們,你們今天可以吃掉我,但即便是我用我的肉體喂飽了你們,你們也活不過這個冬天去。獒王岡日森格饒不了你們,我的多吉來吧饒不了你們,西結古草原的所有藏獒都饒不了你們。”
狼近了,二十多匹狼的散兵線近在咫尺了。黑耳朵頭狼挺立在最前面,用貪饞陰惡的眼光盯著父親,似乎在研究從哪里下口。父親一屁股坐到積雪中,低頭哆嗦著,什么也不想,就等著狼群撲過來把他撕個粉碎。
6
就像我們大家都知道的,奇跡是命運的轉折點。父親沒有想到,就在他已經絕望,準備好了以身飼狼的時候,他的禱告居然起了作用:保佑出現了,猛厲大神降臨了。就像他后來說的,人是離不開神的,尤其是冬天,神是冬天的溫暖,只要你虔誠地禱告,就不會不起作用。
一陣尖銳的狗叫凌空而起。父親猛地抬起了頭,驚喜得眼淚都出來了,心說我早就說過,野驢河邊到處都是領地狗,岡日森格會跑來迎接我的。說完了馬上又發現自己高興得太早了,因為沿著拐來拐去的硬地面撲向狼群和跑向他的,并不是岡日森格和它的領地狗群,甚至都不是一只成年的藏獒或者成年的小嘍羅藏狗,而是一只出生肯定不超過三個月的小藏獒。小藏獒是鐵包金的,黑背紅胸金子腿,奔跑在雪地上就像滾動著一團深色的風。
小藏獒從冰封雪蓋的野驢河中跑來,那里是它居住的雪窩子。冬天雪沃大地的時候,領地狗群就會刨挖出一些雪坑作為睡覺休息的地方。積雪如果太厚,雪坑就會很深,很深的雪坑是很暖很暖的,而藏獒和其他藏狗都會在冬天加長加密自己的皮毛,待在雪坑里就有冬天不是冬天的感覺,往往會融化身下的積雪。于是它們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就是把雪坑刨挖在野驢河厚厚的冰面上,河冰的溫度低于積雪的溫度,這樣既有了躲避風寒的雪窩子,又不至于因為皮毛加長體溫加熱而融化了身下的積雪。
一直待在冰上雪窩子里的小藏獒其實早就看到那些狼了,它非常生氣,狼群居然敢到野驢河邊藏獒的雪窩子跟前來。但是它沒有出來干涉,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家里就它一個人,它本能地知道雪天里狼群的險惡,而自己還是個毫無威懾力的小孩子,一旦暴露,就會成為餓狼肚子里的肉。它靜靜地趴在雪坎后面死死地盯著狼群,盯著盯著就忍不住了。在看到父親出現在雪梁上之后,看到滴瀝著口水的狼群的散兵線逼向父親之后,它突然跑出來了。它忘了雪天里狼群的險惡和自己的孤單弱小,忘了它作為一只小藏獒根本不可能從這么多狼的嘴邊救出父親,更忘了它自己就要被狼牙撕碎的后果,朝著狼群吠叫著奔跑而去。
父親呆住了。他認識這只小藏獒,小藏獒是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孩子,是個女孩,名叫卓嘎。卓嘎一個人跑來了,出生不到三個月的小母獒卓嘎膽大妄為地跑向了二十多匹狼的散兵線。父親用驚異的眼光連連發問:怎么就你一個人?你的阿爸阿媽呢?你的那么多叔叔阿姨呢?
逼近著父親的狼群停了下來,轉頭同樣吃驚地望著小母獒卓嘎:原來這里是有藏獒的,不過是小的,是母的。這么小的一只母藏獒,也想來威脅我們嗎?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吃掉它,吃掉它,首先吃掉這只藏獒,然后再吃掉人。黑耳朵頭狼用爪子刨了幾下積雪,似乎是一種指揮,狼群的散兵線頓時分開了,五匹大狼迎著小母獒跑了過去。
危險了,危險了,小母獒就要被吃掉了。父親大喊一聲:“卓嘎快過來。”喊著就站了起來,就跑了過去。他也和小母獒一樣把什么都忘了,忘了雪災中狼群的恐怖和人的危險,忘了一旦二十多匹餓狼發威,他根本就不可能從那么多利牙之下救出小母獒。他跑了兩步就翻倒在地,沿著雪坡滾了下去。
現在的情形是,小母獒卓嘎正在不顧一切地朝著父親這邊跑來,父親正在不顧一切地朝著小母獒卓嘎滾去,他們的中間是二十多匹饑餓的狼。
狼是多疑的,依據它們自己的習性,決不相信小母獒的狂奔是為了援救父親、父親的翻滾是為了援救小母獒;也不相信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和一只小母獒在援救別人時會有這么大的膽量。它們覺得在人和小母獒的大膽后面一定隱藏著深深的詭計——許多藏獒和許多人一定會緊跟著他們夾擊而來,而避免中計的惟一辦法就是趕快躲開。
黑耳朵頭狼首先躲開了,接著二十多匹饑餓的狼爭先恐后地躲開了,速度之快是小母獒卓嘎追不上的。小母獒停了下來,看到狼群已經離開父親,就如釋重負地喘息著,朝著父親搖搖晃晃走來。父親已經不滾了,坐在雪坡上朝下溜著,一直溜到了小母獒卓嘎跟前,張開雙臂滿懷抱住了它,又氣又急地說:“怎么就你一個人?別的藏獒呢?岡日森格呢?大黑獒那日呢?果日呢?它們怎么不管你了,多危險啊。”
小母獒卓嘎聽懂了父親的話,一下子就把剛才朝著狼群勇敢沖鋒時的大將風度丟開了,變成了一個小女孩,蜷縮在父親懷里,嗚嗚嗚地哭起來。它舔著父親的手,舔著父親胸前飄飄揚揚的經幡,用稚嫩的小嗓音哭訴著它的委屈和可憐:阿媽大黑獒那日不見了,阿爸岡日森格也不見了,所有的叔叔阿姨都不見了。它是自己跑出去玩的,玩累了就在暖融融的熊洞里睡了一夜,今天早晨回到野驢河的冰面上時,看到所有的雪窩子都空了,所有的領地狗都不知去哪里了。
父親當然聽不懂小母獒卓嘎哭訴的全部內容,只猜測到了一個嚴峻的事實:野驢河邊沒有別的藏獒,領地狗們都走了,獒王岡日森格不會來迎接他了。他仰頭望了望聚集在雪梁上俯視著他們的狼群,問道:“岡日森格和領地狗群到底去了哪里?它們會不會馬上就回來?”小卓嘎知道父親說的是什么,卻不知道如何回答,汪汪了幾聲,便跳出父親的懷抱,朝前走去。
小母獒卓嘎拐來拐去地,準確地踩踏著膨脹起來的硬地面。父親踩著它的爪印跟了過去,頓時就不再大喘著氣、雙腿一插一拔地走路了。
很快他們來到野驢河的冰面上,走進了獒王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居住的雪窩子。小母獒卓嘎細細地叫著,好像是說:你看你看,它們沒有馬上回來。父親蹲下來撫摩著小卓嘎說:“那你就帶著我趕快離開這里,這里很危險。”小卓嘎沒有聽懂,父親就指了指碉房山,用藏語說:“開路,開路。”小卓嘎明白了,轉身就走。
他們走出了雪窩子,走過了野驢河,正要踏上河灘,小母獒卓嘎突然停下了。它舉著鼻子四下里聞了聞,毫不猶豫地改變了方向,帶著父親來到了一座覆滿積雪的高岸前。父親哆嗦著說:“走啊,你怎么不走了?”看它不聽話,就佯裝生氣地說:“那你就留在這里喂狼吧,我走了。”說著朝前走去。小母獒卓嘎撲過來一口咬住了他的褲腳,身子后拽著不讓他走。父親彎腰抱起了它,正要起步,就見狼影穿梭而來,五十步開外,飛舞旋轉的雪花中,一道道刺眼的灰黃色無聲地集結著。
已經不是二十多匹狼了,而是更多。父親不知道除了在野驢河畔堵截他的二十多匹狼,還有二十多匹狼一直跟蹤著他。這會兒五十匹狼匯合到了一起,就要對他和小母獒卓嘎張開利牙猙獰的大嘴了。父親絕望地說:“小卓嘎我知道你為什么來到了有高岸的地方,你是不想讓我們四面受敵對不對?但是沒有用,這么多的狼,我們只有一大一小兩個人,肯定是保護不了自己的。”說著他緊緊抱住了小卓嘎,好像只要抱緊了,可愛的小母獒就不會被狼吃掉了。
狼群快速而無聲地靠近著,三十步開外,二十步開外,轉眼之間,離他們最近的黑耳朵頭狼和另外三匹大狼已經只有五步之遙了。小母獒卓嘎掙扎著,它想掙脫父親的摟抱,完全按照一只藏獒的天賦本能,應對這個眼看人和藏獒都要遭受滅頂之災的局面。但是父親不松手,在父親的意識里,只要他不死,就不能讓小母獒卓嘎死。小卓嘎急了,細嗓門狂叫著,一口咬在了父親的手背上。父親“哎喲”一聲,禁不住松開了手。
小卓嘎跳出了父親的懷抱,撲揚著地上的積雪,做出俯沖的樣子,朝著狼群無畏地吠鳴了幾聲,轉身就跑。跑了幾步,就把頭伸進高岸下的積雪使勁拱起來,拱著拱著又把整個身子埋了進去,然后就不見了。如同消失了一樣,連翹起的小尾巴也看不到了。父親心說它這是干什么呢?是害怕了吧?到底是小女孩,它終于還是害怕了,害怕得把自己埋起來了。
父親朝著高岸挪了挪,用身子擋住了小卓嘎消失的地方,瞪著狼群死僵僵地立著。他已經不再哆嗦了,冷也好,餓也罷,都已經不重要,他現在惟一能感覺到的就是恐懼。而恐懼的表現就是僵硬,僵硬得他什么表示也沒有,連舔舔脖子上的經幡,祈求猛厲大神、非天燃敵、妙高女尊保佑的舉動也沒有了。
但是在黑耳朵頭狼和團團圍著他的狼群看來,父親的毫無表示是不對勁的,他不哭不喊不抖不跑就意味著鎮靜。而他憑什么會如此鎮靜呢?是不是那個一直存在著的深深的詭計直到這個時候才會顯露殺機?更重要的是,那只小母獒不見了,從來就是見狼就撲的藏獒居然躲到積雪里頭去了,這是為什么?如果不能用詭計來解釋,就不好再解釋了。
就在重重疑慮之中,狼群猶豫著,離父親最近的黑耳朵頭狼和另外三匹大狼在一撲就可以讓對方斃命的時候,突然又把撕咬的沖動交給了隨時都會到來的耐心。狼是世界上最有耐心的動物,耐心幫助它們戰勝了不少本來不可戰勝的對手,也幫助它們躲過了許多本來不可避免的災難,現在耐心又來幫助它們了。它們強壓著饑餓等待著,觀察著。父親也就一直恐懼著,僵硬著。
狼群等待的結果是,詭計終于顯露了。而對父親來說,這又是藏獒帶給他的一個奇跡、一個命運的轉折點。
父親萬分驚訝地看到,消失了的小母獒卓嘎會突然從掩埋了它的積雪中躥出來,無所畏懼地吠鳴了幾聲后,一口咬住了父親的褲腳,使勁朝后拽著。這是跟它走的意思,父親僵硬地走了幾步,又走了幾步。黑耳朵頭狼和另外三匹大狼跟了過來,始終保持在一撲就能咬住父親喉嚨的那個距離上。垂涎著一人一獒兩堆活肉的整個狼群隨之動蕩了一下,就像靜止不動的一片黑樹林在大雪的推動下猛地移動起來。
接著就是靜止。狼群靜止著,它們盯死的活肉我的父親靜止著,連小母獒卓嘎也啞然靜止了。靜止的末端是一聲嘩變,覆滿高岸的積雪突然崩潰了,嘩啦啦啦。雪崩的同時,出現了一個棕褐色的龐然大物,嗷嗷地吼叫著,又出現了一個龐然大物,也是嗷嗷地吼叫著。
小母獒卓嘎悄悄的,悄悄的,父親學著它的樣子也是悄悄的,悄悄的。而狼群卻抑制不住地騷動起來,它們用各種姿影互相傳遞著消息:詭計啊,果然是詭計,不可戰勝的對手、死亡的象征原來隱藏在這里。
雪大了,不知不覺又大了,大得天上除了雪花再沒有別的空間了。
7
風吹著,亂紛紛的雪花從天上下來,又從地下上去,情緒是那么歡快、飽滿,這是草原的冬天最偉大的飽滿和最自由的歡快。就在永恒的大雪飽滿歡快的時候,血雨腥風出現了。
上阿媽狼群的所有狼都沒有想到,打斗會是這樣開始的:從北端開打,從頭狼開打,從防止逃跑開打。這對一門心思準備向北逃跑的上阿媽狼群來說,無疑遭遇了當頭棒喝,用人類的戰術形容就是上兵伐謀。上阿媽頭狼不免有些心驚肉跳,看到領地狗群在一只金黃色獅頭公獒的帶領下奔撲而來,立刻意識到獒王來了。
上阿媽頭狼覺得這獒王偉岸,挺拔,高貴,典雅,就像一座傲視萬物的雪山,有一種來自天上的宏大氣勢。但讓它感到恐怖的還不是外形上的不凡,而是那看不見的智慧的火花:這獒王不僅識破了上阿媽狼群和多獼狼群準備分道揚鑣、各奔南北的意圖,而且采取了惟一能夠同時打擊兩股狼群的辦法,那就是來到上阿媽狼陣的北緣,斷然堵住它們的逃跑之路。一眨眼工夫,它的老辣而周全的布置就成了必須立刻改變的愚蠢之舉。來得及嗎?恐怕來不及了。但上阿媽頭狼畢竟是一匹歷經滄桑而又老辣成性的頭狼,即便來不及改變戰術,它也要盡最大可能挽救它自己,挽救它的狼群。
上阿媽頭狼短促急切地嗥叫著,狼陣北緣的一角,密集到兩米一匹的狼突然靠得更近了,身貼身,肩靠肩,張大嘴巴,飛出牙刀,從嗓子眼里呼呼地嘶叫著,保護著自己,也保護著頭狼。頭狼立在它們身后,瞪視著橫沖過來的岡日森格,差不多要把眼珠子瞪出來了,一副立刻就要跳起來迎接撕咬同時也要撕咬對方的架勢。
岡日森格本來打算凌空躍過最前面的一排狼,把牙刀的第一次切割留在頭狼的脖子上,跑近了才意識到,也許是不可能的。這匹頭狼看上去體大身健,非同小可,且滿眼都是詭詐或者說是嫻熟的經驗。便迅速改變主意,低下頭顱,蹭著地面猛烈地撞了過去。沒有哪匹狼能經得起獒王的撞擊,倒地了,一倒就是兩匹。一匹是用頭撞倒的,一匹是用爪子撲倒的。接著哧的一下,又是哧的一下,兩匹狼的脖子幾乎同時開裂了。死去吧你們。岡日森格吼了一聲,這才一躍而起,直撲上阿媽頭狼。
上阿媽頭狼噌地跳了起來,兇惡的神情和尖利的牙齒都好像是撲上前去撕咬對方的樣子,柔韌的狼腰卻明智而彈性地彎過去,忽地一下掉轉了身子。等岡日森格的牙刀飛刺而來時,它的喉嚨已經安然無恙地離開了獒王攻擊的鋒芒。這時一匹身材臃腫的尖嘴母狼瘋跑過來擋住了獒王撲跳的線路。上阿媽頭狼蹭著母狼的身子跳起來,一頭扎進了前面密集的狼群,只讓岡日森格鋒利的牙刀飛在了它的大腿上。
嗨,我怎么咬在了狼的大腿上?!岡日森格憤怒地想著,躍過那匹身材臃腫的尖嘴母狼,眼光鋼針一樣盯著頭狼,再次撲了過去。
頭狼混跡在狼群里東躥西躥,把自己的部眾看作了擋箭牌。岡日森格緊追不舍,忽而騰空,忽而落地,每一次落地都會讓一匹做了頭狼擋箭牌的狼受傷或者斃命。幾次撲跳之后,眼看就要咬住對方的喉嚨了,突然又收回牙刀停了下來,“鋼鋼鋼”地叫著。好棒一匹狼,不愧是頭狼,居然躲過了獒王六次撲咬。這么棒的一匹頭狼是不能死的,它死了誰來和多獼頭狼對抗?生生死死的草原法則告訴獒王,制約狼群的,除了藏獒和藏狗,還有狼群本身,有時候狼群對狼群的制約往往比藏獒和藏狗更有效。尤其是頭狼之間的爭斗,從來就是你死我活的,在狼的世界里,它是超越了一切仇恨的最高仇恨。
獒王吼叫著放跑了上阿媽頭狼,眼睛里刀子一樣的寒光左右一閃,跳起來嘩嘩嘩地開始掃蕩別的狼。它的身邊,一左一右,是大灰獒江秋幫窮和大力王徒欽甲保,兩個訓練有素的獒界殺手,把撲打撕咬的技藝發揮得淋漓盡致。每一個動作都利落而精確,如同精心設計的一道殺戮流程線,倒在地上的壯狼大狼身上,不是脖子上血流如注,就是肚子上洞口爛開。
擁擠在狼陣北緣的狼大約有七十多匹,而跟著獒王岡日森格搶先撲向狼群的藏獒,至少有三十多只,七十多匹狼哪里是三十多只藏獒的對手,很快就是狼尸遍地了。天上飛的、地下鋪的,都是雪一樣零碎、雪一樣厚重的狼血。藏獒也有受傷的,獒血一落地,就和狼血不分彼此。只是,對狼來說,流血是亡命奔跑的理由,對藏獒來說,流血是更加生猛的借口。準備北竄的上阿媽狼群這個時候不得不在頭狼的帶領下朝南跑去,沒跑多遠就碰到了多獼狼群的狼陣。
按照狼的世界永遠不變的古老習慣,狼陣是決不允許沖撞的,不管是作為異類的藏獒藏狗,還是作為同類的外群之狼,誰闖進狼陣就咬誰。潰散中的上阿媽狼群本來是想繞過多獼狼陣的,但領地狗群尤其那些藏獒追得太急,撲得太猛,它們慌不擇路。就像來到了河岸邊,撲通撲通跳進了深不可測的水里,接著就是浪起波涌,多獼狼群和上阿媽狼群打起來了。
好啊,好啊,打起來就好啊。獒王岡日森格希望的就是狼跟狼打起來,只是沒想到它們的內訌會來得這么快。追攆中的獒王停下了,沉沉地叫了幾聲,讓緊隨其后的領地狗群也都停了下來。領地狗們看著狼跟狼的混戰,叫著,喊著,多少有點驚詫地互相詢問著:照這樣打下去,還要我們藏獒干什么?
同樣驚詫的還有上阿媽頭狼,以它的經驗,它知道寧肯讓追上來的藏獒咬死,也不能闖入多獼狼陣。狼陣都是利牙的汪洋,它們會從四面八方刺向你,刺得你遍體鱗傷,然后讓你死掉。而藏獒咬你,只要是面對面的,往往會一口咬死,讓你少受許多痛苦。上阿媽頭狼嗥叫起來,告訴闖入多獼狼陣的部眾趕快出來,沒有闖入多獼狼陣的部眾跟著自己迅速繞過這里。它邊叫邊跑,不斷回頭看著,發現自己的妻子——那匹身材臃腫的尖嘴母狼就在自己身后,沒有闖入多獼狼陣的狼正在快速跟來,而那些不小心闖入多獼狼陣的狼卻已經無法出來,只能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上阿媽頭狼心里恨恨的:好啊,多獼狼群,居然咬死了我的狼,咱們走著瞧。它越想越恨,越恨就越希望繞開這里,因為只有繞開這里,才會把多獼狼群暴露在藏獒面前,也才能保證自己的狼群安全南逃。上阿媽頭狼越跑越快,盡管它的大腿已經被獒王岡日森格的牙刀戳了一下,但并不影響它在自己的狼群危難存亡之際,履行一個頭狼的職責。
繞過去了,馬上就要繞過去了,繞過去就是勝利。當上阿媽狼群和領地狗群之間橫亙著一個多獼狼群時,往南就不再是逃跑,而是行進了。
上阿媽狼群的舉動立刻引起了多獼頭狼的注意,它依然處在狼陣中間方圓二十步的空地上,不停息地嗥叫著,一邊指揮自己的狼群堅守陣地,咬死一切闖入狼陣的野獸,一邊警告上阿媽狼群不要繞過多獼狼陣向南逃跑。規則在領地狗群到來之前就已經確定了,多獼狼群向南報復人類,上阿媽狼群朝北雪恨畜群,你們怎么不遵守了呢?
多獼頭狼完全明白,如果上阿媽狼群跟它們一起向南逃跑,那就意味著兩股狼群要互相競爭著把危險留給對方,把安全留給自己。這樣的競爭肯定是要打起來的,而且會一打到底。兩股外來的狼群一旦擺脫前來堵截的領地狗群,就會把占領一片屬于自己的領地當作首要目標。這時候惟一要做的,就是徹底戰勝并最后吃掉同類而不是報復人類了。多獼頭狼不希望出現這樣的局面,一再地警告著,很快就發現它的警告毫無作用,上阿媽頭狼不僅不聽它的,反而帶著自己的狼群跑得更快了。
繞過去了,馬上就要繞過去了,繞過去就是它們的勝利。多獼頭狼仰頭觀望著,呼呼地吹了幾口粗氣,把飄搖的雪花吹得活蹦亂跳。它再次嗥叫起來,聲音顫顫悠悠的,已不是鼓吹堅守,而是攛掇逃跑了。
嘩的一聲響,就像浪潮奔涌,是朝著一個方向的奔涌,多獼狼群整齊劃一地丟下了闖入狼陣沒被咬死的上阿媽狼,丟下了狼陣中所有的狼都必須至死堅守的崗位,撤退了,逃跑了,去和上阿媽狼群比賽亡命的速度了。都是朝南,在兩條平行線上,都是朝向昂拉雪山的生命的野性展示。迷迷茫茫的平行線無盡地延伸著,上阿媽狼群想跑到多獼狼群前面去,多獼狼群想跑到上阿媽狼群前面去。跑啊,跑啊,不光是狼群的瘋狂,而是整個草原的瘋狂,是冬日大雪上天入地的瘋狂。瘋狂的逃跑后面,是藏獒以及所有領地狗更加瘋狂的追攆。
追上了,眼看就要追上了。獒王岡日森格把追兵分成了三路,一路由大灰獒江秋幫窮率領,追攆上阿媽狼群;一路由大力王徒欽甲保率領,追攆多獼狼群;另一路由獒王自己率領,處在兩條平行線的中間,作為兩路追兵的接應。最先被追上的是上阿媽狼群,畢竟它的頭狼是受了傷的,整個狼群也在和藏獒和多獼狼群的廝打中消耗了體力。
領地狗群的撲咬開始了,誰跑得慢誰倒霉。眼睛傷了,喉嚨穿了,被咬出血窟窿后跑不動的狼就要死了。大灰獒江秋幫窮一連撲倒了三匹殿后的狼,又大吼一聲,嚇得一匹母狼和一匹幼狼栽倒在地,渾身顫抖著再也站不起來了。江秋幫窮讓開了母狼和幼狼,所有的領地狗都讓開了母狼和幼狼,它們是獸中的君子草原的王者,不屑于也不習慣以雄性的驃勇悍烈面對年輕的母狼和孱弱的孺子。
但是外來的母狼不了解西結古草原的王者之風,望著一個比一個兇悍的領地狗從自己身邊踏踏而過,腦子轟然一響,肚子一陣劇痛,哀號了一聲,便口吐鮮血閉上了眼睛。母狼死了,驚嚇讓它的苦膽砉然迸裂,只留下幼狼依偎在母親的尸體上兀自發抖。
小公獒攝命霹靂王跑到幼狼身邊,好奇而憤怒地吠叫著,一口咬住了幼狼的脖子,它是多么想咬死這匹幼狼,多么想使自己跟它的父輩們那樣,勇敢而激動地讓舌頭沾滿狼血。但是它很快松口了,只咬下幾根狼毛粘連在自己嫩生生的虎牙上。畢竟規則比欲望更強大。欲望是來自心理和生理的,是實現的需要。規則是來自遺傳和骨血的,是祖先的支配。祖先的遺傳規則正在告訴它:你要是咬死小的,等你長大了,你就再也無狼可咬了,而無狼可咬的藏獒也一定是衰落遲暮的藏獒。小公獒用吠叫發泄著對狼天然生成的憤怒,漸漸后退著,突然轉身,追逐別的狼去了。
就在部眾紛紛倒下的時候,上阿媽頭狼采取了一個引敵向鄰的辦法,它帶著自己的狼群迅速向多獼狼群靠攏,好像這樣就能把追兵全部甩給多獼狼群。岡日森格心想如此也好,三路追兵就可以合為一路了。獒王吼起來,吼了三聲,大灰獒江秋幫窮和大力王徒欽甲保就率領自己的隊伍,迅速橫斜過來,跑在了獒王的兩翼和身后。
岡日森格步態穩健地奔跑著,瀟瀟灑灑就像鷹的飛翔,沒費多少工夫就追上了上阿媽頭狼和它身邊的身材臃腫的尖嘴母狼。只差一步就可以咬住頭狼的喉嚨了,但就是這一步的距離似乎永遠不能縮短,固定著,追了那么長時間仍然固定著。不是獒王追不上,而是它還在思考那個問題:好棒的一匹頭狼,它要是被我咬死了誰來和多獼頭狼對抗?可它畢竟是一匹危害極大的壯狼,不咬死它對西結古草原對牧民的牛羊乃至對領地狗都會是巨大的威脅。
獒王岡日森格突然不再猶豫了。距離陡然縮小,不是一步,而是一寸。一寸的距離就要消失,上阿媽頭狼斃命的時刻已經來到了。
8
小母獒卓嘎早就知道這里有個藏馬熊冬眠的洞穴。洞穴被干草和積雪覆蓋著。它曾經不止一次地鉆進去,趴臥在沉睡不起的藏馬熊身邊,感受它們的體溫散發出的暖融融的氣息。它覺得這是好玩的,是一種值得褒獎的勇敢冒險的行為。憑著它對藏馬熊氣味的神經質的反應,它知道身邊這兩個睡死過去的大家伙是極其兇悍的。而在它和所有藏獒的性格里,挑戰兇悍便是最基本的特征。
但是小母獒卓嘎也知道,自己還太小太小,小得只能挑戰睡著的兇悍,而不能挑戰醒著的兇悍。所以當它在阿爸岡日森格和阿媽大黑獒那日以及所有的領地狗都離去的時候,當它遇到父親,又遇到狼群,必須按照一只藏獒的職守保護父親,攆走狼群的時候,它是那么自然地依靠著父母遺傳的聰明,想到了自己的無能,也想到了一個解救父親的好辦法。
它帶著父親來到了河邊的高岸前,又鉆進一公一母兩只藏馬熊一起冬眠的洞穴,用吃奶的力氣咬它們的肉,撕它們的皮。看到它們驚醒后怒然而起,便趕緊跑出來,機敏地把父親拽離了洞口。
兩只藏馬熊一前一后沖出了洞穴,它們生氣啊,惱怒啊:誰攪擾了我們的睡眠,要知道我們在冬天是不醒來的。它們看見了狼群,也看見了父親和小母獒卓嘎。小母獒卓嘎悄悄靜靜的,也啟示父親悄悄靜靜的,因為它天然就知道悄然不動的結果一定是藏馬熊對他們的忽略。而狼群還沒有來得及意識到這一點,它們毫無理智地騷動著,為了想象中父親與小母獒的詭計而激憤而沮喪得放聲大叫。
一公一母兩只高大的藏馬熊氣得呼哧呼哧直喘息,以為咬醒它們的肯定就是這伙騷動不寧的家伙,便揚起四肢沖撞而去。黑耳朵頭狼首先后退了,接著所有的狼都四散而去。等它們擺脫兩只藏馬熊的追攆,重新聚攏到一起,尋找獵逐了大半天的父親和小母獒卓嘎時,發現他們早已離開被狼群追逐的危險之地,走到碉房山上去了。
父親在小母獒卓嘎的帶領下,準確地踩踏著膨脹起來的硬地面,朝著碉房山最高處的西結古寺走去。
野驢河邊,五十匹狼透過彌揚的雪花絕望地看著他們,此起彼伏地發出了一陣陣尖亮悠長的嗥叫。它們依然忍受著饑餓的折磨,嘶叫里充滿了凄哀動人的苦難之悲、命運之舛。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們會就此罷休,它們在悲哀中承認著失敗,而承認失敗的目的,卻是為了下一次的不失敗。
父親不走了,站在半山坡的飛雪中聽了一會兒狼叫,然后坐下來抱起了小母獒卓嘎,動情地說:“是你救了我的命小卓嘎,這輩子我是忘不掉你了,我會報答你的,我也希望救你一次命。”父親的眼睛淚汪汪的,他一想到小卓嘎出生不到三個月就能救人的命,胸腔就有些熱,鼻子就有些酸。他從頭到尾撫摩著小母獒卓嘎,突然長嘆一聲說:“可惜你太小了,你要是一只大藏獒,就能把你阿爸岡日森格和你阿媽大黑獒那日找回來了,我現在需要它們,寄宿學校的十二個孩子需要它們。你看這陣勢,雪災恐怕一時半會過不去,狼只會越來越多,多吉來吧一個人是顧不過來的。”
小母獒卓嘎仰臉望著父親的嘴,認真地聽著,它當然聽不懂父親的全部意思,但是有幾個詞匯它是熟悉的:阿爸岡日森格、阿媽大黑獒那日以及多吉來吧。它眨巴著眼睛想了想就明白了:父親在想念它的阿爸和阿媽以及多吉來吧,自己應該去尋找它們,先找到阿爸和阿媽,再找到多吉來吧。多吉來吧?不就是寄宿學校那個冷漠傲慢不理人的大個頭藏獒嗎?
一個月以前小母獒卓嘎跟著阿爸阿媽去過一次寄宿學校,它們是去看望父親的,是定期看望,差不多一個月一次。以學校為家的多吉來吧雖然不叫不咬,但那冷若冰霜的眼神,那假裝沒看見的傲慢,讓它感到十分不舒服。它甚至有點奇怪,和藹可親、十分面善的父親怎么會和一只相貌兇狠、目空一切的藏獒生活在一起?多吉來吧——當父親叫喚著那個傲慢的家伙,希望它過來理理客人時,小卓嘎記住了這個名字。多吉來吧不聽父親的,梗著脖子堅決不過來,父親就把小母獒卓嘎抱到了它跟前說:“你們熱乎熱乎吧,或許將來有一天,你多吉來吧也會有孩子的。”多吉來吧無奈地張開嘴,重重地舔了它一舌頭,把它舔得翻滾在地上。站在一邊的大黑獒那日看見了,心疼地吼了一聲:“你想干什么?”還好,多吉來吧沒有舔疼它,它感到多吉來吧的舌頭有力而溫暖,帶著一股傲慢的驕氣、一股野蠻的愛憐。
父親放開了小母獒卓嘎,跟著它繼續往上走。心里著急地說,到了,到了,西結古寺馬上就要到了。他發現,狼已經不叫了,原野轟隆隆的,風聲和雪聲恣情地響動著,仿佛是為了掩護狼群的逸去。狼群去了哪里?不會是去了寄宿學校吧?那兒本來就有狼,加上這一群,多吉來吧可怎么辦哪?寄宿學校已經死了兩個孩子,千萬不能再死人了。牧民們說,吉利的漢扎西已經不吉利了,不念經的寄宿學校應該念經了,昂拉山神、礱寶山神、黨項大雪山仁慈的雅拉香波山神已經開始懲罰學校了。誰說我不吉利了?我要是不吉利多吉來吧會跟著我?獒王岡日森格會常來看我?誰說寄宿學校沒有念經?學校里是學生跟著我學文化,我跟著學生學念經。誰說山神開始懲罰學校了?我們又沒做錯什么,為什么要懲罰?懲罰?丹增活佛保佑,整個西結古寺保佑,千萬不要再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懲罰。
父親這時候還沒有意識到,他所擔憂的,也正是跟蹤圍堵他的狼群急切想做到的。狼群迅速回去了,回到寄宿學校去了,在吃掉父親的希望破滅之后,它們把更大的希望寄托在了十二個孩子身上。它們并不擔心多吉來吧的保護,多吉來吧再強橫也只是孤零零的一個,狼群要是一哄而上,那就是山崩地坼,誰也無法阻擋。它們擔心的倒是別的狼群已經成了這次圍獵的勝利者,十二個孩子已經被命主敵鬼的狼群或者斷尾頭狼的狼群吃掉,連滲透著人血的積雪都被舔食得一干二凈。
狼群跑啊,瘋狂地跑啊,帶著饑荒時刻吃肉喝血的欲望,沿著膨脹起來的硬地面,跳來跳去地跑啊。
黑耳朵頭狼一直跑在最前面,它身材修長,四肢強壯,步幅大得不像是狼跑,而像是虎跳,即使餓得前胸貼著后背,依然保持著狼界之中卓越不凡的領袖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