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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狼來了

上卷

1

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雪,下了半個月還在下,天天都是鵝毛飄灑。草原一片沉寂,看不到牛羊和馬影,也看不到帳房和人群,人世間的一切仿佛都死了。野獸們格外活躍起來,肆虐代替了一切,到處都是在饑餓中尋找獵物的狼群、豹群和猞猁群,到處都是緊張憤怒的追逐和打斗。荒野的原則就是這樣,當你必須把對方當作惟一的食物而奮不顧身的時候,你就只能是一個暴虐而玩命的殺手、一個用自己的生命作抵押的兇悍的賭徒。

保衛草原和牧民,保衛吉祥與幸福,使命催動著藏獒勇敢而忠誠的天性,西結古草原的領地狗群在獒王岡日森格的率領下,撲向了大雪災中所有的狼群、所有的危難。

大黑獒那日終于閉上了眼睛,長眠對它來說的確來得太早太早了。它不想這么快就離開這個讓它有那么多牽掛的世界,眼睛一直睜著,撲騰撲騰地睜著。但是它毫無辦法,所有圍著它的領地狗都沒有辦法,生命的逝去就像大雪災的到來一樣,是誰也攔不住的。

獒王岡日森格陪伴在大黑獒那日身邊,它流著淚,自從大黑獒那日躺倒在積雪中之后,它就一直流著淚,它一聲不吭,默默地,把眼淚一股一股地流進了嘴里:你就這樣走了嗎,那日,那日。跟它一起默默流淚的,還有那日的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還有許許多多跟那日朝夕相處的藏獒。

雪還在下,越來越大了。兩個時辰前,它們從碉房山下野驢河的冰面上出發,來到了這里。這里不是目的地,這里是前往狼道峽的途中。

狼道峽是狼的峽谷,也是風的峽谷,當狂飆突進的狼群出現在峽谷的時候,來自雪山極頂的暴風雪就把消息席卷到了西結古的原野里:狼災來臨了。狼災是大雪災的伴生物,每年都有,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今年最先成災的不是西結古草原的狼,而是外面的狼,是多獼草原的狼,是上阿媽草原的狼。都來了,都跑到廣袤的西結古草原為害人畜來了。為什么?從來沒有這樣過。獒王岡日森格不理解,所有的領地狗都不理解。但對它們來說,理解事情發生的原由,永遠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動,是防止災難按照狼群的愿望蔓延擴展。堵住它們,一定要在狼道峽口堵住它們。

出發的時候,大黑獒那日就已經不行了,腰腹塌陷著,眼里的光亮比平時黯淡了許多,急促的喘息讓胸脯的起伏沉重而無力,舌頭外露著,已經由粉色變成黑色了。岡日森格用頭頂著它不讓它去。它不聽,它知道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日子,狼來了,而且是領地外面的狼,是兩大群窮兇極惡的犯境的狼。而它是一只以守護家園為天職的領地狗,又是獒王岡日森格的妻子,它必須去,去定了,誰也別想阻攔它。

岡日森格為此推遲了出發的時間,用頭頂,用舌頭舔,用前爪撫摩,用眼睛訴說。它用盡了辦法,想說服大黑獒那日留下,最充分的理由便是:小母獒卓嘎不見了,你必須在這里等著,它回來找不見我們就會亂跑。在冬天,在大雪災的日子里,亂跑就是死亡。小母獒卓嘎是大黑獒那日和岡日森格的孩子,出生還不到三個月,是那日第六胎孩子中惟一活下來的。其他五個都死了。那日身體不好,奶水嚴重不夠,只有最先出世也最能搶奶的小母獒叼住了那只惟一有奶的乳頭。六個孩子只活了一個,那可是必須呵護到底的寶貝啊。有那么一刻,大黑獒那日決定聽從岡日森格的勸告,在它們居住的碉房山下野驢河的冰面上等待自己的孩子。

可是,當獒王岡日森格帶著領地狗群走向白茫茫的原野深處,無邊的寂寞隨著雪花瑟瑟而來時,大黑獒那日頓時感到一陣空虛和惶惑,差一點倒在地上。大敵當前,一只藏獒本能的職守就是迎頭痛擊,它違背了自己的職守,就只能空虛和惶惑了。而藏獒是不能空虛和惶惑的,那會使它失去心理支撐和精神依托。母性的兒女情長、身體的疲病交加,都不能超越一只藏獒對職守的忠誠。藏獒的職守就是血性的奉獻,狼來了,血性奉獻的時刻來到了。

大黑獒那日遙遙地跟上了岡日森格。獒王岡日森格一聞氣味就知道妻子跟來了,停下來,等著它,然后陪它一起走,再也沒有做出任何說服它回去的舉動。

岡日森格已經知道大黑獒那日不行了,這是陪妻子走過的最后一段路。它盡量克制著自己恨不得即刻殺退入侵之狼的情緒,慢慢地走啊,不斷溫情脈脈地舔著妻子。就像以前那樣,舔著它那只瞎了的眼睛,舔著它的鼻子和嘴巴,一直舔著。大黑獒那日停下了,接著就趴下了,躺倒了,眼巴巴地望著丈夫,淚水一浪一浪地涌出來,眼睛就是不肯閉實了。岡日森格趴在了那日身邊,想舔干妻子的眼淚,自己的眼淚卻嘩啦啦落了下來:你就這樣走了嗎,那日,那日。

也是一場大雪,西結古草原的大雪一來就很大,每年都很大,去年的大雪來得格外早,好像沒到冬天就來了。大雪成災的日子里,正處在第五胎哺乳期的大黑獒那日帶著自己的兩個孩子,來到了尼瑪爺爺家。他家的畜群不知被暴風雪裹挾到哪里去了,兩只大牧狗新獅子薩杰森格和鷹獅子瓊保森格跟著畜群離開了帳房,一直沒有回來。畜群肯定死了,它們是經不起如此肅殺的饑冷之災的,說不定連新獅子薩杰森格和鷹獅子瓊保森格都已經死了。尼瑪爺爺、尼瑪爺爺的兒子班覺、兒媳拉珍、孫子諾布與看家狗瘸腿阿媽、斯毛阿姨以及格桑和普姆,一個個蜷縮在就要被積雪壓塌的帳房里,都已經餓得動彈不得了。

大黑獒那日立刻意識到自己應該干什么,它先是走到尼瑪爺爺跟前,用流溢著同情之光的眼睛對他說:吃吧,吃吧,我正在喂奶,我的身體里全是奶。說著它騎在了躺倒在氈鋪上的尼瑪爺爺身上,用自己的奶頭對準了尼瑪爺爺的嘴。

尼瑪爺爺哭了,他邊哭邊吃。他知道母獒用奶水救活饑餓之人的事情在草原上經常發生,也知道哺乳期的母獒有很強的再生奶水的能力,不吃不喝的時候也能用儲存的水分和身體的脂肪制造出奶水來,但他還是覺得母獒給人喂奶就是神對人的恩賜,是平凡中的奇跡。他老淚縱橫,只吃了兩口,就把大黑獒那日推給了身邊的孫子諾布。

諾布吃到了那日的奶,看家狗瘸腿阿媽、斯毛以及格桑和普姆也都依次吃到了那日的奶。接下來是拉珍,最后是班覺。大黑獒那日的奶水,讓他們從死亡線上走回來了。

一連五天都是這樣,大黑獒那日自己無吃無喝,卻不斷滋生著奶水,喂養著尼瑪爺爺一家四口人和四只狗以及它自己的兩個孩子。但體內的水分和脂肪畢竟是有限的,它很快枯竭了,它似乎不相信自己的奶水這么快就會枯竭,還是不厭其煩地喂了這個再喂那個。

十張饑餓的嘴在那種情況下失去了理智,拼命的吮吸讓枯竭的奶水再一次流出,但那已經不是奶水,而是血水。血水汩汩有聲地流淌著,那么多,那么多,開始是白中帶血,后來是血中帶白,再后來就是一股紅似一股的純粹血水了。

大黑獒那日撲通一聲倒了下去,倒在了尼瑪爺爺身邊。尼瑪爺爺抱著它,哭著說:“你不要再喂,不要再喂,我們不吃你的奶了。”但是奶水,不,是血水,還在流淌,就像大黑獒那日哺育后代的本能、吃肉喝水的本能、為人排憂解難的本能那樣,面對一群不從它這里汲取營養就會死掉的人和狗,血水不可遏制地流淌著,你吃也好不吃也好它都在流淌。

那就只好吃了,尼瑪爺爺吃了,班覺吃了,拉珍吃了,諾布吃了,瘸腿阿媽吃了,斯毛吃了,格桑吃了,普姆吃了,還有那日自己的兩個孩子。他們一吃就挺住了,挺了兩天,獒王岡日森格和幾只領地狗就叼著吃的用的營救他們來了。

叼來的是軍用的壓縮餅干和皮大衣,是政府空投在雪災區域的救援物資。白茫茫的雪原上找不到人居的痕跡——火、或者帳房的影子——救援物資都投到昂拉雪山中去了。那是個雪狼和雪豹出沒的地方,是個只有藏獒才敢和野獸搶奪空投物資的戰場。獒王岡日森格帶著它的領地狗群搶回來了一部分空投物資,分送給了牧民們。牧民們不知道這是政府的救援,虔誠地膜拜著說:多么了不起的藏獒啊,它們是神和人之間可以空行的地祗,把天堂里的東西拿來救我們的命了。

岡日森格來了以后,發現妻子大黑獒那日已經站不起來了。那日皮包骨頭,把自己的血肉全部變成汁液流進了人和狗的嘴里。它給那日叼去了壓縮餅干,那日想吃,但已經咬不動了。它就大口咀嚼著,嚼碎了再嘴對嘴地喂。那一刻,岡日森格流著淚,大黑獒那日也流著淚,它們默默相望,似乎都在祈禱對方: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就是這一次用奶水和血水救活尼瑪爺爺一家的經歷,讓大黑獒那日元氣大傷,精神再也沒有恢復到從前。身體漸漸縮小,能力不斷下降,第六胎孩子雖然懷上了,也生出來了,卻無法讓它們全部活下來。乳房的創傷一直沒有痊愈,造奶的功能正在消失,奶水斷斷續續只有一點點,僅能讓一個孩子吃個半飽。大黑獒那日哭著,眼看著其他五個孩子一個個死去,它萬般無奈,只能以哭相對了。

孩子死了之后,獒王岡日森格曾經那么柔情地舔著自己的妻子,似乎在安慰它:會有的,我們還會有的,明年,這個時候,我們的孩子,就又要出世了。大黑獒那日好像知道自己再也不會有孩子,嗚嗚地哭著,丈夫越是安慰,它的哭聲就越大越悲切。好幾個月里,每當夜深人靜,它都會悄悄地哭起來。

誰能想到,大黑獒那日傷心的不光是孩子,還有自己,它知道自己就要走了,就要離開它的草原它的丈夫了。而對獒王岡日森格來說,一切都是猝不及防的,大黑獒那日都沒給它一個從從容容傷心落淚的機會,它只能在心里嗚嗚地叫,就像身邊的風,在嗚嗚的鳴叫中蒼茫地難受著。

大黑獒那日死了,它死在前往狼道峽阻擊犯境之敵的途中。獒王岡日森格淚汪汪地站起來,就在那日身邊用四條腿輪番刨著,刨著。所有的領地狗都淚眼矇眬地圍起來看著獒王,沒有誰過去幫忙,包括那日的姐姐大黑獒果日。它們都知道獒王是不希望任何一只別的狗幫忙的。獒王一個人在積雪中刨著,刨下去一米多深,刨出了凍硬的草地,然后一點一點把那日拱了下去。掩埋是仔細的,比平時掩埋必須儲存的食物時仔細多了。埋平了地面還不甘心,又用嘴拱起了一個明顯的雪包,然后在雪包邊撒了一脬尿,這是為了留下記號,更是為了留下威脅:藏獒的味道在這里,哪個野獸膽敢靠近!

所有的領地狗——那些藏獒,那些不是藏獒的藏狗,都流著眼淚撒出了一脬尿,強烈的尿臊味兒頓時氤氳而起,在四周形成了一個無形的具有巨大懾服力的屏障。

岡日森格用眼淚告訴埋在下面的那日:我還會來看你的,我不能讓狼和禿鷲把你刨出來吃掉,等著啊,我一定會來的。

然后它來到大黑獒果日身邊,用鼻子碰了碰對方的臉,意思是說:你能不能留下來?你留下來吧,現在是大雪災的日子,狼群是瘋狂的,是無所顧忌的,光有氣味的守護恐怕不保險。大黑獒果日立刻臥下了,好像是說:你不說我也會留下的,不能讓狼把它吃掉,人會找它的,人比我們還需要它,要是看不到它的尸體,人會一直找下去。

獒王岡日森格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在這個狼情急迫的時刻,與生俱來的藏獒的使命感完全左右著它的想法和行動。狼來了,是多獼草原的狼,是上阿媽草原的狼,都來了,都跑到廣袤的西結古草原為害人畜來了。作為稱霸草原的一代獒王,如果不能帶著領地狗群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狼道峽口,擋住洶洶而來的狼群,那就等于放棄職責,等于行尸走肉。

岡日森格走著走著就跑起來。它的奔跑如同一頭金色獅子在進行威風表演。鬣毛扎煞著,唰唰地抖,粗壯的四肢靈活而富有彈性,一種天造神物最有動感的獸性之美躍然而出。讓漫天飛舞的雪花都相信,它那健美的肌肉在每一次的伸縮中,都能創造出如夢如幻的速度和力量。

但就是這樣一只山呼海嘯的藏獒,它的眼睛是含淚的,因為自己的愛人大黑獒那日走了,永遠地走了!

像一只鵬鳥的飛翔,颯爽飄舞的毛發如同展開的翅膀,獒王岡日森格不知疲倦地奔跑著,身邊是疾馳的景色,是暴風雪的嘯叫。而在暴風雪看來,獒王岡日森格和它的領地狗群才是真正揮灑不盡的暴風雪。

緊跟在獒王身后的,是一只名叫江秋幫窮的大灰獒。它身形矯健,雄姿勃勃,灰毛之下,滾動的肌肉松緊適度地變奏著力量和速度,讓它的奔跑看起來就像水的運動,流暢而充沛、有力而柔韌。

下來是徒欽甲保,一只黑色的鋼鑄鐵澆般的藏獒,大力王神的化身。它的奔跑就像漫不經心的走路,看起來不慌不忙,但速度卻一如疾風卷地。它黑光閃亮,在一地縞素的白雪中,煞是耀眼。

離徒欽甲保不遠,是它的妻子黑雪蓮穆穆。穆穆的身后,緊跟著它們出生只有三個月的孩子小公獒攝命霹靂王。也是挾電攜雷的疾馳,也是威武雄壯的風姿,無論是公的,還是母的小的,都在按照草原和雪山亙古及今的塑造,自由地揮灑著生命的拼搏精神和陽剛而血性的質量,不可遏制地展示著野性的美麗和原始的爛漫。

就要到了,很快就要到了,狼道峽口開闊的山塬之上,狼影幢幢,已經可以聞到可以看到了。那么多的狼,為什么是那么多的狼?所有的領地狗百思不得其解:往年不是這樣的,往年再大的雪災,都不會有這么多外來的狼跑到西結古草原來。狼群分布在雪岡雪坡上,悄悄地移動著,不是為了逃跑,而是為了應戰。

這個多雪的冬天里,第一場獒對狼的應戰,馬上就要開始了。

2

多吉來吧站在雪道上用粗壯的四肢輪番刨挖著雪,一會兒用前爪刨,一會兒把屁股掉過去用后爪刨。雪粉煙浪似的揚起來,被風一吹,落到雪道兩邊的雪坎上去了。兩道雪坎峽峙著一條雪道從寄宿學校的帳房門口延伸而去,已經到了五十米外的牛糞墻前。牛糞墻是學校的圍墻,將近一米的高度,已經看不見了。但是多吉來吧知道雪里頭掩埋著一堵墻,它用前爪一掏就掏出了一個洞,三掏四掏墻就不存在了。

多吉來吧曾經被送鬼人達赤囚禁在三十米深的壕溝里,天天掏挖堅硬的溝壁,爪子具有非凡的刨挖能力,在一米多厚的積雪里刨出一條雪道不是什么難事兒。它想把雪道開通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遠方有更多的人,有充饑的食物和暖身的皮衣皮褥,還有救命的藏醫喇嘛和那些神奇的藏藥,這一點它和父親一樣清楚。

雪道繼續延伸著,多吉來吧刨啊刨啊,就像一個碩大的黑紅色的魔怪,在漫無際涯的白色背景上,瘋狂地揚風攪雪。

父親站在寄宿學校學生居住的帳房門口,抬頭看了看依然亂紛紛揚雪似花的天空,哈著白氣對刨挖不止的多吉來吧大聲說:“我知道你能把雪道開到狼道峽那邊去,但是來不及了,真的來不及了,多吉來吧你聽我說,我不能再等下去,我應該走了。”多吉來吧的回答就是更加拼命地刨雪,它不愿意父親一個人離開這里,離開是不對的,離開以后會怎么樣,它似乎全知道。但是父親想不了這么多,他只想到現在,現在他必須挽救帳房里的人。

帳房里躺著十二個孩子,其中一個已經昏迷不醒了。昏迷不醒的孩子叫達娃。

三天前達娃想離開學校回家去,父親不讓他走,父親說:“達娃你聽話,你離開這里就會死掉的,你知道你家在哪里?你家在野驢河的上游,很遠很遠的白蘭草原。”達娃不聽話,他為什么要聽話?學校已經斷頓,聽老師的話就等于餓死在這里。他悄悄地走了,三天前的積雪還沒有這般雄厚,只能淹沒他的膝蓋,他很快走出去了四五百米,等多吉來吧發現他時,他已經在危險中尖聲叫喚了。

危險來自狼,狼在大雪蓋地的冬天總會出現在離人群最近的地方,而且一出現就是一大群。這一點多吉來吧比誰都清楚。它很后悔自己沒有早一點發現達娃,它剛才睡著了,為了守護父親和父親的十二個學生它已經好幾個晝夜沒有睡覺了。它發出一陣沉雷般穿透力極強的吼聲,裹挾著刨起的雪浪飛鳴而去,幾乎看不清是什么在奔跑。

圍住達娃的饑餓的狼群,你爭我搶準備撲向食物的狼群,嘩地一下不動了,靜默了幾秒鐘,又嘩地一下轉身紛紛撤走。只有一匹額頭上有紅斑的公狼不甘心一群狼就這樣一無所獲地被一只藏獒嚇退,撲過去咬了一口達娃才匆匆逃命。多吉來吧遠遠地看見了,盯著紅額斑公狼追了過去,一副不報仇雪恨不罷休的樣子。追著追著又停下了,似乎意識到這個時候最要緊的是救人而不是追殺,它用一種響亮而短促的聲音喊叫著,把父親從帳房里喊了出來。

父親跑了過去,心想夏天死了一個孩子,秋天死了一個孩子,都是一個人離開寄宿學校后被狼咬死的。多少年都沒有發生的事情突然發生了,牧民們已經在嘀咕:“吉利的漢扎西怎么不吉利了?不念經的寄宿學校是不是應該念經了?讓孩子們學那些沒用的漢字漢書,神靈會不高興的,昂拉山神、礱寶山神、黨項大雪山仁慈的雅拉香波山神已經開始懲罰學校了。”現在是冬天,狼最多的時候,可不能再死孩子了。

父親看了看遠遠遁去的狼群,又看了看坐在雪中捂著大腿上的傷口吸溜著鼻涕的達娃,立刻埋怨地拍了多吉來吧一下:“你是怎么搞的,居然讓達娃離開了學校,居然讓狼撲到了他身上。”多吉來吧委屈地抖了一下,揚起脖子想申辯幾句,看到父親抱起達娃那心疼的樣子,頓時把委屈全都吞進了肚里,趕緊跳過去,用眼神示意著,讓父親把達娃放在了自己身上。

多吉來吧把達娃馱回了帳房,達娃躺下了,躺下后就再也沒有起來。一是驚嚇,二是饑餓,更重要的是紅額斑公狼牙齒有毒。達娃中毒了,傷口腫起來,接著就是發燒,就是昏迷。

這會兒,父親從帳房門口來到達娃跟前,跪在氈鋪上,摸了摸他滾燙的額頭,毅然決然地說:“走了走了,我必須走了,你們不要動,盡可能地保持體力,一點點也不能消耗。”十二個孩子躺滿了氈鋪,父親望著滿氈鋪滴溜溜轉動的眼睛,戀戀不舍地說:“你們挨緊一點,互相暖一暖,千萬不要出去,聽到任何聲音都不要出去,外面有多吉來吧,多吉來吧會保護你們的。”孩子們嗯嗯啊啊答應著。父親說:“不要出聲,出聲會把力氣用掉的,點點頭就行了。”說著脫下自己的皮大衣,蓋在了孩子們身上。那個叫作平措赤烈的最大的孩子突然問道:“漢扎西老師你什么時候回來?”父親說:“最遲明天。”平措赤烈說:“明天達娃就會死掉的。”父親說:“所以我得趕緊走,我在他死掉以前回來他就不會死掉了。”

父親要走了,就在這個冬天的第一場大雪下了整整半個月、被雪災圍困的十二個孩子和多吉來吧以及他自己三天沒有進食、讓狼咬傷的達娃高燒不醒的時候,他猶豫再三做出了離開這里尋找援助的決定。他知道離開是危險的,自己危險,這里的孩子也危險。但是他更知道,如果大家都滯留在這里,危險會來得更快,就像平措赤烈說的,說不定明天達娃就會死掉。為了不讓達娃死掉,他必須在今天天黑以前見到西結古寺的藏醫喇嘛尕宇陀。如果他不出去求援,誰也不知道寄宿學校已經三天沒吃的了。

父親想起了央金卓瑪,如果是平常的日子,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央金卓瑪一定會來這里。她是野驢河部落的牧民貢巴饒賽家的小女兒,她受到頭人索朗旺堆的差遣:每隔十天,來寄宿學校送一趟酸奶子。酸奶子是送給父親的,也是送給孩子們的。在草原人的信條里,不吃酸奶子的孩子,是長不出智慧來的。可現在是大雪災,馬是上不了路的,怎么馱運酸奶子?當然她也可以步行,但是有狼群,有豹子,有猞猁,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危險,她一個姑娘家怎么敢出現在險象環生的雪原上?

父親走出帳房,拿起一根支帳房的備用木桿把帳房頂上的積雪仔細扒拉下來,然后把木桿插回門口的積雪,從門楣上扯下兩條黃色的經幡,沿著雪道走向了多吉來吧。

多吉來吧依然用粗壯的四肢刨揚著雪粉,看到父親走過來,突然警覺地停下了。父親說:“我走了,這里就交給你了。我知道你是想開出一條雪道好讓大家一起走,但這是不可能的。孩子們已經餓得走不動了,我明天不把藏醫喇嘛叫來,達娃就會死掉,你希望達娃死掉嗎?不希望是吧?”多吉來吧似乎不想聽父親說什么,煩躁地搖了搖碩大的獒頭,又搖了搖蜷起的尾巴,看著父親朝前走去,一口咬住了父親的衣襟。

父親說:“什么意思啊,你是不想讓我走嗎?那好我不走了,你走吧,你去把吃的給我們找來,把藏醫喇嘛尕宇陀給我們叫來。”說著父親揮了揮手。多吉來吧明白了,跳起來朝前走去,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若有所思地望著父親,好像是說:“我走了你們怎么辦?”父親立刻看懂了多吉來吧的眼神,說:“是啊,你走了我們怎么辦?狼會吃掉我們的,可要是你在這里,狼就沒辦法了。”父親來到它身邊,重托似的使勁拍了拍它,把一條黃色經幡拴在了它的鬣毛上,“這十二個學生就靠你了,多吉來吧,你在,他們在,知道嗎多吉來吧。夏天死了一個學生,秋天死了一個學生,可不能再死學生了。”說罷,踩著沒腿的積雪緩慢地朝前走去。

多吉來吧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他。父親揮動另一條經幡說:“放心吧,我有吉祥的經幡,經幡會保佑我。再說野驢河邊到處都是領地狗,岡日森格肯定會跑來迎接我的。”一聽父親說起岡日森格,多吉來吧就不跟了,好像這個名字是安然無恙的象征,只要提到它,所有的危害險阻就會蕩然無存。

多吉來吧側過身子去,一邊警惕地觀察著帳房四周的動靜,一邊依依不舍地望著父親,一直望到父親消失在彌漫的雪霧里,望到狼群的氣息從帳房那邊隨風而來。它的耳朵驚然一抖,陰鷙的三角吊眼朝那邊一橫,跳起來沿著它刨出的雪道跑向了帳房。多吉來吧知道周圍有狼,三天前圍住達娃的那群饑餓的狼,那匹咬傷了達娃的紅額斑公狼,一直埋伏在離帳房不遠的雪梁后面,時刻盯梢著帳房內外的動靜。但是它沒想到狼群會出現得這么快,漢扎西剛剛離開,狼群就以為吃人充饑的機會來到了。

多吉來吧呼哧呼哧冷笑著:這些狼的眼睛里居然只有漢扎西沒有我,狼們居然也敢于蔑視一只曾經是飲血王黨項羅剎的鐵包金公獒,那你們就等著瞧吧,到底是漢扎西厲害,還是我厲害。它看到三匹老狼已經搶先來到帳房門口,便憤怒地抖動火紅如燃的胸毛和拴在鬣毛上的黃色經幡,甕甕甕地叫著沖向了它們。

3

其實集結在這里的狼沒有一只是敢于蔑視多吉來吧的,它們有的先前曾遠遠地看見過這只兇神惡煞般的藏獒,有的雖然第一次看見,但一聞它那濃烈刺鼻的獒臊味兒,一看它那悍然霸道的獒姿獒影,就知道那是一個能夠吞噬狼命豹命熊命的黝黑無比的深淵。但是所有來這里的狼都沒有辦法放棄,饑餓的催動就是生命的催動,蜷縮在帳房里的十二個孩子的誘惑,就是冬天的莽原上雪災的地獄中狼的天堂。

許多狼已經很多天沒吃到東西了,冬天來臨之后,那些能夠成為狼食的野物冬眠的冬眠,遷徙的遷徙,生機盎然的原野一下子變得荒涼無度,而大雪紛飛的日子又把狼群的饑荒推向了極致。它們只能這樣:冒著死亡的危險走向人群。通常情況下,它們走向人群是為了咬殺屬于人的牛羊,但這次它們把目標直接對準了人——寄宿學校的十二個孩子。

誰也不知道這是為了什么:為什么狼群不去咬殺它們習慣于咬殺和更容易咬殺的羊群和牛群,而把果腹的欲望寄托給了最難吃到口也很少吃到口的人?為什么這么多的狼突然集結到了這里?開始是一群幾十匹,一天之后又來了一群,又來了一群,等到父親離開的時候,寄宿學校的周圍已經有兩百多匹荒原狼了。父親不知道四周埋伏著這么多的狼,多吉來吧也不知道,他們只感到狼害的氣息越來越濃,卻無法預測那種血腥殘忍的結果:這么多的狼要是一起撲過來,十二個孩子和他們的保護者多吉來吧將會是一種什么情形呢?

好在荒原狼們沒有一起撲上來,似乎它們還沒有形成一起撲上去的決定,正在商量和試探。它們也很難做到一起撲上去,因為跑來圍住寄宿學校的不是一股狼群,而是三股狼群。三股狼群的領地都屬于野驢河流域,它們各有各的地盤,從來沒有過一起圍獵的記錄,無論在散居的夏天,還是在群居的冬天。但是今年不同了,它們從野驢河的上游和下游來到了中游,就像事先協商好了,從東、西、南三面圍住了寄宿學校。

三匹老狼搶先來到了帳房門口,它們來干什么?它們明明知道僅靠它們的能耐萬難抵擋多吉來吧的撕咬,為什么還要冒險而來?三匹老狼一匹站在雪道上,兩匹站在雪道兩邊踩實的積雪中,擺成了一個彎月形的陣勢,好像帳房里十二個孩子的保護者是它們而不是多吉來吧。多吉來吧最生氣的就是這種帶有蔑視意味的喧賓奪主。它一邊甕甕甕地叫著,一邊咝咝咝地吐氣。這是一種表達,翻譯成人的語言就應該是:哎呀呀,你們的蔑視就是你們的喪鐘,你們是狼,你們永遠不明白藏獒的另一個名字就是忠于職守,更不明白為什么你們動不動就會死在藏獒的利牙之下。

多吉來吧在沖跑的途中噗地一個停頓,然后飛騰而起,朝著站在雪道上的那匹老公狼撲了過去。

老公狼一動不動。藏獒撲向它的時候離它還有五米多,它完全可以轉身跑掉,但是它沒有,它似乎等待的就是多吉來吧的撲咬。多吉來吧心里一愣:它為什么不跑?眼睛的余光朝兩邊一掃,立刻就明白了:老不死的你想誘殺我。以它的經驗不難看出三匹老狼的戰術:讓老公狼站在雪道上引誘它,一旦它撲向老公狼,雪道兩邊的兩匹老母狼就會一左一右從后面撲向它。多吉來吧不屑地“嗤”了一聲,眼睛依然瞪著老公狼,身子卻猛地一斜,朝著右邊那匹老母狼砉然蹬出了前爪。

這是三匹老狼沒有想到的。更沒有想到的是,多吉來吧的一只前爪會快速而準確地蹬在老母狼的眼睛上。老母狼歪倒在地,剛來得及慘叫一聲,多吉來吧就扭頭撲向了還在雪道上發愣的老公狼。這次是牙刀相向,只一刀就扎住了對方的脖子,接著便是奮力咬合。老公狼畢竟已是生命的暮年,機敏不夠,速度不快,連躲閃也顯得有心無力。想到自己非死不可,它渾身顫抖著發出了一陣告別世間的凄叫。多吉來吧一口咬斷了老公狼的喉管,也咬斷了它的凄叫,然后撲向了左邊那匹老母狼。

老母狼已經開始逃跑,但是它那老朽的身體在這個生命攸關的時刻顯得比它詛咒的還要遲鈍。它離開踩實的積雪跑向疏松的積雪,剛撲跳了兩下,就被多吉來吧咬住了。死亡是必然的,眨眼之間,老母狼的生命就在多吉來吧的牙刀之間消失了。

多吉來吧舔著狼血,一條腿搭在狼尸上,余怒未消地瞪視著自己的戰利品——兩具狼尸和一匹被它蹬瞎了一只眼的老母狼。

瞎了一只眼的老母狼趴臥在原地,痙攣似的顫抖著,做出逃跑的樣子卻沒有逃跑。多吉來吧咆哮一聲,縱身跨過雪道,撲過去一口叼住了獨眼母狼的喉嚨。但是它沒有咬合,它的利牙、它的嘴巴、它的咬狼意識突然之間停頓在一個茫然無措的雪崖上——它聽到了一陣別致的狼叫,那是狼崽驚怕稚嫩的尖叫,是哭爹喊娘似的哀叫。多吉來吧愣住了,嘴巴不由得離開了獨眼母狼的喉嚨,一個閃念出現在腦海里:那或許是獨眼母狼的孩子,正在凝視母親就要死去的悲慘場面,感到無力挽救,就叫啊,哭啊。

多吉來吧哆嗦了一下,作為曾經是飲血王黨項羅剎的它,天性里絕對沒有對狼的憐憫,用不著同情一只傷殘的老狼而收斂自己的殘殺之氣。但它畢竟是一只馴化了的狗,它時刻遵循著這樣一條規律:跟著閻王學鬼,跟著強盜學匪。后天的教化曾把它扭曲成了送鬼人達赤的化身,又把它改造成了父親的影子,它在父親身邊的耳濡目染,讓它在內心深處不期然而然地萌動著對弱小、對幼年生命的憐愛。

多吉來吧抬頭看著洋洋灑灑的雪花,想知道那匹哀叫著的狼崽到底在哪里,但是它沒有看到,只看到眼前的獨眼母狼在狼崽的哀叫聲中掙扎著站了起來,用一只眼睛驚恐萬狀地瞪著它,一步一步后退著。多吉來吧輕輕一跳,卻沒有撲過去,眼睛依然暴怒地凹凸著,豎起的鬣毛卻緩緩落下了,一只前腿不停地把積雪踢到獨眼母狼身上,好像是不耐煩的催促:快走吧,快走吧,你是狼崽的阿媽你趕緊走吧,再不走我可要反悔了,畢竟我是藏獒你是狼啊。

獨眼母狼讀懂了多吉來吧,轉身朝前走去,走了幾步又停下,望了望隱蔽著狼群也隱蔽著狼崽哭聲的茫茫雪幕,突然掉過頭來,朝著多吉來吧挑釁似的齜了齜牙。多吉來吧疑惑地“哦”了一聲:它為什么不逃跑?孩子在呼叫它,它居然無動于衷,非要呆在這里等著送死。突然又“哦”了一聲,意識到獨眼母狼原本就是來送死的,為什么要逃跑?來到帳房門口的三匹老狼都是來送死的,不是送死它們就不來了。多吉來吧驚訝得抖了一下碩大的獒頭,舉著鼻子使勁嗅了嗅北來的寒風。

寒風正在送來父親和狼群的氣息,那些氣息混雜在一起,絲絲縷縷地纏繞在雪花之上。它伸出舌頭舔了一下雪花,感到一根火辣辣的鋒芒直走心底:父親危險了,父親的氣息里嚴重混雜著狼群的氣息,說明狼群離父親已經很近很近了。而三匹老狼之所以前來送死,就是為了用三條衰朽的生命羈絆住它,使它無法跑過去給父親解圍。

多吉來吧高抬起頭顱,生氣地大叫一聲。主人危險了,快去啊,主人危險了。它跳了起來,看到獨眼母狼朝它一頭撞來,知道這匹視死如歸的老母狼想繼續纏住它,便不屑一顧地從老母狼身上一躍而過。

多吉來吧狂跑著,帶著鬣毛上的那條黃色經幡,跑向了狼群靠近父親的地方。這時候它還不知道,出現在學校原野上的,是三股狼群,一股狼群跟蹤父親去了,剩下的兩股依然潛伏在寄宿學校的周圍。學校是極其危險的,帳房里的十二個孩子已經是狼嘴邊的活肉了。

饑餓難耐的狼群就在多吉來吧跑出去兩百多米后,迫不及待地鉆出隱藏自己的雪窩雪坎,密密麻麻地擁向了帳房。

帳房里,十二個孩子依然躺在氈鋪上。他們剛才聽到了多吉來吧撕咬三匹狼的聲音,很想起來看個究竟,但是最大的孩子平措赤烈不讓他們起來。平措赤烈學著父親的口吻說:“你們不要動,盡可能地保持體力,一點也不能消耗。”調皮的孩子們這個時候變得十分聽話,已經餓了三天了,沒有力氣調皮了。他們互相摟抱著緊挨在一起,平靜地閉著眼睛,一點兒也不害怕,外面有多吉來吧,多吉來吧讓他們天不怕,地不怕,狼豹不怕。

可是誰會想到,多吉來吧已經走了,它為了援救它的主人居然把十二個孩子拋棄了。狼群迅速而有序地圍住了帳房,非常安靜,連踩踏積雪的聲音也沒有。它們是多疑的,盡管已經偷偷觀察了好幾天,知道里面只有十二個根本不是對手的孩子,但它們還是打算再忍耐一會兒饑餓的痛苦,搞清楚毫無動靜的帳房里孩子們到底在干什么。

一種默契或者說狼群之間互為仇敵的規律正在發揮著作用,帶領兩股狼群的兩匹高大的頭狼在距離二十米遠的地方定定地對視著。片刻,那匹像極了寺院里泥塑命主敵鬼的頭狼用大尾巴掃了掃雪地,帶著一種哲人似的深不可測的表情,謙讓地坐了下來,屬于它的狼群也都謙讓地坐了下來。另一匹斷掉了半個尾巴的頭狼轉身走開了,它在自己統轄的狼群里走出了一個S形的符號,又沿著S形的符號走了回來。

仿佛斷尾頭狼的走動便是命令,就見三天前咬傷了達娃的紅額斑公狼突然跳出了狼群,迅速走到帳房門口,小心用鼻子掀開門簾,悄悄地望了一會兒,幽靈一樣溜了進去。

紅額斑公狼首先來到了熱烘烘、迷沉沉的達娃身邊,聞了聞,認出他就是那個被自己咬傷的人,卻沒有意識到正是它的毒牙才使這個人又是昏迷又是發燒的。它覺得一股燒燙的氣息撲面而來,趕緊躲開了。狼天生就知道動物和人得了重病才會發燒,發燒的同伴和異類都是不能接近的,萬一傳染上了瘟病怎么辦?它想搞清楚是不是所有人都在發燒,便一個一個聞了過去,最后來到了平措赤烈跟前。它不聞了,想出去告訴狼群:“孩子們都睡著了,趕快來吃啊,只有一個發燒的孩子不能吃。”又忍不住貪饞地伸出舌頭,滴瀝著口水,嘴巴遲疑地湊近了平措赤烈的脖子。

一根細硬的狼須觸到了平措赤烈的下巴上,他感覺癢癢的,摳了一下,還是癢,便睜開了眼睛,愣了,接著就大喊一聲:“狼,狼。”

4

敞開的狼道峽口形如一個巨大的白色彎月,在雪花的遮掩下豪邁地朦朧著,天空正在呼嘯,雪原正在流淌,白色的浩茫中,那悄無聲息的,卻是最應該鬧騰起來的狼群。

南邊是來自多獼草原的狼群,北邊是來自上阿媽草原的狼群,它們井水不犯河水,冷靜地互相保持著足夠的距離。對它們來說,這里既不是本土,也不是疆界,不存在行使狼性中固有的領地保護權的問題。更重要的是,當它們不約而同地穿越狼道峽,來到這里面對陌生草原的險惡和未知時,就已經意識到,它們的目的是共同的,敵人是共同的,犯不著一見面互相就掐起來,至少現在犯不著,現在是大敵當前——藏獒來了,西結古草原的領地狗群來了。

靜悄悄地,兩股狼群在雪霧的掩飾下一聲不吭地完成了各自的布陣。這樣的布陣既是古老狼陣的延續,也是頭狼智慧的體現。雖然狼姓種族的許多陣法傳了一代又一代,是約定俗成的,但也往往體現著頭狼對事態的判斷和它采取的應對方式,其中不乏創意,不乏靈活機動的改變。所以兩股狼群的狼陣在大致相同的布局中,又有了一些不同。

相同的是,多獼狼群和上阿媽狼群的布陣用人類的語言都可以概括為散點式陣法,就是壯狼、弱狼、公狼、母狼、大狼、小狼插花分布,遠遠看上去,零零散散一片全是狼,到處都是弱狼小狼,到處又都是壯狼大狼。如果敵手想要擒賊先擒王,或者采取凌強震弱的戰法,它就不知道哪兒是王,哪兒是強;如果敵手想從虛弱的地方尋找突破口進入狼陣,或者先吃掉弱的來它個下馬威,它就不知道哪兒是弱,哪兒是突破口。散點式陣法里,狼與狼前后左右的間距大致是五米,五米是個雙保險的距離,既可以在進攻時一撲到位,又可以保證逃跑時不至于你擠我撞,自相踩踏。還有,散點式陣法可以讓攻入狼陣的敵手在任何一個地方受到壯狼大狼的猛烈反擊,而把狼群的損失減少到最低程度。

不同的是,多獼狼群的布陣里,中間基本上是空的,方圓二十步只有一匹狼,遠遠一看它就是頭狼,多獼頭狼在這個危險時刻一反常態地顯示了自己的中心地位。上阿媽狼群的布陣里,中間也是空的,但沒有頭狼,頭狼在什么地方?仔細觀察,就會發現狼陣北緣的一角,狼的分布不是五米一匹,而是密集到兩米一匹,那兒有頭狼,上阿媽頭狼是隱而不蔽的。

多獼頭狼傲立在它的群體中揚頭觀望,它已經看清楚了狼道峽口的北邊上阿媽狼群的布陣,心里一陣不快。對方是一種向北傾斜的陣勢,北緣一角密集的狼影和頭狼所處的位置說明,它們隨時都想逃跑。在面迎領地狗群,南靠多獼狼群,又絕對不能退進狼道峽的情況下,它們只能往北逃跑。多獼頭狼冷笑一聲:還沒有開始廝殺,就已經想到逃跑了。那就跑吧,北去的山塬上,雖然有可能是牛羊成群的牧地,但也有可能是藏獒眾多的戰場,要想立足這片陌生的草原而不付出代價,那是不可能的。

但從上阿媽頭狼的立場來說,它的布陣一點也沒錯。在獒與狼的對陣中,狼永遠是被動的,是防守的。個體的狼和小集群的狼要是遇到領地狗群,毫無疑問是要溜之大吉;大集群的狼面對領地狗群時,首選的仍然是逃跑,除非領地狗群里沒有藏獒,或者只有少量的藏獒。作為一股外來的身處險境的狼群,上阿媽狼群的布陣并沒有超越狼的慣常思維和一般行為。狼群首先得有一片生存的空間。你不能指責它的貪生怕死,因為在貪生怕死的背后,隱藏著一匹頭狼老辣而周全的考慮,這樣的頭狼一定是一匹歷經滄桑而又老成持重的頭狼。

多獼頭狼遠遠地看了一眼上阿媽狼群的頭狼,再次審視了一番自家狼群的布陣,固執地搖了搖頭。雖然它也可以老辣而周全地設置一個便于逃跑的狼陣,但便于逃跑的狼陣往往又是容易遭到攻擊的狼陣,它不能還沒有看清對方就逃之夭夭。作為一匹身經百戰的頭狼,它必須知道西結古草原的領地狗群到底是什么樣的——是以藏獒為主,還是以藏狗為主?單打獨斗的本領如何?集群作戰的能力怎樣?尤其是至關重要的獒王,到底是怎樣一只藏獒,它有超群的勇敢嗎?有超群的智慧嗎?知己知彼,是生存的需要,是宜早不宜遲的。

更重要的是,它必須按照祖先的遺傳和自己的經驗行事:狼群應該在失敗中逃跑,不能沒有失敗就逃跑,必須留下幾具狼尸再逃跑,一逃就脫。因為同樣處在饑餓中的領地狗群一定會像狼一樣撲向食物而放棄追攆,不留下幾具狼尸就逃跑,領地狗群就會一直追下去,追得狼群筋疲力盡,然后多多地咬死狼,一鼓作氣把狼群攆出西結古草原。

多獼頭狼研究著狼陣,又看了看飛馳而來的西結古草原的領地狗群,走動了幾下,便尖銳地嗥叫起來,向自己的狼群發出了準備戰斗的信號。

所有的多獼狼都豎起耳朵揚起了頭,眼睛噴吐著雖然驚怕卻不失堅頑的火焰,豎起的狼毛波浪似的掀動著,掀起了陣陣死滅前的陰森之風。雪花膽怯地抖起來,還沒落到地上就悄然消逝。獸性的戰場已經形成,原始的暴虐漸漸清晰了。

多獼頭狼繼續嗥叫著,似乎是為了引起領地狗的注意,它把自己的叫聲變成了響亮的狗叫。叫聲未落,席卷而來的領地狗群就嘩的一下停住了。

是獒王岡日森格首先停下來的,它跑在最前面。它一停下,身后的大灰獒江秋幫窮和大力王徒欽甲保就戛然止步,接著所有的領地狗也都停了下來。大力王徒欽甲保悶悶地叫著,左右兩翼和獒王身后的領地狗們也跟著它悶悶地叫著,似乎是說:怎么了,眼看就要短兵相接了,為什么要停下?

按照狗群進攻狼群的慣例,這個時候是不應該停下的,就像一股跑動中勁力十足的風,一停下就什么也不是了。

但獒王岡日森格寧肯讓領地狗群失去勁力和鋒銳,也要停下來搞明白為什么面前的狼群不跑,還故意用狗叫挑釁。它用雄壯的吼聲回答著徒欽甲保和所有領地狗們的詢問,以不可置疑的威嚴讓它們安靜下來。它從容地揚起碩大的獒頭,把穿透雪幕的眼光從南邊橫掃到北邊,仔細聽了聽,聞了聞,然后用兩只前爪輪番刨著積雪,似乎在尋找答案:為什么多獼狼群要用狗叫吸引領地狗群的注意?難道它們希望領地狗群首先進攻它們?難道它們愿意犧牲自己,給上阿媽狼群創造一個逃跑的機會?

一直站在獒王身邊的大灰獒江秋幫窮用一種發自胸腔的聲音提醒它:不不,狼不是獒,兩股互不相干的狼群,從來不會有幫助對方脫險的意識和舉動。岡日森格哼哼了兩聲,仿佛是說:你是對的。

岡日森格朝前走去,走到一個雪丘前,把前腿搭上去,揚頭望了望上阿媽狼群的布陣。它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個隨時準備逃跑的狼陣。領地狗群一旦進攻多獼狼群,上阿媽狼群肯定會伺機向北逃跑,而藏獒以及藏狗的習性往往是咬死撲來的,追攆逃跑的,放棄不動的。上阿媽狼群一跑,領地狗群必然會追上去,這樣多獼狼群就會伺機擺脫領地狗群的襲擾,快速向南移動。南邊是昂拉雪山綿綿不絕的山脈,隱藏一群狼就像大海隱藏一滴水一樣容易。狡猾的多獼狼群,它們的布陣給領地狗群的感覺是既不想進攻,也不想逃跑,實際上它們是既想著進攻,又想著逃跑的。

既然這樣,那就不能首先進攻多獼狼群了。

但是不首先進攻多獼狼群,并不意味著首先進攻上阿媽狼群。獒王岡日森格明白,如果自己帶著領地狗群從正面或南面撲向上阿媽狼群,上阿媽狼群的一部分狼一定會快速移動起來。一方面是躲閃,一方面是周旋。就在領地狗追來追去撕咬撲打的時候,狼陣北緣密集的狼群就會在上阿媽頭狼的帶領下乘機向北逃竄。這時候領地狗群肯定分不出兵力去奔逐追打,北竄的狼群會很快隱沒在地形復雜的西結古北部草原。不,這是絕對不可以的,北部草原牛多羊多牧家多,決不能讓外來的狼群流竄到那里去。更重要的是,在它們進攻上阿媽狼群的時候,多獼狼群就會悄然消失,等你明天或者后天再追上它們的時候,它們就已經是吃夠了牛羊肉喝夠了牛羊血的勝利之狼了。狼的勝利永遠意味著藏獒的失敗,而藏獒的失敗又意味著畜群的死亡和牧家的災難。這是不能接受的,永遠不能。

獒王岡日森格掉轉身子,看了看大灰獒江秋幫窮和大力王徒欽甲保,又掃視著大家,似乎在詢問:你們說說,到底怎么辦?又是大力王徒欽甲保著急地帶頭,領地狗們此起彼伏地叫起來:獒王你怎么了?你從來都是果敢勇毅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拿不定主意過。大灰獒江秋幫窮跨前一步,吐著舌頭用一種呵呵呵的聲音替獒王解釋道:今年不同于往年,往年我們見過這么多外來的狼嗎?岡日森格甕甕甕地叫著,好像是說:是啊,是啊,也不知多獼草原和上阿媽草原到底發生了什么,居然迫使這么龐大的兩股狼群,不顧死活地要來侵犯我們西結古草原了。

這么深奧的問題,自然不是領地狗們所能參悟的,它們沉默了。

獒王岡日森格晃了晃碩大的獒頭,沉思片刻,轉身朝前走去,走著走著就跑起來。那從容不迫、雍容大雅的姿態,正在無聲而肯定地告訴它的部眾:它已經想好辦法了,而領地狗們要做的,就是緊緊跟著它,不要掉隊,也不要亂闖。

大灰獒江秋幫窮和大力王徒欽甲保互相比賽著跟了過去,領地狗們一個個精神抖擻地跟了過去,排列的次序好像是提前商量好了的:先是能打能拼的青壯藏獒和那些命中注定要老死于沙場的年邁藏獒,再是小嘍羅藏狗,最后是小獒小狗。

這時小公獒攝命霹靂王生氣地喊叫起來,像自己這樣一只驕傲的小公獒居然不被重視,落在了隊伍后面,簡直就是恥辱。它想得到允許跟著阿爸阿媽去前面沖鋒陷陣。但是它喊叫了半天也沒有人理睬,就著急地跑起來。它撞開擋路的小獒小狗,又撞開隊伍中間的小嘍羅藏狗,直接跑到了獒王岡日森格身邊。

岡日森格突然停下了,嚴肅地望著小公獒,呼呼地叫著,仿佛說:不行,這不是平時鬧著玩,你趕緊回到后面去。小公獒倚小賣小,梗著脖子不聽話。它的阿爸大力王徒欽甲保跳了過來,大吼一聲:回到后面去。小公獒求救地望著獒王,還是不聽。就見一向對它溫柔體貼的阿媽黑雪蓮穆穆忽地撲過來,一口叼起它,轉身就走。

小公獒絕望了,在阿媽嘴上哭著喊著,直到被阿媽放回到領地狗群后面的小獒小狗群里。阿媽黑雪蓮穆穆厲聲警告它:領地狗群自古就有服從命令聽指揮的規矩,你要是亂來你就得死,知道嗎?說罷就匆匆忙忙回到前鋒線上去了。小公獒望著阿媽跑遠的背影,委屈地哭了。突然意識到周圍的小獒小狗正在嘲笑它,便怒叫一聲,朝著一只比自己大不了幾天的小雪獒撲了過去:你敢嘲笑我,我是攝命霹靂王。

領地狗群跑向了上阿媽狼群,跑向了狼道峽口的北邊,越跑越快,以狼群來不及反應的速度攔截在了狼陣北緣狼影密集的地方。

獒王岡日森格停下來,目光如電地掃視著十步遠的狼群:頭狼?頭狼?上阿媽狼群的頭狼在哪里?岡日森格的眼光突然停在了一匹大狼身上,那是一匹身形魁偉、毛色青蒼、眼光如刀的狼。歲月的血光和生存的殘酷把它刻畫成了一個滿臉傷痕的丑八怪,它的蠻惡奸邪由此而來,狼威獸儀也由此而來。

岡日森格跳了起來,刨揚著積雪,直撲那個它認定的隱而不蔽的頭狼。

品牌:人民文學出版社
上架時間:2020-05-19 16:54:36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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