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羅賓遜事件

這時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卡爾自然以為是一位客人，急急忙忙把蘋果塞進衣兜里，幾乎看也不看那人一眼，直沖著電梯走去。“晚上好，羅斯曼先生！”這人隨之說道，“我是羅賓遜。”“您可變樣了！”卡爾說著搖了搖頭。“是的，我現在混得挺不錯。”羅賓遜一邊說一邊往下看著自己的那身打扮。這身打扮用的也許都是些精美的東西，但如此拼湊在一起，看上去簡直寒磣極了。最惹人注目的是一件顯然初次穿在身上的白色坎肩，上面有四個黑邊口袋，羅賓遜始終挺著胸膛，試圖引起人們對這坎肩的注意。“您穿的可都是些高檔的衣服。”卡爾說，不禁想起自己那身樸素而漂亮的上衣。要是把它穿在身上，他甚至不會比勒內爾遜色。恨只恨這兩個人太不夠朋友，硬是把它給賣掉了。“是的，”羅賓遜說，“我幾乎天天都為自己買點什么。您看這坎肩怎么樣？”“棒極了。”卡爾應道。“但這實際上不是口袋，只是做成這個樣子而已。”羅賓遜說著抓住卡爾的手叫他摸摸，讓他相信這是真的。但卡爾把手縮了回去，因為從羅賓遜的口里噴出一股不堪忍受的烈酒味兒。“您又喝多了。”卡爾說完又站到欄桿旁去了。“沒有，”羅賓遜說，“沒喝多少。”接著，他一反自己先前那心滿意足的神態補充說：“這人活在世上不喝酒還有什么意思呢。”有人來乘電梯，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卡爾剛一回到樓下，又有電話打來了，說是一位住在八層的女士昏厥過去了，要他去接飯店大夫來。一路上，卡爾暗暗地期盼著羅賓遜在這期間會走開，他不愿意讓人看到他和他在一起。他想起特蕾澤的告誡，也不想聽到德拉馬舍的任何情況。但醉醺醺的羅賓遜依然僵直地等候著。這時，恰好有一位身穿禮服、頭戴大禮帽的飯店高級職員打這里路過，值得慶幸的是他好像沒有特別留意羅賓遜。“羅斯曼，難道您不想去我們那里看看？我們現在過得挺自在的。”羅賓遜邊說邊投以誘惑的目光端詳著卡爾。“是您邀請我呢，還是德拉馬舍？”卡爾問道。“我和德拉馬舍，我們倆都有這個意思。”羅賓遜說。“那我就告訴您，并請您轉告德拉馬舍：我們的告別是最終的告別。如果說這事當初還模棱兩可的話，現在我就給您徹底說個明白。你們倆給我造成的痛苦比任何人都多。難道你們打定了主意，繼續讓我不得安寧嗎？”“我們畢竟是您的同伴。”羅賓遜說著眼里噙上了令人作嘔的醉鬼的淚水，“德拉馬舍讓我告訴您，他要向您賠償過去的一切。我們現在同布魯納爾達住在一起。她是一位出色的女歌手。”緊接著，他就要扯開嗓子唱一首歌，虧得卡爾及時地“噓”住了他：“您現在可別吱聲了。難道您不知道您這是在哪兒嗎？”“羅斯曼，”羅賓遜只是因為考慮到唱歌的事而怯生生地說，“我畢竟是您的同伴，您要說什么，就盡管說吧。現在，您在這兒有這樣一個美差，想來可以賜給我幾個錢花吧。”“給了您，無非又是拿去酗酒揮霍了。”卡爾說，“我現在就看見您的口袋里裝著個酒瓶子，我離開這會兒，您準保又喝了。您剛來時還相當清醒。”“當我上路的時候，喝酒不過是用來提精神的。”羅賓遜抱歉地說。“我真不敢相信您會變好。”卡爾說。“可是錢呢？”羅賓遜瞪大眼睛說。“您準是受德拉馬舍的指使，讓您拿錢回去。好吧，我給您錢，但是有個條件，您得馬上離開這兒，永遠別再到這里來纏我。如果您要告訴我什么事，就給我寫信。地址是：卡爾·羅斯曼，電梯工，西方飯店。這樣寫就行了。我再說一遍，不許您再上這兒來找我。我在這里要上班，沒有時間接待來客。您愿意接受這個條件拿錢嗎？”卡爾問道，手隨之伸進坎肩口袋里，他已經打定主意舍棄今晚得到的小費。對卡爾的問話，羅賓遜只是點了點頭，艱難地喘著氣。卡爾沒有理會他的意思，便又一次問道：“行，還是不行？”

這時，羅賓遜示意讓卡爾到自己跟前來，嘴里十分明顯地吞來咽去，低聲說：“羅斯曼，我感到好惡心。”“見鬼去吧！”卡爾脫口而出，兩手把他拖到欄桿前。

就在這時，羅賓遜吃進去的東西從他的口里一下子直噴到天井的深處。在他嘔吐的間歇，他顯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盲目地向卡爾摸過去。“您確實是個好小子。”他然后說，或者：“簡直太不像話！”這樣說還遠遠算不了什么，或者：“那幫狗東西，不知他們在那兒給我灌了些什么玩藝！”不安與惡心使卡爾無法在羅賓遜身旁忍受下去，他開始走來走去。羅賓遜的身子被稍稍遮掩在電梯旁邊的角落里，可一旦有人發現了他，怎么辦呢？要么是讓那些神經過敏的闊佬中的某個人看見了，他準會向趕來過問的飯店頭頭提出抗議。這家伙便會以此為由，氣急敗壞地拿飯店里所有的人問罪。那些闊佬們無時不在尋找機會抗議這抗議那。要么就是那些不斷更換的飯店密探中的某一個會打這里經過。除了飯店領導，沒有人知道哪個是密探。因此，誰只要投以審視的目光，也許只是出于近視，誰就會被看做是密探。樓下面，修繕工作通宵不停地進行著。這時，只要有人進了儲藏室，就會吃驚地發現天井里那堆令人作嘔的東西，并且打電話問卡爾上面究竟發生了什么事。難道卡爾可以否定這是羅賓遜干的嗎？如果他這樣做的話，這個干了蠢事而處于絕望中的羅賓遜非但不會表示一點歉意，反而會把卡爾牽連進去。于是聞所未聞的事發生了：一個電梯工，一個在這家飯店那龐大的工役等級中處于最低層的、可有可無的工役，讓他的朋友玷污了飯店，驚動甚或嚇跑了客人。卡爾因此不就肯定會馬上被解雇嗎？人們還能容忍一個結交這樣的朋友而且在上班時間讓他們來拜訪的電梯工嗎？難道這還不足以讓人覺得這個電梯工自己好像就是個酒鬼，甚或心懷鬼胎的人嗎？人們便會猜測，他是拿這飯店的東西供他的朋友盡情吃喝，直到他們醉得在這個保持得一塵不染的飯店里隨便嘔吐，就像現在的羅賓遜一樣。難道還有什么比這更顯而易見的猜測嗎？而像這樣一個電梯工，他怎么會只限于偷竊食物呢？這里有的是行竊的機會：客人們疏忽大意，柜子到處敞開著，貴重物品散落在桌子上，首飾盒大開著，鑰匙隨意丟下，實在舉不勝舉。

遠處，卡爾正好看見客人們從一個地下酒吧走上來。那里剛剛結束了一場游藝演出。卡爾站在他的電梯前，根本不敢朝羅賓遜轉過去，他害怕自己看到可能看到的情景。那兒沒有傳來什么響動，更聽不到有嘆息聲，這使他的心緒稍稍平靜下來。他雖然伺應著他的客人，載著他們上上下下，但卻無法完全掩飾自己心不在焉的惶恐。每當電梯下去時，他隨時都準備著面對一場令人難堪的意外。

他終于又有了時間去看看羅賓遜。羅賓遜蜷縮在那個角落里，把臉壓在膝蓋上。那頂硬邦邦的圓禮帽從額頭被推到了腦后。“您現在該走啦。”卡爾低聲而堅定地說，“這是錢，如果您趕快走的話，我還能指給您走條近路。”“我沒法走了。”羅賓遜說著用一條小手帕擦了擦額頭，“我會死在這里。您想象不出我有多難受。德拉馬舍帶著我到處進出高級飯店和酒館，但我天天都對他說，我受不了那過分敏感的賤貨。”“這兒您反正是不能呆了。”卡爾說，“您倒想想您這是在什么地方！要是人家在這兒看見您，您會受到懲罰的，我也少不了丟掉飯碗。難道您愿意這樣嗎？”“我走不成啦。”羅賓遜說，“我寧可從這兒跳下去。”他隨手指著欄桿之間的天井。“我就這樣坐在這兒，還勉強受得了。但我沒法站起來，您不在的時候，我已經試過了。”“那我叫輛車來，送您到醫院去。”卡爾說，并搖了搖羅賓遜的腿，因為這家伙時刻都會徹底陷入不省人事的境地。然而，“醫院”這個詞似乎勾起了他可怕的想象，他剛一聽到這個詞兒，頓時號啕大哭起來，兩手向卡爾伸去，乞求可憐。

“別出聲！”卡爾說，輕輕地把他的手拍了下去。接著，他跑到自己給頂過夜班的那個電梯工跟前，請他同樣幫忙代勞一會兒，又急急忙忙回到羅賓遜身邊，使盡全身力氣，把這個仍在抽泣的家伙提了起來，小聲對他說：“羅賓遜，如果您愿意要我來照料您的話，那您現在就必須鼓起勁來，直著身子走幾步路。也就是說，我領您去睡到我的床上，您在那兒可以一直呆到感覺好了的時候。您很快會恢復過來的，您自己都會為此感到驚訝。不過您現在的一舉一動必須理智些，走廊里到處都有人，而且我的床是在一個集體宿舍里。如果有人哪怕是稍微留意上了您，那我可就再幫不上您什么了。您一定要睜著眼睛，我不能把您當個垂危的病人牽來牽去。”“您覺得怎么合適我就怎么做。”羅賓遜說，“可您一個人是弄不動我的。您能不能再把勒內爾叫來呢？”“勒內爾不在這兒。”卡爾說。“唉，對了，”羅賓遜說，“勒內爾同德拉馬舍在一起，是他們倆派我來請您的。我把什么都搞糊涂了。”卡爾趁著羅賓遜含混不清自言自語地說這說那的機會推著他向前走去，同他一起幸運地來到了一個拐角，從這里有一條燈光昏暗的走廊通往電梯工的集體宿舍。這時一個電梯工急匆匆地迎著他們奔過來，打他們身旁跑了過去。再說，直到這會兒，他們還沒有遇到過讓他們提心吊膽的人。從四點到五點期間，可以說是最清靜的時候。卡爾準保知道，要是他現在把羅賓遜弄不走的話，一到拂曉和交接班的時候，那根本就別再想了。

宿舍大廳的另一邊正鬧得熱火朝天，也許是在舉行別的什么活動，有節奏的鼓掌聲、激動不已的跺腳聲和運動場上似的喊叫聲響成一片。在靠門的這一邊，只有幾個不為所動的人睡在床上。他們大都仰面躺著，兩眼呆呆地盯著天花板。不時有人從床上躍起來，想看看宿舍那頭鬧騰的場面，有的穿著衣服，有的還沒有顧得上穿衣服。這樣，卡爾幾乎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此時慢慢又可以走路的羅賓遜安頓在了勒內爾的床上。這張床離門很近，幸好也空著。卡爾打遠處就看見自己的床上靜靜地睡著一個陌生的小伙子。羅賓遜一倒在床上，馬上就睡著了，一條腿搖晃著吊在了床邊。卡爾將被子深深地蓋到他的臉上，滿以為自己往后這段時間至少用不著擔心了，以為羅賓遜肯定不會在六點前醒來。到了那會兒，他就會回到這兒，然后或許可以同勒內爾商量個辦法把羅賓遜弄走。只有在特殊情況下，上面才會派人來檢查宿舍。幾年前，電梯工經過多方努力，以前那種例行檢查已經取消了。因此，也用不著擔心有人來檢查。

當卡爾再回到他的電梯前時，發現它已經同相鄰的那部恰好都上去了。他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想知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電梯先下來了，剛才打走廊里跑過去的那個小伙子從里面走出來。“羅斯曼，您究竟上哪兒去了？”這小伙子問道，“您為什么擅離職守？為什么連個招呼也不打？”“可我給他說過了，要他幫我頂一會兒。”卡爾回答說，指著相鄰電梯的那個小伙子，他正好朝這邊走過來。“在最繁忙的時候，我也替他頂過兩個鐘頭班。”“這一切都無可非議。”這個前來搭上話的人說，“但這還是不夠的。難道你不知道上班期間不得擅離職守，哪怕離開一時半刻也得向總管辦公室報告嗎？這兒有的是電話，就是供你派這個用場的。我倒很樂意替你頂班，但是你要知道，這可不是那么隨隨便便的事。正好乘坐四點三十分特快列車新來的客人站在兩部電梯前，我當然不可能先跑到您的電梯前，讓我的客人等著，于是就先開著我的電梯上去了。”“是嗎？”卡爾看著這兩個小伙子不言語了，便神情緊張地問道。“是這樣，”相鄰電梯的小伙子說，“這時，正好總管打旁邊經過，看見你的電梯前站著客人沒人管，一下子火冒三丈，問我你去哪兒了。我馬上跑過來回話，你人在哪里，我一點也不知道，你壓根兒就沒告訴我你去哪兒。他馬上就給宿舍打電話，叫立刻另來一個人。”“我還在走廊里碰見了你。”這個頂替卡爾的人說。卡爾點了點頭。“當然，”相鄰電梯的小伙子申明說，“我馬上就告訴他，你請我替你代班，可他哪里聽得進這樣的理由呢！你可能還不了解他。我們得轉告你，你應該馬上去辦公室。你最好別再耽擱時間了，快去吧。或許他還會原諒你，你確實離開不過兩分鐘而已。你只管心安理得地把我端出來吧，說你請我替你代班。你最好別提你替我上班的事。聽我的勸告吧，我倒不會被怎么樣，因為我得到了許可。即便你把前后兩件毫不相干的事情攪和在一起說，也是沒有什么好處的。”“我這是第一次離開自己的崗位。”卡爾說。“說歸這么說，只是人家不會相信。”這小伙子說著向他的電梯跑去，因為有人走近電梯。卡爾的替班人是一個十四歲左右的小伙子，他顯然對卡爾抱以同情。他說：“曾經發生過許多這樣的事情，大家都被寬恕了。通常是調你去干別的工作。就我所知，因為這樣的事被開除的只有一個。你一定要想出一個合情合理的、能夠得到寬恕的理由來。千萬可別說你突然感到不舒服，那樣人家會取笑你的。你就干脆說，一位客人讓你去給另外一位客人轉達什么緊急口信，而你記不起來第一位客人是誰，第二個客人也無法找到。”“好吧，”卡爾說，“事情不會這樣糟糕吧。”然而，按照他所聽到的一切，他不再相信事情會有好的結局。即使這工作上的失誤會被諒解了，但躺在宿舍里的羅賓遜則是他活生生的罪證，而那個性情暴躁的總管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敷衍了事。羅賓遜終歸還會被搜查出來。當然，沒有什么明文禁令說不許把陌生人領進集體宿舍。但這種禁令之所以不存在，恰恰是因為不可想象的東西是禁止不了的。

當卡爾走進總管的辦公室時，這人正坐在那里喝咖啡。他喝上一口咖啡，回頭又看一看攤在面前的名冊。這名冊顯然是那位同樣在場的飯店門衛長送給他審定的。總管是個彪形大漢，他那身裝扮得富麗奢侈的制服——從肩膀到手臂上還盤繞著金鏈和金邊——使他顯得比天生的身量更加魁梧。一把閃亮的黑胡須捋得尖尖的，就像是匈牙利人留的胡須一樣，即使腦袋轉動得再快，胡須也紋絲不動。再說由于衣服的累贅，這人行動十分遲緩，挺起身來兩腿不得不向兩邊叉開，以便切實分攤身體的重量。

卡爾無拘無束匆匆忙忙地走了進去。他在飯店已經養成了這樣的習慣，因為穩重謹慎一向被視為人際交往的禮貌，但要放在電梯工身上卻被看成是懶惰。另外，他也不能一進門，就讓人馬上看出他的負罪心理。總管雖說朝著打開的門匆匆瞥了一眼，但馬上又回過頭去喝他的咖啡，看他的名冊，不理睬卡爾。但那個門衛長也許覺得卡爾的出現干擾了他，也許他有什么秘密消息或請求要報告，無論怎么說，他不住地硬是扭著腦袋，兩眼惡狠狠地向卡爾瞪去。當他的目光顯然如愿以償地跟卡爾的目光撞到一起時，便又扭頭轉向總管。但卡爾認為，既然他現在已經來了，沒有總管發話，他又離開辦公室，似乎是不大明智的。可這家伙依然仔細地查看著名冊，同時享用著一塊糕點，不時地甩去撒在上面的糖，一刻不停地看著他的東西。一瞬間，有一張表格掉在地上，門衛長絲毫也沒有要撿起來的意思，他知道這不是他干的事，也沒有這個必要，因為卡爾已經走上前去，拾起表來遞給總管。總管隨手拿去卡爾遞來的表格，仿佛表格是自己從地上飛起來的。這微不足道的效勞絲毫無濟于事，門衛長依然一點也不收斂他那兇神惡煞的目光。

盡管這樣，卡爾比先前更冷靜了。他的事情在總管看來好像無關緊要。這可以看作是個好兆頭。這事也畢竟只能這樣去理解。當然，一個電梯工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因此絕對不允許擅自行事。可恰恰因為他算不了什么，所以也就不可能干出什么大不了的事來。總管自己年輕的時候畢竟也當過電梯工，——還算是這一代電梯工的驕傲呢。正是他，率先把這些電梯工組織起來的。他肯定也有過未經允許擅離職守的時候，即便現在不會有人逼迫他回首過去；即便人們也不能不顧及到，正因為他當過電梯工，所以他認為自己的職責，就在于通過一種毫無容情的嚴厲態度來維持這個現狀。除此以外，卡爾現在卻寄希望于時間的推移。辦公室的掛鐘已經過了五點一刻。勒內爾隨時都可能回來，也許他現在已經回來了，因為羅賓遜沒有回去，肯定會引起他的注意。另外，德拉馬舍和勒內爾可能就呆在離西方飯店不遠的地方。卡爾突然想起來，要不是羅賓遜這般神魂顛倒的樣子，他怎么會找到來這兒的路呢。如果勒內爾現在在他的床上遇上羅賓遜，這肯定是免不了的，那一切便迎刃而解了。事實上，像勒內爾這種人，尤其一旦涉及到他自身的利益，他就會想方設法，馬上把羅賓遜從飯店里弄走。這期間，羅賓遜已經稍微恢復了精神，要弄走他倒更容易些。再說，德拉馬舍可能就在飯店前迎候著羅賓遜呢。只要羅賓遜被弄走了，卡爾便可以更加冷靜地來對付總管。這次也許還能幸免被開除的危險，雖然逃不了一頓嚴厲的訓斥。然后，他會去同特蕾澤商量，要不要把實情告訴廚房總管。在他看來，這不會有什么障礙的。如果可以這樣做的話，事情就算順順當當地了結了。

卡爾這樣思來想去，心緒稍稍平靜一些，開始悄悄地把昨晚收到的小費再點一遍。憑他的感覺，昨晚的小費似乎特別可觀。這時，總管把名冊放到桌上說：“請您再等片刻，費奧多爾！”他突然暴跳起來，沖著卡爾大聲叫喊，嚇得他目瞪口呆，只是直愣愣地望著那黑洞洞的大口。

“未經允許擅離職守，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意味著解雇。我不愿意聽任何要求寬恕的理由，你編造的借口就留給你自己吧。事實上，你不在崗位上，我看這就足夠了。要是我容忍和寬恕了你這一次，以后所有四十個電梯工都會在上班期間跑開的，那我不就得獨自把我的五千客人一個一個地背上樓去嗎？”

卡爾一聲不吭。門衛長靠近卡爾，把卡爾起了幾道褶皺的上衣稍稍向下扯了扯，無疑是要提醒總管特別去留意卡爾不大講究工作制服的整潔。

“也許是你身體突然感覺不舒服了？”總管狡黠地問道。卡爾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他，回答道：“不是。”“這么說你一點兒也沒感覺到不舒服？”總管越發厲聲地喊道，“那你肯定是編造出了什么精彩的謊言吧，快快說出來！你要求寬恕的理由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一定要打電話請求準許。”卡爾說。“真是滑稽可笑！”總管說著抓住卡爾的衣領，把他幾乎搖搖晃晃地拖到釘在墻上的電梯操作規程前。門衛長也跟在他們后面走過去。“你念一念這是什么！”總管指著其中一條說。卡爾以為要他自己默默地看一下就是了。然而，總管卻命令說：“大聲念！”卡爾沒有大聲念，而是解釋道，希望借此使總管快些冷靜下來：“這條我知道，這操作規程我也有，并且細細讀過。可偏偏這一條從來也用不上的規定給忘記了。我已經干了兩個月了，從未離開過自己的崗位。”“因此你現在離開了它。”總管說畢走到桌子跟前，又把那名冊拿到手里，好像要繼續看下去。然而，他卻把名冊拍到桌子上，猶如一張毫無用處的廢紙，接著在屋子里踱來踱去，額頭和面頰漲得通紅。“就因為這樣一個搗蛋鬼非得讓人如此折騰不可！鬧得夜班一片沸沸揚揚。”他氣得連連發出這樣的喊叫。“您知道不知道，當這個家伙離開電梯后，是誰要上樓去嗎？”他轉過身去問門衛長，說出了一個名字，門衛長聽到后打了個寒顫，因為他肯定認識所有的客人，能夠掂量出他們的輕重。于是他匆匆地朝卡爾瞟了一眼，仿佛只有卡爾的存在，才能證實叫那個名字的人不得不在一部操作工跑得無影無蹤的電梯前白白地等候良久。“這簡直太不像話了！”門衛長一邊說，一邊似乎不敢相信地沖著卡爾直搖腦袋，顯出一副無限擔憂的神情。卡爾憂傷地看著他，尋思著自己也得為這家伙的蠢笨而遭殃。“再說我也早就認識你。”門衛長說著伸出他那粗笨僵直的大拇指，“惟獨你一個從來就不向我打招呼。你究竟有什么好自以為是呢！每個打門房經過的人都得跟我打招呼。對其他門衛你可以為所欲為，但我要的是打聲招呼。有時候，我雖然裝作不留意的樣子，但你卻完全覺得若無其事。而誰同我打沒打招呼，我心里一清二楚。你這個無賴！”然后，他撇開卡爾轉過身，趾高氣揚地朝著總管走過去。但總管并沒有就門衛長的話發表自己的看法。他結束了自己的早點，翻閱起侍從剛才送到辦公室的一份晨報。

“門衛長先生，”卡爾說，趁著總管不留意的時候至少想澄清門衛長的非難。他理會到，門衛長的責難也許不會傷害他什么，倒是他的敵意不可小看。“完全可以肯定，我一直都同您打招呼。我出身于歐洲，來美國的時間還不長，人所共知，在那里，人們的相互問候多得遠遠到了不必要的地步。這個習慣我當然還不會完全丟掉的，而且就在兩個月前，我在紐約有幸跟上流社會交往，人們每次都勸我別再拘泥于那過多的禮節。而在這里，我偏偏就會不向您打招呼。我每天都向您打過幾次招呼，當然不是每次見到您都打招呼，因為我天天打您身旁要經過上百次。”“你每次都必須向我打招呼，一次也不能例外；你同我說話的時候，必須把帽子拿在手里；你必須任何時候都要用門衛長來稱呼我，而不能用您。每次都得這樣，少一次也不行。”“每次？”卡爾小聲而疑惑不解地重復道。這時，他想起來這兒的前前后后，這個門衛長始終以嚴厲而充滿責備的眼光看著他，打第一天早晨就開始了。當時他還不太怎么適應自己的服務工作，也有點太冒失，毫無顧忌不厭其煩地詢問這門衛長，是否有兩個男人來打聽過他，并為他留下了一張照片。“你現在該看到了，這樣的行為招致了什么樣的后果吧。”門衛長說著又回到卡爾的面前，指著依然在看報的總管，仿佛總管就是他復仇的代理人。“你以后無論干什么事，哪怕也許只是在低劣的貧民窟里，都要懂得應該向門衛長打招呼。”

卡爾意識到，他的飯碗真的已經丟掉了，因為總管已經宣布了解雇，門衛長又當作既成事實重申了一遍。解雇一個電梯工，可能也沒有必要經過飯店領導批準，不過這事來得比他想象得要快。他畢竟盡職盡責地干了兩個月，而且肯定比有些電梯工干得好。但偏偏在決定命運的時刻，發生了這樣的事。顯然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無論是在歐洲還是在美國，沒有人會考慮到這種情況。而最終的判決不過是有人在盛怒之下信口說出的。他馬上告辭離開，也許是上策。廚房總管和特蕾澤也許還在睡覺，他可以寫信向她們告別，至少免得當面告別使她們對他的行為感到失望和傷心。他可以馬上打理好自己的箱子悄悄地走開。可他哪怕只是再呆上一天——他當然需要睡一會兒——，等待著他的也不會是別的，而是他的事被沸沸揚揚地炒成丑聞。他將面臨來自方方面面的指責，他不忍心看到特蕾澤甚或廚房總管潸然淚下，最后可能還要受到懲罰。另一方面，他卻被弄得迷惑不解。他在這兒面對著兩個敵人，他每說一句話，不是這個便是那個，總是百般指責，借題發揮。因此，他緘默不語，暫且享受著籠罩在這房間里的寧靜。總管依然看著他的報紙，門衛長則按照頁碼整理著散亂在桌上的名冊。他眼睛顯然不好，整得很是費勁。

總管終于打著哈欠放下手里的報紙，朝卡爾瞥了一眼，看到他還沒有走開，便搖響桌上的電話。他連連喊了幾聲“喂”，但對方沒人回話。“沒人接。”他對門衛長說。卡爾覺得，這家伙懷著異常的興致在關注總管打電話。他說：“已經六點差一刻了。她肯定醒來了。您只管把鈴搖得更響些。”就在這時，沒等總管再去搖，對方電話來了。“這兒是總管伊斯巴里，”總管說，“早晨好，總管夫人。我不該這么早就把您吵醒。這叫我很難為情。說的也是，已經六點差一刻了，不過，驚醒了您，這實在叫我過意不去。您睡覺的時候應該把電話機關掉。不用，真的不用，我看沒有什么好抱歉的，尤其是我要同您談的事也不足掛齒啊。可我當然有的是時間。請便吧。您覺得合適的話，我等著您的電話。”“她肯定是穿著睡衣來接電話的。”總管微笑著對門衛長說。這期間，門衛長一直俯著身子急不可待地守候在電話機旁。“確實是我把她吵醒了。也就是說，平日都是那個在她身邊打字的小姑娘叫醒她，可她今天卻偏偏忘了叫她。真遺憾，我不該把她從睡夢中驚醒，她又少不了發神經。”“她為什么不說話了？”“她去看一看那姑娘是怎么回事。”這時電話鈴又響起來了，總管拿起聽筒回答道。“她會冷靜下來的，”他繼續對著話筒說，“您大可不必讓什么事都鬧得這樣惶恐不安，您確實需要徹底養一養。是啊，我這有點小事要問問您。這兒有一個電梯工，名叫……”——他轉過身去問卡爾。這時，卡爾十分留意聽著總管的電話，馬上就報出了自己的名字——“名叫卡爾·羅斯曼。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您曾經關心過他。可遺憾的是，他沒有珍惜您這份真情，擅自離開自己的崗位，給我惹來了嚴重的、現在還根本無法估量的麻煩。因此，我剛才解雇了他。我希望您別把這事看得太嚴重。您說呢？解雇，是的，解雇。可我還得告訴您說，他是擅離職守。不，我實在不能依您，親愛的總管夫人，這關系到我的威信，不然后患無窮。不能讓這樣一個年輕人害了我一群人。恰恰在處理電梯工時，要極其慎重。不，不，在這件事上，我可幫不了您的忙，盡管我向來打心底里很愿意為您效勞。如果我不顧一切把他留在這里的話，那不就等于為我的工作埋下了一個隱患嗎？為了您，總管夫人，他不能呆在這里。您關心他，但他根本不識好歹。我不僅了解他，而且更熟悉您，我知道，這勢必會使您徹底失望的，我要不惜一切讓您免受這種痛苦。我說的完全是肺腑之言，盡管這個不思改悔的家伙就站在我面前幾步遠的地方。他被解雇了。不，不，總管夫人，徹底被解雇了。不，不，他不會被安排去干任何別的工作，他徹底無用了。另外，別的人也少不了來告他的狀，比如說門衛長吧。費奧多爾，您說難道不是嗎？他就抱怨這家伙無禮少教，狂妄自大。怎么，這還不夠嗎？好啦，親愛的總管夫人，您可別因為這個家伙連自己都否定了。不，您別再這樣強求我。”

這時，門衛長躬身貼到總管的耳旁，悄悄說了些什么。總管先是驚愕地看了看他，然后又很快地對著話筒說話。卡爾開始沒能完全聽清楚，于是踮起腳尖挪近了兩步。

“親愛的總管夫人，”總管說，“恕我直言，我簡直不敢相信，您看人是如此缺乏眼力。剛才我又得到一些有關您那小寶貝的情況，您聽到后會徹底改變您對他的看法。這話偏偏得由我來告訴您，幾乎叫人難以啟齒，也正是這個您稱之為安分守己的榜樣、聰明能干的家伙沒有一個輪休的晚上不進城的，而且直到一大早才回來。是的，是的，總管夫人，這里有人作證，證據確鑿，不會錯的。您也許能告訴我，他哪兒弄來的錢去尋歡作樂呢？他怎么會把精力放在自己的工作上呢？您也許還要我給您細說他在城里干些什么嗎？但我現在特別急于要讓這個家伙滾開，越快越好，而且請您引以為戒，應當謹慎對待求上門來的流浪漢。”

“可是，總管先生！”這時卡爾喊道，顯然松了一口氣，看來這里所發生的完全是一場誤會，也許這很可能使一切又出乎意料地發生轉機。“這里肯定是把人弄錯了。我相信，這位門衛長先生告訴您我每天晚上外出。可這根本不是事實。其實我沒有一天晚上離開過宿舍，所有的電梯工都可以作證。我不是睡覺，便是學習商業課本，晚上從未出過宿舍的門。這是很容易證實的。門衛長先生顯然是把我同別的人搞混了。現在我也明白了，他為什么以為我不向他打招呼。”

“快閉上嘴！”門衛長說，并揮舞著拳頭，而此刻要是放在別人，他不過是晃晃指頭而已。“說我把你同別的人搞混了。如果說我把人搞錯了，那我還當什么門衛長呢？您聽聽，伊斯巴里，如果說我真的把人搞錯了，那我就不配再當這個門衛長了。我干了三十年，從來還沒有發生過搞錯人的事。從那時起，我們有過上百個總管，他們肯定都會替我說話的。難道偏偏到了你這個糟糕透頂的家伙，我開始弄錯人了。就看看你這副招人注意的滑頭樣子，究竟會讓人弄錯什么呢？你可以天天晚上擦我身后溜進城里去，我僅憑著你這副面孔就可以證實，你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流氓。”

“別說啦，費奧多爾！”總管說，他同廚房總管的電話似乎突然中斷了。“這事十分明了。首先，問題根本不在于他的夜間娛樂。他也許想在離開之前，圖謀挑起對他夜間活動進行一次興師動眾的調查。我早就想到，這樣做會正中他下懷。所有四十個電梯工都有可能會被一個個地傳喚上來充當證人，當然他們也都會把他弄錯了。這樣一來，整個飯店的人員都要一一出場作證，飯店的運行自然要停一陣子。如果他最終還是被攆了出去，那他至少把我們戲弄了一番。這樣的事我們寧可不干。廚房總管這個善良的女人，已經被他愚弄了，這就夠了。我什么再也不想聽了，你因失職被當場解雇了。我給你一份通知交給財務室，你的工資發到今天為止。另外，我只能在這里告訴你，就你的態度而言，這簡直是白送給你的，我只是看在總管夫人的面上才這樣做的。”

當總管馬上要在通知上簽名時，電話鈴響了。“這幫電梯工今天就是給我找麻煩！”他沒聽幾句話后就喊了起來。“這簡直太不像話了！”他過了一會兒又喊道，接著從電話機旁轉向門衛長說：“費奧多爾，把這家伙看管一會兒，我們還有話同他說。”然后他對著話筒發出命令：“立刻上來！”

現在，門衛長總算撈到了總管說話時自己沒能得逞的發泄機會。他緊緊地抓住卡爾的上臂，但不是那么穩穩當當地、讓人還能忍受地抓著，而是不時地松開手，然后又緊上加緊，越抓越緊，似乎那強大的體力根本就使不完。卡爾的眼前出現一片昏黑。他不僅抓著卡爾，而且好像也奉命同時要制服他。他不時地把卡爾提得高高的，使勁地搖晃著，同時一再半是提問似的對總管說：“看我現在是不是把他弄錯了？看我現在是不是把他弄錯了？”

當電梯工工頭走進來時，稍稍分去了門衛長的注意力，卡爾一時得到了解脫。工頭名叫貝斯，一天到晚總是罵罵咧咧的樣子。卡爾被折磨得軟癱了似的。他吃驚地看見特蕾澤面色蒼白、衣著不整、頭發蓬亂地從貝斯身后溜進來時，幾乎連打招呼的氣力都沒有了。她來到他身旁，悄悄地問道：“這事總管夫人知道嗎？”“總管給她打電話說了。”卡爾回答說。“這就好，這就好。”她很快地睜著那機靈的眼睛說。“不，”卡爾說，“你還不知道他們怎樣對待我。我必須離開，總管夫人也已經被說服了。請你別呆在這里，快上去吧，我過后會去同你道別的。”“可是，羅斯曼，你凈瞎想些什么呀！只要你愿意，你就會好好地呆在我們這里。總管對總管夫人百依百順，他愛著她，這是我最近偶然聽到的。你只管放心吧！”“特蕾澤，請你現在就走開吧。如果你在場的話，我就不能很好地為自己辯護。我一定要辯個水落石出，因為有人撒謊誣陷我。但我越是專心致志，就越能很好地為自己辯護，也就越有希望留下來。這么說，特蕾澤——”可惜一陣突然的疼痛使他忍不住低聲補充道：“只要這門衛長能松開我就謝天謝地了！我壓根兒就不知道他竟是我的敵人。但他始終在捏著我，拽著我。”“我干嗎要說這些呢？”他同時心里嘀咕著，“沒有一個女人會靜心地聽這話的。”實際上，卡爾還沒有來得及用空著的手去攔住她，特蕾澤已經轉身對門衛長說：“門衛長先生，請您馬上放開羅斯曼。您弄得他疼痛難忍。總管夫人馬上會親自來的，到時大家都會看到，他完全是蒙受了不白之冤。您放開他！您這樣折磨他，究竟會給您帶來什么樂趣呢？”說完，她甚至去抓門衛長的手。“奉命，小姐，這是奉命！”門衛長一邊說，一邊用空著的手把特蕾澤親親熱熱地拽到自己身邊，而另一只手甚至更使勁地捏著，好像他不僅要給卡爾帶來痛苦，而且似乎還要拿這只隨意玩弄于自己手中的胳臂達到一種特別的、現在還遠遠沒有達到的目的。

特蕾澤費了好一陣工夫，才掙脫了門衛長的摟抱。總管依然聽著貝斯啰啰嗦嗦地述說著。特蕾澤打算去找總管為卡爾鳴不平。這時廚房總管跨著急速的步子進來了。“謝天謝地！”特蕾澤喊了起來。片刻間，屋子里聽到的莫過于這大聲的喊叫。總管馬上挺起身來，把貝斯推到一旁說：“您居然親自來了，總管夫人。就為這區區小事嗎？剛才通過電話后，我就預感到了，但我不相信您真的會來。在這期間，您這位寶貝的事愈演愈糟糕了。恐怕我確實不會解雇他了，但取而代之的是，我要叫人把他關起來。您自己聽聽吧！”他隨之示意讓貝斯過來。“我想先同羅斯曼說幾句話，”廚房總管說，在總管一再規勸下，她坐到一把靠背椅上。“卡爾，請走近點！”她接著說。卡爾依著她走去，或者更確切地說，他是被門衛長拖到她近前的。“您放開他！”廚房總管生氣地說，“他又不是什么搶劫犯！”門衛長這才真正放開了他，但在松開手之前，又狠狠地捏了卡爾一把，累得他自己眼淚都流出來了。

“卡爾，”廚房總管說，從容不迫地把手抱在懷里，側傾著腦袋，端詳著卡爾，根本就不像審問的樣子。“我首先要告訴你，我還是完全信任你的。說心里話，總管先生也是個正直的人。我們倆打心底里想把你留在這兒。”——說到這里，她匆匆地朝總管掃了一眼，似乎要請他別插話。總管也沒說什么——“也許大家剛才在這里給你說了些什么，千萬別放在心上。首先也許是門衛長先生說了些什么，你不必過分計較。他雖說是一個容易激動的人，這在上班時也不足為奇，但他也有妻子兒女，知道人們沒有必要無緣無故地折磨一個無依無靠的小伙子，而是希望這樣做足以讓其他人引以為戒。”

屋子里鴉雀無聲。門衛長朝總管望去，意在要求予以解釋。而總管卻朝廚房總管望去，搖了搖頭。電梯工貝斯在總管身后幸災樂禍地笑得相當無聊。特蕾澤悲喜交集，暗暗地抽泣起來，盡力克制著不讓任何人聽見。

然而，卡爾并沒有朝著肯定在期待著他的目光的廚房總管望去，而是盯著眼前的地板，盡管這只能被看作是不祥的征兆。疼痛從他的手臂上傳到渾身各個地方，襯衣緊貼在傷痕上，他真恨不得脫下上衣，仔細地看個明白。廚房總管說的一席話當然是一片好意，但偏偏他覺得，似乎正好是廚房總管的態度把一切都披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不值得人家善待；他辜負了廚房總管兩個月的恩惠；他只配充當任門衛長宰割的玩物。

“我說這話，”廚房總管接著說，“是要讓你現在不折不扣地、就像我相信了解的你一樣來回答我，除了這件事以外，你是不是還干了別的什么事。”

“請允許我去叫個醫生來，那個人可能會流血死去。”電梯工貝斯突然插話進來，雖說很有禮貌，但大大地擾亂了廚房總管的談話。

“去吧！”總管沖著貝斯說。貝斯撒腿就跑開了。然后，他對廚房總管說：“事情是這樣的：門衛長剛才看管這家伙并不是鬧著玩的。也就是說，下面電梯工宿舍里，發現了一個完全陌生的醉漢蓋得嚴嚴實實地睡在一張床上。有人把他叫醒了，要攆他走。這時，那家伙開始大吵大鬧起來，不停地四處大喊大叫：這宿舍是卡爾·羅斯曼的，他是羅斯曼的客人，是羅斯曼領他來這兒的，只要誰膽敢來動他，他就懲治誰。他還說，他之所以一定要等卡爾·羅斯曼，是因為卡爾答應給他錢，只是去取錢了。請您聽一聽，總管夫人：他說是答應給錢，只是去取錢了。你也聽見了吧，羅斯曼！”總管順便對卡爾說。這時，卡爾正好向特蕾澤轉過身去，只見她著了魔似的凝視著總管，不住地掠去額頭上飄散的頭發，或者是無可奈何地打著這樣的手勢。“但我也許要提醒你，你是不是還承擔著別的什么差事。也就是說，下面那個人還說，你回宿舍后，你們夜里將去拜訪一個女歌手，可誰也沒有聽清她的名字，因為這人始終只能唱著說出名字來。”

說到這里，總管停了下來，因為臉色顯然變得蒼白的廚房總管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把椅子稍稍向后一推。“我不想再嘮嘮叨叨打攪您了。”總管說。“不，請別這么說了。”廚房總管說，并抓住他的手，“您只管往下說吧，我來這里，就是想聽聽事情的原委。”這時，門衛長蹭上前來，響亮地拍著自己的胸膛，示意他從一開始就把一切看透了，卻被總管的一句話同時寬慰和打發回去了：“對，您做得完全對，費奧多爾！”

“再沒有什么好說的了。”總管說，“說到那些小伙子吧，他們先是嘲笑了這個人，然后便同他爭吵起來了。那里有的是好拳手，他一下子就被打得趴在地上。我根本都不敢去問傷著哪個部位，有多少處被打出了血。這幫小伙子都是些讓人望而生畏的拳手，一個醉漢當然不在他們話下。”

“原來是這樣。”廚房總管說，手抓在靠背椅的扶手上，眼睛望著她剛剛離開的座位。“那么你倒是說一句話呀，羅斯曼！”她接著說。特蕾澤從自己站的地方朝廚房總管跑過來，挽起她的胳膊。卡爾從來還沒有看見她這樣做。總管緊站在廚房總管身后，慢條斯理地撫平她那微微翻起的樸實的小尖領。站在卡爾身旁的門衛長說：“快點兒！”但他只不過是要借此掩飾住自己，趁機朝卡爾背后捅了一下。

“是這么回事，”被捅了一下的卡爾說起話來比他想的更沒了把握，“是我把這個人帶進宿舍的。”

“更多的我們就不想再聽了。”門衛長以大家的口氣說。廚房總管啞口無言地轉向總管，然后又轉向特蕾澤。

“我沒有別的辦法，”卡爾接著說，“這個人是我從前的同伴。我們已經兩個月沒見過面了。他來這兒要看看我，但已經酩酊大醉，不能一個人回去了。”

站在廚房總管身旁的總管放低聲音說：“這么說他來看你，后來喝得醺醺大醉，無法走開了。”廚房總管扭過頭去，對總管悄悄說了些什么，而他似乎面帶顯然與這事毫不相干的微笑表示異議。卡爾只是朝特蕾澤望去。她完全無所適從地把自己的臉貼到廚房總管的身上，什么也不想再看了。惟一對卡爾的解釋完全滿意的是門衛長，他一次次地重復道：“是的，一點兒沒錯，大家都得幫助他的酒友。”他企圖用目光和手勢，把這種解釋深深地印在每個在座者的心坎里。

“不用說，我是有責任的。”卡爾說著停頓了一下，似乎期待著他的判官們說一句友好的、能夠賦予他繼續為自己辯護的勇氣的話。但一切依然如故。“我的責任不過是把這個人領進了宿舍。他叫羅賓遜，是個愛爾蘭人。他所說的其他一切無非是酒后之言，胡說八道。”

“這么說你沒有答應過給他錢？”總管問道。

“不，”卡爾說，遺憾的是他自己把這點忘了，由于心煩意亂，不加思考，竟然以斬釘截鐵的口氣說自己沒有責任。“錢我是答應過給他，因為他向我乞求。但我不想去取錢，而是把我今晚掙得的小費給他。”說完，他從口袋里掏出九個小硬幣平攤在手心上讓大家看。

“你越來越頑固不化了，”總管說，“誰要是相信你說的話，就得始終把你先前所說的一切都忘掉。你先是說把那個人——就連羅賓遜這個名字我都不相信；自從有愛爾蘭以來，就沒有一個愛爾蘭人叫過這樣的名字——你先是說只是把他帶到宿舍里，而你一個人又能夠順順當當地溜出來；你先是說沒有答應過給他錢，但當有人突然問你時，你又說答應說過給他錢。我們可不是在這里玩問答游戲，而是想聽聽你的辯護。你先是說不想去取錢，而是把你今天的小費給他。可事實上，你這錢依然裝在身上，這顯然不就是還要另取錢嗎？你離開這么久不也是明擺著的嗎？如果你想從你的箱子里為他取錢，畢竟也沒有什么好奇怪的。但奇怪的是，你卻矢口否認這事。同樣，你也閉口不談，這人到了飯店后，才被你灌得爛醉如泥，這是一絲一毫也不容置疑的事實。你自己也承認，他獨自一個人來了，卻無法獨自一個人走開，而且他自己在宿舍里四處喊叫著他是你的客人。那么現在還有兩件事情說不清，如果你想簡單了事的話，自己可以來回答，但最后沒有你的合作也照樣可以斷定：第一，你是怎樣進入儲藏室的？第二，你是怎樣弄來要贈送的錢的？”

“如果這里沒人有一副好心腸的話，我就無法自我辯護。”卡爾自言自語地說，不再回答總管的提問，盡管特蕾澤可能為此而感到痛心。他明白了，他可以說的一切，到頭來都會被歪曲得面目全非，是禍是福只能聽之任之了。

“他不回答。”廚房總管說。

“這是他再明智不過的做法。”總管說。

“他還會臆想出什么花招來的。”門衛長說著用那只先前兇狠殘忍的手小心翼翼地掠一掠自己的胡子。

“安靜！”廚房總管對靠在她身旁開始抽泣的特蕾澤說，“你看看，他不回答，叫我怎么再為他說話呢！說到底，面對總管先生，我是理虧的。特蕾澤，你說說，難道你認為我耽擱了為他說話的機會嗎？”特蕾澤怎么能知道這些呢？廚房總管也許覺得公開向著這個小姑娘提出問題和請求，而在這兩個先生面前大大地丟了面子，可這又有什么辦法呢？

“總管夫人，”卡爾再次振作起來說，但只是不想讓特蕾澤來回答廚房總管的問題，并無任何其他目的。“我不認為，我使您蒙受了什么恥辱，無論是以什么方式。經過詳細調查之后，想必其他任何人都會得出這樣的看法的。”

“其他任何人！”門衛長說，并用手指著總管，“這話是沖著您說的，伊斯巴里先生。”

“好啦，總管夫人，”總管說，“已經六點半了，該到時候了。我想，在這件處理得寬容得不能再寬容的事上，您最好來說這結束語吧。”

這時，矮子吉亞柯莫進來了，他本想徑直走到卡爾面前去，但屋子里鴉雀無聲，嚇得他立刻停住步子愣在那里。

自從卡爾說完最后幾句話以后，廚房總管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他，也沒有什么表明她聽到了總管的插話。她那對藍色的大眼睛全神貫注地望著卡爾，但流去的歲月和歷經的磨難使它們變得有點暗淡。看她站在那里，輕輕地晃動著靠背椅的樣子，完全可以讓人預料到她立刻會說：“卡爾，現在要我來看，這事情還沒有弄出個眉目來，你說的一點兒不錯，還需要仔細調查。不管別人贊成與否，我們現在要來組織這個調查，因為總得有個說法。”

但廚房總管沒有這樣說。她小歇了一會兒，誰也不敢去打斷她，只有打響六點半的鐘聲證實了總管的話。大家都知道，伴隨著這鐘聲，整個飯店里的鐘同時都響起來了，響在耳際，響在預感之中，就像是一種極大的煩躁的兩次震顛。然后她說：“不，卡爾，不，不要這樣！我們不要自以為是。正義的事業也具有一種特別的表象，而我不得不承認，你的事卻沒有這種表象。我可以這么說，也必須這么說，因為我是完全袒護著你才來這里的。你看看，特蕾澤也沉默不語。”（但她并不是沉默不語，而是在哭泣。）

一個突然的決定襲上廚房總管的心頭，她停頓了一下說：“卡爾，你過來！”卡爾剛一走到她跟前——總管和門衛長立刻在他身后風風火火地談起來——廚房總管便用左手抓住卡爾，同他和稀里糊涂跟來跟去的特蕾澤一起走到房子的緊里頭，并在那里踱來踱去。與此同時，她說道：“卡爾，調查有可能會在個別小節上給你個清白。為什么不可能呢？似乎你也相信會這樣，不然我就無法理解你了。也許你確實向他打了招呼。對此我甚至確信無疑。我也知道，我該怎么去看待門衛長。你瞧瞧，我現在依然坦誠地向你交底。但這些微不足道的辯護絲毫幫不了你。總管已經毫不含糊地宣布了你的責任，這在我看來當然是不容反駁的。多年來，我耳濡目染，非常敬重他識別人的能力，他是我所認識的人中最講信譽的。也許你不過是欠考慮而為之；也許你就不是我所看中的你。然而，”說到這里，她打斷了自己的話，匆匆地回頭看了看那兩位先生，“我依然如故，認為你是個從根本上來說安分守己的小伙子。”

“總管夫人！總管夫人！”偶然同她目光相遇的總管催促道。

“我們馬上就完了。”廚房總管說，于是加快語速規勸卡爾，“你聽著，卡爾，要我來看這件事，倒挺高興總管不愿意進行調查。如果他要進行調查，那我肯定會看在你的利益上出面阻止。不應該讓任何人知道你是怎樣和用什么來款待那個人的。再說，也不像你說給大家聽的那樣，他是你以前的同伴，因為你同他們分手時曾經大吵了一場，所以你現在不會去款待他們中的任何一位。那么這人可能只是個相識罷了，你同他晚上在城里的某個酒吧里輕率地稱上了朋友。卡爾，你怎么能對我隱瞞所有這一切呢？如果你在集體宿舍里不堪忍受的話，如果你是出于這種無辜的原因開始了你的夜游的話，你究竟為什么一句也不告訴我呢？你知道，我本想給你單獨弄個房間，完全是因為你一再請求我才放棄了。現在看起來，似乎你更喜歡住在集體宿舍里，你覺得在那里更不受拘束。而你的錢不是保存在我的錢箱子里嗎？每周的小費都拿到我這里來。天啦！我的年輕人，你哪兒弄來的錢去娛樂呢？你現在又要上哪兒取錢給你的朋友呢？這當然都是些明擺著的事情，我至少現在一點兒也不能向總管提起，不然檢查就是不可避免的。事到如今，你無論如何得離開飯店，而且越快越好。你直接去布倫納公寓。你已經同特蕾澤去過那兒好多次。憑我這張條子，他們會免費接待你的。”——廚房總管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金筆，在一張名片上寫了幾行字，同時并沒有中斷自己的話——“你的箱子我叫人隨后給你送去。特蕾澤，快去電梯工的衣帽間，收拾好他的箱子。”（但特蕾澤還是一動不動。承受了那么多的痛苦之后，現在她也希望來分享廚房總管的善良給卡爾的事情所帶來的轉機。）

有人悄悄地打開一道門縫，沒有露面，立刻又把門關上了。這顯然是沖吉亞柯莫來的，因為他走上前去說：“羅斯曼，我有事要轉告你。”“馬上！”廚房總管說著把名片塞進俯首恭聽的卡爾的口袋里，“你的錢暫且放在我這兒。你知道，你放在我這兒是可以放心的。你今天就呆在屋里，好好地想一想你的事情。今天我沒時間，而且在這里也呆得太久了。明天我去布倫納公寓，我們合計一下還能為你做些什么。不管怎樣，我要你今天就知道，我不會遺棄你的。你也不必為你的未來擔心，但要認真反思一下在這里度過的那些日子。”接著，她輕輕地拍了拍卡爾的肩膀，然后朝總管走去。卡爾抬起頭來，目送著這位身材高大的女人邁著從容的步履，神態自若地離他而去。

“難道你一點也不高興？”留在他身邊的特蕾澤問道，“事情的結局不是很好嗎？”“噢，高興。”卡爾說著向她笑了笑，卻不明白人家要把他當小偷趕走，自己為什么還會高興。特蕾澤的眼里閃射出無比的喜悅，仿佛她根本不在乎卡爾是不是犯了什么法，人們對他的評判公正與否；只要人家放他走，榮也好，辱也罷，她全不在乎，而特蕾澤正是抱著這樣的態度。然而，她對自己的事情卻那樣毫不含糊，廚房總管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可以在她的腦海里盤旋和琢磨數星期之久。卡爾故意問道：“你馬上去收拾我的箱子送去好嗎？”他不得不違心而驚訝地搖搖頭，特蕾澤竟如此迅速地答應了他；她相信箱子里肯定有東西要對所有的人保密。她簡直顧不上去看卡爾一眼，也來不及去跟他握手，只是悄悄地說：“當然啰，卡爾，我這就去收拾箱子。”說完，她就一溜煙地跑了。

這時，吉亞柯莫再也忍耐不下去了。他已經等得焦灼不安，于是大聲喊道：“羅斯曼，那個人在樓下走廊里打滾耍賴，不肯讓人把他弄走。他們想把他送到醫院去，是他執意不去，并聲稱你絕對不會容忍他去醫院，說是要叫輛車送他回家，車錢由你來支付。您愿意嗎？”

“這人信賴你。”總管說。卡爾聳了聳肩，數了數錢遞到吉亞柯莫手里。“再多我就沒有了。”他然后說。

“人家也要我問問，你愿意不愿意同車去？”吉亞柯莫又問道，手里的錢丁丁當當響。

“他不會同車去。”廚房總管說。

“好吧，羅斯曼，”總管還沒等到吉亞柯莫走出去就搶先說，“你現在被解雇了。”

門衛長連連點頭，仿佛這是他自己說的話，總管不過是跟著說罷了。

“解雇你的理由我壓根兒就不能聲張出去。不然的話，我就得讓你坐禁閉了。”

門衛長顯然以嚴厲的目光朝廚房總管瞥過去，因為他知道，她就是這種過分寬大處理的根源。

“你現在就去貝斯那里換衣服，你把制服交給貝斯，然后馬上離開飯店，一刻也不拖延。”

廚房總管閉上眼睛，想借此來安慰卡爾。當卡爾躬身告別時，突然看見總管偷偷摸摸地抓住廚房總管的手撫來弄去。門衛長邁著沉重的步子跟著卡爾走到門口。他不僅不讓卡爾關上門，而且自己還把門敞得大大的，以便朝著卡爾的背影喊去：“一刻鐘后，我要看著你在大門口從我身旁走過去，別忘了！”

卡爾趕緊離去，能多快就多快，免得在大門口遇到糾纏。但一切進行得要比他希望的慢得多。開始，他怎么也找不到貝斯。正值早餐時間，到處都擠滿了人。后來，他又發現自己的舊褲子被一個電梯工借去了。于是他不得不幾乎把所有床邊的衣架都翻了個遍，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條褲子。這樣一來，還沒等卡爾走到大門口，五分鐘就過去了。這時，正好有一位女士夾在四個先生中間走在他前面。他們朝著一輛等候的大轎車走去，一個招待已經打開車門扶著，空著的左手臂平直地伸向一旁，看上去極其莊重。卡爾指望跟在這群貴人身后悄悄地走出去。然而，他的希望成了泡影。門衛長已經抓住了他的手，一邊把他從兩位先生之間往自己跟前拽，一邊請他們諒解。“這不才過了十五秒鐘嗎？”他邊說邊從一側打量著卡爾，仿佛在觀看一臺失靈的鐘。“過來吧！”他接著說，將卡爾帶到大門旁。卡爾雖然早就有興致看一看這門房，但現在只是滿腹狐疑地被門衛長推搡著踏了進去。走到門口時，他突然轉過身去，試圖推開門衛長走出去。“不，不對，從這兒進去！”門衛長說著把卡爾扭了回去。“我不是已經被解雇了嗎？”卡爾說，意思是說飯店里任何人無權再向他發號施令了。“只要我還留著你，你就沒有被解雇。”門衛長說，他的話當然也不無道理。

卡爾始終也沒有找到他為什么要頂撞門衛長的原因。難道還會有什么不測要降臨在他的頭上嗎？反正這門房的墻壁都是大塊大塊的玻璃，透過它可以清楚地看到入口大廳里來來往往的人流，猶如置身其中，整個門房里似乎沒有一個角落可以逃開人們的目光。外面的人雖然顯得匆匆忙忙，他們有的伸著手臂，有的耷拉著腦袋，有的四處張望，有的高舉著行李，各自尋找著自己的路，但幾乎沒有一個人會放過朝門房這里瞥一眼，因為在玻璃墻背面總是張貼著不僅對客人，而且對飯店職工至關重要的告示和消息。除此以外，門房與入口大廳還有直接的交往，兩個門衛坐在兩扇可以推拉的大窗前，不間斷地回答著各種各樣的詢問。他們簡直忙得不可開交。卡爾幾乎可以肯定，他所認識的門衛長在其職業生涯中無非就是圍繞著這樣的工作掙扎起來的。兩個回答問詢的門衛——從外面是難以確切想象的——在窗口始終至少面對著十多張提問的面孔。在這十多個不停變換的提問者中，往往是你一言我一語嚷成一片，似乎個個都是來自不同的國家。總是有幾個人同時提問，同時也總是有個別人互相扯來扯去。絕大多數人是想從門房里取走或者往那里交付些什么，于是人們也總是看見一只只手急不可待地從擁擠的人群里揮舞出來。有一個人為了一份報紙火急火燎的，不料報紙在空中張了開來，一時間遮蓋住了所有的面孔。兩個門衛必須應付這一切。他們的任務似乎不只是說一說，他們沒完沒了地喋喋不休，尤其是那個滿臉留著黑胡子、神態陰郁的人，更是一刻不停地回答著人們的詢問。他既不看手在上面不停地傳來遞去的桌臺，也不理睬這個或那個提問者的面孔，而只是呆呆地凝視著前方，顯然是為了節省和積蓄自己的力量。另外，他的胡子也許使他的話多少有些不大好懂。卡爾在他身旁停住步子的片刻間，幾乎沒聽懂他說了些什么，因為他正好在用拖著英語腔的外語作答。另外使人迷惑的是，答復一個緊接著一個，連續不斷，這樣，常常還有問詢的人以充滿期望的神色側耳細聽著，以為人家還在談他的事情，片刻之后卻發現自己的事早已過去了。人們還必須習慣，這些小門衛從不讓人重復問題，即便問題大體讓人明白，只是提得有點含混不清。然后，他幾乎讓人難以察覺地搖搖頭，表明他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至于更正自己的錯誤，改進表述問題的方式，那是提問者的事。正是這樣，有些人在窗口白白費去了很長時間。為了協助工作，個個門衛都配有一名聽差。聽差要來回奔跑著從書架上和各種各樣的柜子里拿來各個門衛正好需要的東西。在飯店里，對剛剛起步的年輕人來說，這是掙錢最多的差事，但也是最苦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的境況還不如這些門衛，因為這些人只是思考和說話，而他們又要思考又要跑腿。一旦他們把東西拿錯了，門衛當然不會在百忙中搭上時間來好好教訓他們，而更多的是把他們放到桌上的東西一古腦兒推下去了事。十分有趣的是小門衛換班，卡爾一進去后正好就碰上了。這樣的換班一天之內當然得有好些次，因為幾乎沒有一個人能在這窗口堅持上個把鐘頭。到了換班時間，鐘聲就響了，從一個側門里同時走出兩個該來接班的門衛，后面分別跟著一個聽差。他們暫且無所事事地站到窗口旁觀察一陣外面的人，以便弄清楚眼下正在答復什么樣的問題。一旦他們覺得接手的時刻到了，就拍一拍當班門衛的肩膀。盡管當班門衛并不會理睬背后發生了什么，但他立刻就明白是換班了，隨即便讓開位子。這一切進行得非常迅速，常常使外面的人詫異，這個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新面孔往往嚇得他們直往后退縮。兩個換下來的男子伸一伸身子，然后在兩個預備好的洗臉盆上澆一澆他們發熱的腦袋。可是兩個換下來的聽差卻還不能歇息下來。他們還得忙乎一陣子，要把上班期間被推到地上的東西撿起來放回原來的地方。

這一切，卡爾在短暫的瞬間聚精會神地看在了眼里，印在了心上。他忍著隱隱的頭痛，不聲不響地跟著繼續帶著他走的門衛長。很明顯，門衛長也注意到了，這種答復問詢的情形給卡爾留下了不同凡響的印象。他突然拽起卡爾的手說：“你看看，這里的人是怎樣工作的。”卡爾固然在飯店里沒有偷過閑，但對這樣的工作卻一無所知。這時，他幾乎全然忘記了門衛長是他的大敵，抬頭望著他，默默而贊許地點了點頭。但門衛長卻覺得這既像是對小門衛們的過獎，又像是對他本人的無禮，因此他大聲喊道，也不顧人家會聽見，似乎要以此來捉弄一下卡爾：“這里的差事當然是整個飯店里最無聊的，只要仔細聽上個把鐘頭，就會對所有要提的問題了如指掌，剩下的也無須去回答。要是你不這么桀驁不馴，不說謊，不放蕩，不酗酒，不盜竊的話，我也許會雇你坐在這樣一個窗口前。干這事，絕對只需要笨頭笨腦的家伙。”卡爾壓根兒就沒聽出這辱罵他的話的弦外之音，他深為小門衛們正當和繁重的工作不但得不到承認，反而遭到嘲笑而義憤填膺。另外，這個嘲笑的人，如果他自己膽敢坐到這樣一個窗口前，過不了幾分鐘，準會在所有詢問者的嘲笑聲中狼狽離去。“您讓我走吧！”卡爾說，已經完全沒有了對這門房的新奇感，“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干系。”“想要走開，可沒那么容易。”門衛長說著強扭住卡爾的手臂，使他一點兒也動彈不得，硬是把他拖到門房的另一端。難道外面的人沒有看見門衛長的暴行嗎？或者，如果他們看見了，他們究竟會怎樣看待這種暴行呢？難道誰也不會給予指責嗎？難道就沒人起碼來敲一敲玻璃，警告門衛長別這么明目張膽肆無忌憚地對待卡爾嗎？

然而，卡爾很快就不再對來自前廳的救援抱任何希望了。門衛長扯起一根拉繩，黑色的簾子頓時從上到下遮去了半面門房的玻璃。門房的這半邊也有人，但大家都在忙個不停，誰也無暇去顧及與自己的工作毫不相干的事情。此外，他們也全然依附于門衛長，他們寧可幫著掩飾門衛長恣意妄為的行為，也不會去幫幫卡爾。比如說，這里就有六個門衛守著六部電話。他們的工作程序讓人一目了然：始終有一位專門接電話，鄰座的一位則按照從前者那里得到的記錄再用電話把任務傳達下去。這些最新式的電話機用不著設電話間，因為它們的鈴聲小得還不及蟋蟀的唧唧聲。人們可以悄悄地對著電話聽筒說話，但話音經過特殊的電子放大，到達終端的則是雷鳴般的吼聲。因此，人們幾乎聽不見這三個發話人在打電話，還以為他們在喃喃自語地觀察著電話聽筒里有什么動靜。可是另外三個好像被那傳給他們的、而周圍人卻聽不見的響聲弄得麻木不仁了，埋頭在紙上作著記錄。這是他們的任務。這里也一樣，三個發話人身旁分別站著一個年輕的幫手。這三個幫手無非是交替不斷地把腦袋伸向他們的主人聆聽著，然后像是被針刺了一樣急急忙忙地在又大又厚的黃本里找出所要的電話號碼來，翻動頁碼的嚓嚓聲遠遠遮去了電話的鈴聲。

事實上，卡爾禁不住仔細地觀察著眼前的這一切，盡管已經坐下的門衛長依然把他緊緊地扭在自己身前。“這是我的義務，”門衛長說著搖了搖卡爾，似乎只是想叫他朝自己轉過臉來，“那就是以飯店領導的名義起碼多多少少要挽回總管無論是出于什么原因而錯過的東西。這兒向來如此，人人都相互支持。要不這么一個大飯店的運作是不可想象的。你也許要說，我不是你的頂頭上司。這么說，我來出面關照這件別人已經做過的事，不就更好嗎？另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身為門衛長凌駕于一切人之上。因為這飯店所有的門統統歸我管，也就是說包括這個主門，三個中門和一個側門，還有數不勝數的小門和出口就更不用提了。不用說，所有在考慮之列的服務人員都得無條件地服從我。從另一方面來說，既然享有這種殊榮，我理所當然要對飯店領導負責，不能放走任何一個哪怕是一絲一毫可疑的人。恰恰你讓我覺得甚為可疑，這也叫我如此稱心如意。”說完他得意地舉起雙手，然后又狠狠地拍下去，拍得啪啪響，自討痛苦來受。“當然有可能，”他補充說，依然顯出一副得意忘形的神氣，“你會從另一個出口偷偷摸摸地出去，因為你也不值得讓我去發出特別命令興師動眾。可是你現在既然到了這里，那我就想嘗嘗你的味道。另外，我們約好了在大門口見面，我相信你是不會失約不來的。這已經成了一條規律，凡是狂妄自大和桀驁不馴的人，無論到了什么地方，不吃苦頭是戒不掉自己的惡習的。這樣的事你肯定在自己身上還會常常領教得到。”

“難道您不相信，”卡爾說，他一張嘴就吸進從門衛長身上散發出來的異常霉味；在他近旁站了這么久，卡爾現在才感覺到了這霉味，“難道您相信，我完全處在您的威懾之中就不會喊叫嗎？”“那我就會堵住你的嘴。”門衛長同樣冷靜地脫口而出，好像早就準備好來應付似的，“你真以為會有人為了你而進來嗎？誰會當著我這個門衛長的面站出來為你伸張正義呢？我看你就別再白做這個夢了！你要知道，當你還穿著制服時，你確實還多少讓人看在眼里；可你現在這副模樣，恐怕只有在歐洲才會有人理睬你了。”他隨之上上下下拽了拽卡爾身上的衣服。這套衣服盡管在三個月前幾乎還是新的，可現在畢竟已經穿舊了，皺皺巴巴的，更主要的是渾身上下油漬斑斑。這主要歸咎于那些電梯工毫無顧忌的行為。按常規，他們本應每天清掃宿舍地面，使之保持清潔光亮。可他們懶得當真去做，而是給地板噴上一種什么油，不惜濺得衣架上的衣服四處都是油斑。這樣，人人就會把自己的衣服收拾起來。但無論你的衣服放在哪兒，總是有人正好找不到自己的衣服時，就隨手找來別人保存起來的衣服借著穿上。也許就是這樣一個人，正好輪到他在這天打掃宿舍，他不只是給這套衣服濺上了油斑，而且從上到下徹底澆了個透。惟獨勒內爾把自己那些值錢的衣服藏在一個秘密的地方，幾乎不曾有人從哪兒翻出他的衣服來。更何況即便有人穿了別人的衣服，也許不是出于惡意或貪圖便宜，而只是由于匆忙和馬虎信手拈來穿上了。可是在勒內爾的上衣背部正中間也有圓圓的一塊紅油漆。到了城里，知情人單憑這塊油斑就能斷定這個儀表堂堂的年輕人原來是個電梯工。

當卡爾回想起這些往事時，便自言自語說，他當電梯工也吃盡了苦頭，而且一切都是徒勞，因為這當電梯工的差事并不像他所希望的那樣，是踏上高一級職位的起點。更確切地說，他現在被踩到了更下層，甚至險些兒進了班房。另外，眼下門衛長還扣著他不放，也許在尋思著怎樣進一步來羞辱他。此時此刻，卡爾完全忘記了門衛長絕非是那種聽人勸的人，他一邊用空著的那只手接連拍打著自己的額頭，一邊大聲喊道：“即便說我真的沒有向您打過招呼，可一個成年人怎么會因為一次疏忽的招呼而如此挾嫌報復呢？”

“我不是挾嫌報復，”門衛長說，“我只想搜查你的口袋。雖然我明明知道，我搜不到什么東西，因為你早有防備，讓你的朋友把一切東西都一天一天地轉移走了，但你必須接受一番搜查。”他說著就強行抓住卡爾上衣的口袋，拽得兩邊的線縫都綻開了。“這里什么也沒有。”他邊說邊把從口袋里掏出的東西在手上翻來翻去：一張飯店的廣告日歷、一頁從教科書里抄來的作業、幾枚上衣和褲子紐扣、廚房總管的名片、客人收拾箱子時扔給他的一個指甲刀、勒內爾為感謝他頂了十次班送給他的一面用過的小鏡子，還有幾樣小東西。“這些不是什么東西。”門衛長又一次說道，隨手把它們都扔到座位下，好像凡是卡爾的財產，只要不是偷來的，理所當然只配被扔到座位下去。“現在該夠了吧！”卡爾自言自語說，他的臉漲得通紅。當門衛長要翻他的第二個口袋，貪婪得忘乎所以時，卡爾猛地一下從衣袖里掙脫出來，沖動地一步把一個門衛狠狠地撞到他的電話機上。他穿過沉悶污濁的空氣朝門口跑去，心急如焚，恨不得一快再快。幸虧還沒等到身子裹在那沉甸甸的大衣中的門衛長起身，卡爾已經跑出去了。不過，值班門衛的組織絕非那樣十全十美，雖然幾個地方響起了鈴聲，但鬼知道是干什么用的。飯店的職工在門道里成群結隊地穿來穿去，幾乎會讓人以為，他們要不動聲色地堵住這出口，因為從他們出出進進的舉動中，也看不出有更多別的意思。不管怎樣，卡爾很快就到了外面。然而，一輛接一輛的汽車走走停停地從大門口流過，卡爾無法直接走到公路上，只能沿著飯店的小道走去。為了盡快接上他們的主人，這些汽車簡直連成了一串，一輛推著一輛向前。那些特別急于上公路的行人不時地從個別汽車之間穿越過去，仿佛那兒本來就是一條公用通道。他們毫不在乎車里坐的只是司機和用人，還是坐著闊佬們。但卡爾覺得這樣的行為太過分。凡是敢冒風險的人，肯定對這里的情況了如指掌。不然他準會碰上對此見怪的汽車，人家會把他從道上扔開，繼而釀出一樁丑聞來。而卡爾身為一個逃走的、可疑的、只穿著襯衫的飯店職員，惟恐惹出這樣的事來。接連不斷的車流畢竟不會沒完沒了地持續下去，而卡爾只要沒離開飯店一步，也必然是再可疑不過的人。事實上，卡爾終于走到了一個車流雖然沒有停止，但已經拐向公路，而且變得稀稀疏疏的地方。他正要鉆過去加入公路的人群，那里也許有比他看上去更為可疑的人在自由自在地閑逛，這時，他聽到附近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回過身去，看見兩個熟悉的電梯工從一個墓穴似的、低矮的小門洞里十分吃力地拖出一副擔架來。卡爾一眼就認出，躺在上面的是羅賓遜，腦袋、臉和手臂都包扎得五花八門。他痛哭流涕，是因為疼痛，或是因為其他痛苦，還是高興又看見了卡爾？他把手臂搭到眼睛上，用繃帶擦去眼淚。這一切簡直不堪入目。“羅斯曼，”他充滿責備地喊道，“你究竟為什么要讓我等這么久？我已經跟他們干了一個鐘頭，等不到你來，我是不會讓他們弄走的。這幫家伙——”他說著用腦袋撞了其中一個電梯工一下，仿佛這繃帶是保護他免受撞擊似的——“才是真正的魔鬼。唉，羅斯曼，我這次來看你可算是倒霉透了。”“他們到底把你怎么了？”卡爾說著走到擔架旁。兩個電梯工笑哈哈地把擔架放下來歇息。“你還用問！”羅賓遜唉聲嘆氣地說，“你看看我成了什么樣子！你想一想！我很可能被打成終身殘廢了。我簡直疼得要命，從這兒到這兒。”——他先是指指腦袋，然后又指指腳——“我真希望你能看見我的鼻子是怎樣流血的。我的坎肩全毀了，索性就把它扔在那里了。我的褲子給撕成了碎片，只剩下了內褲。”——他稍稍揭開被子，讓卡爾瞧瞧里面。“我會落得個什么下場呢？我至少要躺上幾個月。我之所以馬上要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我沒有別的人，只有你能照料我。德拉馬舍太沒有耐心了。羅斯曼，我的小羅斯曼！”說完，羅賓遜把手朝微微向后退去的卡爾伸去，想撫摩著來贏得他。“我為什么非得來看你呢！”他一再重復道，想提醒卡爾，他的不幸也有卡爾一份責任。卡爾馬上就意識到，羅賓遜的哀訴不是出于他的傷痛，而是出于他那非同尋常的酗酒后的難受。他醉得不省人事，幾乎還沒等到入睡，馬上又被叫醒了，接著就是暈頭轉向地挨了一頓狠揍。而到了這清醒世界里，他根本無所適從。他的傷看來無關緊要，繃帶全是些破布條，包得也不成樣子，顯然是那些電梯工為了捉弄他隨隨便便包扎上去的，而且這兩個電梯工站在擔架的兩頭，不時撲哧撲哧地笑。但此時此刻，這兒不是讓羅賓遜恢復理智的地方。行人潮水般地從這里匆匆而過，無人理睬擔架旁的這堆人，不時還有人真的像體操運動員一樣縱身從羅賓遜身上躍過去。用卡爾的錢雇來的那個司機喊道：“走，快走吧！”兩個電梯工使盡最后的力氣抬起擔架，羅賓遜抓住卡爾的手親切地說：“去吧，還是去的好！”這副模樣的卡爾，只要一鉆進這昏暗的汽車，不就得到了最好的關照嗎？于是他上了車，靠著羅賓遜坐下。羅賓遜把頭倚在他的懷里。兩個跟他同事一場的電梯工透過車窗衷心同他握手告別。汽車急轉著彎上了公路，似乎一場不幸不可避免地就要發生。然而，這包容一切的車流立刻把這輛徑直駛去的汽車從容地匯融于自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