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孽海花(插圖本)
- (清)曾樸著 張明高校注
- 2839字
- 2020-05-26 09:33:08
修改后要說的幾句話
我把《孽海花》的初二兩編修改完了,付印時候,我心里有幾句要說的話,把它寫在這里:我要說的話,是些什么呢?(一)這書發起的經過;(二)這書內容的組織和他的意義;(三)此次修改的理由。
這書發起的經過怎么的呢?這書造意的動機,并不是我,是愛自由者。愛自由者,在本書的楔子里就出現,但一般讀者,往往認為虛構的,其實不是虛構,是實事。現在東亞病夫,已宣布了他的真姓名,愛自由者,何妨在讀者前,顯他的真相呢?他非別人,就是吾友金君松岑,名天翮。他發起這書,曾做過四五回。我那時正創辦小說林書社,提倡譯著小說,他把稿子寄給我看。我看了,認是一個好題材。但是金君的原稿,過于注重主人公,不過描寫一個奇突的妓女,略映帶些相關的時事,充其量,能做成了李香君的《桃花扇》,陳圓圓的《滄桑艷》,已算頂好的成績了,而且照此寫來,只怕筆法上仍跳不出《海上花列傳》的蹊徑。在我的意思卻不然,想借用主人公做全書的線索,盡量容納近三十年來的歷史,避去正面,專把些有趣的瑣聞逸事,來烘托出大事的背景,格局比較的廓大。當時就把我的意見,告訴了金君。誰知金君竟順水推舟,把繼續這書的責任,全卸到我身上來。我也就老實不客氣的把金君四五回的原稿,一面點竄涂改,一面進行不息,三個月功夫,一氣呵成了二十回。這二十回里的前四回,雜揉著金君的原稿不少,即如第一回的引首詞和一篇駢文,都是照著原稿,一字未改,其余部分,也是觸處都有,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楚誰是誰的。就是現在已修改本里,也還存著一半金君原稿的成分。從第六回起,才完全是我的作品哩。這是我要說的第一件。
這書內容的組織和他的意義是怎么樣的呢?我說這書實在是一個幸運兒,一出版后,意外的得了社會上大多數的歡迎,再版至十五次,行銷不下五萬部,贊揚的贊揚,考證的考證,模仿的,繼續的,不知糟了多少筆墨,禍了多少梨棗。而尤以老友畏廬先生,最先為逾量的推許。——他先并不知道是我做的——我真是慚愧得很。但因現在我先要說明組織,我卻記到了《新青年》雜志里錢玄同和胡適之兩先生對于《孽海花》辯論的兩封信來,記得錢先生曾謬以第一流小說見許,而胡先生反對,以為只好算第二流。——原文不記得,這是概括的大意——他反對的理由有二:(一)因為這書是集合了許多短篇故事,聯綴而成的長篇小說,和《儒林外史》《官場現形記》,是一樣的格局,并無預定的結構。(二)又為了書中敘及煙臺孽報一段,含有迷信意味,仍是老新黨口吻。這兩點,胡先生批評得很合理,也很忠實。對于第一點,恰正搔著我癢處,我的確把數十年來所見所聞的零星掌故,集中了拉扯著穿在女主人公的一條線上,表現我的想像,被胡先生瞥眼捉住,不容你躲閃,這足見他老人家讀書和別人不同,焉得不佩服!但他說我的結構和《儒林外史》等一樣,這句話,我卻不敢承認,只為雖然同是聯綴多數短篇成長篇的方式,然組織法彼此截然不同。譬如穿珠,《儒林外史》等是直穿的,拿著一根線,穿一顆算一顆,一直穿到底,是一根珠鏈;我是蟠曲回旋著穿的,時收時放,東西交錯,不離中心,是一朵珠花。譬如植物學里說的花序,《儒林外史》等是上升花序或下降花序,從頭開去,謝了一朵,再開一朵,開到末一朵為止。我是傘形花序,從中心干部一層一層的推展出各種形色來,互相連結,開成一朵球一般的大花。《儒林外史》等是談話式,談乙事不管甲事,就渡到丙事,又把乙事丟了,可以隨便進止;我是波瀾有起伏,前后有照應,有擒縱,有順逆,不過不是整個不可分的組織,卻不能說他沒有復雜的結構。至第二點,是對于金君原稿一篇駢文而發的,我以為小說中對于這種含有神秘的事是常有的。希臘的三部曲,末一部完全講的是報應固不必說,浪漫派中,如梅黎曼的短篇,尤多不可思議的想像,如《尼斯銅像》一篇,因誤放指環于銅像指端,至惹起銅像的戀妒,搿死新郎于結婚床上。近代象征主義的作品,迷離神怪的描寫,更數見不鮮,似不能概斥他做迷信。只要作品的精神上,并非真有引起此種觀念的印感就是了。所以當時我也沒有改去,不想因此倒賺得了胡先生一個老新黨的封號。大概那時胡先生正在高唱新文化的當兒,很興奮地自命為新黨,還沒想到后來有新新黨出來,自己也做了老新黨,受國故派的歡迎他回去呢!若說我這書的意義,畏廬先生說:“《孽海花》非小說也。”又道:“彩云是此書主中之賓,但就彩云定為書中主人翁,誤矣。”這幾句話,開門見山,不能不說他不是我書的知言者!但是“非小說也”一語,意在極力推許,可惜倒暴露了林先生只囚在中國古文家的腦殼里,不曾曉得小說在世界文學里的價值和地位。他一生非常的努力,卓絕的天才,是我一向傾服的,結果僅成了個古文式的大翻譯家,吃虧也就在此。其實我這書的成功,稱他做小說,還有些自慚形穢呢!他說到這書的內容,也只提出了鼓蕩民氣和描寫名士狂態兩點。這兩點,在這書里固然曾注意到,然不過附帶的意義,并不是他的主干。這書主干的意義,只為我看著這三十年,是我中國由舊到新的一個大轉關,一方面文化的推移,一方面政治的變動,可驚可喜的現象,都在這一時期內飛也似的進行。我就想把這些現象,合攏了他的側影或遠景和相連系的一些細事,收攝在我筆頭的攝影機上,叫他自然地一幕一幕的展現,印象上不啻目擊了大事的全景一般。例如這書寫政治,寫到清室的亡,全注重在德宗和太后的失和,所以寫皇家的婚姻史,寫魚陽伯余敏的買官東西宮爭權的事,都是后來戊戌政變庚子拳亂的根原。寫雅聚園,含英社,談瀛會,臥云園,強學會,蘇報社,都是一時文化過程中的足印。全書敘寫的精神里,都自勉的含蓄著這兩種意義。我的才力太不夠,能否達到這個目的,我也不敢自詡,只好待讀者的評判了。這是我要說的第二件。
此次修改的理由怎么的呢?第一是為了把孫中山先生革命的事業,時期提得太早了。興中會的組織,大約在光緒庚寅辛卯間,而廣州第一次的舉事,事實卻在乙未年十月,這書敘金雯青中了狀元,請假回南,過滬時就遇見陳千秋,以后便接敘青年黨興中會的事。雯青中狀元,書中說明是同治戊辰年,與乙未相差幾至三十年,雖說小說非歷史,時期可以作者隨意伸縮,然亦不宜違背過甚,所以不得不把他按照事實移到中日戰爭以后。既抽去了這么一件大事,篇幅上要缺少兩回的地位,好在這書里對于法越戰爭,敘得本來太略,補敘進去,并非蛇足。第二原書第一回是楔子,完全是憑空結撰,第二回發端還是一篇議論,又接敘了一段美人誤嫁丑狀元的故事,仍是楔子的意味,不免有疊床架屋之嫌,所以把他全刪了。其余自覺不滿意的地方,趁這再版的機會,也刪改了不少。看起來,第一編幾乎大部是新產品了。這是我要說的第三件。
這書還是我二十二年前——時在是光緒三十二年——一時興到之作,那時社會的思潮,個人的觀念,完全和現時不同,我不自量的奮勇繼續,想完成自己未了的工作,停隔已久,不要說已搜集的材料,差不多十忘八九,便是要勉力保存時代的色彩,筆墨的格調,也覺得異常困難。矛盾拙澀,恐在所不免,讀者如能忠實的加以糾正,便是我的非常寵幸了!
十七年,一月六日,東亞病夫自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