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雙城記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8196字
- 2020-05-26 09:33:44
第三章 失望
總檢察長先生必須向陪審團陳述案由,他說:他們面前的這個罪犯,雖然年輕,但干罪該處死的賣國勾當(dāng)卻是老手;這一通敵罪行,不是發(fā)生在今天、昨天,甚至去年、前年;罪犯確實在更久以前,就經(jīng)常來往于英法兩國之間,從事他無法老老實實說明的勾當(dāng);如果叛逆的鬼蜮伎倆能得逞(幸而決不能),他所干的罪惡勾當(dāng),可能不會被揭露;然而有一個無所畏懼,無可指責(zé)的人,稟承天意,查明了罪犯的陰謀的性質(zhì),大為震驚,便向首相和最受尊敬的樞密院告發(fā);這位愛國者將出庭作證;總之,他的立場、態(tài)度是崇高的。他本來是罪犯的朋友,但是,在一個既吉利又不吉利的時刻,發(fā)現(xiàn)了他的可恥行徑之后,決心以他不再珍惜的這個賣國賊,作為犧牲,獻于他的國家的神圣的祭壇上;如果英國像古代的希臘、羅馬那樣,明令規(guī)定為公眾的恩人建立雕像,肯定會為這位卓越的公民建立一座;既然沒有這樣的規(guī)定,也許不可能為他建立了;美德,如詩人們所描述的(他很清楚,許多這類篇章,應(yīng)該涌到陪審員們的嘴邊,幾乎要逐字念出來了;而陪審員們因為對這些篇章一無所知,臉上露出內(nèi)疚的樣子),頗有感染力,尤其是稱為愛國主義,或愛國的光輝美德;為國王(提到他,無論多么不配,深感榮幸)作證的這位清白無瑕,無可指責(zé)的證人的崇高典范,就感染了罪犯的仆人,激發(fā)他下定神圣的決心,去檢查他的主人的抽屜,衣袋,并把他的文件藏起來;他(總檢察長先生)倒很想聽聽對這位可敬的仆人的責(zé)罵;但是,總的來說,他喜歡他,勝于他(總檢察長先生)喜歡他的兄弟姊妹,尊敬他勝于他(總檢察長先生)尊敬他的父母;他滿懷信心地請求陪審團這樣看待他們;即將提交審查的這兩位證人的證詞,連同他們發(fā)現(xiàn)的文件,都證明,罪犯掌握了關(guān)于國王陛下的兵力,關(guān)于海上陸上的部署和備戰(zhàn)情況的表冊,而且毫無疑問,他經(jīng)常把這些情報送給敵國;雖然還不能證明這些表冊出自罪犯的手筆,但無關(guān)緊要,這反而對起訴更有利,因為,正足以證明他的防備手段之狡猾。這些證據(jù)可以追溯到五年前,證明罪犯在英軍和美軍初次交戰(zhàn)那一天之前幾周,即已從事這些罪惡使命;由于上述種種理由,陪審團,既然是忠誠的陪審團(他知道他們是忠誠的),負責(zé)的陪審團(他們知道他們是負責(zé)的),就應(yīng)當(dāng)堅決地裁定他有罪,結(jié)束他的生命,不管他們是否愿意;如果不砍下罪犯的頭,他們決不放心躺下睡覺,就是想到他們的妻子竟躺下睡覺也受不了,想到他們的兒女竟躺下睡覺,也決不能容忍,簡而言之,他們或他們的妻小,根本無法放心躺下睡覺;總檢察長先生,憑著他能想到的音調(diào)鏗鏘的種種名義,憑著對他所做的已把罪犯看做如同死人一樣的莊嚴斷言深信不疑,要求陪審團砍下罪犯的頭之后,結(jié)束了發(fā)言。
總檢察長剛剛住口,法庭上就響起一陣陣嗡嗡聲,好像一大片大藍蒼蠅圍著罪犯團團轉(zhuǎn),期待著他即將臨頭的下場。嗡嗡聲平息之后,那無可指責(zé)的愛國者出現(xiàn)在證人席上。
接著,副檢察長先生效法他的上司,審問了這個愛國者:姓名,約翰·巴薩,紳士。那篇講述他純潔心靈的話,與總檢察長先生剛才的陳述,絲毫不差——如果有什么毛病可挑,也許太精確了一點。他從他那高尚的胸懷卸下這一負擔(dān)之后,要不是那位面前擺一堆文件,離洛里先生不遠的戴假發(fā)的紳士,要求問他幾個問題,他本來會謙虛地退席。坐在他對面那位戴假發(fā)的紳士,仍望著法庭的天花板。
他本人當(dāng)過暗探嗎?沒有,他瞧不起這種下流的間接諷刺。他靠什么生活?他的財產(chǎn)。他的財產(chǎn)在哪兒?他記不得究竟在哪兒。什么樣的財產(chǎn)?誰也管不著。他繼承的財產(chǎn)嗎?是的,繼承的。繼承誰的?遠親。很遠嗎?相當(dāng)遠。進過監(jiān)獄嗎?當(dāng)然沒有。從未進過債務(wù)拘留所?不明白跟這案子有什么關(guān)系。從未進過債務(wù)拘留所?——說吧,再說一次。從來沒有?進過。進過幾次?兩三次。不是五六次嗎?也許。什么職業(yè)?紳士。被別人踢過嗎?可能。常挨踢嗎?沒有。曾經(jīng)被人踢下樓梯嗎?絕對沒有;有一次在樓梯頂上被人踢一腳,是他自己滾下樓的。那回挨踢是因為擲骰子騙人嗎?據(jù)踢我那個醉鬼撒謊說,是那么回事,但不是實情。敢發(fā)誓說那不是實情嗎?確實不是。曾經(jīng)靠賭博騙人為生嗎?絕對沒有。曾經(jīng)靠賭博為生嗎?不過跟別的紳士一樣玩玩。跟罪犯借過錢嗎?是的。還過錢嗎?沒有。你跟罪犯這點親近關(guān)系,其實很淺,難道不是你在馬車上,酒店里,郵船上,硬巴結(jié)上的嗎?不是。他一定看到罪犯帶著這些表冊嘍?沒錯。關(guān)于表冊的其他情況就一點也不知道?不知道。比如說,這些表冊是不是他本人弄到手的?不是。想靠這次作證得到好處嗎?不。是不是受政府雇用,設(shè)圈套害人?啊,不!或干任何事?啊,不!敢發(fā)誓嗎?發(fā)多少次都行。完全出于愛國主義,沒有別的動機嗎?沒有任何動機。
羅杰·克萊,這位品德良好的仆人,在審問過程中,發(fā)誓倒是發(fā)得非常快。他在四年前跟罪犯當(dāng)差,一貫忠誠老實。他在到加來的郵船上問罪犯要不要找一個打雜的,罪犯就雇了他。他并沒有求罪犯當(dāng)做好事一樣雇個打雜的——絕沒有這種想法。他開始懷疑他,不久,就注意他的行動。他在旅途中,收拾他的衣服時,在他的衣袋里一再看到跟這些表冊一樣的表冊。他從罪犯書桌的抽屜里取出這些表冊。最初他并沒放在那兒。他在加來看見罪犯把同樣的表冊給幾個法國紳士看,又在加來和布洛涅,給幾個法國紳士看。他愛他的國家,無法忍受這種行為,于是告發(fā)了。別人決沒有懷疑過他偷銀茶壺;為一個芥末罐,倒是有人說過他的壞話,原來那不過是個鍍銀的。他認識上一個證人有七八年;那僅僅是個巧合。他并不認為那是特別稀奇的巧合;巧合多半是稀奇的。他也不認為那是稀奇的巧合,因為他的惟一動機是真正的愛國主義。他是真正的英國人,而且希望像他那樣的英國人多一些。
那些藍蒼蠅又嗡嗡起來,副檢察長先生傳訊賈維斯·洛里先生。
“賈維斯·洛里先生,你是特爾森銀行的職員嗎?”
“是的。”
“一千七百七十五年十一月一個星期五的晚上,因辦理業(yè)務(wù),你曾搭郵車由倫敦到多佛嗎?”
“是的。”
“郵車里還有別的乘客嗎?”
“有兩個。”
“他們是不是夜間在半路上下車的?”
“是的。”
“洛里先生,看看這個罪犯。他是不是那兩個乘客當(dāng)中的一個?”
“我不能肯定。”
“他像不像那兩個乘客當(dāng)中的哪一個?”
“他們都裹得很嚴實,那天晚上又很黑,而且我們都不敢跟別人搭話,因此,就連這一點我也不能肯定。”
“洛里先生,你再看看罪犯。假定他裹得像那兩個乘客那樣嚴實,難道憑他身材的胖瘦,高矮也不能肯定他是其中一個?”
“不能。”
“洛里先生,你能不能發(fā)誓保證,他不是其中一個?”
“不能。”
“那么,你至少可以說,他可能是其中的一個吧?”
“是的。不過我記得他們兩個都——像我一樣——有點怕強盜,而這個罪犯卻沒有一點膽小的樣子。”
“你見過有人假裝膽小嗎,洛里先生?”
“我的確見過。”
“洛里先生,請再看一看罪犯。你確實知道,你過去見過他?”
“見過。”
“什么時候?”
“幾天以后,我正要從法國回來,罪犯在加來上了我回來乘的郵船,跟我一起渡海。”
“他在什么時候上船的?”
“剛過半夜。”
“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候,這么晚上船的客人,只有他一個吧?”
“碰巧只有他一個。”
“別管它是不是‘碰巧’,洛里先生。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上船的客人,只有他一個吧?”
“只有他一個。”
“你是一個人旅行呢,洛里先生,還是有旅伴?”
“有兩個旅伴。一位紳士和一位小姐。他們在這兒。”
“他們在這兒。你跟罪犯講過話嗎?”
“幾乎沒有。那天常刮大風(fēng),路長浪大,我就躺在沙發(fā)上,差不多從那一邊一直躺到這邊。”
“馬內(nèi)特小姐!”
剛才引起大家注視,這時又引起注視的那位小姐,從座位上站起來。她父親跟著她站起來,握著她挽著他的胳膊的那只手。
“馬內(nèi)特小姐,看看這個罪犯。”
面對著對他這樣同情、這樣真誠的年輕貌美的人,使被告感到比面對這大庭廣眾痛苦得多。他仿佛跟她在一邊,站在他的墳?zāi)沟倪吷希M管看客們都好奇地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也不能刺激他振作起來,保持平靜。他連忙用右手把他面前的藥草分成堆,擺成想象的花園里一些花圃模樣;由于竭力控制和穩(wěn)定他的呼吸,那失去血色的嘴唇直顫動。那些大蒼蠅的嗡嗡聲又大起來。
“馬內(nèi)特小姐,你以前見過罪犯嗎?”
“見過,先生。”
“在什么地方?”
“在剛才提到的那只郵船上,也在那個時候。”
“你就是剛才提到的那位小姐嗎?”
“啊!我多么不幸!”
審判長惡狠狠地說道:“回答向你提出的問題,別對問題提出意見。”她充滿同情的凄楚的音調(diào)消失在審判長不那么悅耳的聲音之中。
“馬內(nèi)特小姐,在那次過海峽時,你跟罪犯講過話嗎?”
“講過,先生。”
“想一想講過什么。”
她在一片肅靜中,有氣無力地開始說道:
“當(dāng)這位紳士上船時——”
“你是說罪犯嗎?”審判長皺緊眉頭問道。
“是的,閣下。”
“那么,說罪犯。”
“當(dāng)罪犯上船時,他注意到我父親,”親切地轉(zhuǎn)眼瞧瞧他,他站在她身邊,“很累,身體也很虛弱。我父親那么瘦弱,我怕他透不過氣來,便在靠近船艙扶梯的甲板上打了個地鋪,我坐在他旁邊的甲板上照顧他。那天晚上,就我們四個人,沒有別的客人。承蒙罪犯好意,要求允許他教我比我鋪得更好的鋪法,我父親才不致遭到風(fēng)吹雨淋。因為我們離開港口之后,我不了解風(fēng)向,不知道怎么鋪才好。是他為我鋪的。他對我父親的身體狀況非常關(guān)懷,體貼,我相信他很同情。我們就是這樣開始交談的。”
“讓我插一句。他是一個人上船的嗎?”
“不是。”
“有幾個人跟他上船?”
“兩個法國紳士。”
“他們是否一起談過?”
“他們一直談到要開船了,那兩個法國紳士必須上他們的小船的時候。”
“他們是否傳遞過文件,就像這樣的表冊?”
“他們傳遞過一些文件,可我不知道是什么文件。”
“形狀,大小,是不是跟這些表冊一樣?”
“可能,我可實在不知道,雖然他們站在離我很近的地方悄悄說話,因為他們站在船艙扶梯的頂上,那兒吊著一盞燈,看得見。燈光很暗,他們的聲音很低,我聽不見他們說些什么,只看見他們看文件。”
“還是說罪犯的談話吧,馬內(nèi)特小姐。”
“罪犯跟我談得那么坦誠——出于可憐我無助的處境——對我父親又那么好,那么照顧,我希望,”眼淚奪眶而出,“我今天不會沒報上恩,反而害了他。”
藍蒼蠅們又嗡嗡起來。
“馬內(nèi)特小姐,如果罪犯不完全了解你很不情愿作證,而你有責(zé)任作證——必須作證——無法逃避作證,那么在場的只有他一個人不那么了解。請接著講。”
“他告訴我,他出門旅行,是為了一件需要慎重處理,也很難辦的事,因為這事可能惹出麻煩,所以出門都用化名。他說,為了這件事,他幾天之內(nèi)就到了法國,而且今后很長一個時期還要在法國和英國之間常來常往。”
“他提到美洲嗎,馬內(nèi)特小姐?講詳細點。”
“他盡力給我說明引起這次糾紛的原因。他說,照他看來,在英國方面引起這次糾紛是錯誤而愚蠢的。他還打趣地說了一句,也許喬治·華盛頓在歷史上可能獲得和喬治三世幾乎一樣大的名聲。但他這種說法,并無惡意,是笑著說的,為了消磨時間。”
一出戲演到重要一幕時,引起許多人注視的主要演員臉上出現(xiàn)任何顯然與眾不同的表情,觀眾都會不自覺地模仿。她在作證時,在停下來等審判長做記錄的間歇中觀察證詞對雙方辯護律師的影響時,她的前額露出痛苦的焦急和專注的神情。法庭上四面八方的看客都露出同樣的表情,絕大多數(shù)人的前額就好像照映這位證人的一面面鏡子,這時,審判長聽到關(guān)于喬治·華盛頓的可怕的異端邪說,從記錄本上抬起頭來,瞪圓了眼睛。
這時,總檢察長先生向?qū)徟虚L閣下示意,由于謹慎和程序,他認為必須傳訊小姐的父親,馬內(nèi)特醫(yī)生。于是傳訊他。
“馬內(nèi)特醫(yī)生,看看罪犯,你過去見過他嗎?”
“見過一次。他到我倫敦的住宅來拜訪我的時候。大約在三年前,或者三年半以前。”
“你能不能認出他是跟你同船的乘客,或者證明他跟你女兒講的話?”
“先生,我都不能。”
“你都不能證明,是不是有某種特殊的原因?”
他低聲答道,“是的。”
“在你的祖國,你未經(jīng)審判,甚至未經(jīng)起訴,就被長期監(jiān)禁,這是不是你遭遇的不幸,馬內(nèi)特先生?”
他回答的聲音使人人心酸,“長期監(jiān)禁。”
“你是不是在上述那個時候剛獲得釋放?”
“據(jù)說是這樣。”
“你不記得那個時候的情形嗎?”
“一點也記不得。從很久以前——甚至不知道從什么時候——我在監(jiān)禁中開始做鞋,直到來到倫敦跟我這個親愛的女兒住在一起,這一段時間,我的頭腦是一片空白。我跟她的關(guān)系親密之后,仁慈的上帝恢復(fù)了我的能力:但我甚至完全不知道怎么跟她親密起來的。這一過程我一點也記不得。”
總檢察長先生坐下,父女倆也一起坐下。
這件案子出現(xiàn)了奇特的情況。現(xiàn)在審訊的目的,是要證明五年前十一月那個星期五晚上,罪犯和一個至今下落不明的同謀搭乘到多佛的郵車,晚上他在一個地方下車,不過是幌子,他并沒有在那里停留,而是從那里往回走了十多英里,到一個要塞和海軍船塢收集情報;于是又傳訊一個證人,證明他就是在指定的時間,到要塞和船塢所在的鎮(zhèn)上一家旅館的咖啡廳里,等另一個人的那個人。罪犯的辯護律師對這個證人進行了盤問,毫無結(jié)果,只是了解到他在別的時候,從未見過罪犯;這時,那位老望著天花板的戴假發(fā)的紳士,在一張紙條上寫了幾個字,把紙條卷起擰一下,扔給他。辯護律師在下一間歇中打開紙條看過之后,極注意地,好奇地瞧著罪犯。
“你完全肯定那就是罪犯嗎,再說一遍?”
證人完全肯定。
“你是否見過非常像罪犯的人?”
沒見過(證人說)像得他會認錯的人。
“好好看看那兒那位紳士,我這位知識淵博的朋友,”他指著扔紙條那位,“再好好看看罪犯。怎么樣?他們兩個非常像吧?”
這位知識淵博的朋友的外表,即使不是放蕩不羈,也顯得隨隨便便,不修邊幅,盡管如此,他們兩個太像了,這樣一對比,不僅使證人,甚至使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吃一驚。他請求審判長閣下吩咐這位知識淵博的朋友揭下假發(fā),審判長不大寬厚地準予所請,這樣一看,他們的相像尤為明顯。審判長閣下問斯特賴弗先生(罪犯的辯護律師),下一案,他們是不是該以叛國罪審判卡頓先生(知識淵博的朋友的名字)?斯特賴弗先生回答審判長說,不;不過他要證人告訴他,發(fā)生過的事會不會發(fā)生第二次;如果他早一點看見這個說明他輕率的例證,他會不會這么自信;現(xiàn)在看過之后,他是不是還這么自信;還問了些問題。問的結(jié)果,把這個證人像陶器似的砸碎,把他在本案扮演的角色砸成廢物。
克倫徹先生一邊聽證詞一邊舔指頭上的鐵銹,到這時,已舔掉不少,飽餐一頓了。當(dāng)斯特賴弗先生把罪犯的案情像一套很緊的衣服似的往陪審團身上穿時,他不得不注意聽;斯特賴弗先生向陪審團證明,愛國者巴薩,是一個受雇用的暗探和賣國賊,一個厚顏無恥的賺血腥錢的家伙,一個繼可恨的猶大之后天下最大的惡棍——他看起來的確相當(dāng)像猶大。證明那位品德高尚的仆人克萊,是他的朋友和搭檔,而且很般配;這些作偽證、發(fā)假誓的壞蛋,早就想害他,一直留神盯著他,因為他原是法國人,在法國有些家務(wù)事,他需要經(jīng)常過海峽——但是,出于對他親近的人的考慮,哪怕要他的命也不能說出這些家務(wù)事的內(nèi)情。有偏向地逼迫那位小姐作出的證詞(剛才陪審團親眼看到她在作證時多么痛苦),不過是在那種情況下相遇的年輕紳士小姐之間,誰都可能表示的一點無邪的殷勤和關(guān)懷,除了涉及喬治·華盛頓而外,不能證明任何問題,而這些話完全是過頭話,只能看作開的一個大玩笑。如果這次不惜利用最低下的民族反感和恐懼心理以爭取人心的企圖遭到失敗,就會成為政府的缺點,因此,副檢察長先生竭力利用這一心理,然而僅僅依靠常常損害這類案件的那種卑劣無恥的證據(jù),在我國的國事案件中這類案例太多了。這時審判長閣下表示異議(板著臉,仿佛這不是實情),說他不能坐在法官席上忍受這種暗示。
接著,斯特賴弗先生訊問了他的幾個證人,隨后,克倫徹先生又得注意聽總檢察長先生發(fā)言,他把剛才斯特賴弗先生穿在陪審團身上那套衣服,整個翻了過來,里子朝外;證明巴薩和克萊甚至比他對他們的看法要好一百倍,罪犯要壞一百倍。最后,審判長閣下親自出馬,他把那套衣服一會翻過來,一會又翻過去,總之,決心要把那套衣服修改為適于罪犯穿的尸衣。
這時,陪審團轉(zhuǎn)過身去進行研究,那些大蒼蠅又開始擁動。
這么久一直望著天花板的卡頓先生,甚至在這樣激動的時候,也沒有挪動一下,也沒有改變姿態(tài)。他那位知識淵博的朋友斯特賴弗先生,一邊收拾他面前的文件,一邊悄悄跟坐在他身旁的人說什么,不時焦急地看看陪審團;看客們都或多或少挪動了一下,又一群一伙聚在一起;連審判長閣下本人,也站起來,在講臺上慢慢來回踱著,看客們的心里不免懷疑他的心情很不安寧;只有這個人,靠在椅上,他那件破舊的長袍脫了一半,那頂不整潔的假發(fā),就像揭下之后又碰巧落在他頭上那樣戴著,兩手插在口袋里,兩眼望著,一整天都那樣望著天花板。他的態(tài)度特別漫不經(jīng)心,這不僅使他顯得不體面,也不大像那罪犯了,本來他們長得的確很像(把他們作對比時,他一時露出的真誠態(tài)度,使他顯得更像),因此,這時已注意他的看客,都互相說道,他們簡直不該認為這兩個人長得很像。克倫徹先生向他身邊的人談了他的看法,又補充一句:“我敢拿半個幾尼打賭,他肯定找不到律師工作干了。他不像能找到工作的那種人,是不是?”
這位卡頓先生看來雖然漫不經(jīng)心,但場上有些細節(jié),他還是看在眼里;因為,這時馬內(nèi)特小姐的頭倒在她父親的懷里,是他第一個發(fā)現(xiàn),還聽得見他說:“法警!去照顧那位小姐。幫那位紳士扶她出去。你沒看到她要倒了嗎?”
在扶她出去的時候,大家都很可憐她,也很同情她父親。剛才使他想起坐牢的日子,他顯然感到非常痛苦。他在接受詢問時,已經(jīng)顯出強烈的內(nèi)心激動,此后,那使他顯得蒼老的沉思的愁容,便像烏云似的籠罩著他。他出去之后,陪審團轉(zhuǎn)過身來,停了一會才通過他們的主席發(fā)言。
他們未取得一致意見,希望退庭。審判長閣下(也許仍念念不忘喬治·華盛頓)對此頗感意外,但指示他們應(yīng)當(dāng)在監(jiān)護下退庭,接著,自己也退下。審判拖了一整天,這時法庭上已點上燈。傳說陪審團要過一陣才出庭。看客們也漸漸散了,各自去吃點東西,罪犯已在被告席后邊坐下。
洛里先生,剛才跟著那位小姐和她父親走出去,這時又露面,招呼杰里過去:杰里并不費事就走到他跟前,顯得勁頭不那么大了。
“杰里,要是你想吃點東西,就去吧。可是要呆在附近,陪審團進來的時候準能聽見的地方。要跟著他們趕到,不得延誤,因為我要派你把陪審團的裁決送回銀行。你是我所知道的跑得最快的信差,你趕到圣殿門比我早得多。”
杰里的腦門剛夠用指關(guān)節(jié)敲,于是他敲敲腦門,對給他的這一信息和一先令表示感謝。這時,卡頓先生走過來,碰碰洛里先生的胳膊。
“那位小姐怎么樣?”
“她很痛苦;但她的父親在安慰她,她在法庭外面覺得好些了。”
“由我來把這情況告訴罪犯吧。你知道,一個像你那樣受人尊敬的銀行的紳士,讓人看見你公然跟他說話,不合適。”
洛里先生臉紅了,好像意識到他心里爭辯過這個問題,卡頓先生向法欄外側(cè)走去。出法庭的過道就在那個方向,杰里跟著他,一邊留神看著,聽著,頭發(fā)像鐵刺似的扎煞著。
“達奈先生!”
罪犯馬上迎上去。
“你當(dāng)然急于想知道那個證人,馬內(nèi)特小姐的情況。她就會好的。你看到了她極度焦慮不安的情形。”
“這都怪我,深感抱歉。能代為向她轉(zhuǎn)達這點歉意,并表示衷心感謝嗎?”
“是的,可以。只要你要求,我會照辦。”
卡頓先生那樣滿不在乎的樣子,簡直可以說是傲慢了。他把胳膊肘懶洋洋地靠在法欄上,半對著罪犯站著。
“求你啦。請接受我真誠的感謝。”
“達奈先生,”卡頓仍半對著他,說道,“你期待什么結(jié)果?”
“最壞的結(jié)果。”
“最明智的估計,可能性也最大。不過,我認為陪審團退庭于你有利。”
既然不準在出法庭的過道上逗留,杰里不能再聽下去,只好離開他們——在外貌上那么相像,在舉止上又各不相同——讓他們頂上的鏡子照映著他們倆挨著站在那兒。
在擠滿了小偷、流氓的樓下過道里,即使人們吃羊肉餡餅,喝啤酒排遣,也好不容易才挨過了一個半小時。那位嗓子沙啞的信差在那樣吃喝之后,不大舒服地坐在一張條凳上,正打盹時,只聽見一陣嘈雜聲,接著一股人的急流涌上到法庭的樓梯,把他也卷了進去。
“杰里!杰里!”當(dāng)他走到那兒時,洛里先生已在門旁叫了。
“這兒,先生!趕回來就跟打仗一樣。我在這兒,先生!”
洛里隔著人群遞給他一張條子。“快!接到紙條了嗎?”
“是的,先生。”
那紙條上草草寫著這幾個字:“宣判無罪。”
“如果你又讓我送‘起死回生’的信,”杰里轉(zhuǎn)過身,喃喃道,“這回,我該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走出老貝利,才有可能說別的話,甚至想別的事;因為,人群拼命往外擁,差點把他抬了起來,接著一陣陣嗡嗡聲響到街上,仿佛那些未能如愿的藍蒼蠅一哄而散,去尋找別的腐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