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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酉陽雜俎》是中、晚唐之際出現(xiàn)的一部雜俎體筆記小說。現(xiàn)在的小說史家,一般是以“筆記小說”和“野史小說”對言,認為二者既是對漢魏六朝“古小說”(志怪小說、志人小說)的直接繼承和發(fā)展,又是對唐以下筆記體作品的概括與區(qū)分。二者的分野在于:“筆記小說偏重于記敘故事,具文學(xué)色彩;野史筆記偏重于記載史料,具史學(xué)色彩。”(石昌渝《中國小說源流論》)這里還使用了“雜俎體”這一概念,并非完全因為原本書名如此,更因為《酉陽雜俎》一書確實文備小說諸體,不僅包括本色當(dāng)行的志怪、傳奇,也包括雜事、瑣語,乃至于考證與議論,似這般熔諸體為一爐的書,也只有“雜俎”的稱呼才可以當(dāng)之。至于作者在序言中徑稱自己的書為“志怪小說之書”,而清修《四庫全書》又把它著錄在子部小說家類瑣語之屬,這不過反映了不同的時代對小說文體的不同認識,或者說是在認識《酉陽雜俎》一書的主體方面略有差異而已,其實和我們現(xiàn)在的說法并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

《酉陽雜俎》的作者段成式(803? —863),字柯古,臨淄鄒平(今屬山東)人。他是名父之子,其父段文昌曾任唐穆宗朝宰相。說起來段家也算是唐朝的開國元勛,成式五世祖段志玄曾以千人跟隨李淵征戰(zhàn),累遷鎮(zhèn)軍大將軍,被封為褒國公。但后來家道一度中落,至段文昌始得復(fù)振。文昌于穆宗時拜相,文宗時為御史大夫,封鄒平郡公,太和九年(835)正月卒于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任所(今四川成都)。段成式的前半生未見登第釋褐之事,大抵隨其父宦旅居各地,主要是往來于京蜀之間。

段成式的生年,史無明文。今存《送僧》詩有云:“形神不滅論初成,愛馬乘閑入帝京。四十三年虛過了,方知僧里有唐生。”(《全唐詩》卷五八四)據(jù)考,此詩當(dāng)作于會昌六年(846)武宗死后。上年武宗毀佛,宣宗于六年三月即位,反其道而行之,敕令恢復(fù)寺院,故成式感嘆“方知僧里有唐生”。詩中明言“四十三年虛過了”,雖屬用典(見《史記·蔡澤傳》),亦可能實指其年。由此上溯四十四年,則為德宗貞元十九年(803),這大約就是段成式的生年。此時其父正在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韋皋幕中做校書郎,今之四川成都也就成了段成式的出生之地。

唐憲宗元和二年(807),段文昌得到宰相李吉甫的援手,擢登封尉、集賢校理,再遷左補闕,其家遂遷居長安(今陜西西安)。此時段成式剛滿五歲,第一次隨父來到京城。至穆宗長慶元年(821),其父為相一年即請退,乃以同平章事充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十九歲的段成式亦偕往成都,這當(dāng)是他第二次入蜀。三年后的冬天,其父又被召為刑部尚書,段成式隨之再次進京。文宗太和元年(827),其父以御史大夫出為淮南節(jié)度使,段成式也便離開京城,先是到浙西觀察使李德裕幕府(治潤州,今江蘇鎮(zhèn)江)任記室,很快又轉(zhuǎn)赴其父所在的揚州(今屬江蘇)任所。太和四年(830),其父自淮南移鎮(zhèn)荊門,段成式也來到荊州(今屬湖北)。當(dāng)年段成式的祖父段諤曾在枝江、江陵一帶做地方官,死后即葬于荊州,其父段文昌就是生長在荊州,所以荊州對于段成式來說等于是祖籍。他在荊州生活了三年,太和六年(832)冬其父自荊南節(jié)度使改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他又隨之第三次入蜀。九年三月,其父卒于成都任上,年六十三。這一年歲末或翌年年初,段成式返回長安,《酉陽雜俎·前集》卷十九“開成元年(836)春,成式修行里私第”云云即記此事。這已經(jīng)是他第三次進京,此后似有一段較長時間的居留。其間于開成初以父蔭入官,授秘書省校書郎。開成五年(840)時,以秘書省著作郎充集賢殿修撰(見《金石萃編》卷一〇八《寂照和上碑》題署)。后在會昌三年(843)曾與張善繼等人“連職仙署”。又三年,“職于京洛”(見《酉陽雜俎·續(xù)集》卷五《寺塔記》小序)。

宣宗大中元年(847),段成式出京“刺安成”,也就是《舊唐書》本傳所說的“為吉州刺史”。吉州治廬陵,即今江西吉安。七年,歸京。在外凡六年。九年(855),又出為處州(今浙江麗水)刺史。任滿時,坐累解印,乃寓居襄陽(今湖北襄樊)。當(dāng)時在襄陽擔(dān)任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的徐商,召段成式為幕府從事,這使得段成式有機會與麇集襄陽的溫庭筠、溫庭皓、余知古、韋蟾、周繇等人往來唱和,詩酒自娛。但時間不長,段成式又于懿宗咸通元年(860)被起用為江州刺史。江州治所在今江西九江。三年以后,入朝任太常少卿。咸通四年(863)六月卒官(《太平廣記》卷三五一引《南楚新聞》),年約六十一歲。從上述履歷可以看到,段成式一生奔波無定止,足跡遍及今四川、陜西、浙江、河南、江西、湖北等地,說他是一個見多識廣、閱歷豐富的人應(yīng)非虛譽。

《舊唐書》卷一六七、《新唐書》卷八九《段文昌傳》均附有段成式傳記,但少則幾十字,多亦不足百字,記事簡略,語焉不詳,從中根本無法窺見段成式其人的性格及才情。好在唐、宋人筆記中載有十?dāng)?shù)條段成式逸事,其中雖然有虛飾夸誕之處,但也足以讓我們領(lǐng)略到段公的風(fēng)采。下面不妨略舉數(shù)例,以呈現(xiàn)段成式其人的幾個側(cè)面形象。

一、少好馳獵,狂放不羈。《太平廣記》卷一九七引《玉堂閑話》云:

 

成式多禽荒,其父文昌嘗患之。復(fù)以年長,不加面斥其過,而請從事言之。幕客遂同詣學(xué)院,具述丞相之旨,亦唯唯遜謝而已。翌日,復(fù)獵于郊原,鷹犬倍多。既而諸從事各送兔一雙,其書中征引典故,無一事重迭者。從事輩愕然,多其曉其故實,于是齊詣文昌,各以書示之,文昌方知其子藝文該贍。山簡云:“吾年四十,不為家所知。”頗亦類此。

 

又《清異錄》卷下云:

 

段成式馳獵饑甚,叩村家主人。老姥出彘臛,五味不具。成式食之,有馀五鼎,曰:“老姥初不加意,而殊美如此。”常令庖人具此品,因呼“無心炙”。

 

二、研精苦學(xué),博聞多識。《舊唐書·段成式傳》說:“以蔭入官,為秘書省校書郎。研精苦學(xué),秘閣書籍,披閱皆遍。”這是開成初年的事,當(dāng)時成式大約三十四五歲。實際上在此之前,如前引《玉堂閑話》所說饋兔隸事無一重出事,已足以說明成式之博學(xué)。《舊唐書》本傳還說:“解印,寓居襄陽,以閑放自適。家多書史,用以自娛,尤深于佛書。”這是大中末年的事,成式已近甲子之年,仍然好學(xué)不倦。段成式的博聞多識,在當(dāng)時是很出名的,眾口相傳,甚至搞得神乎其神。如《太平廣記》卷一九七引《南楚新聞》云:

 

唐段成式詞學(xué)博聞,精通三教,復(fù)強記,每披閱文字,雖千萬言,一覽略無遺漏。嘗于私第鑿一池,工人于土下獲鐵一片,怪其異質(zhì),遂持來獻。成式命尺,周而量之,笑而不言。乃靜一室,懸鐵其室中之北壁。已而泥戶,但開一牖,方才數(shù)寸,亦緘之。時與近親辟牖窺之,則有金書兩字,以報十二時也。其博識如此。

 

又《云溪友議》卷上云:

 

故太尉李德裕鎮(zhèn)渚宮,嘗謂賓侶曰:“余偶欲遙賦《巫山神女》一詩,下句云:‘自從一夢高唐后,可是無人勝楚王。’晝夢宵征巫山,似欲降者,如何?”段記室成式曰:“屈平流放湘、沅,椒蘭友而不爭,卒葬江魚之腹,為曠代之悲。宋玉則招屈之魂,明君之失,恐禍及身,遂假高唐之楚以惑襄王,非真夢也。我公作神女之詩,思神女之會,唯慮成夢,亦恐非真。”李公退慚其文,不編集于其卷也。

 

此條是否真為李德裕事,史家尚有疑議,可不作定論,但段成式之評屈、宋,得其妙諦,即令博學(xué)如李德裕者,也不免“退慚其文”,則是理之必然。

三、為政有善聲。《新唐書》卷四一《地理志》處州麗水縣云:

 

東十里有惡溪,多水怪,宣宗時刺史段成式有善政,水怪潛去,民謂之好溪。

 

“水怪”的說法有些玄,不過段成式于大中十年(856)秋在處州所作的《好道廟記》曾寫道:

 

予大中九年到郡,越月方謁。至十年夏旱,懸祭沉祀。毒泉亹石,初無一應(yīng),始齋沐詣神,以誠附篿,一擲而吉。其日遠峰殷雷,犯電焮云。半夜連震,大雨如瀑。

 

這是說他帶頭祈雨,以緩解旱情。如果剝?nèi)ゴ耸碌拿孕磐鈿ぃ蛘呔涂梢哉f段成式在處州任上是關(guān)心民情的。這一點在《酉陽雜俎》的諸多故事中也有所反映,如前集卷十四《諾皋記上》云:

 

賈相公耽在滑州,境內(nèi)大旱,秋稼盡損。賈召大將二人,謂曰:“今歲荒旱,煩君二人救三軍百姓也。”皆言:“茍利軍州,死不足辭。”賈笑曰:“君可辱為健步,乙日,當(dāng)有兩騎,衣慘緋,所乘馬蕃步鬣長,經(jīng)市出城,君等蹤之,識其所滅處,則吾事諧矣。”二將乃裹糧、衣皂衣尋之。一如賈言,自市至野,二百馀里,映大冢而滅,遂壘石標(biāo)表志焉。經(jīng)信而返。賈大喜,令軍健數(shù)百人,具畚鍤,與二將偕往其所。因發(fā)冢,獲陳粟數(shù)十萬斛,人竟不之測。

 

四、長于文學(xué),尤精駢文。段成式寓居襄陽時,與溫庭筠等人詩酒唱和,頗多風(fēng)流。他們的唱和之作,后來由段成式結(jié)為一集,《新唐書·藝文志》著錄《漢上題襟集》十卷即此也。這本唱和集早已散佚,段成式、溫庭筠等詩作(見《全唐詩》卷五七五至五八四)今或有其逸篇,但已遠非原書面貌。唯此書當(dāng)日流行時,被認為“大抵多閨闥中情昵之事”(《古今事文類聚別集》卷二六),未嘗獲得佳評。《唐詩紀事》卷五七記有段、溫等人光風(fēng)亭聯(lián)唱一事云:

 

光風(fēng)亭夜宴,妓有醉毆者,溫飛卿曰:“若狀此,便可以‘疻面’對‘捽胡’。”成式乃曰:“捽胡云彩落,疻面月痕肖。”又曰:“擲履仙鳧起,撦衣蝴蝶飄。羞中含薄怒,顰里帶馀嬌。醒后猶攘腕,歸時更折腰。狂夫自纓絕,眉勢倩誰描。”韋蟾云:“爭揮鉤弋手,競聳踏搖身。傷頰詎關(guān)舞,捧心非效顰。”飛卿云:“吳國初成陣,王家欲解圍。拂巾雙雉叫,飄瓦兩鴛飛。”

 

這件事盡管表現(xiàn)出段成式詩思敏捷,然而不過掉書袋而已,諸人所詠實屬無聊,僅此一斑,我們也許可以推見《漢上題襟集》的全貌。

《舊唐書·李商隱傳》說:“商隱能為古文,不喜偶對。從事令狐楚幕,楚能章奏,遂以其道授商隱,自是始為今體章奏。博學(xué)強記,下筆不能自休,尤善為誄奠之辭。與太原溫庭筠、南郡段成式齊名,時號‘三十六’。文思清麗,庭筠過之。”《新唐書·李商隱傳》也說:“商隱儷偶長短,而繁縟過之。時溫庭筠、段成式俱用是相夸,號‘三十六體’。”按,李商隱、溫庭筠、段成式三人都排行十六,故合稱其儷偶文風(fēng)為“三十六體”。今天看來,三人中李商隱文學(xué)成就最高,溫不及李,段又不及溫。清袁嘉穀《臥雪詩話》評論說:

 

段酉陽與溫、李并稱“三十六體”,非唯不及李,亦不及溫。僻典澀體,至不可解,與所著《酉陽雜俎》類書相似。其奇麗似長吉(李賀),實非長吉。其沉厚似昌黎(韓愈),實非昌黎。其纖密似武功(姚合),實非武功。當(dāng)為唐詩別派,后人亦鮮效之者。

 

袁嘉穀的批評極為中肯,堪稱“三十六體”的蓋棺定論。然而話說回來,段成式作詩固以“僻典澀體”,遜于李、溫,而所撰駢文卻應(yīng)推為一時作手。宋初姚鉉纂《唐文粹》,于《送窮文》一篇棄韓愈作而選段成式作,以至于宋張淏在《云谷雜記》中為韓愈大鳴不平,稱:“韓退之、段成式皆有《送窮文》,退之之作固不下成式,姚鉉編《唐文粹》錄成式而不取退之。《平淮西碑》亦只載成式父文昌所作。鉉自謂所編掇菁擷華,得唐人文章之精粹,舉此一端,則得謂唐文之精粹,可乎?”殊不知宋初仍重駢文,長于駢儷的段氏父子自不能不入選也。

五、該悉內(nèi)典,愛好小說。《酉陽雜俎·續(xù)集》卷六《寺塔記下》“事征”條說:“諸上人以予該悉內(nèi)典,請予獨征。”連寺院中的高僧都佩服他對佛典的精熟,這足以證明段成式的佛學(xué)造詣甚高。如果有人懷疑段成式有自吹自擂之嫌,那么讀了宋黃伯思的下面這段話就應(yīng)該釋然,黃在《東觀馀論》中說:

 

段柯古博綜墳素,著書倬越可喜。嘗與張希復(fù)輩游上都諸寺,麗事為令,以段該悉內(nèi)典,請其獨征,皆事新對切。今觀《靖居碑》,亦晝上人以其博涉三學(xué),故諉錄寺贊也。文傷太擁釀,要為不凡。雖奇澀不至若樊紹述(樊宗師)《絳碑》之甚,然亦軋軋難句矣。碑大中中作,而左金吾長史顏稷所書,殊有楷法。唐中葉以后,書道下衰之際,固弗多得云。(卷下《跋段柯古靖居寺碑后》)

 

南唐劉崇遠《金華子》卷上亦載一事,也能考察段成式的腹笥何如:

 

段郎中成式,博學(xué)精敏,文章冠于一時。著書甚眾,《酉陽雜俎》最傳于世。牧廬陵日,嘗游山寺,讀一碑文,不識其間兩字,謂賓客曰:“此碑無用于世矣,成式讀之不過,更何用乎?”客有以此兩字遍咨字學(xué)之眾,實無有識者,方驗郎中之奧古絕倫焉。

 

自漢魏以來,中國的志怪小說創(chuàng)作便與內(nèi)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段成式該悉內(nèi)典,這與他愛好志怪小說或者是一種互動的關(guān)系。不過他雖說該悉內(nèi)典,卻并不癡信鬼神,這一點他曾多次提及。例如,他在《好道廟記》(見《全唐文》卷七八七)中說:

予學(xué)儒外,游心釋老,每遠神訂鬼,初無所信,常希命不付于管輅,性不勞于郭璞。至于夷堅異說,陰陽怪書,一覽輒棄。自臨此郡(按指處州),郡人尚鬼,病不呼醫(yī),或拜墦間,火焚楮鏹。故病患率以釣為名,有天釣、樹釣、檐釣,所治曰吹曰方,其病多已。予曉之不回,抑知元規(guī)忘解牛,太真因毀犀,悉能為禍,前史所著。以好道州人所向,不得不為百姓降志枉尺,非矯舉以媚神也。

 

“非矯舉以媚神”,這是段成式的基本立場。這一立場在《酉陽雜俎》的總序和《諾皋記》的小序中也有明確的表述。前者說:“夫《易》象‘一車’之言,近于怪也。詩人南淇之奧,近乎戲也。固服縫掖者,肆筆之馀,及怪及戲,無侵于儒。無若《詩》《書》之味大羹,史為折俎,子為醯醢也。炙鸮羞鱉,豈容下箸乎?固役而不恥者,抑志怪小說之書也。”后者對上述意見又有新的申發(fā),他說:

 

夫度朔司刑,可以知其情狀;葆登掌祀,將以著于感通。有生盡幻,游魂為變。乃圣人定璇璣之式,立巫祝之官,考乎十之祥,正乎九黎之亂。當(dāng)有道之日,鬼不傷人;在觀德之時,神無乏主。若列生言灶下之駒掇,莊生言戶內(nèi)之雷霆,楚莊爭隨兕而禍移,齊桓睹委蛇而病愈,征祥變化,無日無之,在乎不傷人,不乏主而已。成式因覽歷代怪書,偶疏所記,題曰《諾皋記》。街談鄙俚,與言風(fēng)波,不足以辨九鼎之象,廣七車之對,然游息之暇,足為鼓吹耳。

可見段成式喜談志怪,卻無意于鬼神、釋道,他只是認為征祥變化乃屬自然現(xiàn)象,即使形諸筆端,亦不過是一種游息鼓吹,可作為生活正味的調(diào)料,并無傷于大雅。

從以上敘述中,我們知道了段成式是一個閱歷豐富、知識淵博、精通佛學(xué)、愛好志怪的人,而這一切正為他編撰《酉陽雜俎》一書準(zhǔn)備了充足的條件。

有了條件也還要有動因才能進入寫作狀態(tài),段成式的寫作動因沒有直接的文字交代,我們只能去分析,那么除了前面所引序言中講到的他對“及怪及戲”持欣賞態(tài)度而外,還可以從另外一條旁證材料來推斷。段成式寓居襄陽時與溫庭筠過從甚密,溫庭筠在他的直接影響下也開始撰寫志怪小說,后來結(jié)集為《乾子》三卷。“”同“饌”,與“雜俎”一樣都是食味,溫庭筠以食味喻其書亦本于段成式。《乾子》原有序,《郡齋讀書志》(衢本)卷一三稱:“序謂語怪以悅賓,無異饌味之適口,故以《乾》命篇。”《直齋書錄解題》卷一一也說:“序言不爵不觥,非炰非炙,能悅諸心,聊甘眾口,庶乎《乾》之義。”溫書命名尚且與《酉陽雜俎》出于一轍,那么序中所說一定也是撿拾段成式之牙慧。由此不難斷言,所謂“語怪以悅賓”,也應(yīng)是《酉陽雜俎》總體上的一個編纂動因。

當(dāng)然,因為《酉陽雜俎》形同類書,各部分可以獨自成篇,所以我認為這些不同的部分亦非作于一時,因而它們各自又應(yīng)有自己獨立的寫作動因。譬如《諾皋記》部分,應(yīng)該起因于“覽歷代怪書”以后的一種感情沖動;《廣動植》部分,應(yīng)該起因于彌補經(jīng)史未列草木禽魚之缺憾的愿望;《寺塔記》部分,應(yīng)該起因于對亡友和舊游的懷念;《〈金剛經(jīng)〉鳩異》部分,則應(yīng)該起因于受命講解《金剛經(jīng)靈驗記》。如此等等,可以說皆有具體而微的直接誘因。

與寫作動因相關(guān)聯(lián)的是寫作的時間,既然各部分作于不同的時期,那么合為《酉陽雜俎》一書后又是何時問世的呢?因為史料匱乏,這一問題尚未見有人給出確切答案。唯有程毅中先生在《唐代小說史話》中指出:“續(xù)集卷五《寺塔記》的前言講到自己‘大中七年歸京’,可以知道續(xù)集寫作于大中七年(853)之后。”其實這也只是《寺塔記》上、下兩卷如此,是否可以判斷續(xù)集其他部分同樣作于大中七年以后則未必。不過就溫庭筠東施效顰結(jié)撰《乾子》而言,推測《酉陽雜俎》(包括前集、續(xù)集)的最后結(jié)集期限應(yīng)不晚于大中十三年(859)。魯莽點說,也許段成式就是在閑居襄陽這一年把陸續(xù)寫成的各個部分匯編為《酉陽雜俎》一書。溫庭筠是此事的目擊者,故而產(chǎn)生了撰寫《乾子》的興趣。

《酉陽雜俎》的命名頗有新意,歷代競相為說,耐人尋味。“酉陽”二字的出處,有人說是取自梁元帝(初封湘東王)蕭繹賦中所說“訪酉陽之逸典”。梁元帝喜聚書,“逸典”就是秘書。“酉陽”指酉山,劉宋盛弘之《荊州記》云:“小酉山上石穴中有書千卷,相傳秦人于此而學(xué),因留之。”(《太平御覽》卷四九引)至于“雜俎”二字,俎是宴會時用來盛菜肴的幾案,雜俎即是把各種菜肴雜陳在餐桌上,諸般品味全都有。段成式在自序中曾說過:“《詩》《書》之味大羹(祭祀用的肉汁),史為折俎(折解盛于禮器中祭祀牲體),子為醯(xī,醋)醢(h?i,肉醬)也。炙鸮(xiāo,貓頭鷹)羞(饈)鱉,豈容下箸乎?固役而不恥者,抑志怪小說之書也”。顯然,他認為自己的書雖然不是“大羹”,但也不失為百味,且有異乎流俗之處,故以《酉陽雜俎》名之,令讀者含咀不盡也。

據(jù)段成式自序,《酉陽雜俎》“凡三十篇,為二十卷”。今本前集二十卷,子目有《忠志》、《禮異》、《天咫》、《玉格》、《壺史》《貝編》、《境異》、《喜兆》、《禍兆》、《物革》、《詭習(xí)》、《怪術(shù)》、《藝絕》、《器奇》、《樂》、《酒食》、《醫(yī)》、《黥》、《雷》、《夢》、《事感》、《盜俠》、《物異》、《廣知》、《語資》、《冥跡》、《尸穸》、《諾皋記》(上、下)、《廣動植》(一、二、三、四)、《肉攫部》,恰好三十篇,可證自序乃為前集而作。兩《唐書》本傳不言卷數(shù),泛稱“數(shù)十篇”。《玉海》卷五五引《中興書目》稱“《酉陽雜俎》二十卷,唐太常少卿段成式撰。志聞見譎怪,凡三十二類(按,此說疑有訛誤)”,又,“段成式《續(xù)雜俎》十卷,錄異事續(xù)之”。《郡齋讀書志》(衢本)《直齋書錄解題》皆著錄為正集二十卷、續(xù)集十卷。由此可證,今天通行的前集二十卷、續(xù)集十卷的格局,自宋以來已然如此。

商務(wù)印書館輯印的《四部叢刊》初編收有《唐段少卿酉陽雜俎二十卷續(xù)集十卷》,為明萬歷三十六年(1608)李云鵠刻本。李刻本錄有宋人序跋三篇,按時間順序應(yīng)為宋嘉定七年(1214)周登后序(在《前集》卷末)、宋嘉定十六年(1223)鄧復(fù)序和淳祐十年(1250)佚名序。這說明《酉陽雜俎》的最早刻本出現(xiàn)在嘉定七年,只有二十卷,無《續(xù)集》,至嘉定十六年才有了陳某所刻正續(xù)三十卷本,其《續(xù)集》底本乃鄧復(fù)家藏本(詳情見鄧序中)。后來又有彭奎實重刻三十卷本,淳祐十年佚名序即記其事。上述三個宋本今皆不存,目前傳世的三十卷本的較早刻本,當(dāng)屬明萬歷十六年(1588)趙琦美校、萬歷三十六年(1608)李云鵠刻本。此外,又有明末毛晉汲古閣刻本《,續(xù)集》刻成于崇禎六年(1633),正續(xù)皆編入《津逮秘書》。清修《四庫全書》所用的底本號稱內(nèi)府藏本,實則全同毛本。他如《學(xué)津討原》本,篇目與趙、毛本同而文字有異。在刻本外還有一個抄本值得注意,那就是《皕宋樓藏書志》所載勞權(quán)校本,此本原為明張丑(米庵)收藏,張于泰昌元年(1620)跋其書,稱之為宋人寫本,勞權(quán)則以為“乃從宋刻傳抄爾”(見勞權(quán)跋)。此本今藏日本靜嘉堂。

一開頭我們就說,《酉陽雜俎》是一部雜俎體的小說。“雜俎”作為界定筆記小說體裁的術(shù)語,是指以志怪為主,內(nèi)容駁雜,分類編次的小說。這種體裁起源于西晉張華的《博物志》,至《酉陽雜俎》形成典型,當(dāng)時還有《乾子》《義山雜纂》為其羽翼,宋以后則蔚成流派,多有匯集異聞、雜事、考證于一編者。

《酉陽雜俎》的內(nèi)容之雜,從篇目上也能看到,如記道書的名為《壺史》,抄佛典的名為《貝編》,述喪葬的名為《尸穸》,志怪異的名為《諾皋記》,其馀如《忠志》記唐朝君王遺事,《禮異》記漢魏六朝禮儀,《天咫》記天象神話,《玉格》記神仙家言,《物革》記事物幻化,《藝絕》記民間伎藝,《酒食》記古今飲食,《醫(yī)》記醫(yī)藥傳聞,《夢》記占卜之事,《盜俠》記劍俠異情,《語資》記名人逸事,《冥跡》記鬼魂轉(zhuǎn)世,《廣動植》記動物、植物,《肉攫部》記訓(xùn)鷹諸事,《貶誤》記文字正誤,《寺塔記》記長安梵宇,《〈金剛經(jīng)〉鳩異》記佛經(jīng)應(yīng)驗等,可謂人間、仙界、佛國、冥府無所不有,天文、地理、方物、礦產(chǎn)無所不包。若論其構(gòu)思和筆法,則紀實、虛擬、轉(zhuǎn)引、考證諸般并用,各得其宜。

清代大學(xué)者紀昀主撰的《四庫全書總目》,對《酉陽雜俎》有一個總的評價,曰:“自唐以來,推為小說之翹楚,莫或廢也。”這個評語廣為人們引用,至今小說史家仍視為不刊之論。然則“翹楚”之譽,究竟有哪些具體含義呢?小說史家好像也還沒有全面的結(jié)論。茲不揣谫陋,試根據(jù)歷代批評意見大致歸納如下:

一、志怪奇之又奇。《四庫提要》說:“其書多詭怪不經(jīng)之談,荒渺無稽之物,而遺文秘籍,亦往往錯出其中。故論者雖病其浮夸,而不能不相征引。”《提要》是把《酉陽雜俎》作為志怪小說看待的,故以為雖嫌浮夸而不能或缺。事實上早在宋代,《直齋書錄解題》即謂“所記故多譎怪”,也是以志怪為其書之主體。至明胡應(yīng)麟,則在比較歷代志怪書以后作結(jié)語說:“志怪之書,自《神異》《洞冥》下,亡慮數(shù)十百家,而獨段氏《酉陽雜俎》最為迥出。其事實譎宕亡根,馳騁于六合九幽之外,文亦健急瑰邁稱之。其視諸志怪小說,允謂奇之又奇也。”(《少室山房類稿》卷八三《增校酉陽雜俎序》)胡氏號稱博學(xué),尤精考據(jù)、辨?zhèn)危绱丝粗亍队详栯s俎》,恐非泛泛之言。

二、傳奇空靈而幽渺。段成式生于傳奇鼎盛的中唐時期,耳濡目染,對傳奇自然爛熟于心。《酉陽雜俎》中的長篇,如《諾皋記》《支諾皋》諸條,亦即傳奇體也。故明顧元慶《博異志跋》云:“唐人小史中,多造奇艷事為傳志,自是一代才情,非后世可及。然怪深幽渺,無如《諾皋》《博異》二種,此其厥體中韓昌黎、李長吉也。”(《顧氏文房小說》)清譚獻則說:“《諾皋》《支諾皋》無深言棘語,說部中綿麗者與?”(《復(fù)堂日記》卷四)民國初年,王文濡輯《說庫》,于《諾皋記》也說:“唐人小說頗多幽渺怪異,是編尤覺離奇。理想之空靈,才情之恣肆,堪與《博異志》并傳。”看來上述論者對于段成式的才情,無不欽佩有加。

三、標(biāo)紀唐事足補史缺。唐朝的國史《舊唐書》修撰于五代時期,其時戰(zhàn)亂不已,史料多有不足。北宋歐陽修、宋祁撰修《新唐書》,其中列傳部分增修了許多《舊唐書》所沒有的傳記,這些傳記的資料有些便取自唐人小說,當(dāng)然也包括《酉陽雜俎》在內(nèi)。南宋嘉定七年(1214),周登為前集作后序已指明此點,他說:“其載唐事,修史者或取之。”明萬歷三十六年(1608)李云鵠為《酉陽雜俎》作序,也確信:“爾其標(biāo)紀唐事,足補子京(宋祁)、永叔(歐陽修)之遺。”

四、獨創(chuàng)體制,流為別派。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十篇《唐之傳奇集及雜俎》說:“(《酉陽雜俎》)或錄秘書,或敘異事,仙佛人鬼以至動植,彌不畢載,以類相聚,有如類書,雖源或出于張華《博物志》,而在唐時,則猶之獨創(chuàng)之作矣。”這種雜俎體小說形式,當(dāng)時便有李商隱的《義山雜纂》、溫庭筠的《乾子》效尤,延及宋代以后,如宋陶穀《清異錄》、李石《續(xù)博物志》,明都穆《談纂》、梅鼎祚《青泥蓮花記》,清余懷《板橋雜記》、俞蛟《夢廠雜著》等,激流揚波,源遠流長。

除了以上四點,如果我們從科學(xué)家的視角來判斷,那么《酉陽雜俎》一書中所記載的動物、植物、天象、礦物、醫(yī)藥、建筑,以及域外地理、民俗聞見,無不屬于珍稀、寶貴的獨家資料。難怪海外漢學(xué)家,如科技史家英國的李約瑟,史學(xué)家美國的勞費爾、謝弗等人,在其所著《中國科學(xué)技術(shù)史》《中國伊朗編》《唐代的外來文明》中,常常要引據(jù)《酉陽雜俎》,這無疑驗證了《酉陽雜俎》一書的自然科學(xué)史方面的重要價值。南宋時,鄧復(fù)面對《酉陽雜俎》曾經(jīng)感慨:“今考其論撰,蓋有書生終身之所不能及者,信乎其為博矣!”即使是今天,又有幾人能仰知天文、俯察地理,通曉人世萬事呢?

對于《酉陽雜俎》一書的內(nèi)容和價值作介紹和判斷,我們在這里只能粗略言之。因為這本書注評的條目已占全書的半數(shù),而各條都有評析,已經(jīng)盡其所言,這里不煩詞費。讀者如欲知何者為志怪名篇,何者為科技史料,何者剿襲他書,何者出于自撰,不妨耐心披覽,自會有得。當(dāng)年晉簡文帝(司馬昱)游華林園,對左右說:“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世說新語·言語篇》)意思是說,令人神意相得的情景不必在遠處,只要置身于幽邃的林木溪水間,便會產(chǎn)生當(dāng)初莊子游戲于濠水之上,垂釣于濮水之間的暢怡情懷。但愿這個注評本能成為我們眼前的“翳然林水”,能帶給讀者諸公些許的會心之處。

最后,關(guān)于這本書的注釋、評析原則,還需簡要說明幾點:(1)前集、續(xù)集各類均選有條目,雖然多寡不一,但應(yīng)不會失去該卷的重點。不過所選愈多,內(nèi)容愈雜,無形中增加了評析的難度。(2)注釋力求簡潔,一般不引書證。注釋重點在于傳記、年號、典故、名物、地理,間亦疏解語詞,這是為了準(zhǔn)確理解句意,免生歧見。(3)評析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力求言之有物,言之有據(jù)。至于是闡發(fā)思想、考釋本事,還是分析藝術(shù)手法,則視具體條目而定。其中如有迂闊之見,亦無非學(xué)力所限,不敢強作解人,自以為是也。(4)《酉陽雜俎》版本眾多,文字互有短長。經(jīng)過比較,此次注評以明末毛晉《津逮秘書》本為底本,凡有訛誤脫衍處則據(jù)他本校正,事關(guān)緊要者乃于注中加以說明。(5)諸條的編次,悉以底本為準(zhǔn)。

綜上所述,段成式其人是一位博聞強記、富有才情的人,而《酉陽雜俎》一書也是兼有志怪、傳奇的百科全書式的一部奇書。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其書標(biāo)目既詭異,“而抉擇記敘,亦多古艷穎異,足副其目”(《中國小說史略》)。故其人也其書也,皆當(dāng)載之史冊,傳之不朽。作為一介書生,能在千載之下為《酉陽雜俎》作評注,既嘆其浩博,亦悟其精妙,進而探究作者之品性、文筆,實在是人生一大幸事。三百多年前,李云鵠為之作序頗能代表讀者心聲,他說:“至于《天咫》《玉格》《壺史》《貝編》之所賅載,與夫《器》《藝》《酒食》《黥》《盜》之瑣細,《冥跡》《尸穸》《諾皋》之荒唐,《昆蟲》《草》《木》《肉攫》之汗漫,無所不有,無所不異。使讀者忽而頤解,忽而發(fā)沖,忽而目眩神駭,愕眙而不能禁。譬羹藜含糗者,吸之以三危之露;草蔬麥飯者,供之以壽木之華。屠沽飲市門而淋漓狼藉,令人不敢正視;村農(nóng)野老,小小治具而氣韻酸薄,索然神沮。一旦進王膳侯鯖,金齏玉膾,能不滿堂變?nèi)菰眨 崩钍弦徽Z而破的,道出了《酉陽雜俎》的魅力所在,聽起來都令人感到興奮。這個注評本實在不敢有何非分之想,即使能得其千萬分之一,已足慰在下苦心矣。

許逸民

2000年10月初稿,2017年9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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