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言
- 大宋帝國三百年(套裝共七冊)
- 金綱
- 10223字
- 2020-05-12 17:46:15
桂陽監
我不掩飾對趙匡胤的喜愛。
最初讓我理解老趙,與“桂陽監”這個古代職務有關。
桂陽,今屬湖南郴州,歷史上是盛產金屬的地方。西漢以來即在此地設采造業務,鑄銀、鑄銅什么的,管理其事的人稱“金官”。唐代以后,此地設“監”,最高管理者相當于縣令。有材料說“桂陽監”冶煉的金屬數量幾乎占了大宋時期全國總產量的十分之三。這個數據未必可靠,但我知道另一個數據很可靠。《續資治通鑒》說:老趙曾經瀏覽桂陽監上報的生產數據,相當于每年進貢的白銀總數。看后,老趙對宰相說:“山澤之利雖多,頗聞采納不易。”山澤所能產出的礦產資源雖然很多,但我聽說采礦這工作很不容易。然后下詔:“減舊額三分之一,以寬民力。”減掉過去定額的三分之一,以此來寬解當地的民力。
老趙那時候正在省吃儉用,建了一個專門用來應對契丹的特別倉庫,一點點地儲存錢帛,揚言要用這筆錢贖回被石敬瑭割讓出去的中原土地;如果贖買不成,就用這錢招募天下勇士,武力收復燕云十六州。
大約十幾年前,我看到“桂陽監”案例時,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帝制時代可能有很多記錄,是今天的人們難于理解的,或者也可以說,理解那個遙遠的帝制時代,可能需要丟掉一些尋常可見的行為模式。
正在千方百計“攢錢”準備打契丹的老趙,為何會主動減免白銀收入?
他這是在干嗎?
怎么理解他的行為?
我鉆進跟大宋有關的故紙堆里多年,開始檢索與這類疑惑有關的案例。漸漸地,我理解了“趙匡胤時代”。
從老趙出生的五代中期,到老趙駕崩的大宋初期,算起來,50年。這個歷史時期,我稱之為“趙匡胤時代”。
現在,我試圖講述這段往事。
我自以為看清了五代亂世的因果和大宋帝國的由來,看清了趙匡胤建構并推演大宋文明的良苦用心。我把今天能夠看到的有關這些往事的一個個切片,也即“故實”,連綴起來,你也許會跟我一樣,看到“趙匡胤時代”這半個世紀,又如何成就了中國傳統中最珍貴的東西——公道與仁德。
我的書里會說到很多很多亂世惡人。但你看到的邪痞人物、酷毒案例越多,越能明白何謂圣賢之心!
五十年的“故實”,彌漫著暴戾兇妄的血腥之氣,也彰顯著公道仁德的圣賢之心。很多“故實”,讀來回腸蕩氣、天地低昂,令人感慨、唏噓、贊嘆、驚奇……
昔日大宋詩人蘇子美,讀《漢書·張良傳》,讀到刺客攜鐵椎狙擊秦始皇,誤中副車的故實,不禁撫掌道:“可惜啊,沒有擊中!”然后滿飲一大杯老酒。又讀到劉邦表彰張良的故實,不禁拍案道:“君臣互為知音,難得如此啊!”再飲一大杯老酒。史稱“漢書下酒”。
帶著一點性情,去讀我的《趙匡胤時間》,太多的“故實”,比博浪沙刺殺嬴政、漢帝國封賞張良,一點也不遜色,也足可以“下酒”。
神話
我說的是“故實”不是“故事”。
“故實”與“故事”比,意思差不多,卻是比“故事”更靠譜、更有意味的歷史片段,一般都記載于正史或野史之中。它就是一個個歷史現場。
有些“故實”看上去像神話。
譬如,關于趙匡胤出生,體有金色,散發異香,故取乳名“香孩兒”的記錄,就很像一個神話。我在有些時刻,愿意講述這些神話。神話自有一種人類學的來源。當閱讀者進行追問的時候,神話,有了寄托公眾褒貶和民間期待的民俗文化意義。正史、野史和民間傳說,為何愿意講述趙匡胤這類神話?有道是:寧做太平犬,不做亂離人。中唐、五代亂世以來,人心思治。在自由辯論條件下的公民票決、民選共同體首腦等制度都不存在的帝制時代,吾民期待圣君出世,收拾吾土金甌,恢復漢唐治世,解民倒懸——這種期盼向往,很普遍,也很正大。大宋興,天命有歸,吾民于百年亂世中迎來太平,于是,庶民茶余飯后,以或淳樸或恢詭之坊間想象,夸大其事;士大夫筆記寫作,以或搖曳或實錄之墨客文筆,推波助瀾;史官作傳,以或褒揚或貶抑之春秋筆法,取用舊聞,記錄為“英雄傳奇”,于是,歷史記錄文本,有了神話。
趙匡胤的“香孩兒”神話,納入西方史家說法,就是一種“英雄傳奇”。
這類源于神話故實的歷史講述模式,西史常見。
讀格雷戈里的《法蘭克人史》,就會看到書中對都爾教區的主教大加贊頌,也講述了不少“奇跡”,主教大人的“故實”有了“神話”性質,人物也因此(如俗話說的)熠熠生輝。
司馬遷弄《史記》,為何那么多“神話”?
黃帝教化熊虎野獸,淳化鳥獸蟲蛾啦,圣女簡狄見到黑色大鳥掉下一個卵來,取而吞之,懷孕生出殷人先祖啦,另一個圣女姜原見巨人足跡,高興去踩,懷孕生出周人先祖啦,劉邦斬蛇起義,有了大漢王朝啦……諸如此類,這類“神話”,實在是秘藏了一時的人文心理。所以司馬遷不去刪除它,就像西方史學家也不刪除這類“神話”一樣。
讀歷史,不要拒絕“神話”。
“神話”里藏有人文“密碼”。
“神話”,是照臨族群心理秘密的“神燈”,從中可以破譯的信息不是一般的豐富。譏諷歷史記錄的“神話”為“荒誕不經”“沒有價值”,如此讀史,心靈就太過粗糙啦!實在說:勘透“英雄傳奇”的“神話”故實,它所蘊含的人類學價值,須別具只眼。進一步說:理解歷史記錄者為何記錄這些“神話”故實,更需要一點“歷史哲學”的知識背景。
這話展開有點復雜,可以簡略說說我的讀史體會。
讀史的三個進階
讀史,應有三個進階:
一、知道歷史故實一樁樁,哪怕知道一個又一個邊角故紙中的所謂“稀見史料”,也還不過是很小很小的讀史收獲。這不是件太難的事,勤快一點,多讀書就可以做到。
二、從史中覷見歷史故實后面的民心向背、族群愿景、種種“迷信”記錄的人類學意義空間,以及感同身受地理解歷史人物痛苦的哭泣、歡樂的微笑、不知所措的惶惑,如此讀史,或治史,會更有意味,收獲也更豐富。要比“稀見史料”的炫耀有意味得多。
三、如果還能因此而窺見歷史書寫者(記錄者)面對歷史往事,“重新思想”的邏輯起點與脈絡,這樣讀史,或治史,生命將獲得前所未有的豐富。人性、人類心靈,如果可以是所謂“科學的”,那么它也如歷史哲學家科林伍德所說:“溶解在歷史學里面”了,而這種“溶解”,事實上就是“重新思想”的結果。所以,科林伍德有個著名的論斷:“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科林伍德之后,意味著:閱讀歷史,或研究歷史,其樞機,不僅僅在于閱讀或研究歷史往事,更多的則在于閱讀或研究歷史往事記錄者的思想,并開始你自己的“重新思想”。這樣讀史,就進入了思想史。
除此之外,我讀史,還有另外的考量。
我做思想史、儒學史研究,對傳統義理、圣賢氣象,有“溫情理解”。如何在歷史故實中考見道義,是我愿意琢磨的問題。《史記·太史公自序》引孔子語錄:“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空談思想,不如春秋褒貶。考見圣賢氣象、道義擔當,訴諸歷史敘事,也許比訴諸思想探討,更深刻詳盡、更彰明昭著。
歷史故實,是內在地蘊含了講述者的價值判斷的。
說史,如果離開價值判斷,以所謂“價值中立”為借口,不做褒貶,事實上是做不到的。每一個歷史故實,都內在地含有一個價值判斷;而肯認與否,則是讀史或治史的價值判斷。
延伸我這個意思,還可以說說我的另外一個觀點:道德律令,作為價值觀,具有千年不變的性質。同一種道德、價值觀,無“進步”“落后”之分。譬如,古人的“廉介”,今人有此價值觀,不會比古人更“進步”,也談不上什么“更高境界”。“廉介”,就是一種相信個人操守可以自由選擇的行為。
這里可以說一個故實。
后漢時,有一個朝廷小官,名叫趙惟則。乾祐年間,他在京師汴梁租一套房子,居住一年左右,來了個老頭叩門。說是曾經做過這間宅子的傳達室主任,說當初后晉末年,契丹進犯,占領京城時,這家宅子的原主人,深夜掘地,藏金銀好幾甕。但兵火之后,故主去世。到現在,沒有人知道這些財貨藏在哪里。老頭的意思是,他可以告訴趙惟則,金貨在哪里,取出來以后,可以賞賜給他一點。趙惟則一向以廉介自勵,聞聽此言,不禁愕然。他很想責備老頭,但又覺得那樣未免做作。廉介,不是可以用來批評他人的外在尺度,而是自我修煉的內在道德。于是,趙惟則說:“甚善,甚善。寶物豈可容易而得,你不要多言,等我找一個吉祥日子,召你來取。”老頭走后,趙惟則對家人說:“我平生不以貨財自污,今日一旦做這個事,褻瀆一世清名,恥辱就太大了!這個宅子不可以再居住了!”
第二天,全家搬走。
至于他走后,財貨如何,這不是他要關心的問題。那只有任他人去處置,我趙惟則做好自己就是。
無道之財,君子不會動心。這正是孔子儒學所講述的“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的圣賢本義。有誰會對無主之財不動心嗎?趙惟則就不動心。這是“廉介”的一個起點,也是“廉介”的一個終點。就價值而言,“廉介”有獨立方向。承認或不承認這類“廉介”是一種值得推許的價值,就進入了個人選擇。
我當然知道這個故實在道義淪喪之際會被犬儒主義者怎樣講述。但這不是我愿意關心的向度。我想說的是:道德,譬如“廉介”,沒有“進步”“落后”的分別。趙惟則的故實,如果發生在今天,在大不列顛,在以色列,在中國臺灣,那境界,也是一種“廉介”,并不比千年前“進步”,當然,也不比千年前“落后”。它就孤獨地存在著,向愿意理解它的人昭示著什么是“廉介”。
趙惟則的案例,“見之于行事”,而非“載之于空言”,所以,它是一個故實,一個涵容了意義的故實。這樣的故實,本書中比比皆是。
我相信講述它,是一種價值判斷。有價值判斷,爾后,有思想史。
我想說:我的書,事實上乃是一部思想史專著,盡管我在“講故實”。
歷史現場
我穿行在一個個歷史現場,“重新思想”故實中人物的感覺和經驗,仿佛親身經歷了轟轟烈烈的五十年。
敲下第一行字后,我就有了“親歷者”這個歷史感覺。
《趙匡胤時間》可以是一個“親歷者”在“重新思想”嗎?
讓我說一個故實來解釋這個意思。
后周大帝柴榮在征討契丹的路上,在秘書呈上的四方文書文件中,發現了一個“韋囊”,也就是用熟牛皮制作的口袋。這個熟皮口袋里裝著一個木板,木板上寫著幾個漢字:“點檢做天子”。那時,柴榮的大表姐夫張永德正好做著后周帝國的“殿前都點檢”。柴榮懷疑張永德,改任趙匡胤為“殿前都點檢”。后來的事人所熟知,趙匡胤有了大宋帝國。
這就是“大宋帝國”的邏輯起點。也可以換一種說法:大宋帝國,它的邏輯起點,源于公元959年這個“熟皮口袋”事件。
把這個“熟皮口袋”講述成三百年大宋王朝的起點,想必會有人不同意。你當然可以說,后周太祖郭威的澶州兵變是陳橋兵變的預演,因此可以視為大宋王朝的隱秘起點;或者也可以說,后周柴榮的忽然早逝,這個偶然事件給了趙匡胤一個機會,使之成為大宋帝國的歷史起點;甚至還可以說,是大宋第一謀臣趙普與諸軍將士在陳橋的“陰謀擁戴”,才有了后來“啟運立極英武睿文神德圣功至明大孝皇帝”宋太祖,因此才算是大宋王朝的實際起點;等等。
你我落在千年時光之后,在尋找大宋王朝最初的直接機緣時,需要一個邏輯。
“趙匡胤時代”不同于“大宋帝國”。
“趙匡胤時代”也需要一個邏輯起點。
我認為這個起點可以是趙匡胤的出生之年,公元927年。
從927年之后,到960年之前,為老趙所親歷的五代中后期亂世。960年之后,大宋建立,他所親歷的亂世開始和平長入新朝,于是,有文化轉型,有撥亂反正。有意味的是,老趙并沒有砸爛舊世界。他甚至并沒有大張旗鼓地“興利除弊”。五代以來的所有弊端,都是在士庶有所要求、朝廷有所感覺、老趙有所知曉的前提下,一個一個(!)而不是一批一批地做著自我更化。與一般印象不同,五代亂世沉淀下來的政制,老趙幾乎全面繼承下來。他不會為了“興利除弊”而“興利除弊”,以此換取士庶一時的快意或擁戴。他期望的天下是那種尊重傳統以及依靠自發秩序的久遠的安定。朝廷沒有必要主導或推動天下的“發展”,只需要矚目于當下,根據已有的國力,從容地看守圣賢大義、先人經驗。至于共同體之間的各種文明展開,大宋帝國有的是時間等待,并相信時賢的推演,自有軌跡,不勞朝廷多事。
歷史邏輯
南宋朱熹時,有人稱頌太祖說:“漢高祖和本朝太祖有圣人之材。”并以為“太祖受命,盡除五代弊法,所以能易亂為治”。朱熹不同意這個說法,他解釋說:
“不然。太祖只是去其甚者。其他法令條目多仍其舊。大凡做事底人,多是先其大綱,其他節目可因則因,此方是英雄手段。如王介甫大綱都不曾理會,卻纖悉于細微之間,所以弊也。”(《朱子語類》)
歷史上評論趙匡胤,可能有種種贊美,但我認為,朱熹這段話,是對老趙最為公允精當的贊美。他看到了老趙的根本,那就是古典保守主義精神。
當然,你也可以界定“趙匡胤時代”就是“大宋帝國”的邏輯起點,二者可以重合,或者你也可以說,整個五代史,從后梁朱溫建國開始,都可以算作“趙匡胤時代”,等等,但這樣一來,那就是你的講述,而不是我的講述。我相信如果是你的講述,一定會有另外的邏輯或發現。千年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它已經預先埋伏了無數可能性。但現在由我講述“趙匡胤時代”,就有了絕大的自由,來確定一個起點,作為歷史邏輯的開始。
歷史的解釋因人而異——近代以來的歷史哲學已經說清了這個問題。
不存在所謂“客觀的、真實的歷史”,只存在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馬基雅維利的《佛羅倫薩史》、蒙森的《羅馬史》、勒費弗爾的《拿破侖時代》,以及孔夫子的《春秋》、司馬遷的《史記》、司馬光的《資治通鑒》、陸游的《南唐書》、徐中約的《中國近代史:1600—2000,中國的奮斗》等等。如果不是修昔底德,而是蒙森,來寫“伯羅奔尼撒史”,今天的讀者看到的就會是另外的“歷史現場”;如果不是徐中約,而是其他什么人,來寫“中國近代史”,讀者也將會獲得不同的“歷史感覺”。
中國歷史文獻記錄中的“歧異”,往往需要后人反復“考異”“考辨”,那原因,也是因為出自不同人(!)的記錄,而出現了歷史文本的不同。這是一個經驗事實。這一事實涉及一門艱澀的學問——歷史哲學。我想老老實實地告訴愿意讀我書的朋友:這是我愿意并能夠理解、接受的“趙匡胤時代”,顯然,這不一定是他人愿意并能夠理解、接受的“趙匡胤時代”。但是假如你愿意并能夠理解、接受我的“趙匡胤時代”,我會很愉快。千千萬萬的文本作者都有一點小小的虛榮:尋求自己的知音。我也不例外。
歷史,作為過去的事件,確實存在著“事件的外部”和“事件的內部”這樣可以感覺到的經驗事實。
我可以把這個看似艱澀的歷史哲學問題說清楚。
譬如,凱撒大帝帶著一撥人馬渡過了盧比康河,或者,凱撒大帝的血在某一個時刻流在了元老院的地面上。這類可以用他們的身體和運動來加以描述的事務,就是“事件的外部”。凱撒大帝對羅馬共和國法律的蔑視,或者他與謀殺者在羅馬憲法政策間的理念沖突,則是“事件的內部”。而人物的“行動”則包孕了事件的內部和外部。
那個我所欽佩的歷史哲學家R.G.科林伍德先生,很早就解釋了這個關系。他在名著《歷史的觀念》中宣稱:歷史學家對凱撒大帝渡過盧比康河感興趣,實在是在于這件事和共和國的法律有關系;歷史學家對凱撒大帝流血感興趣,實在是在于這件事與一場憲法沖突有關系。歷史學家應該注意到“行動”背后的意義。但是這樣還不夠,還需要“把自己放到這個行動中去思想,去辨識出其行動者的思想”。意義,可以被講述者重新賦予。
“把自己放到這個行動中去思想”,這句話預示了兩個重要意見:做一個“親歷者”;這個“親歷者”要“重新思想”。
如果我的讀者看明白了這一段話,就會懂得科林伍德的著名論斷:“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
關于歷史哲學問題,我還有機會慢慢講述,盡管也許還不過是零星的講述,本書不是歷史哲學專著,而是一篇“歷史大隨筆”。這個體裁限制了我,它適合于“講故實”而不適合于“講哲學”。
親歷者
“講述者”冒充“親歷者”,源于根據“故實”而展開的想象。“故實”是這位“講述者”或“親歷者”的觀察對象。因此,“講述者”或“親歷者”更合適的“職務職稱”也許是“觀察者”。
我似乎曾經置身于千年之前,曾經有過與那些人物的“溝通與交流”(這是一個社會學名詞),我就在他們之間,踉踉蹌蹌地跟著他們、看著他們、品味他們、評價他們,更主要的,觀察他們……
觀察中,我能感覺到大將曹翰血洗江州時,空氣中散發出來的血腥氣;感覺到陽城大捷后,將士們抖動盔甲時,散發出來的濃重的汗臭味;江南和川蜀的深宮,隨風飄過了女人們特有的脂粉香,一直飄蕩到我的書案前。甚至有了幻覺:那個絕世美人小周后竟然投給我一個淺淺盈盈的微笑,而傳說中的花蕊夫人則用一種哀怨憎恨的眼光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契丹國主耶律德光的狂笑、后晉皇上石敬瑭的嘆息、南唐先主李昪(音便)臨終前的憂懼、后蜀偽帝孟昶(音廠)立于船頭悲悲慘慘的涕泣、后周大帝柴榮一身戎裝的英武之氣、趙匡胤酒后的黑紅臉膛,也都在我面前活靈活現。有一次夢里與老趙相見,他似乎戴了一個斗笠,正俯身拾起一部掉落的什么“法典”。我不知天高地厚,走過去拍他的肩膀,卻發現他站起來,轉頭之際忽然凝固成一座石雕,變了模樣,很高大,如云岡石窟的大佛,帶著一種遙遠的慈悲一言不發。夢中的我有點驚愕……
東京汴梁、南唐金陵、西蜀成都,遠在草原帝國大大小小的聚邑,暮色中老鴰的刺耳鳴叫,以及夕陽西下之后,夜色來臨,城市由嘈雜歸于寂靜,深邃而又蒼涼的星空下,更夫的慵困、哨兵的警覺,這一切,我都“歷歷在目”。契丹國的那些漢子,在鎮子里散落著的穹頂帳篷前,圍著篝火,用刀子切割烤羊的場景,在我眼里呈現為一幕幕絢爛多彩的舞臺劇,定格時,則像一幅幅濃麗的油畫;那羊肉,很香,很筋道……
敲擊鍵盤時,我觀察著五代到大宋之際的一個個名將。
投降契丹的楊光遠似乎很厲害(我感覺他不僅是個禿子,還是個胖子),但后晉大將李守貞比他更厲害(我感覺他似乎精瘦),后來的后漢大將郭威又比李守貞厲害(郭威似乎是個大個子)。李守貞用“長連城”(城外城)圍死了楊光遠;郭威依樣畫葫蘆,也用城外筑城的法子圍死了李守貞。后唐大將張敬達,卻沒有用“長連城”圍死石敬瑭;而趙匡胤,這位千古一帝,也沒有用“長連城”圍死僻居河東的小小北漢太原城。在這幾場城外城的圍剿中,我眼中的畫面就像幾萬人的挖河工地那么壯觀……
趙匡胤部下有一位福將,他就是傳說中的黨進黨太尉。后來的文人墨客把他糟踐成一個吃貨,妖魔化一如韓復榘,有些傳統的相聲段子也在講“黨進黨太尉”的“糗事”。其實黨進卻是一員猛將,曾將傳說中的楊老令公打得屁滾尿流。而楊老令公躲藏到太原城壕的深草叢中之后,我甚至從草隙中看到他驚恐的雙眼,我還疑心他是不是崴了一只腳。寫到此處,感覺楊老令公也似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這事讓我想起民間傳說:羅貫中寫《三國演義》,寫到關二爺護送皇嫂過五關斬六將,試圖要歪寫淫色情節時,忽然飛來一片青龍偃月刀架在他脖子上。老羅知是關二爺顯靈,忙道:“關二爺刀下留情!”此時只聽房間內燭光下,響起一個聲音:“羅先生筆下留情!”于是,有了關二爺不進內室,秉燭讀《春秋》的段子。我以后可以用其他方式說說楊老令公……
武事之外,還有文事。“趙匡胤時代”跟道義相關的故實,會在“觀察者”眼里,以一種更有意思的模式展開。在這一篇前言里,我不想占據更多篇幅,讀者如果愿意,會看到大約上百個文人故實,很多,都值得浮一大白。
五代之際,中國歷史是一個模樣,大宋之后,中國歷史是另一個模樣。這些,都與這類道義故實有關。
千年以來,中華帝國前所未有的變化,包括中國人的“文化品格”“民族性格”,很多都可以溯源于“趙匡胤時代”。這個時代是一個巨大而又豐富的“意義空間”,是傳統中國很緊要的一次“歷史轉型期”。
我要干的活兒,就是經由“觀察”,打開這個“意義空間”,選擇并說清這個“歷史轉型期”一個個豐富而有趣的“軍政故實”。
這個“意義空間”和“歷史轉型期”有多重要?說出來可能有人不信,有個日本學者甚至認為大宋帝國才是中國“近代史”的開端。換一句話說,對于中國政制(政制,不是政治。你要注意哦,本書中的“遣詞造句”是非常考究的)制度性的架構,大宋是影響中國最重要的一個朝代。
趙匡胤之后,中國有了推演文明、天下為公的自覺。而這種自覺,與趙匡胤自出生之后即經歷的亂世故實有關。
我說到了“自覺”,“推演文明、天下為公的自覺”——漢唐間的君臣也有推演文明、天下為公的努力,但沒有大宋這般“自覺”。推演文明和天下為公的政治制度,有沒有“自覺”是不一樣的!
《趙匡胤時間》就是想說說我“觀察”到的(像“親歷者”觀察到的那樣)趙匡胤推演天下為公的“自覺”,說說他為何是“自覺”的。做到這一點,需要我“重新思想”。
軍政故實
五十年間,幾十個皇上、成百上千的文臣、武將,以及地方軍閥、契丹酋長,打打殺殺,逐鹿中原,各色人物上場、下場,留下了無數令人眼花繚亂的軍事故實、政治故實。我就穿行在這些“軍政故實”之中,下酒,并“重新思想”。
它們是我這個“講述者”或“親歷者”或“觀察者”記憶中的一部分。
我所做的,是按照我的思想,重新召回我的記憶。在這本書中,我來慢慢“回憶”這些故實……
站在時光的這一面,可以看清楚,趙匡胤一生要面對如下四大難題——
一、地緣政治方向的北境也即契丹(大遼)侵擾問題;
二、藩鎮坐大,不斷叛逆或叛變,朝廷與地方的管理與節制問題;
三、由于契丹與藩鎮,給中國帶來的民生苦難問題;
四、由于契丹與藩鎮,給中國帶來的道德傷痛及恢復天下道義問題。
“香孩兒”趙匡胤,就要在他的有生之年,以一種仁君氣象,直面這四大問題。他將不斷地看到地緣政治中的險惡、詭秘與莫測;藩鎮大員面對王權與財貨,那種毫不掩飾的鷹視狼顧;與死亡同在的戰爭,士庶的苦難,民生之艱;人性中難以捉摸的復雜與多變,以及天下道義的滅裂。
“香孩兒”趙匡胤,是傳統中國為數不多具有“仁君氣象”的大帝。這種格局的形成來源于歷史上的圣賢教誨,來源于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到孔夫子形成的圣賢道統。老趙不同于歷代君王的地方很多,堅守圣賢道統,推演文明邦國,是老趙特別明晰的“天下目標”。
“天下目標”,不是政權目標(如大唐,如大明),不是部族目標(如大元,如大清),不是寡頭目標(如北朝,如東吳),不是個人目標(如嬴政,如王莽)。“天下目標”是以“民生所需”(而不是以一人貪欲)為核心考慮,以“民族共同體存在利益”(而不是以皇室眷屬利益)為基本訴求,以“天下為公”(而不是以維系政權)為價值方向的政治目標。
黃仁宇《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論趙宋一朝說,“……在這三百多年里,中國有了一定的國家之目標,朝廷成為一個帶競爭性的機構。”所謂“帶競爭性的機構”,是不確切的。春秋戰國以降,諸侯間、各國間已經開始有了明確的競爭性。三國魏晉南北朝,更是典型的競爭國際。但“中國有了一定的國家之目標”,此說有理。不過我更愿意將“國家目標”稱為“天下目標”。換一句話說,此前的朝廷除了“統治”之外,“國家目標”即“天下目標”并不明確。有些朝代有一些目標,但也不過是“休養生息”“山河一統”之類,與我所說的“天下目標”還有很大距離。
大宋的“天下目標”與此不同。
大宋的“天下目標”是什么?如果用一句話來表述,我傾向于認為:在文化自覺的基礎上推演文明天下。
大宋的文明,不是建構的,而是推演的。
建構,往往需要“歷史從我開始”“萬丈高樓平地起”;推演,則需要在接受舊有底盤的基礎上,也即接受經驗傳統的基礎上,不斷注入文明因素和酵素。
國家要長治久安,且須在文明中推演——這就是趙匡胤實現“天下目標”的邏輯。不放棄政治家的責任倫理和目的方向,盡可能地恪守手段的光明,成為趙匡胤向“天下目標”漸進時,最內在的緊張。
以此考中國史,光武帝劉秀建構并推演的東漢帝國之外,當推太祖趙匡胤建構并推演的大宋帝國。
帝國軍政,可以是道義的嗎?
大宋帝國的一切“好看”與“不好看”,皆源于此。
公元927—976年軍政故實,將在這種內在的緊張中展開。
我愿意將“趙匡胤時代”講述為一代圣君率領他的文武同道,實現“天下目標”的艱難踐履和心路歷程。
歷史記憶
我愿意負點責任地說:看懂這五十年間各色人物故實,就會看懂大宋來之不易的文化光榮,看懂老趙“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圣賢大義,看懂吾土吾民的傳統中,那些帝王將相,不僅有種種邪痞邪惡的權謀、陰毒,也有光明光榮的公道、仁德。中國,無可規避的千年命運,就藏在“趙匡胤時代”的故實中。
“趙匡胤時代”,這“轉型期”五十年,是老漢我的“歷史記憶”,往大了點說,也可以是現代中國的“集體記憶”。
“記憶”中的故實很多,聽著,(如俗話所說)我給你“娓娓道來”。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跟我一起端起杯來,故實下酒,浮一大白。
這里說到“五代”,對這段歷史,一般讀者的印象是“有點亂”,其實所謂“五代”就是“梁唐晉漢周”——不過要在每一代的前面加個“后”字,史稱“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你只要記住“梁唐晉漢周”,就建構了基本的“五代譜系”。譬如,說到“后晉”,就知道:這是“梁唐晉漢周”的第三個中原政權,在它之前,有“后梁、后唐”;在它之后,有“后漢、后周”。而“后周”完了,就是“大宋”。“梁唐晉漢周”,是不是一下子就記住了?
另外還有與“五代”差不多同時,參差錯落著的所謂“十國”。我把它們的國名和興亡順序略作調整,你也可以一下子記住它們:
南唐、南平、南楚、南漢、前蜀、后蜀、吳國、吳越、閩國、北漢
前面四國的名字頭上都帶“南”字;后面兩個帶“蜀”字、兩個帶“吳”字;最后兩個單記。一分鐘,也可以記住。這“十國”都不是正式的中原王朝,可以統稱為地方政權。
我編一個順口溜,你來記:
五代梁唐晉漢周,唐平楚漢南在頭,
前后蜀國兩個吳,閩國北漢十國休。
這就是“五代十國”。用心記,兩分鐘內可以搞定。趙匡胤時代,跨著五代和大宋,記住這些亂世中短命王朝的名稱,有助于你讀懂幾百個“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