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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中庸章句序》:道統與道學

《中庸章句》的體裁和《大學章句》相同,同時,與《大學章句序》一樣,《中庸章句序》也是朱子學的重要文獻。由于這篇文字的理解,近年頗受注意,我們需要細加討論。[1]以下是序文:

《中庸》何為而作也?子思子憂道學之失其傳而作也。蓋自上古圣神繼天立極,而道統之傳有自來矣。其見于經,則“允執厥中”者,堯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堯之一言,至矣,盡矣!而舜復益之以三言者,則所以明夫堯之一言,必如是而后可庶幾也。

蓋嘗論之:心之虛靈知覺,一而已矣,而以為有人心、道心之異者,則以其或生于形氣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而所以為知覺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難見耳。然人莫不有是形,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二者雜于方寸之間,而不知所以治之,則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卒無以勝夫人欲之私矣。精則察夫二者之間而不雜也,一則守其本心之正而不離也。從事于斯,無少間斷,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則危者安、微者著,而動靜云為自無過不及之差矣。

夫堯、舜、禹,天下之大圣也。以天下相傳,天下之大事也。以天下之大圣,行天下之大事,而其授受之際,丁寧告戒,不過如此。則天下之理,豈有以加于此哉?自是以來,圣圣相承:若成湯、文、武之為君,皋陶、伊、傅、周、召之為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統之傳,若吾夫子,則雖不得其位,而所以繼往圣、開來學,其功反有賢于堯舜者。然當是時,見而知之者,惟顏氏、曾氏之傳得其宗。及曾氏之再傳,而復得夫子之孫子思,則去圣遠而異端起矣。

子思懼夫愈久而愈失其真也,于是推本堯舜以來相傳之意,質以平日所聞父師之言,更互演繹,作為此書,以詔后之學者。蓋其憂之也深,故其言之也切;其慮之也遠,故其說之也詳。其曰“天命率性”,則道心之謂也;其曰“擇善固執”,則精一之謂也;其曰“君子時中”,則執中之謂也。世之相后,千有余年,而其言之不異,如合符節。歷選前圣之書,所以提挈綱維、開示蘊奧,未有若是之明且盡者也。

自是而又再傳以得孟氏,為能推明是書,以承先圣之統,及其沒而遂失其傳焉。則吾道之所寄不越乎言語文字之間,而異端之說日新月盛,以至于老佛之徒出,則彌近理而大亂真矣。然而尚幸此書之不泯,故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續夫千載不傳之緒;得有所據,以斥夫二家似是之非。蓋子思之功于是為大,而微程夫子,則亦莫能因其語而得其心也。惜乎!其所以為說者不傳,而凡石氏之所輯錄,僅出于其門人之所記,是以大義雖明,而微言未析。至其門人所自為說,則雖頗詳盡而多所發明,然倍其師說而淫于老佛者,亦有之矣。

熹自早歲即嘗受讀而竊疑之,沉潛反復,蓋亦有年,一旦恍然似有以得其要領者,然后乃敢會眾說而折其中,既為定著章句一篇,以俟后之君子。而一二同志復取石氏書,刪其繁亂,名以《輯略》,且記所嘗論辯取舍之意,別為《或問》,以附其后。然后此書之旨,支分節解、脈絡貫通、詳略相因、巨細畢舉,而凡諸說之同異得失,亦得以曲暢旁通,而各極其趣。雖于道統之傳,不敢妄議,然初學之士,或有取焉,則亦庶乎行遠升高之一助云爾。

淳熙己酉春三月戊申,新安朱熹序[2]

與《大學章句序》一樣,這篇序文也是寫于朱子60歲時,可以代表他晚年成熟的思想。

什么是“道統之傳”?道統之傳當然是指道統的傳承。如果說“道統”和“道學”在概念上有什么區別的話,可以說道統是道的傳承譜系,道學是道的傳承內容。照朱子在這篇序文所說,道統之傳始自堯舜。這是根據《論語》堯曰篇:“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舜亦以命禹。”[3]《論語》的這段是追述堯禪讓于舜時對舜說的話。照《論語》此段最后一句的說法,舜后來禪讓于禹的時候也對禹重復了這些話,但沒有具體記述舜說的話。古文《尚書》大禹謨篇里記述了舜將要禪讓給禹時所說的話:“天之歷數在汝躬,汝終陟元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a href="#new-notef4" id="new-note4">[4]因此朱子認為,堯舜禹三代是以“允執其中”的傳承而形成道統的。以后,圣圣相傳,歷經湯、文王、武王、皋陶、伊尹、傅說、周公、召公,傳至孔子;孔子“繼往圣”,即繼承了堯舜至周、召“圣圣相承”的這個道統;孔子以后,則有顏子、曾子,再傳至子思,子思即是《中庸》的作者。孟子是子思的再傳弟子,亦能“承先圣之統”,即承繼了此一古圣相傳的道統。這就是朱子所肯認的道統早期相傳的系譜。而道統相傳的內容,就是以“允執厥中”為核心的思想,這就是道學。朱子認為《中庸》便是子思對這一道學思想的發揮和展開。

關于儒學道統的譜系,由唐至宋,已有不少類似的說法,但朱子首次使用“道統”的概念,[5]而且朱子的重要發明是把“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作為道學的內容。[6]實際是把“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當作古圣相傳的道學內容。所以,《中庸章句序》的重心是對道心人心說的闡明。在這種解釋下,道統的重點“中”被有意無意地轉移為“道心人心”之辨。

朱子認為,心具有虛靈的知覺能力,但為什么人會形成不同的意識和知覺,意識為什么會有道心和人心的差別?朱子認為這是由于不同的知覺其發生的根源不同,“或生于形氣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人心根源于形氣之私,道心根源于性命之正,也就是說人心根源于人所稟受的氣所形成的形體,道心發自于人所稟受的理所形成的本性?!叭诵奈┪!笔钦f根于身體發出的人心不穩定而有危險,“道心惟微”是說根于本性發出的道心微妙而難見。人人都有形體、有本性,所以人人都有道心、有人心。照朱子在其他許多地方所指出的,道心就是道德意識,人心是指人的生命欲望。這一思想可謂從身體的性—氣二元分析引申出道心—人心的二元分析。

如果人的心中道心和人心相混雜,得不到治理,那么人欲之私就會壓倒天理之公,人心就變得危而又危,道心就更加隱沒難見。所以正確的功夫是精細地辨察心中的道心和人心,“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也就是說,要使道心常常成為主宰,使人心服從道心的統領,這樣,人心就不再危險,道心就會發顯著明,人的行為就無過無不及而達到“中”。

朱子認為,子思所作的《中庸》,和上面他所闡發的古代道心人心說是一致的,《中庸》里面講的“天命率性”就是道心,“擇善固執”就是精一,“君子時中”就是執中,朱子認為《中庸》所說與堯舜禹相傳,若合符節,高度一致。而孟子的思想則繼承和發揚了《中庸》的思想,繼承了先圣以來相傳的道統。在孟子之后,道統中斷了,道學沒有再傳承下去。《大學章句序》中也說《大學》思想在孟子以后失傳,但《中庸章句序》則整個論述道統的傳承和中斷,更具有代表新儒家文化抱負的意義。北宋以來的理學之所以稱為道學,也是因為他們一開始就以接續孟子以后中斷了的道統自命。朱子甚至認為,二程得孟子之后的不傳之學,主要是依據和有賴于對《中庸》的考究。他還指出,《中庸》在宋代以來的道學中具有與佛老相抗衡的理論作用。

朱子的友人石子重把二程和二程后學對《中庸》的解釋集結一起,而朱子認為其中頗有雜佛老之說者,故他經過多年的研究體會,“會眾說而折其中,既為定著章句一篇”,即會通北宋以來道學的《中庸》解釋,著成了他自己的《中庸章句》。

[1] 余英時先生在其近著《朱熹的歷史世界》中,對《中庸章句序》的道統、道學觀念提出了新的理解,本文則仍以傳統理解為基礎而討論之。

[2]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7—19頁。以下引此書只注書名、頁碼。

[3] 同上書,227頁。

[4] 古文尚書雖后出,但其素材亦多為先秦古書散見流傳于后,并非魏晉人所偽造。

[5] 陳榮捷先生指出,朱子首次使用道統之名詞,而朱子道統觀念乃根于新儒家哲學的需要,凡以新儒家道統觀念與佛家祖師傳燈相似的說法,皆屬皮相之見。見其書《朱學論集》,臺北學生書局,1982年,第18頁;《新儒學論集》,“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所,1995年,第103頁。

[6] 此處所說的道學是朱子中庸章句序中所謂“子思子憂道學之失其傳”的道學,指古圣相傳的心法,與作為理學的同義詞的“道學”意義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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