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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感應與天譴:災異論的思想淵源

災異論把自然現象和異常事變與人事結合起來思考,它的基本前提是天人相關。具體而言,災異論中的天人相關思想可以分為兩種不同的類型。其一源自原始思維中萬事萬物互相關聯的意識,認為同類的事物相互呼應,一方的變化會引起或預示另一方的類似變化。另一種天人相關思想,把天視為有人格的神,會以一定的標準觀察和評價人事,并有針對地表達自己的意志,進而影響人事。在災異論的語境中,我們把前者稱為“感應論”,后者稱為“天譴論”。

“感應論”和“天譴論”對“天”的設定有根本的區別。前者的天是“自然之天”,后者的天則是人格化了的“道德之天”。古代不少具體災異論說同時包含兩者,當事人也往往不會有意識地加以區分,但“感應論”和“天譴論”的分合消長,仍是觀察災異論的重要視角。“感應論”背后的關聯性宇宙觀,是人類早期歷史觀所普遍共有的思維,表現為星占、鳥情占等預測人事吉兇的技術,存在于眾多不同古代文明中。“道德之天”以及相應的“天譴論”,則是早期中國思想史中的一個重要特色,使災異成為中國特有的政治文化。本節追溯災異論的思想淵源,也將“天譴論”作為主要考察對象。

一、道德之天的產生

具有道德屬性的人格化的“天”,是災異天譴論的前提。從早期中國思想史的傳統來說,“道德之天”大約產生于商周之際的周人之中。

商人最重要的神是上帝。在商代中后期,上帝已經具有一定的人格化色彩,但還不具理性,更不見有道德立場。它的意志和行動只能通過占卜來預測。無論龜卜還是其他占卜方式,都通過制造或獲取一定的征象占測上帝之意。除了人為的征象,自然界一些無法解釋的異常現象,也被認為與上帝有聯系。胡厚宣的研究表明,商人已經開始記載日食,并認為其與人事有關,把月食、虹等自然現象視為災禍或兇兆[1]。此類事物是否曾被進一步與人事聯系,現在還不能確知。

朱鳳瀚比較商周上帝觀念的差異,指出周人在滅商以前已經具備商人沒有的“天”的觀念,對上帝的認識也與商人不同。商人的上帝是不具備理性的難以捉摸的神靈,恣意降禍和霝福;周人則已經把上帝視為自己的保護神,賦予它主持正義、明辨是非的道德性[2]。上帝的這種“人格”,使它所降下的災禍和保佑具有懲惡揚善的性質。商周易代之際,周人將商的失敗歸于上帝之懲惡,從而樹立自己作為神意執行者的合法權威。滅商以后,上帝被周人奉為保護神。周人統治者自己的行為便不再受到上帝懲惡作用的制約。

上帝性質改變,“天”的概念隨之突顯出來,與道德緊密結合,成為周人自我警策和批判意識的折射。《詩·大雅·文王》云“天命靡常”,反映出周人理解的“天”不會無條件地永久庇護一朝一姓。他們認為,要長享天眷必須依靠“德”,《書·召誥》謂“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即是此意。西周的班簋銘文曰:“唯民亡拙哉,彝昧天命,故亡。允哉,顯。唯敬德,毋攸違。”[3]意謂東國因昧于天命而亡,周人則應敬德,不敢違天。這種敬天修德的思想,在道德的層面上建立起天意與人事之間的聯系[4]

“天”與“上帝”兩個概念共同構成了一個既庇佑天子又懲惡揚善的天神神格。這為天譴論準備好了前提。漢儒認為,天降災異既是對德政不善的譴責,又是提醒天子改過從善,體現了天之仁愛[5],就是基于周代以來的觀念。西周有不少怨天之詩,如《詩·小雅》之《雨無正》《旻天》《節南山》等,有些詞句可以認為是借由天而抒發對當下政治的不滿,類似于天譴的觀念也有所表現。《詩·小雅·十月之交》云:“日月告兇,不用其行。四國無政,不用其良。彼月而食,則維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職競由人。”詩人認為日月失行預告了兇禍,兇禍的產生則是由于人事政治之不良,日月失行的災異與“四國無政,不用其良”之間存在著聯系。

上面的簡述,意在說明天人之間的聯系如何逐步在道德層面建立起來。到了西周時期,災異天譴論已經具備產生的前提,甚至有一些初步表現。不過,把災異和人事聯系起來的具體論說尚未出現[6]

二、災異的觀測與記錄

在災異天譴論萌芽的時代,感應論的災異觀念也已經產生,并促使人們主動地觀測與記錄災異。

《春秋》經文記載了大量災異,劉向曾有過統計:

二百四十二年之間,日食三十六,地震五,山陵崩阤二,彗星三見,夜常星不見,夜中星隕如雨一,火災十四。長狄入三國,五石隕墜,六鶂退飛,多麋,有蜮、蜚,鸜鵒來巢者,皆一見。晝冥晦。雨木冰。李梅冬實。七月霜降,草木不死。八月殺菽。大雨雹。雨雪雷霆失序相乘。水、旱、饑、蝝、螽、螟蜂午并起。[7]

《春秋》中的災異記錄來自魯國的史記。這些現象最初未必都如漢人所說,被賦予了災異的特殊含義,但它們確實都被史官有意地觀測和記錄下來,在極盡簡省的編年史中占去不少的篇幅。這本身已經說明災異在時人心目中的地位。

史官記錄災異,不僅是春秋魯國的傳統。《竹書紀年》就有“記異”的傾向[8]。晉武帝太康二年(281)出土于汲郡古冢的《竹書紀年》,是戰國時魏國的編年體史書,記載夏代至魏襄王時期的史事,現有輯本周幽王以后用晉國紀年,三家分晉后用魏紀年。《竹書紀年》中最早的災異遠在夏代:“胤甲居于西河,天有妖孽,十日并出。”[9]商、西周時期,《紀年》也保存有不少災異的條目。晉國紀年中,災異記錄條目更多,僅晉定公一朝的佚文中,就有6條災異記錄[10],密集程度不亞于《春秋》。魏國紀年部分,災異的密度較晉紀年部分為低,但數量也不少。《竹書紀年》中的災異種類,有“天大曀”“天裂”“漢(銀河)不見于天”“青虹見”“五色光貫紫微”“晝晦”“雨雹”“洛絕于周”“淇絕于舊衛”等天文和自然異常,“九月桃杏實”“十二月桃杏花”“馬化為狐”“白兔舞于市”等動植物異常,“女子化為丈夫”“一女生四十子,二十死”“碧陽君之諸御產二龍”等人類異常,內容和形式都與《春秋》相似。《竹書紀年》的史料價值已經得到學界公認。西周以前的部分應來自早期史書或其他文字或口傳資料,不少記載已經得到考古資料的證明。晉紀部分,應直接承自晉國史乘。《紀年》中的大量災異記載,說明春秋戰國時的晉、魏史官十分重視災異記錄,并在追述歷史時有意地予以強調。將《紀年》與《春秋》并觀,足見災異記錄傳統歷史之久、流傳之廣。

唐人劉知幾云:“古之國史,聞異則書,未必皆審其休咎、詳其美惡也。”[11]此說大致可以成立。不過換個角度看,國史本是重要人事的記錄,災異進入國史,應已被看作與人事有關。《竹書紀年》中的一些記載就暗示了災異與人事的關系。

十日并出,其年胤甲陟。(《通鑒外紀》卷二引《汲冢紀年》)

夏桀末年,社坼裂,其年為湯所放。(《太平御覽》卷八八〇引《書紀年》)

周昭王末年,夜有五色光貫紫微。其年,王南巡不返。(《太平御覽》卷八七四引《書紀年》)[12]

這些史文記載的都是春秋以前的事件,經過后人的編排,已經不能反映西周以前人對災異的認識。但它們仍說明,并列災異、事應的歷史書寫,可能在春秋時就已經存在。《竹書紀年》中的晉、魏紀部分書災異而不書事應,或許是保留了史官撰寫“當代史”的體例,其中未必沒有包含對人事的態度[13]。漢代人說孔子修《春秋》,是書災異以寄褒貶,揭示災異與人事悖亂之間的關系。現在看來,這不會是孔子個人的創造。

當然,“聞異則書”和“審其休咎、詳其美惡”還是不同的。西方編年史有記載超自然事件或災異的傳統,這些災異作為人事的預兆,與鳥占、預言之夢、神諭等有著相似的地位和作用[14],亦可謂“聞異則書”。中國災異傳統的特殊性在于,從春秋戰國之際起,人們就不滿足于此,開始“審其休咎、詳其美惡”,并寫入史書了。

三、《左傳》《國語》所見的災異觀

限于體例,《竹書紀年》和魯《春秋》沒有記載當時人關于災異的具體認識。要了解春秋時代的災異論說如何“審其休咎、詳其美惡”,可以來看《左傳》和《國語》。

今天所見的《左傳》,經過戰國乃至西漢人的潤色和改編,但主體應形成于戰國中期以前,所用的素材則產生更早。其中大部分記事能夠反映春秋的實際,保守一點說,也至少表現了戰國時人的思想或他們歷史記憶中的春秋時代[15]。《國語》的情況較為復雜,可能晚至西漢才形成現在的樣子,不過就具體篇章成文的時間而言,也基本上可以視為戰國文獻[16]。兩書中有不少記載涉及災異,反映出春秋戰國時期災異觀的發展。

首先,國家舉行特定儀式應對災異的傳統已經出現。《春秋》莊公二十五年經文:“六月辛未朔,日有食之,鼓,用牲于社。”表明當時針對日食,在社中舉行了特定的儀式。關于這類儀式更詳細的討論,見于《左傳》昭公十七年(前525):

夏六月甲戌朔,日有食之。祝史請所用幣。昭子曰:“日有食之,天子不舉,伐鼓于社,諸侯用幣于社,伐鼓于朝,禮也。”平子御之,曰:“止也。唯正月朔,慝未作,日有食之,于是乎有伐鼓用幣,禮也。其余則否。”大史曰:“在此月也。日過分而未至,三辰有災,于是乎百官降物,君不舉,辟移時,樂奏鼓,祝用幣,史用辭。故《夏書》曰‘辰不集于房,瞽奏鼓,嗇夫馳,庶人走’,此月朔之謂也。當夏四月,是謂孟夏。”

日食發生后,魯國的祝史之官請求取用祭祀所需的幣。叔孫昭子和季孫平子就這次日食是否適用相關儀節發生了爭論。不過,他們都認為應對日食有特定的“禮”。大史舉出《夏書》的例子,說明“禮”的歷史依據。這段話亦見于古文《尚書·胤征》,不能看作夏代的實情,但可以肯定,救日食之禮一定有古老的傳統,在春秋時代為貴族所普遍認可。

類似的救禳儀式不僅針對日食,還針對其他災異。《左傳》成公五年(前586):

梁山崩,晉侯以傳召伯宗。伯宗辟重,曰:“辟傳。”重人曰:“待我,不如捷之速也。”問其所。曰:“絳人也。”問絳事焉。曰:“梁山崩,將召伯宗謀之。”問將若之何。曰:“山有朽壤而崩,可若何!國主山川,故山崩川竭,君為之不舉、降服、乘縵、徹樂、出次,祝幣,史辭以禮焉。其如此而已,雖伯宗,若之何!”伯宗請見之,不可。遂以告,而從之。

此事還見于《國語·晉語五》《春秋穀梁傳》《韓詩外傳》卷八。《國語》韋昭注云:“梁山,晉望也。”望是國家中地位最高的山川[17],梁山崩對晉國人來說是重大的災異。晉景公召大貴族伯宗入朝謀議應對之策,伯宗路遇一位不知名的小人物,說應付山崩川竭,有常規的救禳儀式,照辦即可,根本無需討論。伯宗言之于晉侯,得到了同意。可見,春秋時災異救禳已有定規,《國語》此處記載的儀式與《左傳》相近,《穀梁傳》和《韓詩外傳》說“君親素縞帥群臣而哭之,既而祠焉”,也是對神靈表示敬畏。這套儀節,當時的貴族應該耳熟能詳。

晉國的這一事件也反映出,時人對于災異救禳已經有了一些新看法。一方面,晉侯最初似乎不滿足于采用常規禮儀,希望得到更有針對性的意見,故而從外地召集大臣謀議。另一方面,絳的“重人”,也就是那位趕大車的小人物,則說“山有朽壤而崩”[18],認為山崩屬于自然現象,用不著大驚小怪。對比傳統的災異救禳,前者試圖進一步解讀災異的意義,后者則在消解災異的神秘性。這兩種態度,在以后的歷史中都有進一步表現。

《左傳》昭公七年(前535):

夏四月甲辰朔,日有食之。晉侯問于士文伯曰:“誰將當日食?”對曰:“魯、衛惡之,衛大魯小。”公曰:“何故?”對曰:“去衛地,如魯地。于是有災,魯實受之。其大咎,其衛君乎,魯將上卿。”公曰:“《詩》所謂‘彼日而食,于何不臧’者,何也?”對曰:“不善政之謂也。國無政,不用善,則自取謫于日月之災,故政不可不慎也。務三而已,一曰擇人,二曰因民,三曰從時。”……秋八月,衛襄公卒。……十一月,季武子卒。晉侯謂伯瑕曰:“吾所問日食從矣,可常乎?”對曰:“不可。六物不同,民心不一,事序不類,官職不則,同始異終,胡可常也!”

這個事例內涵十分豐富,以后我們還會用到,有必要在此介紹一下前因后果。日食發生后,晉平公詢問士文伯這次災異預示著誰的兇禍,士文伯作了預言,并解釋自己的推理過程。據杜預注,士文伯觀測到,日食開始于十二次中的豕韋(也稱“娵訾”),至降婁之次結束。在星占中,豕韋、降婁分別是衛、魯兩國的分野,所以說“去衛地,如魯地”,預兆著衛國和魯國的兇禍。面對日食,晉平公顯然不滿足于傳統儀式,而希望從中了解“天意”。士文伯通過數術推演預言日食之應,其實是一種占卜,只不過推理的起點不是人為形成的龜兆或卦象,而是災異。災異在此也被當作一種“象”,是“天”所降示的,隱含著“天”的動向。這是此事反映的第一個問題。

《左傳》記載,同年八月、十一月,衛國國君和魯國的重臣先后去世,士文伯的預言很快實現。于是,晉平公又問伯瑕(即士文伯),之前的占測是否可以作為一般規則。士文伯的回答是否定的。他指出,“象”與占卜結果之間的關系不是簡單對應,而要受各種因素的影響,相同的“象”可能指向不同的預兆。我們知道,高明的占者一定對過去和現狀有深刻的洞察力,很多預言都是考慮了“象”以外的因素后作出的。士文伯指出的影響因素中,除“六物”指歲、時、日、月、星、辰外,其他都屬于人事范疇。這些事項在名義上是與“天意”相關的。士文伯還提到了“民心”,使人聯想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19]所描述的天人關系。順著這個思路,他就日食作出預言后,隨即又給出了一個反方向的解說,告訴晉侯:日月之災是由“國無政,不用善”引起。這樣的災異論說,追溯引發災異的人事,即我們所謂的“回溯式災異說”。它也包含在士文伯的回答里。

人事引起天災的觀念在《左傳》中不少見。如宣公十五年《傳》載晉伯宗曰:“天反時為災,地反物為妖,民反德為亂,亂則妖災生。”是認為民亂引起天地災妖。莊公十四年《傳》載鄭申繻曰:“人之所忌,其氣焰以取之,妖由人興也。人無釁焉,妖不自作。人棄常則妖興。”亦是此意。關于災異的解說,在《左傳》《國語》中也還有很多,都被《漢書·五行志》所收錄,這里不再贅述。

災異的預言式和回溯式解說,在士文伯那里是結合在一起的,但兩者的矛盾有時也會被提出來。《左傳》僖公十六年:

春,隕石于宋五,隕星也。六鹢退飛過宋都,風也。周內史叔興聘于宋,宋襄公問焉,曰:“是何祥也?吉兇焉在?”對曰:“今茲魯多大喪,明年齊有亂,君將得諸侯而不終。”退而告人曰:“君失問。是陰陽之事,非吉兇所生也,吉兇由人。吾不敢逆君故也。”

宋襄公詢問災祥的預兆,叔興當面作了預言式的解說,但私下里說出真實想法,卻認為那些災異都是自然現象,與人事吉兇無關。他說宋襄公不該這樣問,大概是認為人君不應把注意力放在猜測天意、占卜吉兇上,而應該專注于政治,人事政治的善否才是吉兇所由。

叔興關于災異是自然現象的思想,與上文提到的那位晉國“重人”相似。“重人”認為無需猜測災異的意義,但仍不廢救禳之禮。然而,無論災異起于人事還是災異無關人事的思想,都有消解災異救禳意義的潛臺詞。《左傳》中已能看到反對災異救禳的意見。僖公二十一年:

夏,大旱,公欲焚巫尪。臧文仲曰:“非旱備也。修城郭,貶食,省用,務穡,勸分,此其務也。巫尪何為!天欲殺之,則如勿生,若能為旱,焚之滋甚。”

焚巫尪的求雨法,常見于商代卜辭[20],源遠流長。《春秋》常事不書,僖公時這次“欲焚巫尪”被記錄下來,是因為臧文仲的阻止,使之成為一個事件。臧文仲認為傳統的求雨方式于事無補。他提出修城郭、貶食、省用、務穡、勸分等措施,都是為應對旱災可能造成的實際經濟和政治問題作準備。可見,臧文仲不認為旱災起于人事,或預示著什么不祥。這個意見后來被魯僖公所接受。《左傳》昭公二十六年又載:

齊有彗星,齊侯使禳之。晏子曰:“無益也,只取誣焉。天道不諂,不貳其命,若之何禳之?且天之有彗也,以除穢也。君無穢德,又何禳焉?若德之穢,禳之何損?”

在星占中,彗星是預示兇禍的天象,屬災異。齊景公命人救禳,是傳統做法。晏子反對說,天以彗星除穢,不會因為人的祈禳諂媚而改變意志。人君吉兇的決定因素是德,有德則吉,無德則兇,與是否救禳無關。齊景公也聽從了他的建議。

從《左傳》《國語》等書,可以看到春秋戰國時期多樣化的災異觀。出于對天的敬畏,重視災異傳統悠久,形成了一套救禳儀式。春秋時代,這些儀式大體被繼承下來,也產生了通過災異進一步占測吉兇、探求天意的思想。預言和回溯兩種解說災異的模式都已經出現。另一方面,人們對了解天道和事天的必要性開始有所懷疑。據《左傳》所載,臧文仲和晏子從不同的角度否定了祈禳救災之法。不過,周內史叔興、臧文仲、晏子等人質疑天人相關、反對禳災巫術的言行被書寫與強調,恰好表明它們在當時還比較特殊。即使說過“天道遠,人道邇”的鄭子產,依然在火災發生后求助于鬼神和救禳儀式[21]。可見敬天畏天的傳統還十分強大,主宰著大多數人的思想和信仰。在這種傳統下,敬慎天地鬼神,救禳災異,是安撫民心的重要措施,其意義不僅是宗教的,也是政治的。

四、諸子時代的天人關系思想

《左傳》和《國語》通過事和言,反映當時的災異論說。諸子比兩書所述的時代晚,他們的述作對天人關系有進一步反思,出現了一些較為系統化的理論概括。

墨子大約生活在春秋戰國之際,其生年與孔子的卒年相近[22]。諸子中,墨家最講畏天,在天人關系上尤為保守。墨子所說的天是一位人格化的至上神靈,能用正義的標準,賞罰人間的善惡行為。《墨子·天志上》云:“我有天志,譬若輪人之有規,匠人之有矩。”也就是說,天的意志即倫理是非的標準。《天志上》又云:“天欲義而惡不義。……順天意者,兼相愛,交相利,必得賞。反天意者,別相惡,交相賊,必得罰。”可見,墨家認為天有正義善惡的意志,他們的根本主張“兼愛”就來自于“天意”。天對順其意者加以賞賜,對反其意者予以懲罰,對天子亦是如此。《天志下》云:“是故古者圣人明以此說人曰:‘天子有善,天能賞之,天子有過,天能罰之。’天子賞罰不當,聽獄不中,天下疾病禍祟,霜露不時,天子必且犓豢其牛羊犬彘,絜為粢盛酒醴,以禱祠祈福于天。”[23]天對天子可以賞善罰惡,所謂惡,在政治上就是“賞罰不當”“聽獄不中”,天就會降下疾病和災禍,自然運行也會失序。面對這樣的情況,天子必須祭祀禱祠,向天祈福。墨家認為天對政治的善惡會降下賞罰,天子應改過自新,服從天志,同時,認真的祭祀禱祠也必不可少。這種思想可能更接近于西周,也構成春秋戰國時期災異祈禳儀式的背景。

上文論及,春秋時代已經出現懷疑天人相關,重人事而不信鬼神的思想,很有影響。《墨子·明鬼》就是為反駁這一思潮而作。此篇花費大量筆墨,羅列證據駁斥“執無鬼者”,維護鬼神信仰,理由主要是看重鬼神對人類行為的約束力。《明鬼下》載子墨子言曰:

……是以天下亂。此其故何以然也?則皆以疑惑鬼神之有與無之別,不明乎鬼神之能賞賢而罰暴也。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賞賢而罰暴也,則夫天下豈亂哉!

墨子列舉春秋以降的種種政治、社會和道德問題,認為都是人們懷疑鬼神存在,不相信鬼神能夠賞賢罰暴所致。因此,墨家提倡鬼神信仰有明確的現實針對性,并非回歸舊宗教,而是試圖建立新宗教,為失范的社會、國家重塑規范和秩序。

與墨家相反,道家發展了春秋以來的新思潮,是“激進”派。道家的“天”被降格,既失去人格,也不再至高無上。郭沫若說“老子的最大發明便是取消了殷周以來的人格神的天之至上權威”[24],是有道理的。《老子》云“天法道,道法自然”(第二十五章),就是說在“天”之上還有更為根本的“道”和“自然”。“天”作為“自然”的一個表象,只有規律,沒有意志。這種思想的典型表達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第五章)。但在《老子》的有些地方,似乎仍肯定地描述了天有意志的行為,比如“天將救之,以慈衛之”(第六十七章),“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第七十九章)。道家對天意的消解并不徹底。

儒家對天人關系的思想介于上述兩家之間,內部的觀念層次和思想差異也比較多。一方面,儒家以維護西周傳統文化為己任,另一方面,從孔子開始,儒生就積極地奔走于列國之間,學干祿之術,不免與時沉浮。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稱孔子“之所嚴事”,有老子、晏子、子產。“嚴”是“尊敬”的意思,這幾位孔子所尊敬的前輩對天人關系或取消,或懷疑,代表了時代的風氣。上文提到的臧文仲,時代早于孔子,孔子也常常稱道他,在思想上不會毫無影響。孔子“不語怪力亂神”,又說過“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以往,研究者多認為他對鬼神有所懷疑,這是進步的方面,但他還在講天命,是其局限。這是站在現代無神論立場上得出的結論。如果考察孔子所處時代的思想狀況,看法會有所不同。

《論語·八佾》載:

王孫賈問曰:“‘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灶。’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于天,無所禱也。”

此章所言為祭祀[25]。王孫賈說的“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灶”,應是當時俗語,代表流行觀念。“奧”為室主,祭宗廟及五祀都先設席于奧,“媚于奧”指取媚于地位較高的神靈。灶的地位不如奧,但與人更為接近,總管日常瑣碎之事,可以看成個人和家庭的保護神。俗語如此,說明當時的鬼神觀念是重視與自己親近的神靈,尋求直接的庇護和保佑。關系較遠的神,看來已經不太受重視。這種信仰中的實用主義,是孔子所反對的。他回答公孫賈說,不對,如果真的被天認定有罪,向誰禱告都沒有用。孔子似乎認為,相對于灶神之類的庇護,天主持公義,是有原則的。它不為祭祀者的小恩小惠所動,而是沉默不語,踐行是非準則。這種天命思想,以相信天有公義為前提,與西周的天道觀是相承接的。

西周末到春秋時期,天道渺遠之感淡化了人對天的敬畏,消解著公義的約束力,鬼神之事也轉向占問吉兇、包庇罪過等方面。孔子懷疑鬼神是承自春秋的新思潮,而申說敬畏天命又是對新思潮有意識的反撥。兩方面合在一起,才能體現孔子天命觀在思想史上的意義。

孔子秉持的天命思想,可以從《論語·鄉黨》中關于他的兩段記述進一步認識。

鄉人儺,〔孔子〕朝服而立于阼階。

〔孔子〕遇迅雷風烈,必變。

儺是民間傳統的祭祀儀式,孔子旁觀而不參與,卻身穿朝服,表現得十分莊重和禮敬。朱熹注說,這是“無所不用其誠敬”[26]。第二條材料說,孔子遇到“迅雷風烈”的極端天氣,一定會變色,表情變得莊嚴。朱熹注云:“必變者,所以敬天之怒。”[27]這個解釋是可信的。孔子從來沒有說過“迅雷風烈”預示著什么或者說明了什么,但即便不知道原因,他仍對可能存在的天意保持敬畏。這份敬畏,代表了對天命信仰約束力的尊重和維護。

孔子對天的態度可以概括為敬畏而不流于迷信,可以分出好幾個層次。《左傳》的作者既表彰臧文仲、鄭子產等重人事的言行,又記錄預言占驗,宣揚天命,在思想的復雜性上跟孔子很接近。孔子的弟子后學則常常只執其一端,發展到極致。儒家各派在天人關系問題上的看法異見紛呈,往往互相排斥。《韓非子·顯學》稱“儒分為八”,只是概括與他同時的儒家派別,七十子以下儒學的歷史發展可能更為復雜。其中,僅孟、荀各自有書,情況比較清楚,此外派別的思想都缺少足夠文獻可供考證,這里只能根據有限的材料,略加推測。

今本《尚書》中記載有商太戊、武丁和周成王時期的幾個商周災異故事。它們不會是商、西周時代成文的材料,但戰國時期的儒家一定已經開始傳習這些文獻,其中所包含災異應人事而至以及修德修政可以消災的思想,應是戰國儒家中比較流行的。此外,《尚書》中值得注意的還有《洪范》篇。《洪范》借箕子之口論述政治大法[28],其九疇中,以“五行”與“五事”相對應,是戰國晚期乃至西漢前期五行學說發達之后才加入的解釋,“五事”與“庶征”之間的關系則是經文所固有。《洪范》曰:

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視,四曰聽,五曰思。貌曰恭,言曰從,視曰明,聽曰聰,思曰睿。恭作肅,從作乂,明作哲,聰作謀,睿作圣。

又曰:

庶征:曰雨,曰旸,曰燠,曰寒,曰風。……曰休征;曰肅,時雨若;曰乂,時旸若;曰晰,時燠若;曰謀,時寒若;曰圣,時風若。曰咎征:曰狂,恒雨若;曰僭,恒旸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風若。

五事修治導致肅、乂、哲、謀、圣五種結果。對這五種美行,天產生好的回應,晴雨冷暖風都適時適度。狂、僭、豫、急、蒙五種惡行分別對應于肅、乂、哲、謀、圣,是五事不修的結果,天隨之產生不好的回應,晴雨冷暖以及風各自會非正常地持續,造成災異。《洪范》的意思是,五項人事處理的好壞分別導致五種好的表征(休征)或壞的表征(咎征)。這就給出了從人到天、由人事引發災異的一個規律性和系統化的表述[29]。這樣的表述,大約是戰國中前期的儒家所創造的。

《洪范》講人事會引起天的反應,《禮記·中庸》云“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則是說天示人以祥瑞或者災異,預示著國家興亡。《中庸》這段文字說的是“誠身”。其云“至誠之道,可以前知”,興亡善惡,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是在強調“誠”可帶來的神秘能力。在這種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到,通過天之所示預見人事,被認為是一種特殊能力,而這種能力是可以獲得的。

《禮記·中庸》和《洪范》所說,或者是由天知人,或者是以人動天。兩者作為儒家經典,常常為此后的災異論說引為理論依據,構成了災異論儒學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此需要指出的是,兩者都指出人事與天象之間的交感對應關系,其天人關系思想是“感應論”的。

戰國時期還流傳著一些不太著名的篇章,同樣反映著時代的思想面貌。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簡中有一篇《三德》[30],講人行為的良否會引起上帝鬼神的保佑或者降災。其文有云“忌而不忌,天乃降災,已而不已,天乃降異”,就是說人做了不宜之事,天會降下災異。這些不宜之事,《三德》篇中舉出了“喜樂無期度”“食飲無量計”“宮室過度”“驟奪民時”等,最后一項又分為“奪民時以土功”“以水事”“以兵事”。《三德》采用韻文體,朗朗上口,便于記誦,與經書、傳記等儒家內部傳習的文獻相比,宣傳說教意味更強,作者設想的讀者可能主要是人君。[31]戰國秦漢之際,類似的文獻應該很多,它們思想原創性不足,卻恰能代表當時的某些普遍觀念。《三德》的作者企圖借助人君的鬼神信仰,促使他們施行善政,以民為本。篇中稱“民之所欲,鬼神是祐”,正是戰國時代儒家民本思想的反映。類似的觀念也表現在《呂氏春秋》中,其《順民》篇云:

昔者湯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湯乃以身禱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無及萬夫。萬夫有罪,在余一人。無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傷民之命。”于是翦其發,磨其手,以身為犧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說,雨乃大至。則湯達乎鬼神之化,人事之傳也。

此篇敘述湯禱求雨的故事,還見于《論語·堯曰》《國語·周語上》《墨子·兼愛下》。在《呂氏春秋》的故事版本中,“民乃甚說,雨乃大至”一句最值得注意。商湯自損發膚,以身為犧牲,為民請命,贏得民意,這才使雨大至。其結尾云“湯達乎鬼神之化,人事之傳也”,“傳”讀為“轉”[32],也就是說,湯感動鬼神,是通過人事的轉遞。“民甚說”構成了祈雨儀式和“雨大至”的中間環節,降雨不是由于祈禱直接作用于上帝,而是祈禱行為感動民意的結果。故事的用意在于強調順應民意的重要性。這一派儒家學者繼承了孔子重人事的傳統,在他們的災異論中,天帝鬼神不過是人事的依托。這種論調,針對人君的說教意味強烈,在當時應是主流。

春秋時代已經出現了對天人關系的懷疑和否定,上述災異論用人倫的規范取代了天的意志,進一步消解天的不可知性和神秘力量。沿著這個理路發展下去,離只重人事而不關心天命的思想也就不遠了。

戰國末期,荀子倡導天人之分,向災異論提出了挑戰。《荀子·天論》云:

夫日月之有蝕,風雨之不時,怪星之黨見,是無世而不常有之。上明而政平,則是雖并世起,無傷也;上暗而政險,則是雖無一至者,無益也。

荀子認為各種怪異現象為世所常有,不關吉兇,也與政治的好壞無涉。《天論》又曰:

雩而雨,何也?曰:無何也,猶不雩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后決大事,非以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為文,而百姓以為神。以為文則吉,以為神則兇。

荀子認為祈禳沒有止災的實際作用,卻不反對舉行相應的禳救儀式。他指出,在百姓相信天人相通的現實下,救食、雩祭等禳災儀式是統治的文飾,可以保留。只不過,作為統治者的“君子”對災異及其禳救,應有與被統治者“百姓”不同的看法。

這種以神道設教的觀念,荀子以前已經出現。上博楚簡《魯邦大旱》云:

魯邦大旱,哀公謂孔子:“子不為我圖之?”孔子答曰:“邦大旱,毋乃失諸刑與德乎?唯……”……【1】“……之何哉?”孔子曰:“庶民知說之事鬼也,不知刑與德。如毋愛圭璧幣帛于山川,政刑與……”……【2】出,遇子贛曰:“賜,爾聞巷路之言,毋乃謂丘之答非歟?”子贛曰:“否,繄乎子女,踵命其與。如夫政刑與德,以事上天,此是哉!如夫毋愛圭璧【3】幣帛于山川,毋乃不可。夫山,石以為膚,木以為民。如天不雨,石將焦,木將死。其欲雨或甚于我,或必寺乎名乎!夫川,水以為膚,魚以【4】為民。如天不雨,水將涸,魚將死。其欲雨或甚于我,或必寺乎名乎!”孔子曰:“嗚乎!……【5】公豈不飽粱食肉哉!繄無如庶民何!”【6】[33]

此文屬于儒家的傳記,反映戰國時期儒家某一派別的思想,其中的孔子、子貢和魯哀公都不能坐實。上博簡抄寫于白起拔郢(前278)以前[34],《魯邦大旱》的作成當然也早于荀子。篇中,孔子對魯哀公說“庶民知說之事鬼也,不知刑與德”,其義與《荀子·天論》所謂“君子以為文,而百姓以為神”相同。孔子因此勸說魯哀公“毋愛圭璧幣帛于山川”,進行必要的祭祀活動。

不過,這還不是《魯邦大旱》的主旨。關于災異應對方法,哀公與孔子的問答似乎已講清楚,但《魯邦大旱》沒有到此為止,而是接著安排了孔子與子貢的辯論,先由子貢提出反對意見,然后孔子予以駁斥。子貢同意正刑與德,但反對祭祀山川。孔子答道,如果旱災持續下去,國君依然可以飽食粱肉,過和平常一樣的好日子,可是老百姓的生活怎么辦呢?旱災對百姓和國君的影響不同,所以國君的態度也不會像百姓那樣焦慮。由此推測,之前簡文殘缺的話可能針對子貢的質疑,借用山川與草木魚蝦進行類比,大意是說,天不下雨,草木魚蝦沒有生路,但山川依然會存在,對下雨的希望并不會那么急切。換言之,這里的孔子相信山川必須通過祭祀才能感動,而感動山川確實可以致雨。

戰國時代,正刑德以應對災異的觀點在思想界已不十分新鮮,古代的祭祀禮儀傳統則越來越不受重視。而孔子是重視祭祀傳統的,《論語·八佾》載:“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即是反對削減祭品,希望維護傳統的“禮”。《魯邦大旱》只是偽托孔子,但其思想是從《論語》中的真孔子發展而來。該篇的作者已經在反思“神道設教”,進而相信山川神靈與人事有密切關系,傾向于維護越來越不受重視的傳統祭祀之禮。《魯邦大旱》中子貢的質疑也并非作者所杜撰,《晏子春秋》卷一《景公欲祠靈山河伯以禱雨晏子諫第十五》中載晏子諫止齊景公祭祀山川的話,即是《魯邦大旱》之所本。“晏子”和“子貢”的這種思想大約在當時頗為流行,或者為儒家的某些學派所秉持。反駁這種思想,可能正是《魯邦大旱》最直接的寫作動因[35]

上文已經指出,過度強調天人關系中的人事一方,必然削弱天的權威,進而影響人倫道德的約束力。這是儒家天人關系論內在的矛盾。荀子索性拋棄天人相關論,不再試圖通過天約束人君。他主張性惡,卻對人君施以過多的信任,將政治的善惡完全寄托于君主的自律上。這樣的傾向再進一步,便是法家。

《魯邦大旱》作者所代表的儒學群體,既以正刑德為應對災異的首要任務,同時又不廢祭祀,維持對天的敬畏。這種敬畏已經不同于上古,而是對天人關系反復思考后的結果,在思想的譜系中與孔子的天道觀也最為接近。董仲舒的災異論,就是基于儒家的這一傳統。

[1] 參見胡厚宣《殷代之天神崇拜》,《甲骨學商史論叢初集(外一種)》,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此外還有晁福林的《說殷卜辭中的“虹”——殷商社會觀念之一例》《從甲骨卜辭說到中國古代的“祲”“暈”觀念》兩篇文章,都收入郭旭東主編《殷商文明論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

[2] 參見朱鳳瀚《商周時期的天神崇拜》,《中國社會科學》,1993年第4期。

[3] 此處用寬式釋文轉寫,采用郭沫若的釋讀,見郭沫若《先秦天道觀之進展》,《青銅時代》,第21頁。“唯民亡拙哉”句,“亡”,郭氏讀為“氓”,亦有學者讀為“無”或“謀”,今不能確定,暫不破讀。班簋,郭沫若、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以為是成王器,朱鳳瀚(《商周時期的天神崇拜》)、《商周青銅器銘文選》(上海博物館商周青銅器銘文選編寫組編,文物出版社,1986年)定為穆王器。

[4] 郭沫若還舉了周宣王時期的毛公鼎銘文等史料,說明周人“天眷有德”的思想,以及敬慎修德唯恐天命失墜的言論。見《先秦天道觀的進展》第二節,收入《青銅時代》,科學出版社,1960年,茲不贅引。

[5] 《漢書》卷五六《董仲舒傳》載董仲舒對策云:“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天譴論的這一經典表述,就是將天譴懲罰與天心仁愛結合起來。

[6] 《漢書·五行志》收錄了三則商、西周時期的災異故事,分別是商太戊時桑榖共生于朝,武丁時雉登鼎耳而雊,周成王發金縢之書而反風起禾。這些故事在漢代均存在多個時間、人物、情節互有出入的版本,其中言論多為后人懸擬,不能代表故事發生時代的思想。《漢書·五行志》收錄相關事件,反映的是漢人對它們的認識,故在此不予討論。

[7] 見《漢書》卷三六《劉向傳》載向所上封事。

[8] 參見李學勤《古本〈竹書紀年〉與夏代史》,《走出疑古時代》(修訂本),遼寧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49頁。

[9] 分別在晉定公六年、十八年、二十年、二十五年、二十八年,見方詩銘、王修齡《古本竹書紀年輯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3—14頁。

[10] 以上五條并見《古本竹書紀年輯證》,第84—86頁。

[11] 劉知幾《史通·書志》,浦起龍《史通通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63頁。

[12] 以上三條見《古本竹書紀年輯證》,第14、19、46頁。

[13] 李學勤前揭文認為,《竹書紀年》的紀異傾向,反映出作者相信災異感應的思想。

[14] 參看約翰·布羅《歷史的歷史:從遠古到20世紀的歷史書寫》,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66頁。

[15] 胡念貽《〈左傳〉的真偽和寫作時代問題考辨》(《文史》第11輯,中華書局,1981年)和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序》(中華書局,1990年),都對相關問題作了比較詳細的論述,可以參看。胡念貽認為《左傳》成書于春秋末年,楊伯峻認為在公元前403—前389年之間。新城新藏則通過研究《左傳》中的歲星紀年,推測相關紀事應作成于公元前365年之后數年之內(說見《東洋天文學史研究》,沈璿譯,中華學藝社,1933年,第418頁)。洪誠(《關于新城新藏〈東洋天文學史研究〉中幾個問題的討論》,《洪誠文集》,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顧濤(《新城新藏由歲星紀事推證〈左傳〉著作年代之研究法駁論》,《中國文化研究》2007年第2期)先后對新城氏的方法和結論提出了不同意見。另一位日本學者鎌田正根據《左傳》中預言的應驗情況推斷《左傳》成書于公元前320年前后,并認為是魏國一位受子夏《春秋》學影響左氏史官所作(說見氏著《左傳の成立と其の展開》第一編第四章《左傳の成立年代と作者に關する推定》,大修館書店,1963年,第305—388頁)。由于《左傳》中的材料來源比較復雜,現在已經無法一一厘清,要確定精確的成書年代幾乎是不可能的。但即使保守地估計,說《左傳》中主要內容的形成不晚于戰國晚期應無問題,而編撰《左傳》所用的材料則形成更早。西漢末年,劉歆可能對《左傳》做過結構上的調整和語言上的潤飾,《漢書·劉歆傳》云“及歆治《左氏》,引傳文以解經,轉相發明,由是章句義理備矣”,說明了他對《左傳》的工作的性質。要說劉歆編造了其中的記事乃至偽造出整部書,則絕無依據。對此,錢穆已有駁論,參見《劉向歆父子年譜》,《兩漢經學今古文平議》,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74—82頁。無論是成書于春秋末還是戰國中,《左傳》中關于春秋的記載大多都有所本,非出杜撰,對于研究春秋歷史的史料價值是學界所公認的。

[16] 參見王樹民、沈長云為中華書局點校本《國語集解》撰寫的前言(2002年,第4頁),以及朱鳳瀚、徐勇編《先秦史研究概要》關于《國語》的介紹,天津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7—58頁。

[17] 參看田天《國主山川——東周的山川祭祀與國家》,《國學研究》第三十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又見氏著《秦漢國家祭祀史稿》,三聯書店,2015年,第259—265頁。

[18] 在《穀梁傳》中對應的話是“天有山,天崩之”(《春秋穀梁注疏》卷一三,阮元刻《十三經注疏》,藝文印書館,2001年,第131頁下),大意相近而更抽象化,似又有后代經師的修飾。

[19] 《孟子·萬章上》引《太誓》。

[20] 參見裘錫圭《說卜辭的焚巫尪與作土龍》,《古文字論集》,中華書局,1992年。

[21] 《左傳》昭公十八年載,火作之明日,子產“使郊人助祝史除于國北,禳火于玄冥回祿,祈于四鄘……三日哭,國不市”(《春秋左傳注疏》卷四八,第842頁上)。是年七月,子產又因大火之故“大為社,祓禳于四方”,傳云“除火災禮也”(同前,第842頁下)。

[22] 參見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卷二《墨子生卒考》,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103—104頁;又見氏著《墨子》第一章第三節《墨子的生卒年代》,商務印書館,1947年,第9—17頁。關于《墨子》的成書,近代從梁啟超、胡適以來就有很多不同意見,可以參見錢穆在《墨子》第二章《墨子書的內容》中的總結和討論。本節將要引用的《天志》《明鬼》兩篇,學者公認是墨子弟子追記和闡發其言論,可以代表墨家原創期的觀點,也是后來墨家共同宗奉的思想。

[23] “天下疾病禍祟”句,“祟”原作“福”,王念孫云:“‘福’字義不可通,‘禍福’當為‘禍祟’。‘下’者,降也。言降之以疾病禍祟也。”(《墨子雜志》卷三,《讀書雜志》,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84頁上)其說可信,今引文據改作“祟”字。

[24] 郭沫若《先秦天道觀之進展》,《青銅時代》,第36頁。

[25] 此章的前面幾章,都是講祭祀問題,這一章在內容上也應與前面相關,所以放在一起組成一組。前人多以為“奧”“灶”“天”各有所暗指,或代表現實中的人物,是求之過深。

[26] 朱熹《論語集注》卷五,《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121頁。

[27] 《四書章句集注》,第122頁。

[28] 關于《洪范》成書年代的眾家之說,參見蔣善國《尚書綜述》第十三章《鴻范的著作時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目前學界較為公認的看法,是成書于戰國時代。近年來,李學勤提出《洪范》為西周作品的可能性,說見氏著《帛書〈五行〉與〈尚書·洪范〉》《叔多父盤與〈洪范〉》二文。然而,他提出的意見只能反駁戰國說的一兩條論據,而論證《洪范》作于西周仍缺乏有說服力的證據。

[29] 蔣善國也認為《洪范》九疇中惟“五事”和“庶征”兩項是相互配合的,對于兩者之間關系的描述,與我的看法相近。但他認為,“這種天人感應的思想是五行觀念與陰陽思想結合所形成的”,“《洪范》是天人感應思想的來源”(見《尚書綜述》,第111頁),都和我的意見不同。

[30] 釋文見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88—303頁。

[31] 參見湯淺邦弘《上博楚簡〈三德〉的天人相關思想》,《儒家文化研究》第1輯,三聯書店,2007年。

[32] 《釋名·釋書契》云“傳之言轉也”。此“傳”字釋為“轉”,參看王利器《呂氏春秋注疏》卷九,第880頁;陳奇猷《呂氏春秋新校釋》卷九,第489頁。

[33] 原簡發表于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04—210頁。此處采用寬式釋文,主要參照李學勤《上博楚簡〈魯邦大旱〉解義》(《孔子研究》,2004年第1期)中的釋讀,個別地方有所調整。

[34] 參馬承源《戰國楚竹書的發現保護和整理》,《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

[35] 《魯邦大旱》的研究情況和思想內涵,詳參拙文《上博楚簡〈魯邦大旱〉的思想史坐標》,《中國歷史文物》201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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