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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占驗與救禳:災異論數術傳統的形成

災異論的數術傳統,將災異視為兇兆,側重于占測災異預兆,并通過一定的禳救手段回避或轉移兇禍。上一節為避免枝蔓,沒有就這一傾向充分展開討論。本節將從災異占驗和救禳兩個方面,考察災異論數術技術形成的土壤及其傳統的形成。對理解漢代以后災異論數術傳統與儒家傳統的互動來說,這是必要的準備。

一、從物占到災異占

任何占卜都以一定的現象為推算出發點,比如灼燒龜甲或獸骨產生的裂紋,揲蓍所得的數目,觀察到的星象、云氣、風向或動植物的異常等等。以災異現象為推算出發點的占卜,我們稱之為“災異占”。

《易·系辭》說“天垂象,見兇吉”,“象”就是天昭示吉兇的信息載體。根據產生方式的不同,“象”可分兩類。一是占卜者主動制造的“人為”之象,如龜兆、蓍數等[1]。一是不加干預地觀察自然和社會現象所得的“天啟”之象,如星象、云氣、日月薄蝕情況等。《左傳》僖公十五年載韓簡子語云“物生而后有象”,象得自于物,因此我們將這類根據天啟之象進行的占卜稱為“物占”[2]。災異占屬于物占,是將某些特定的天啟之象視為災異而發展產生的。

《漢書·藝文志》“數術略”中的“天文”“五行”“雜占”和“形法”諸家,都有部分古書與物占有關。它們多數不是占災異的專書,但包含了相關內容。災異的觀念以及占災異的專門知識技術和有關專書即從中產生。下面參考《漢志》的分類,對這些占書略作介紹,重點是它們與災異占的關系。

(一)天文

《漢書·藝文志》自云“天文二十一家,四百四十五卷”,據統計,實得22家419卷,依次列舉如下:

《泰壹雜子星》二十八卷;

《五殘雜變星》二十一卷;

《黃帝雜子氣》三十三篇;

《常從日月星氣》二十一卷;

《皇公雜子星》二十二卷;

《淮南雜子星》十九卷;

《泰壹雜子云雨》三十四卷;

《國章觀霓云雨》三十四卷;

《泰階六符》一卷;

《金度玉衡漢五星客流出入》八篇;

《漢五星彗客行事占驗》八卷;

《漢日旁氣行事占驗》三卷;

《漢流星行事占驗》八卷;

《漢日旁氣行占驗》十三卷;

《漢日食月暈雜變行事占驗》十三卷;

《海中星占驗》十二卷;

《海中五星經雜事》二十二卷;

《海中五星順逆》二十八卷;

《海中二十八宿國分》二十八卷;

《海中二十八宿臣分》二十八卷;

《海中日月彗虹雜占》十八卷;

《圖書秘記》十七篇。

從書名即可看出,這些天文書都用于占驗[3],依據的象包括恒星、行星、流星、客星、彗星以及日月、云雨、虹霓等,概括起來大致可以歸入星、氣兩類,其學也稱為星氣之學。

《漢書·藝文志》天文書大部分成于漢代,但不少內容承襲自先秦。戰國時期戰亂紛爭,促成星氣之學的發達。《史記·天官書》云:

田氏篡齊,三家分晉,并為戰國,爭于攻取。兵革更起,城邑數屠,因以饑饉疾疫焦苦,臣主共憂患,其察祥候星氣尤急。

當時,兼并戰爭頻繁,國家經常處于動蕩和危機之中,君臣不得不經常關注戰爭的有無、勝負,國家的盛衰、興亡,對隨時可能到來的突發事件做好預測和準備。星氣之占關注的,主要也是這些問題。據司馬遷所說,尹皋、唐昧、甘公、石申都著有星氣之書,所論皆“因時務”。這些著作的名稱不見于《漢書·藝文志》,但內容大抵應已為上述天文諸書收入。《漢書·藝文志》天文書均已亡佚,現在除《淮南子·天文》《史記·天官書》以及后世占書《乙巳占》《開元占經》等能讓我們一窺其端倪外,馬王堆帛書中屬于天文書的《五星占》《天文氣象雜占》《日月風雨云氣占》,也反映了戰國秦漢之際天文書的大致面貌[4]。這些書的內容大概可以分為兩部分:一部分占用兵,與兵陰陽家接近;一部分占邦國、君主、人民吉兇與歲之美惡,與災異占接近。前一部分,天象與用兵之主客有利有不利,后一部分則絕大多數是兇象。

進入秦漢統一時代,星氣之學的重心發生了轉移。《漢書·藝文志》“天文家”小序云:

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紀吉兇之象,圣王所以參政也。《易》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然星事兇悍,非湛密者弗能由也。夫觀景以譴形,非明王亦不能服聽也。以不能由之臣,諫不能聽之王,此所以兩有患也。

其中提到天文的作用,只說“圣王所以參政”。這一方面是因為與用兵有關的書都被放入“兵家”,而兵陰陽書的重要性隨著戰爭頻率降低而減弱。另一方面也說明,在劉歆、班固看來,天文的主要作用就是政治決策的參考。所謂“星事兇悍”,是指其對占者而言十分兇險,原因是天象多為兇兆,又涉及國家和人君的命運,如果解說不能合意,很容易招致禍患。《漢書·藝文志》已在災異占的層面上定義天文星氣之學。對于后世占災異者,天變一直是主要的解說對象,天文星氣之學也成為災異論數術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

天文書中有五種前面冠有“漢”字,值得特別注意。《漢五星彗客行事占驗》《漢日旁氣行事占驗》《漢流星行事占驗》《漢日旁氣行占驗》《漢日食月暈雜變行事占驗》,可能是漢代官方所用的星占書。其中四種書的名稱都叫“行事占驗”,只有一種《漢日旁氣行占驗》,無“事”字。“行占驗”不辭,疑亦當作“行事占驗”。所謂“行事”,即往行之事、過去已經發生的事,既包括天文記錄,也包括相關的人事。這些“行事”可以用來驗證天文占辭預測的準確性。《史記·太史公自序》云:“星氣之書多雜祥,不經。推其文,考其應,不殊。比集論其行事,驗于軌度以次,作《天官書》第五。”《天官書》中也有“余觀史記,考行事”之語,就是這個意思。《天官書》中還有一段著名的“究天人之際”的話:

秦始皇之時,十五年彗星四見,久者八十日,長或竟天。其后秦遂以兵滅六王,并中國,外攘四夷,死人如亂麻,因以張楚并起,三十年之間兵相駘藉,不可勝數。自蚩尤以來,未嘗若斯也。項羽救鉅鹿,枉矢西流,山東遂合從諸侯,西坑秦人,誅屠咸陽。漢之興,五星聚于東井。平城之圍,月暈參、畢七重。諸呂作亂,日蝕,晝晦。吳楚七國叛逆,彗星數丈,天狗過梁野。及兵起,遂伏尸流血其下。元光、元狩,蚩尤之旗再見,長則半天。其后京師師四出,誅夷狄者數十年,而伐胡尤甚。越之亡,熒惑守斗。朝鮮之拔,星茀于河戍。兵征大宛,星茀招搖:此其犖犖大者。若至委曲小變,不可勝道。由是觀之,未有不先形見而應隨之者也。

這些秦漢史事都被司馬遷作為“行事”,用來驗證天文占辭,通過兩者之相合(不殊),證明天人之際的關聯。漢代天文星占書中出現“行事占驗”的內容,與儒家用《春秋》和上古以來歷史行事說災異,在邏輯和方法上是一致的。

(二)雜占

顧名思義,雜占種類很多,取象之物、占問目標各有不同。《漢書·藝文志》“雜占”中開頭的兩種占夢書和《嚏耳鳴雜占》,以及最后六種農事占候書,都與我們說的災異占無關。《變怪誥咎》以下幾種屬于救禳之術,將在后文討論。與災異占有關的書僅有以下三種:

《武禁相衣器》十四卷;

《禎祥變怪》二十一卷;

《人鬼精物六畜變怪》二十一卷。

這三種書的內容不可確知。《人鬼精物六畜變怪》可能接近于《開元占經》第一一二卷以下的部分,包括人、鬼、草木魚蟲、鳥獸、六畜等占。書名既稱“變怪”,應不包括《開元占經》中的休征部分,而是純說咎征。《武禁相衣器》一書,“武禁”應為人名,書的內容可能類似《開元占經》卷一一四中的“器服休咎”[5]。《禎祥變怪》估計也接近《人鬼精物六畜變怪》,或許還有取象于其他事物的占驗。

雜占直接取象于日常生活中的事物,占測的成本和技術門檻都比天文、卜筮要低,百姓日用,在民間流傳甚廣。漢代的相關書籍沒有保存下來,但其中的占驗知識代代相傳,還可以在后世的相關書籍中見到。吐魯番洋海地區出土的高昌早期寫本占書包含了大量此類變怪,試舉幾例[6]

乾化為離,家當憂內亂,金釜妄鳴,蛇入井中,亦為見血光。

坎化為兌,家困病人,若系閉,舍中當見死物,怪,犬自食子。

兌化為艮,家當夫婦共斗,婿欲去婦,婦欲遠夫,雞犬及牛馬為怪。

此書占語的結構,大抵是“變卦之象—占測結果—預示此結果的變怪”,可以看成《漢志》雜占書與《易》占的結合,后兩部分即反映雜占書的大致內容。不難發現,其變怪所占之事全為百姓家事。《論衡·譴告篇》云:“夫國之有災異也,猶家人之有變怪也。”[7]反過來說,百姓日常生活中的變怪雜占,如果施之于國家,就是我們所說的災異占。湖北江陵王家臺15號秦墓出土竹簡中也有一組占書,每支簡都以“邦有……”開頭[8],說明出現變怪的是“邦”,而占辭中吉兇的主體也多是“邦”“王國”“王”等。整理者介紹說:“其內容多談自然界的災變、人與動植物的異常現象,以此預言國家的存亡和君民的禍福。”據他概括,簡文中提到的變怪有“牡六畜孕其身”“卉實降自天”“人降自天”“月降自天”“地動”“大畜生小畜”“馬生牛”“木冬生”等,據此占測的禍福有“邦有大喪”“不出三年或伐其邦”“外入(內)俱亂,王國不平”“有女喪”“有他人將伐其王”“邦則有兵喪”等[9]。其中所說變怪顯然是政治性的。它與《漢志》雜占和上面提到的吐魯番占書淵源相通,卻已屬于不同支流,而近似于災異占了[10]

雜占起于民間,用于家人,在戰國末年進而占說國事,變為災異占。《漢志》雜占書對災異數術傳統的影響,還能從《洪范五行傳》中看到。《洪范五行傳》中的草木之妖、蟲豸之孽、六畜之禍以及人之痾,大概就是從雜占書中學來,然后分配五行五事,加以系統化而成的。

(三)形法

“形法”亦是相物求吉兇之術,所相都是物之常態,而非災異之變,因此大體與災異占無關。唯有《山海經》中所述奇禽異獸和鬼神,有些包含預兆的意味,略近于災異。李鏡池曾搜集《五藏山經》中的此類物占之辭,列表統計[11]。《山經》所見物占,大多采用某物見則“天下如何”“其國如何”“其邑如何”或“其縣如何”的形式。其中包含占得結果的55項,多為大旱、大水、兵、疫等災禍,作為祥瑞而產生“安寧”或“大穰”兩種結果的僅5項,不到十分之一。雖然這些被視為兇兆的奇禽異獸和鬼神多屬虛構,后人還是可以附會現實中出現的怪物,以稱說災異。

(四)五行

“五行”在《漢書·藝文志》中排在“雜占”之前,這里放到最后介紹,是因為它與災異占關系最為直接。《漢書·藝文志》“五行家”中,出現了三種題名為“災異”的書:

《務成子災異應》十四卷;

《十二典災異應》十二卷;

《鐘律災異》二十六卷。

這三種書的成書年代大約在戰國末期到西漢中期以前。務成子是傳說中的人物,《漢志》“小說家”有《務成子》十一篇,自注云“稱堯問,非古語”,指明其書出于后人偽托。房中家還有《務成子陰道》三十六卷,與《務成子災異應》皆屬偽托古賢。這是方術書常見的現象。“十二典”所指不明,姚振宗云“疑是十二諸侯時之言災異者”,又疑是十二月令,又或是“以十二州、十二次、十二律之屬配合五行言災異之應”[12]。我認為后一種可能性較大。《鐘律災異》大約是用五音十二律候時氣,推測陰陽消長盛衰是否合時,以此解說災異,具體方法不可考。唯《續漢書·百官志》注引《漢官》曰:“靈臺待詔四十一人,其十四人候星,二人候日,三人候風,十二人候氣,三人候晷景,七人候鐘律。”可見候鐘律之術與星氣之學性質上有類似之處。

“五行家”中的災異書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它們與陰陽五行學說的關系。《漢志》“五行家”小序云:“貌、言、視、聽、思心失,而五行之序亂,五星之變作,皆出于律歷之數而分為一者也。其法亦起五德終始,推其極則無不至。”這是說,“五行家”諸書都以五行學說為基礎,其中的災異書應不例外。十二典、鐘律配以五行,便可與世間萬事萬物相聯系,推說災異無所不至。這一方面擴大了災異書能夠解說的范圍,一方面也體現出解說技術體系化和規范化的趨勢。戰國后期,陰陽五行學說流行并不斷滲透到方術中,此背景下形成的“五行”災異書在技術層面奠定了災異論數術傳統的基礎。

值得注意的另一點是,“五行家”書的題名中出現了“災異”一詞。災異占是根據漢代史料建構的概念,在確知成書于先秦的典籍中有不少說災異的例子,但不曾有意識地使用“災異”或者“災變”這樣的詞匯。《春秋公羊傳》“記災也”“記異也”之類的話,也要經過漢代經學家闡釋后才具備特殊的含義。漢初陸賈《新語》中提到“惡氣生災異”“說災變之異”[13],是目前可以確信的材料中最早并稱“災異”的。三種“五行”災異書至少提供了與《新語》大約同時或稍晚的佐證,說明在西漢的數術傳統中,災異占已經成為一個獨立的特殊門類。

上面簡單討論了物占各門類與災異占的關系。作為“象”的災異是一個混雜的集合,包括某些天象,也包括人、鬼和各種動植物的異常。它們被分別從各自所屬的門類中抽出來,賦予特定含義,結集為災異占或類似的“禎祥變怪”之書,時代晚至戰國秦漢之際。災異占從物占各門類中吸取大量經驗,并在陰陽五行學說大流行的時代與之結合起來,形成了災異論數術傳統的一個方面。

二、災異救禳

災異論數術傳統的另一個方面是救禳。我們在前一節中已經舉過先秦時期的有關史料,這里結合《漢書·藝文志》中的此類古書,稍有系統地略作介紹。其中關于救禳的專書,見于“五行家”,有如下幾種:

《變怪誥咎》十三卷;

《執不祥劾鬼物》八卷;

《請官除訞祥》十九卷;

《禳祀天文》十八卷;

《請禱致福》十九卷;

《請雨止雨》二十六卷。

《變怪誥咎》,是講變怪發生后防止災禍的技術,學者已經指出可以與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中的《詰》篇相互發明。[14]《詰》篇開頭有序云:“詰咎,鬼害民妄行,為民不祥,告如詰之,導令民毋罹兇殃。”[15]“詰”有責問、禁止之意[16],“咎”指災禍。“告”即“誥”,這里是戒敕、約束的意思[17],與“詰”相近。“告如詰之”,“如”字在此處用法同“而”,誥、詰意同而略有遞進[18],在此均指通過對抗方式壓服和抵御鬼怪妖孽,《詰》篇所載的辦法都是借助相應的特定靈物,如桃木、牡棘、雞羽、桑心之類所制的弓箭、木劍、鞭杖等,“射之”“投之”“擊之”,以阻止、驅除或殺滅之。與此相似,《藝文類聚》載曹植有《誥咎文》,其自序云:“于時大風發屋拔木,意有感焉。聊假天帝之命,以誥咎祈福。”[19]明云誥咎之文是假借天帝命令,以誥山川百神。故其文開頭即稱“上帝有命”云云,后又云“何谷宜填,何山應伐,何靈宜論,何神宜誥”,純是責問、威脅的語氣。這種對抗式的救禳方式,稱為厭劾或厭勝之術。以下《執不祥劾鬼物》《請官除訞祥》兩書,講的大約也是類似技術,唯所謂“請官”可能又是召請了某神靈的幫助。

《禳祀天文》是針對據上述“天文家”諸書占得的兇兆進行救禳的技術。禳天變在春秋時代是常規活動,《左傳》昭公二十六年載:“齊有彗星,齊侯使禳之。”昭公十七年:“冬,有星孛于大辰,西及漢。……鄭裨灶言于子產曰:‘宋衛陳鄭,將同日火。若我用瓘斝玉瓚,鄭必不火。’子產弗與。”這兩次都是因禳星變遭到反對或否決,具有特殊性,才被記錄下來。后一則材料還透露出,禳星變需用玉質禮器“瓘斝玉瓚”之類獻祭。《左傳》昭公十七年載:“夏六月甲戌朔,日有食之。祝史請所用幣。”說明禳日食也需用玉帛等財物獻享。與上面的厭劾之術不同,這些都是以請求者的姿態取媚于神靈,我們姑且稱之為“祈禳之術”。《請禱致福》大抵也是這一類請求式的祈禳之術,只是內容可以包括疾病、戰爭等很多方面,未必都與災異相關。

災異救禳時常并用厭劾和祈禳,《請雨止雨》可能就是如此。《春秋繁露》的《求雨》《止雨》兩篇,載董仲舒之術,可以使我們略窺《漢書·藝文志》所載《請雨止雨》的內容。其求雨之法,四時及季夏都有祝禱、舞雩;止雨亦有祭祀于社,同時還要鳴鼓攻社,并以朱絲縈社以脅之,前者是祈禳,后者則是厭勝。求雨、止雨性質相近,其術卻有祈禳和厭勝之異,有人對此提出問難,董仲舒也給予了回答。《春秋繁露·精華》載其問答云:

難者曰:“大旱雩祭而請雨,大水鳴鼓而攻社,天地之所為,陰陽之所起也,或請焉、或怒焉者何?”曰:“大旱者,陽滅陰也,陽滅陰者,尊厭卑也,固其義也,雖大甚,拜請之而已,敢有加也。大水者,陰滅陽也,陰滅陽者,卑勝尊也,日食亦然,皆下犯上,以賤傷貴者,逆節也,故鳴鼓而攻之,朱絲而脅之,為其不義也,此亦《春秋》之不畏強御也。”

董仲舒用陽尊陰卑論解釋了這個問題。他說,大旱即陽滅陰、尊壓卑,是合理的,即使有些過分,也只能請求尊者退讓,不敢施加威壓;大水即陰滅陽、卑勝尊,是以下犯上,不合理,因此要威嚇侵陽之陰,責其不義。漢儒認為社是“眾陰之主”[20],因此董仲舒說要“攻之”“脅之”。他的講法可以用陰陽尊卑論自圓其說,卻不符合這種情形產生的歷史,也不能解釋止雨時既用牲于社又鳴鼓攻之的傳統禮俗。

《春秋》莊公二十五年“秋,大水,鼓用牲于社,于門”。同年六月日食,亦有“鼓用牲于社”的記載。可見當時習俗如此。《穀梁傳》意識到“鼓”與“用牲”之間有矛盾,故云:“鼓,禮也。用牲,非禮也。”又曰:“既戒鼓而駭眾,用牲可以已矣。”[21]認為日食和大水都用伐鼓即可,這是禮。既然已經伐鼓,用牲非禮,就不需要了。《穀梁傳》批評當時的習俗,卻也沒有解釋它為何存在。

我認為,用牲和伐鼓是兩種類型、來源和意義都不相同的救禳技術,在歷史發展中融合起來,才形成似乎統一的禮俗。《左傳》昭公十七年引《夏書》曰:“辰不集于房。瞽奏鼓,嗇夫馳,庶人走。”可知伐鼓救日是一種十分古老的習俗,實質是發出聲響驚嚇造成異常的鬼神。類似之術不僅用于日食,也用于月食。《白虎通義》卷四“災變”條云救月食之法“謂夫人擊鏡,孺人擊杖,庶人之妻楔搔”[22],即屬于同一性質。近代民俗,日食時敲鑼打鼓驅趕天狗,也是這一傳統的余緒。同時,伐鼓與社并沒有必然的聯系,更無“鳴鼓攻社”之意。《左傳》昭公十七年載昭子曰:“日有食之,天子不舉,伐鼓于社,諸侯用幣于社,伐鼓于朝,禮也。”據此則社與朝僅是伐鼓的場所,因天子諸侯的等級不同而異。《穀梁傳》莊公二十五年云:“天子救日,置五麾,陳五兵五鼓;諸侯置三麾,陳三鼓三兵;大夫擊門;士擊柝。”然則所擊打之物也并不一定是鼓,根據身份的不同可以是門或者柝。這說明伐鼓、擊門、擊柝都僅取其發聲之用。《穀梁傳》又曰“言充其陽也”,范寧集解云:“凡有聲皆陽事,以壓陰氣。”用陰陽學說解釋,未必符合其術本意,但指出實質都是發出聲響,是可信的。這種技術就屬于我們所說的厭勝。

用牲幣也有古老的傳統,其用意在取媚神祇,獲得保佑或寬恕,與厭勝性質不同,兩者都可以單獨施行。古人對此大約并沒有清楚的區分,而因目的和效果的一致性,將不同性質的救禳方式混合使用,形成災異救禳的數術傳統。在現實中,作為習俗,這些抽離了原始意義的儀式可以互不妨礙,并行不悖。然而,在追尋意義、討論是非的經學研究中,作為“禮”,它們的異質和矛盾就會引起爭議。《穀梁傳》和董仲舒都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部分問題,但他們似乎都沒有考慮到:如果災異作為天譴,是天的意志,那么又如何能用厭勝的手段來救禳呢?

曹植在《誥咎文》序中稱:“五行致災,先史咸以為應政而作。天地之氣,自有變動,未必政治之所興致也。”[23]他認為,災異未必由于政治,而是天地之氣自身的變動所致。《誥咎文》中斥問山川神祇的語句,只有從這樣的觀點出發才可以理解。董仲舒的災異論也有駁雜的一面,雖然主張天譴說,有時仍用陰陽相勝解釋災異[24]。他的鳴鼓攻社之說,也只有在后一理論背景下才能得到解釋。

隨著災異應政而至的觀念逐漸發展,無論厭勝還是祈禳的有效性都面臨質疑[25]。然而數術傳統卻能夠與儒家傳統反復互動,延續自己的生命,甚至進入國家制度,成為災異政治文化的基礎。這一點,需要了解漢儒創說災異論的過程,才能理解。

[1] 古人將卜、筮區別為象和數,《左傳》僖公十五年載韓簡子曰“龜,象也;筮,數也”,即是其例。韓簡子又曰“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數”(《春秋左傳注疏》卷一四,第234頁上),則是說數生于象。這是狹義的象。我們將作為推算出發點現象統稱為“象”,取其廣義,與《左傳》所云略有不同。

[2] 李鏡池將數術分為“人為”的和“天啟”的,并將后者稱為“物占”,見《古代的物占》,《周易探源》附錄一,中華書局,1978年,第378—379頁。本節所用概念受了李文的啟發。

[3] 與現在所說“天文學”性質相近的書在《漢志》“歷譜家”。

[4] 關于馬王堆出土天文書的釋文及相關情況,參看劉樂賢《馬王堆天文書考釋》,中山大學出版社,2004年。最新的整理成果,見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維漢墓簡帛集成》,中華書局,2014年,其中《日月風雨云氣占》歸屬于《刑德》甲、乙篇。

[5] 此書《漢書補注》以為類似《隋志》中的《裁衣書》。案《裁衣書》的內容更可能是講裁衣日期的吉兇,屬于“選擇”類的占書,而《武禁相衣器》似乎更接近于“形法”,不太可能是“選擇”書。

[6] 此書整理者定名為《易雜占》,圖版、釋文、解題和相關研究見榮新江、李肖、孟憲實主編《新獲吐魯番出土文獻》,中華書局,2008年,第151—157頁,以及余欣、陳昊《吐魯番洋海出土的高昌早期寫本〈易雜占〉考釋》,《敦煌吐魯番研究》第10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

[7] 黃暉《論衡校釋》卷一四,第635頁。

[8] 相關介紹,據荊州地區博物館《江陵王家臺15號秦墓》,《文物》1995年第1期。

[9] 見王明欽《王家臺秦墓竹簡概述》,《新出簡帛研究》,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47—48頁。

[10] 王家臺秦簡占書的原簡照片和完整釋文尚未公布,從整理者摘錄的簡文看,其占測結果也有一小部分不是兇禍,比如“凡邦有大畜生小畜,是胃大昌,邦則樂王”,“……馬,是胃天慶黍稷之羕,君子則安,少人則……”,似乎都是吉兆。整理者定名為《災異占》,是否準確,還有商榷的余地。不過書中占測“兇多”而“吉少”,大概能反映《漢志》雜占書的特點,也是雜占向災異占發展的表現。

[11] 李鏡池《古代的物占》,《周易探源》附錄,第392—397頁。

[12] 見姚振宗《漢書藝文志條理》,《二十五史補編》第二冊,中華書局,1955年,第1675頁中。

[13] 分見陸賈《新語》之《明誡篇》《懷慮篇》,又可參本書第二章第一節的引用和解說。

[14] 饒宗頤、曾憲通《云夢秦簡日書研究》,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82年,第26—27頁。

[15]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212頁。

[16] 《左傳》昭公十四年“詰奸匿”杜預注云:“詰,責問也。”(《春秋左傳注疏》卷四七,第820頁上)《周禮·天官·太宰》“以詰邦國”鄭玄注云:“詰,猶禁也。”(《周禮注疏》卷二,阮元刻《十三經注疏》,藝文印書館,2001年,第26頁上)類似的訓詁還有很多,不贅舉。

[17] 參王引之《經義述聞》卷二七《爾雅中》“誥誓謹也”條,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636—637頁。

[18] “詰”“誥”兩字字形也十分相近,抄寫易混,典籍中多有異文。如《易·姤》象傳“后以施命誥四方”,陸德明《釋文》云:“誥,鄭作詰,止也。王肅同。”是鄭玄、王肅本《易傳》與王弼注本“詰”“誥”有異。《漢書》卷二三《刑法志》“建三典以刑邦國詰四方”顏師古注曰:“詰……字或作‘誥’。”是《漢書》古本亦有異文,而顏注以為可兩通也。因此,亦不排除《漢書·藝文志》“誥咎”本作“詰咎”的可能。劉樂賢認為:“文獻中的‘誥咎’應當如《日書》一樣本作‘詰咎’,詰咎者禁災也。”見氏著《睡虎地秦簡日書研究》,文津出版社,1994年,第250頁。此說亦頗有據,但本文為謹慎起見仍兩存“誥咎”“詰咎”之文,不強求同一。要之,無論作“詰”還是“誥”,都不影響其作為厭劾或厭勝之術的性質。

[19] 《藝文類聚》卷一〇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725頁。誥咎文,《文選》卷一九《洛神賦》李善注引虞喜《志林》引作“詰洛文”,胡克家《考異》以為當作“詰咎”,并引王應麟說為證。見《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第271頁上、906頁下。趙幼文《曹植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457頁)據此以為誥字為詰字之訛。然趙書又云《藝文類聚》卷一百引作詰,與我們所見的本子不同,未詳所據何本。今存此備考。

[20] 《白虎通義》卷四“災變”條:“社者,眾陰之主。”見陳立《白虎通疏證》,中華書局,1994年,第275頁。

[21] 分見《穀梁傳》莊公二十五年六月日食條及秋大水條,《春秋穀梁注疏》卷六,第60頁下、第61頁上。

[22] 見陳立《白虎通疏證》,第275頁。“楔搔”,陳立云“似當為‘搔楔’……謂以手搏楔”。

[23] 《藝文類聚》卷一〇〇引,第1725頁。

[24] 參看本書第二章第一節。

[25] 例如前文所舉《左傳》昭公二十六年載:“齊有彗星,齊侯使禳之。晏子曰:‘無益也,只取誣焉。天道不諂,不貳其命,若之何禳之?且天之有彗也,以除穢也。君無穢德,又何禳焉?若德之穢,禳之何損?’”(《春秋左傳注疏》卷五二,第90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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