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飛往自由的心靈:性別與哲學的女性主義探索作者名: 肖巍本章字數: 9987字更新時間: 2020-05-22 18:43:39
一 女性主義
隨著時代的發展,女性主義越發難以界定,這本身是當代女性主義運動和理論發展的極度分裂局面所致。在這種背景下,人們再也無法同以往一樣假設女性主義之間的統一和團結,正如瑞士學者米薩·卡維卡(Misha Kavka)所言:“女性主義不再是它曾是的東西。或許帶著某種鄉愁,在稱自己為女性主義者的我們當中,許多人會回顧20世紀70年代第二次浪潮的峰尖,那種女性主義似乎有一個清楚的對象(女性),一個清楚的目標(改變婦女被壓迫的事實),甚至一個清晰的定義(反對父權制壓迫的政治斗爭)。”[1]如今這種清晰性和明確性已成為一種記憶,女性主義概念和邊界也變得多元化,這不僅由于人們所關注的學科和問題不同,也由于女性主義者為解決“女性主義”概念本身之間的分裂和矛盾,尋求共同的底線基礎所作出的各種努力。一些女性主義學者試圖把目光集中在女性利益方面,例如卡羅琳·拉曼贊格魯(Caroline Ramazanoglu)等人相信:“女性主義是一種不穩定知識、政治和實踐活動,它基于女性不分社會階層所具有的共同政治利益意識,以及某種一致的改變不公正性別關系的行動。男性主導的各種理論把男女之間的關系政治化了,而且與女性的政治運動交織在一起,并不存在著統一的女性主義權力或者政治運動的理論,所以要有一系列政治策略改變特有的呈現,以及把女性置于從屬地位的權力關系和實踐。”因而女性主義包括信仰、實踐和政治的多元性,而這些又與其他信仰、實踐和政治交叉起來。[2]另一些女性主義學者則更希望從多重關系的復合意義上界定女性主義,例如美國女性主義哲學家馬喬里·米勒(Marjorie C. Miller)認為:“女性主義本身自然是復合性的,具有多種秩序定位,多種完整性和身份,它由復合性的輪廓,連續性和總體性的定位,以及與其發生的任何一種完整性之間的關系來構成。”[3]更有一批思想家,如朱迪思·巴特勒等人對于女性主義概念采取一種開放式理解,強調要伴隨女性主義運動的發展來揭示其意義。“我們不能為女性主義設定一套普遍適用的假設,然后再以這些假設為出發點來創立一個邏輯體系。相反,女性主義是一個運動,而這一運動的前行依靠的正是讓這些假設獲得批評性關注,以便明晰女性主義的意義,并且磋商各種相互矛盾的闡釋,即對其定義的各種不可壓制的、并不和諧的民主觀點。”[4]
而且,在近幾十年來的發展中,女性主義已不再是一個單數的名詞,而成為一個復數的概念。在其發展的歷史中,已經衍化出形形色色的女性主義,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實踐上都是如此,例如社會主義女性主義、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自由主義女性主義、精神分析女性主義、生態女性主義、無政府主義女性主義、同性戀女性主義、后現代女性主義等等。由于劃分標準不同,我們也可以命名出更多女性主義流派,例如普遍主義女性主義(Universalism feminism)[5];分離主義女性主義(Separatist feminism)[6];本質主義女性主義(Essentialist feminism)[7];特殊主義女性主義(Particularist feminism)[8]。這些形形色色的女性主義理論的共同點在于反對父權制壓迫和不平等,并把“性別差異”作為核心問題來研究,探討其對社會生活的影響。
大體上說,女性主義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從廣義上講,女性主義可以概括為以消除性別歧視,結束對婦女的壓迫為政治目標的社會運動,以及由此產生的思想和文化領域的革命。女性主義者指真誠地投身于這一社會運動,參與其思想文化革命的任何男女。從狹義上說,女性主義就是指以性別視角來看待和分析問題的一種方法論原則。女性主義也可以分為政治、理論和實踐三個層面。在政治上,女性主義是一種社會意識形態的革命、一場旨在提高女性地位的政治斗爭;在理論上,女性主義是一種強調兩性平等、肯定女性的價值觀念、學說或方法論原則;在實踐上,女性主義是一場爭取婦女解放的社會運動。然而,正如羅爾斯所言——任何定義的優點都取決于它所導致的理論的完整性,而定義本身無法解決任何基本問題,女性主義的定義也通過自身的理論和實踐應用不斷地修正、澄清和證明自身。
(一)學術視角
事實上,與其說女性主義是一門傳統意義上的獨立學科,不如說它是一種學術視角,是一個可以擁有獨立思想、歷史和實踐的領域。它既存在于現有的學科之中,又游離在它們之外。作為一種學術視角,女性主義有這樣幾個特點:1.它是流動的、不固定的。像一條思維的溪流不斷地流動,不斷地變化,悄然漫過各個領域,為所到之處孕育新的生命,帶來生機和活力。2.它是歷史的。女性主義的目標不是要開辟一條女人路線,而是要解放婦女,它有一個產生、發展和消亡的過程。婦女解放之日也就是女性主義消亡之時。[9]它的歷史性也表現于它在每一時代、每一社會的歷史使命不同。3.它是多元的。單一的女性主義不能解釋不同種族、民族、不同社會階層和不同時空中女性的差異性。當代女性主義學術發展越發地呈現出分裂和多樣性,超越所有對于女性主義流派的簡單劃分。4.它集世界性和民族性于一身。女性主義是世界性的,旨在把女性從一切形式的壓迫中解放出來,并促進各國婦女之間的團結。女性主義也是民族性的,旨在結合各個國家的文化和社會背景發展自己。5.它既是抽象的思想意識,又是具體的政治綱領和政治策略。
而且即便在西方社會,人們對于女性主義的理解也因時代的不同而變化。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期,這一術語主要指對于女權的倡導,包括教育權、政治參與權、工作權和健康權等等。女性主義運動旨在反對男權在這些方面對于女性的壓迫和限制。而從20世紀后半葉以來,女性主義轉向福柯的政治主張,試圖把所有的個人關系都納入到權力關系之中,從各個學科審視性別之間的權力關系,并在這種關系中引入大量的政治與倫理思考,女性主義哲學的發展也更多地關注權力的認識論含義,探討知識與性別的關系,以及女性體驗對于哲學認識論和知識建構的意義,成為“一種不穩定知識、政治和實踐活動”,在人類社會的發展和知識的建構中扮演重要的歷史角色,引發思維領域的革命和社會變革。
因此,當女性主義進入學術領地時,首要的任務就是顛覆各門學科中的“父權制”結構。“父權制”一詞最初源于社會學,意味著一種“父親就是家長”的社會結構。這種社會結構以各個表現形式滲透在人類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凱特·米利特(Kate Millet)在《性別政治》中指出,“父權制”作為一種制度,是一個社會常數,這一常數貫穿其他所有社會政治、經濟和社會形式中,而不管它們是通過社會等級還是通過階級形式,是通過封建統治還是通過官僚政治或者巨大的宗教團體形式。哲學上的“女性主義是對社會生活、哲學和倫理學的探討,它致力于糾正導致女性被壓迫和輕視女性特有體驗的偏見”[10]。而在文學領域,“女性主義是一種政治行為,其目標不僅僅是解釋這個世界,而且也是通過改變讀者的意識和讀者與他們所讀的東西之間的關系去改變這個世界”[11]。在自然科學中,女性主義者也開始審視從前被認為是“性別中立”和“客觀性”的科學,批評傳統科學的男性屬性。
在對“父權制”的批評中,女性主義也對“父權制”理論得以建立的概念框架進行解構,例如美國女性主義哲學家K.J.沃倫看到,在西方文化中,一直存在著文化/自然、男/女、理性/情感、公共領域/私人領域的二元對立。男人對女人的統治、人類對自然的統治植根于“父權制”的概念框架。這一概念框架有三個重要特征:1.價值等級思維,認為處于等級結構上層的價值要優于下層的價值;2.價值二元對立,把事物分成相互對立排斥的雙方,使其中的一方比另一方有更高的價值;3.統治邏輯,即對于任何X和Y,若X價值高于Y,則X支配Y被認為是正當的。當代女性主義哲學試圖借鑒解構主義來破除這種二元對立和價值等級秩序,解構主義哲學家德里達看到,二元對立項是相互依賴的,沒有任何一項可以獨立存在,兩項只是在相對的關系中和從它們所隸屬的能指鏈中獲得自己的意義。在語言鏈中沒有任何成員可以獲得優先權,有實際意義的東西只是替換的游戲。這就表明,解構主義是從二元對立項的對應中考察它們之間的關系,認為如果沒有對應物,也就沒有另一方的存在,無論哪一方都沒有優先權,而且這種對立和對應是語言上的、人為建構的。這些在一定意義上否定了男尊女卑的傳統,把它視為一種語言游戲,既不是一種自然的或本質的東西,也不是真理和存在。解構主義的目的實際上并不在于顛倒二元對立項,而在于質疑對立的概念和對立所依賴的特征概念,從而削弱特征、真理和存在的基礎。從性別意識出發,女性主義似乎比解構主義走得更遠,它認為性別關系不只是一種語言關系,更是一種權力關系,體現出社會對于性別的安頓和權力的分配,而且在父權制社會中,這種安頓和分配是不可能平等的。女性主義透過社會意識形態和文化分析女性的身份與性別角色,從社會的最底層和最基本的結構出發顛覆“父權制”。
20世紀60年代以來,女性主義在發展中也逐漸形成了不同的流派,它們之間的主要分歧在于以不同的政治觀點和哲學基礎去尋找婦女被壓迫的原因以及解放的道路。這些流派的共同特點在于其學術探討的目標都是政治上的和顛覆性的,試圖消除社會和各個領域對婦女乃至所有被壓迫者的歧視和壓迫,更多地關注社會制度、法律和權力問題,在挖掘女性被壓迫的原因以及尋找解放道路方面提出了許多建設性的方針和策略,而且更側重于改造社會和變革意識形態的革命行動。
如今,女性主義學術達到了空前的繁榮。女性主義哲學、女性主義倫理學、女性主義心理學、女性主義神學、女性主義文學、女性主義藝術、女性主義歷史學、女性主義法學等學科五彩紛呈。西方女性主義學者喜歡用探討(approach)和視角(perspective)來表現女性主義對于各個學科的滲透和建構。這些學術探討的主要目標不僅是批判和修正傳統的理論,也試圖建構起女性主義的學說,并試圖通過性別差異的說明批評傳統理論中男性對女性的取代以及對女性聲音、體驗和利益的剝奪,尋找出屬于女性的、男性所無法取代的聲音和體驗,并把它們作為創立女性主義理論的基點,例如20世紀70年代興起的關懷倫理學便是倫理學領域的這樣一種嘗試。它的主要代表美國心理學家卡羅爾·吉利根(Carol Gilligan)認為,傳統倫理學忽視了對女性道德發展的研究,她們或是被置于邊緣地帶,或是被以一種偏見來解釋,或是被通過研究男性得出的標準所覆蓋。吉利根把關懷和女性聯系起來,在對西方著名發展心理學家勞倫斯·柯爾伯格人類道德發展模式的批評中發現了與“公正”不同的“關懷”的聲音,建立起以女性“關懷”道德體驗為基礎的關懷倫理學。又如,一些當代女性主義神學家也開始以女性體驗為詮釋工具,從女性的視角破譯《圣經》文本中以父權制意識形態為中心的代碼,重構《圣經》的歷史,恢復女性的完整人性,突出歷史上被忽視的女性主義傳統,并由此形成一門新興的學科——女性主義《圣經》詮釋學。還有,女性主義法學也試圖透過表層尋找性別在法律中的意義,透過社會權力關系揭露法律中的各種性別偏見,從女性的利益、體驗和地位來建構法律,使其不僅能夠成為社會批評的武器,也能夠成為建立理想社會的工具。
可以說,女性主義的學術視野也擴展到了許多具體的社會實踐問題,例如為了解決環境問題而產生的生態女性主義既是一種價值系統,又是一種社會運動和實踐。它旨在揭露在人類思想領域和社會結構中,統治女性與統治自然之間的密切關系,反對各種形式的統治和壓迫,把反對壓迫、女性解放和解決生態危機一并當作自己的奮斗目標,顛覆男性中心主義對女性和自然的統治,形成人與自然的新秩序以及男女關系的新平衡。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也提出許多與生命相關的倫理學問題,女性主義也對人工流產、代理母親、人工授精、生育健康、基因工程、克隆人、醫患關系、人體實驗、安樂死、器官移植等問題作出了自己獨特的回答。在后現代主義哲學思維已經破除了傳統哲學思維中性別二元對立以及女性和女性體驗、女性利益的統一性和普遍性的歷史背景下,女性主義學術不僅更為關注性別差異的意義,也試圖在階級、種族、文化和社會地位的差異中來理解性別差異,意識到“女性主義永遠不能成為女性的一致經驗和利益的產物,因為這些經驗和利益沒有如此的一致性。女性主義必須永遠是在一種具有特殊政治目標的政治運動中女性所結成的聯盟,它是一種基于政治利益而非共同經驗的結合”[12]。因而,任何以女性的共同體驗或一種體驗來建構女性主義的企圖本身在理論上就是有缺陷的,女性主義學術只有在多樣性和差異性的追求中才能得到蓬勃發展。
(二)理論基石
在女性主義學者看來,性別與社會性別是不同的概念,性別指每個人在生物學意義上生而俱有的為男或為女的事實,而社會性別則是社會對男女兩性所賦予的意義。盡管在女性主義學者之間對于社會性別有不同的理解,但大都采取了一種歷史唯物主義立場。
1. 社會性別范疇的產生
根據女性主義學者安·奧克利(Ann Oakley)的考察,社會性別術語最初來自醫學和精神病學,20世紀30年代以來,心理學家用這一術語表述人的心理屬性,但并沒有把它與男女兩性聯系起來。1968年,精神病學家羅伯特·斯托勒(Robert Stoller)出版了《生理性別與社會性別》一書,解釋了根據染色體來區分,為什么在生物學意義上為此性別的孩子看起來卻像彼性別。一些嬰兒具有女性基因,卻長有男性的外生殖器,人們既可以把他們當成女孩,也可以當成男孩,并逐步形成相應的社會性別身份,因而他用社會性別指稱與生理性別相關的,但又不屬于基本生物學含義的行為、感覺、思想和幻想[13],這些觀點后被女性主義采用。
20世紀中葉,美國社會占統治地位的性別話語是貝蒂·弗里丹所描述的“女性的奧秘”,即主張女性應當認同賢妻良母的價值觀念,并相信這是由其生物學意義上的性別決定的。然而到了60年代末期,在法國哲學家西蒙·德·波伏瓦(Simone De Beauvoir)的影響下,女性主義學者開始探討女性被壓迫的根源,對“生物決定論”提出挑戰,意識到要從社會制度方面認識女性為什么受壓迫的問題。
20世紀70年代,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啟發下,一些西方女性主義者開始重塑“社會性別”范疇,并以此來分析女性群體被壓迫的歷史和現狀,例如米利特試圖闡明性別角色與父權制之間的關系,強調性別關系實際是一種政治關系,男性通過“性別政治”來支配女性,因此“性別政治”是維護父權制的基礎。她認為,男女的性別角色不是先天的,女性的性別角色是社會把女性置于父權制統治之下的手段。事實上,米利特已經開始用性別角色來指稱社會性別。第一個將性別與階級、種族放在同等地位的是瓊·凱利(Joan Kelly),她指出性別關系是社會的,而不是自然的,經濟是決定性別的原動力,兩性關系的運轉依賴并貫穿于社會的經濟結構。1972年,奧克利出版了《生理性別、社會性別與社會》一書,強調生理性別主要指男女兩性之間的生理差異,社會性別指的則是一種文化事實,把男女兩性的氣質從社會層面區分開來。1975年,蓋爾·魯賓(Gayle Rubin)在《女性交易:性“政治經濟學”筆記》一文中,借鑒馬克思主義、結構主義和弗洛伊德主義三家學說,也提出“性/社會性別制度”的新概念。
20世紀80年代末以來,更多的女性主義學者試圖從不同角度探討“社會性別”概念,其研究大體上呈現出四個傾向:其一,把社會性別看成社會與權力關系的產物。例如20世紀80年代末的后現代女性主義者瓊·斯科特(Joan W Scott)看到,社會性別由兩大核心組成:首先它是以性別差異為基礎的社會關系成分,其次它是區分權力關系的基本方式。社會關系組織的變化總是與權力關系的變化同步進行,作為社會關系的一個成分。社會性別具有四個相關的因素:1.與文化象征相關;2.與對象征意義作出解釋的規范相關;3.與社會組織和機構形式相關;4.與主體的認同相關。
其二,把社會性別看作一種社會結構和符號體系。20世紀90年代,美國科學哲學家桑德拉·哈丁(Sandra Harding)等人開始借助女性主義多元化和全球化傾向分析社會性別概念,闡述人們對這一問題理解上的重要變化:即社會性別已經從依附于個體的事物轉變為一種社會結構和符號體系。在哈丁看來,盡管不同文化對于男女兩性應當具有何種氣質有不同的理解和要求,但這些文化都試圖通過性別概念來組織和分配稀有的資源,并通過由性別概念建立起來的符號體系梳理混亂的自然和社會關系,賦予它們不同的意義,這就表明性別不僅是個體男女的屬性,也是一種以社會分工來計算社會分配收益和成本的社會屬性。因而,性別總是通過等級體系組織起來的。我們每一個人都生活在各種社會力量互相建構和維持的社會矩陣中,都處于不同社會等級關系連接點中那個屬于自己的位置上(個人的、結構的和符號的),由于社會關系的變動,性別也隨著獲得和分配社會稀有資源的方法而變動著,在每一個變動時期,它都成為了政治沖突的角斗場。個體的社會性別化是社會結構和意義體系的結果,而不是它的原因。
其三,把社會性別理解為一種話語。伊麗格瑞從后現代主義視角分析社會性別的話語。在她看來,話語結構和它所表達的意義,它所轉換和傳遞的真理依舊是很少被人關注的主題,甚至更少有人認識到對于許多科學來說,這實際上可以成為一種工具。科學不斷地打磨新工具,發明新機器,卻很少研究最基本的技巧——語言和詞匯。她認為所有的話語都不是中性的,都與言說者的主體性、身體和性別相關,都是被性別化了的表達。在父權制文化中,社會性別是性別壓迫的標志,例如:“如同男人試圖給予孩子和占有物以自身姓名一樣,他們也為宇宙賦予了自己的性別。男人認為有價值的一切都必須體現出他自身的社會性別。”“我們的社會制度和從中產生的話語因而都被一個由男性社會性別控制的中立者規范著。”[14]
其四,把社會性別理解為一種沒有原型的模仿。20世紀60年代以來,英語國家的女性主義者大多把性別歸入生物學范疇,而把社會性別歸入社會和文化范疇,并把這種區分當成許多女性主義理論的基本框架。然而,隨著女性主義運動和學術的發展,受精神分析女性主義的啟發,一些女性主義理論家開始對這種區分提出質疑,例如后結構主義理論家朱迪思·巴特勒追隨福柯等人的觀點,用“系譜學”方式探討社會性別,強調用系譜學來解釋,主體的構成假定了性與性別是制度、話語與實踐的影響結果,而不是它的原因,換句話說,一個人作為主體并不能創造或者導致制度、話語和實踐,相反,他是由這些東西來決定的。巴特勒延伸了波伏瓦“女人是造就的”觀點,強調女性是某種我們“做的”東西,而不是我們“是的”東西。社會性別是一種沒有原型的模仿,事實上,它是一種作為模仿本身的影響和結果產生原型的模仿。例如異性戀的性別是通過模仿策略產生的,它們所模仿的是異性戀身份的幻影,也就是作為模仿的結果所產生的東西。實際上,異性戀身份的真實性是由模仿的表演性構成的,而這種模仿卻把自身建構成一種起源和所有原型的基礎。由于異性戀不可能模仿自身,而是表演性地把自身建構成原型,那么在同性戀文化中,對于異性戀的模仿便是對模仿的模仿,對復制的復制,因為并沒有原始的雛形可供模仿。巴特勒強調,性別是由不斷重復的行為與姿態政體(regimen)構成的“肉體形式”,這種重復既確保“長久容忍的性別化自我的幻覺”,也使性別獲得合法地位。然而,這種拙劣模仿的身份對于真實性別身份概念構成一種諷刺,也暴露出性別自我的想象結構。正是這種不和諧的、人為的表演使解剖學上的性別與社會性別身份、社會性別表演長期戲劇化地聯系起來。[15]
2. 社會性別的含義
從社會性別角度詮釋性別[16],性別和性別系統便不是一個偶然現象,而是社會現實被組織、被標明以及被體驗的一種方式。首先,性別是一個社會歷史范疇,是一個動態的、發展的概念,不同歷史時代的人們對于性別有著不同的理解,例如后現代女性主義拒絕把性別看成是不變的、穩定的、前后一致的、固定的、前推論的、中立的和非歷史的,而是把性別理解為具體的、歷史的和社會的現象,理解為一種非本質性的范疇。其次,性別是一個經濟范疇,每一時代對性別的理解都與這個時代的社會經濟結構緊密相連,男女扮演什么樣的性別角色歸根結底是由他們在一定社會經濟結構中的地位決定的;再次,性別也是一個政治范疇,它本身包括權力關系,是一定社會權力關系的產物和縮影,因而它是一種政治關系,體現出社會的權力安排。此外,性別還是一個文化范疇。它在不同時代、不同社會的文化背景下會有不同的塑造和表現,因而屬于文化符號體系的性別關系有著深刻的政治背景。性別與社會性別的區分有助于使人看出各門學科中的性別歧視實則都是社會和文化造成的,而且都在簡單地重復著一種“事實”與“價值”“是”與“應當”的混淆:即從女性生為女人的事實推論出她是劣等的、卑微的,應當被奴役的結論。把性別和社會性別分開,并不等于對二者的割裂。社會性別是根據性別來賦予的,性別是社會性別的前提和基礎,而且從有人類那天起,性別和社會性別在人身上就沒有分開過。女性主義譴責的是女性社會性別中受壓迫的成分而不是社會性別本身。社會性別范疇已經成為女性主義學術的一個有力的分析工具,用于揭露對女性的壓迫。由此可見,女性主義對于性別的理解有一個歷史發展的過程,從最初的社會性別概念的提出到把這一概念置于社會關系、符號和話語以及社會意識形態中的深入理解,都極大地促進了女性主義哲學的發展。
3. 對性別與社會性別二元區分的解構
事實上,從20世紀90年代起,女性主義學術陣營中便開始爭論一個重要的問題,即女性主義是否應當區分性別與社會性別,并在這種爭論中闡釋“緣身性”(embodiment)的意義,以及用它來替代社會性別的可能性。
巴特勒率先開始對女性主義尋求社會性別身份的動機提出質疑,認為無論是生物性別和社會性別都是不穩定的,認為應當丟掉社會性別概念,將“緣身性”作為把性別主體理論化的手段,只有這樣才不會遇到生物還原主義或者社會性別本質論的危險。如果女性主義堅持性別與社會性別的區分,便會產生異性戀邏輯,因為這實際上也是一種新的二元論。而另一些女性主義者,如琳達·尼克爾森(Linda Nicholson)也認為,女性主義關于性別與社會性別的區分依舊延續著與生物學還原主義不同的生物學基礎主義,而性別、生育以及其他與身體相關的角色都來自對身體本身的閱讀,因而有生命的身體能夠像社會性別一樣起作用,而且具有更為豐富的含義,因為這一范疇允許男女的不同習慣和二者之間的互動,承認多元的可能性,這就有助于避免以性別、種族、國家和性取向等范疇構建個人身份時會遇到的問題。托莉·莫娃(Toril Moi)也從對波伏瓦《第二性》的分析中認識到,身體是一種處境,對身體的強調不僅比性別與社會性別的區分更有優勢,還能幫助女性主義克服“生理性別”“社會性別”,以及“本質”與“建構”的理論困境。所以后結構女性主義拒絕把性別看成是一種不變的、穩定的、前后一致的、固定的、前推論的、中立的、非歷史的,強調以身體來理解性別,并把身體看成具體的、歷史的和社會的現象,而不是一種本質。后結構主義的性別概念突出強調個體之間的差異性,因為每一個人的身體都是不同的,有不同的特點,能力和欲望。
[1] Elisabeth Bronfen & Misha Kavka ed., Feminist Consequences: Theory for The New Century,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1, Introduction.
[2] Caroline Ramazanoglu with Janet Holland, Feminist Methodology: Challenges and Choices, SAGE Publication Ltd, 2002, p.171.
[3] Marjorie C. Miller, “Women, Identity, and Philosophy, ”in Emanuela Bianchi ed., Is Feminist Philosophy Philosophy?,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99, p.40.
[4] 〔美〕朱迪斯·巴特勒:《消解性別》,郭劼譯,上海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180頁。
[5] 主張男女在生理和文化上是平等的,因為男女都有具有理性,在這種平等的自然能力之下,女性完全可以達到男性的成就,但人類的歷史卻通過貶低女性否定了這種平等。
[6] 強調男女是平等的和不同的,歷史上否定了這種平等,應當在不同的領域來建構平等。女性的私人、生育和家庭世界同男性的公共、生產和文化世界擁有同樣的意義,或者說所有人都是雙文化的。
[7] 認為女性的領域是她們被性別化歷史的一部分,平等來自于女性之間的共同點,女性與男性的性別本質不同,女性之間的相同點是她們團結的基礎。
[8] 試圖批評前面三種女性主義,認為平等來自差異而不是相同,而且產生于特殊的背景之中。無論男女都不具有普遍本質,這種理論關注認可女性不同的生活,尤其是那些有色人種、少數民族和第三世界女性的生活。這一分類請參見Lynda Stone edt., The Education Feminism Reader, Rouutledge, 1994, p.6.
[9] 面對女性主義哲學的未來,美國女性主義學者艾米麗·李曾提出發人深省的問題,即女性主義是否會消亡,她認為女性主義并不是為了解決性別壓迫的短期需要而產生的,女性主義將隨著人類歷史發展而消失的觀點是一種錯誤導向,因為如今女性主義的發展已經超出一種簡單地解釋壓迫的理論,而成為一個理解世界的透鏡和視角。女性主義理論的必要性和價值永遠不會消失,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10] Simon Blackburn, 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Philosoph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p.137.
[11] 張京媛主編:《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53頁。
[12] 張京媛主編:《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85頁。
[13] 〔英〕簡·弗里德曼:《女權主義》,雷艷紅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8頁。
[14] Luce Irigaray, Sexes and Genealogie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7, p.173.
[15] Diana Tietjens Meyers, Subjection & Subjectivity: Paychoanalytic Feminism & Moral Philosophy, Routledge, 1994, pp.70-71.
[16] 依據女性主義對于性別的理解,性別與社會性別都是相對的概念,只是在兩者同時出現時,才有區分的意義,因而為了方便起見,在本書的論述中,并未對性別與社會性別進行嚴格的區分,在提及性別時,一般來說都是指社會性別意義上的性別,如果所指的“性別”僅僅具有生物學含義,會在上下文中有所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