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增長的邏輯:基于新結構經濟學視角
- 朱富強
- 5738字
- 2020-05-14 17:45:15
五、引入權力與結構而非抽象的分析思維
對經濟一體化和自由貿易的分析不能僅僅停留在交換價值上,而需要系統剖析其潛含的財富效應、分配效應以及生產力效應等。顯然,這種分析就不再是遵循新古典經濟學的抽象還原思維,而是引入了權力和結構的具體考察。事實上,只有考慮到國家間相異性以及國際市場上的權力不平等,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國際貿易中的交換價值在國家之間的具體分配,才能更清楚地認識國際依附關系以及國際經濟結構。同樣,只有引入權力結構的分析,我們才能更好地認識一個國家內部的收入分配狀況及其變動趨勢,才能剖析內需不振的根本原因,才能找到外需轉向內需的基本途徑。
(一)消費結構與剩余產品流向
一般來說,收入差距的拉大將導致社會消費傾向的下降,有助于儲蓄率的提高,從而有足夠的剩余產品來為經濟增長提供物質基礎。不過,這些剩余產品能否真正促進經濟增長,還要取決于這樣兩大因素:(1)富人如何使用這些剩余產品?是用于奢侈性消費還是投資再生產?(2)富人消費的奢侈品來自何處?是國內制造的還是國外進口的?
首先,就剩余產品的投向而言。一般地,如果富人將剩余產品主要投入到新工廠、新設備以及人員培訓之中,那么,就會增加雇傭勞動,擴大生產規模,促進技術進步,深化社會分工,從而可以有力地推動經濟增長;相反,如果富人將剩余產品主要投入到個人的奢侈性消費中,那么,就會造成稀缺資源的浪費,而并不會形成真正的資本積累,從而無助于推動經濟的增長。
其次,就奢侈品的來源而言。一般地,如果富人消費的奢侈品來自國內生產,那么,它將間接地為其他行業的發展提供資金,甚至可以為高端技術產品提供資金支持,從而對經濟增長的危害就較小(主要是扭曲了國內經濟結構,降低了社會大眾的福利水平);相反,如果富人消費的奢侈品來自國外生產,諸如海外旅游、小孩海外留學等,那么,常規項目下的貿易盈余就會大量流失,社會大眾遭遇較低福利水平的同時國內各行業仍然缺乏足夠的發展資金。
因此,要深刻考察一國的經濟增長狀況,就不能簡單地局限于分析貿易盈余和剩余產品的總量,而要深入剖析其具體分配,尤其要考慮這些剩余產品的實際使用,這就是結構主義的分析思路。例如,海爾布隆納比較了早期朝貢社會中的剩余與資本主義社會的剩余:前者呈現出“物質財富”和“使用價值”的屬性,主要被用于奢侈消費、維護和部署軍隊,建造宗教大廈或者僅僅用于炫耀;后者則被當作聚積更多財富的工具,具有明顯的資本屬性。[29]一般地,只有將增加的收入份額用于資本積累,同時將剩余產品投入到緊要性的生產和再生產之中,才可以真正推動社會經濟的發展。
那么,一個社會究竟會如何使用這些剩余產品呢?很大程度上,這涉及一個社會的文化以及相應的企業家精神。從歷史經驗上看,那些經濟增長迅速的國家和地區往往充盈了旺盛的創業精神。[30]事實上,就與工業化相伴隨的資本主義精神而言,它具有截然不同且相互制約的兩大動力:(1)禁欲苦行主義,它構成了資本主義發展的宗教沖動力,這為韋伯所揭示和闡發;(2)貪婪攫取性,它構成了資本主義發展的經濟沖動力,這為桑巴特所關注和宣揚。顯然,這兩大特性分別來自凡勃倫的工作本能和虛榮本能:其中,工作本能促進了對自然的控制、技術的改進以及社會的發展;虛榮本能則產生了對社會的征服、利益的爭奪以及私有產權的保護。
從歐美發展史看,宗教和經濟這兩大動力在不同時空下的地位和表現以及產生的效果存在明顯差異。(1)在資本主義上升的工業革命時期,禁欲苦行的宗教沖動力占主導地位,竭盡天職成為精神的和文化的最高價值,從而造就了新教徒們精打細算、兢兢業業的創業精神和經營作風;此時,貪婪攫取的經濟沖動力從屬于宗教沖動力,主要是培養出開拓邊疆、征服自然的冒險精神和勃勃雄心。(2)在資本主義成熟后的后現代社會,宗教沖動力逐漸受到排斥而消逝,天職與精神和文化價值的聯系遭到切斷,財富的追求也被剝除了其原有的宗教和倫理含義;此時,資本主義精神中就只剩下了經濟沖動力,個人不再試圖找什么理由為精神和文化價值辯護。
相應于資本主義兩大動力的消漲,社會剩余產品在不同時期的投向也就呈現出明顯差異:一方面,資本主義早期出現的主要是禁欲苦行的新教徒,他們傾向于將更大的收入份額作進一步投資的資本積累,而不是鋪張的消費;另一方面,資本主義后期則誕生出了一個熱衷炫耀性消費的有閑階級,他們將獲得的大量財富用于顯示權勢、地位、榮譽和成功的奢侈消費,而不是用于進一步的生產投資。相應地,在不同文化和結構的社會中,收入差距的拉大對經濟增長的作用往往就存在明顯不同的效應:在富人主要由新教徒構成的社會中,收入差距擴大往往會促使生產規模的不斷擴大;相反,在富人主要由有閑階級構成的社會中,收入差距擴大往往會導致剩余產品的奢侈浪費。
關于這一點,我們也可以對中國以及東亞“四小龍”等國(或地區)與菲律賓以及拉美諸國進行比較:(1)兩者共同點是,經濟增長時期都出現了明顯不公的收入分配,其中的特權階層占據了大量財富;(2)兩者不同點是,中國以及東亞“四小龍”等國(或地區)的經濟獲得了持久的快速增長,菲律賓以及拉美諸國經濟卻逐漸停滯不前。為什么會出現這種差異呢?簡單而根本性的答案就是:中國以及東亞“四小龍”等國(或地區)根基于儒家文化傳統的影響,富人們尤其是第一代企業家還保留著勤勞節儉和開拓進取的精神,傾向于將剩余產品主要投向擴大投資和子女教育,從而有利于培育和提升生產力;相反,菲律賓以及拉美諸國受原殖民宗主國歐美文化的較大影響,充盈富人們的是經濟沖動力而不是宗教沖動力,從而偏好將大部分剩余產品用于及時享樂而非再生產。
可見,盡管經濟快速增長往往以較高的剩余產品為基礎,而較大的收入差距往往有助于剩余產品的積累,但是,較大的收入差距并不構成產生大量剩余產品的充分條件,大量的剩余產品也并不構成經濟增長的充分條件。首先,較大的收入差距能否產生大量的剩余產品?其中的關鍵在于富人將其財富用于何處:如果用于奢侈性消費,就無法形成較高的資本積累。事實上,早期資本主義社會中不公正的收入分配之所以能夠促進經濟的高速增長,就在于新教徒們將剩余產品投放到了再生產之中;相反,后來一些實行資本主義制度的國家盡管同樣存在不公正的收入分配,卻并沒有取得相應的高速經濟增長,也就在于上層階級將大量財富用于奢侈性消費。其次,大量的剩余產品能夠在多大程度上促進經濟增長?其中的關鍵在于這些剩余產品被投向何處:如果用于非生產性的或者非緊缺的項目,往往就無法產生明顯的促進效應。事實上,在當前的希臘債務危機中,歐元貨幣區國家一直要求希臘通過減少財政開支、勒緊褲腰帶還錢,但是,如果實行緊縮的財政政策,勢必會使本已嚴重衰退的希臘經濟雪上加霜。這里的關鍵問題就在于,希臘所借的大量外債用于何處?如果只是用于政府開支和民眾的福利支出,就不可能顯著振興經濟,從而也就根本無法解決債務危機問題。
(二)收入分配與權力不平等
上面的分析將收入差距的大小與儲蓄率進而與資本積累率的高低聯系起來,問題是,兩者間果真存在著正向乃至一一對應的關系嗎?這就需要進一步剖析收入差距與資本積累之間的傳導機制:消費傾向。只有在消費者的邊際消費傾向遞減不變的情形下,收入差距的變動才會通過整體消費傾向變動而影響儲蓄率和資本積累率,但是,消費者的消費傾向恰恰受社會收入結構的影響。
首先,隨著收入差距的縮小,資本積累率有時并不會降低反而會提高。其基本理由有二:(1)公平合理的收入分配結構往往會塑造出國民之間的信任關系,它會強化互惠合作而弱化攀比浪費,從而就有利于生產性資本的積累,進而為經濟增長夯實了基礎。例如,在挪威等北歐國家,一方面存在著相當均等的收入分配結構,但另一方面又擁有很高的資本形成率,很大程度上就是源于較高的社會信任。(2)窮人如果獲得更高收入,那么在維持生活之外,他們就會將額外的收入投資于教育和健康,從而可以提高他們的勞動生產率。
其次,隨著收入差距的擴大,資本積累率往往也并不會提高反而會降低。其基本理由在于:(1)涉及富人的消費傾向以及剩余產品的投向問題;(2)關涉生產所對應的消費問題。西爾斯就指出,在一些收入高度不平等的國家,儲蓄率卻非常低;其原因就在于,這些“國家中的富人往往不僅極度傾向于花錢須付許多外匯的商品或服務上,而對外匯奇缺的發展中國家來說,這是對發展的一個重大障礙……在一個高度不平等的社會里,個人儲蓄往往流到國外,或用于奢侈的住房和其他對發展或增長較少或沒有優先性的投資項目上”。[31]
一般地,經濟的增長往往產生日益豐富的資本積累,這使得制約一國經濟增長的主要因素轉到需求方面;尤其是,隨著國際競爭的加劇而導致海外市場的拓展受限,發展中國家的經濟增長就主要依賴于國內需求。那么,如何提升國內需求以促進經濟增長呢?這主要與兩大要素有關:總消費水平和消費結構。同時,這兩方面都與收入分配結構有關,而一國收入分配狀況又決定于其權力結構。
首先,就收入分配對一國總消費水平的影響而言。收入分配越平均,平均消費傾向就越大,從而可以提高一國的消費水平。事實上,在古典主義末期,西斯蒙第就指出,當收入在資本所有者和工人之間分配不均時,就會造成消費不足,使得社會陷入災難之中。西斯蒙第指出,這“必然給富人紙醉金迷的生活平添新的享受,助長他們的懶惰,使他們能夠吞噬新勞動所生產的一切產品”。[32]同樣,新古典主義早期的霍布森也指出,消費不足和儲蓄過度將導致投資過度,進而使得國民收入偏低和下降;正是由于充斥的商品因消費不足而無法在國內售出,從而就只能輸送到殖民地進行投資,這就是帝國主義的經濟根源。顯然,對發展中國家來說,由于缺乏進行帝國主義擴展的軍事力量和經濟實力,無法通過危機轉嫁來彌補國內的需求不足,從而就應該實行更公平合理的收入分配以促使內需的擴大。
其次,就收入分配對一國消費結構的影響而言。收入分配越平均,中產階級的消費能力越強,從而就會引導具有規模經濟的工業品而非小規模的奢侈品的生產。顯然,前者有利于推動技術創新,而后者則會浪費大量的生產性資本。事實上,斯密的生產性勞動理論就指出,社會經濟的發展首先有賴于生產性資本的投入以及生產性消費的支出,這種生產性消費首先是指必需品的消費,因為奢侈性消費消耗掉了原本可以用于社會大生產的大量物化勞動。同樣,巴斯夏的“破窗理論”也表明,奢侈性消費具有明顯的非生產性和浪費性,不利于社會經濟的持續發展;相反,普通奢侈品和工業品的消費更有助于收入的分散,對社會經濟發展也更健康。此外,維塞爾的自然價值說也表明,隨著收入差距的拉大,逐利的廠商就會致力于生產那些具有更高交換價值的奢侈品,而對社會大眾的需要充耳不聞,從而嚴重制約了社會效用水平。
一般地,一個國家的產業發展必須以滿足社會大眾的正常需求為基礎,只有以真實需求而非誘導需求為基礎并能對應需求層次提升的產業才具有生命力,一國的經濟發展才具有可持續性。這對發展中國家尤其如此,其原因在于,發達國家生產的奢侈品所面向的是全球市場,可以從其他國家獲取大量財富;發展中國家的奢侈品則主要面向國內市場,財富只是在國人之間進行轉移。同時,市場經濟中產業的選擇和產品的創造又與收入分配密切相關,只有在收入差距并不大的社會中,現實世界的價格才由社會效用所決定,產業的選擇和產品的創造才能體現社會大眾的真實需求,這是維塞爾的自然價值理論所表明的。既然如此,如何才可以形成合理的收入分配結構呢?這就需要引入權力的分析,需要考察市場經濟中的權力結構,而不是采取原子個體主義分析思維,不是由此鼓吹自由放任的新古典主義政策。
事實上,盧梭很早就指出,人類個體具有自然的和社會的不平等,這種不平等的個體擁有不同的利益需求,對社會組織和法律制度具有不同的影響力;其中,那些強勢者擁有更大的力量,從而導致所有人都重新置于最強者的法律之下,從而處于一種新的自然狀態。[33]在現實市場中也是如此,市場主體具有明顯的異質性和不平等性,因而在以力量博弈的市場競爭中所獲得的收益份額也存在明顯差異,其中,力量越強者所獲得的收益份額就越大。同時,人際不平等在市場競爭中還會衍生出強烈的正反饋效應:強勢者在交易中獲得了更大的收益份額,這又進一步增強了他在下一次交易中的競爭力,從而可以獲得更大的份額。正是基于這種機制,市場經濟的推行往往會造就出既得利益群體。
從社會實踐看,不受干預的市場主義政策往往會造成這樣兩大后果。(1)收入差距的持續擴大。歐美諸國在20世紀80年代后的實踐已經充分證明了這一點。譬如,美國在1979—2007年期間的政策就由新古典經濟學所主導,結果,期間上層1%的人從經濟擴張中獲得了60%左右的收益,其稅后家庭收入增長了275%;而家庭中位數收入基本停滯不前,年增長率只有0.36%。[34](2)經濟效率的日漸低下。究其原因,自由放任政策使得強勢者擁有任意制定分配規則的權力而不受制約,這使得收入報酬主要與權力而不是貢獻聯系在一起,這顯然反映了市場失靈;同時,不加干預的市場競爭還會促使那些強勢者致力于強化自己的壟斷權力,努力降低市場競爭而不是增強市場活力。斯蒂格利茨就指出:“過去30年里某些最重要的商業創新不是關注如何使經濟更有效率,而是關注如何更好地確保壟斷權力或者如何更好地規避那些旨在使誰受益和個人回報統一起來的政府管制。”[35]
可見,要真正認識收入差距造成的需求不足以及產業扭曲等問題,就需要引入權力的分析思維:考慮市場主體的異質性及其產生的不平衡權力結構,進而從市場運行機制中剖析權力和財富集中的強化效應。很大程度上,拉美和東南亞諸國之所以逐漸陷入“中等收入陷阱”,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前期的經濟增長產生了一群集中大量財富的既得利益集團,他們熱衷于尋租、投機和腐敗,而極力反對對社會結構、價值觀念和權力分配等進行變革。正是通過引入權力的分析思維,我們就可以反思新古典經濟學的政策主張,反思新古典經濟學極力倡導的經濟達爾文主義和有效市場假說;相應地,在探究目前經濟困境的解決思路時,也就不能簡單地由自由市場機制來決定資源配置和收入分配,相反,一方面要引入其他抗衡的力量來改善收入分配,另一方面則要通過收入分配的合理化來維持社會經濟的持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