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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重視生產力而非交換價值的戰略選擇

隨著資本積累的日益豐富,越來越多的學者將經濟增長的關注點從資本積累轉移到技術進步以及生產率的提高方面來。尤其是,在經濟貿易一體化的時代,一國的競爭優勢以及經濟發展水平越來越依據于社會整體生產力和創新能力的提升。那么,發展中國家如何促進生產力的快速提升呢?一般地,基本路徑無非是兩條:一是自力更生,二是從外引進。那么,究竟應該采用何種路徑呢?這就需要考慮時代特征。

(一)早期社會的生產力培育

新古典主義支配的現代發展經濟學傾向于回歸李嘉圖的比較優勢原則來確定產業結構,并實行與國際市場接軌和貿易一體化的經濟政策;其理由是,這可以獲得最大限度的貿易剩余,從而有助于最大效率地提高資本積累。這種做法果真是有助于后發國家實現經濟起飛的最佳戰略選擇嗎?在學說史上,李斯特等人很早就表達了反對態度,相反,他們倡導一種關稅保護和市場封閉的政策,尤其是熱衷于保護那些生產力暫時落后于先進國家的幼稚工業部門。李斯特寫道:“如果感覺到自己有能力可以發展成為一個工業強國,就必須采取保護制度,作為達到這個目的的最有效手段。在這個目標下實行這個制度有兩個步驟:首先是把外國工業品逐漸從我們的市場排除出去,這樣工人、才能和資本在外國將發生過剩,它們必須尋找出路;其次,在我們的保護制度下,國外工人、才能和資本流入時應受到鼓勵,獲得出路,這樣國外的剩余生產力才可以在這里獲得出路。”[10]李斯特認為,盡管這種保護主義政策可能使后發國家的交換利益蒙受暫時的犧牲,但它根本上將使得“生產力有了增長,足以抵償損失而有余”。[11]

落后國家為什么要實行某種程度的保護主義政策呢?這可以從兩方面加以闡釋。

首先,從國際市場中不同國家的競爭地位看。在現實世界中,每個國家的經濟實力存在很大差異,這導致在世界市場中就處于不同的貿易地位;相應地,在抽象的國際貿易規則下,不同國家所享有的經濟自由是不平等的,落后國家往往被迫卷入國際貿易之中。其邏輯就如同,處于自然不平等和社會不平等的市場主體,在純粹市場中往往無法擁有的相等權力,從而在所謂的自由市場競爭中也不可能享有同等的自由。新古典經濟學往往將市場主體抽象為同質而平等的原子個體,并由此得出有效市場假說。同樣,在國際貿易中,也只有當不同國家處于相似的經濟發展水平,從而具有相近的國際競爭力時,不同國家之間才可以實現實質的公平競爭,才能在自由貿易中獲得真正的共贏。而在這個條件實現之前,落后國家就需要采取一定的保護制度。

其次,從現代制造業的生產特性看。在現代科技的作用下,現代制造業往往呈現出報酬遞增的特性,因而自由市場競爭將導向壟斷。同樣,在自由貿易的國際市場上,發達國家的企業也將取得不斷增長的規模報酬,獲得不斷增強的國際競爭優勢,并滋生和強化整個世界市場的競爭不完全性,而發展中國家的企業則因為后發劣勢而被排擠出國際市場,甚至失去國內市場。在這種情況下,發展中國家所收獲的只能是報酬遞增和不完全競爭的壞處,最終在國際競爭中被邊緣化,處于產業鏈的低端。賴納特就強調,制造業幾乎都與技術變遷、規模遞增和不完全競爭相聯系,不受限制的市場開放必然會在某種程度上限制本國相應企業的成長,因而就需要通過保護來發展本國制造業。[12]

事實上,新古典經濟學一方面基于抽象的邏輯而構造出平等公正的自由市場,另一方面則打造出虛幻的自由貿易史。但從歷史實踐來看,西方各國的制造業發展幾乎都是在保護政策下實現的。一直從17世紀延續到20世紀的下半葉,西方社會實行的基本上都是貿易保護主義政策,其中實行“自由貿易”的時間僅為6%,從1870年到1914年全球實行金本位制,并開創了繁榮的“自由貿易時代”。但顯然,從整個西方經濟歷史來看,“自由貿易時代”只不過是貿易保護主義原則的一個例外,而且此時實際上實行的是溫和的貿易保護主義。[13]

以工業革命和自由貿易學說的發源地——英國為例,英國也被普遍視為實行自由貿易的國家。事實上,只要其他國家優質產品對英國的相關產業構成了威脅,英國就會取消對該類產品的進口,甚至還通過了《羊毛法案》和《谷物法》等。[14]在19世紀初,英國的棉紡織工業遠遠落后于印度和中國,為此,英國通過重商主義政策禁止東方的棉紡織品進口,實行了進口替代戰略來發展本國棉紡織品,進而在逐漸繁榮起來的棉紡織業生產中促生了“產業革命”。所以,古典主義末期的李斯特指出,英國事實上是第一個對幼稚產業保護技術加以完善的國家,這也正是大部分國家走向繁榮的基本道路。但是,當技術和產業取得優勢后,英國出于自身利益又開始鼓吹自由貿易了。所以,李斯特說:“這本來是一個極尋常的巧妙做法,一個人當他已攀上了高峰以后,就會把他逐步攀高時所使用的那個梯子一腳踢開,免得別人跟著他上來。亞當·斯密的世界主義經濟學說的秘密就在這里。”[15]也就是說,西方發達國家的經濟發展史就是一部市場爭奪史:一方面對外進行市場擴張,另一方面對內實行市場保護。為此,張夏準在“踢掉梯子:資本主義的經濟和智力史如何被重寫以合理化新古典自由主義的資本主義的?”一文中對新古典經濟學理論與實踐之間的背反現象作了深刻的揭露。[16]

不僅英國如此,分別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趕上和超過了英國的美國和德國,也都是遵循貿易保護主義理論而采用進口替代政策。按照劉易斯的估算,在1883年以后的30年間,德國制成品進口的增長慢于制造業的增長,從而在整個時期中都在搞進口替代。美國在1873年到1899年間的進口增長率一直遠遠低于其實際GDP的增長率,其總體關稅率往往在30%—40%左右。事實上,美國自獨立之后實行了150多年的貿易保護政策。例如,美英戰爭在1828年爆發時,美國國會將關稅從12.5%提高到25%,隨后又進一步提高到1816年的35%和1820年的40%。在隨后的30年里,關稅始終是美國政治緊張的緣由:南方的農業州一直要求降低工業品的關稅,而北方的工業州堅稱不能降低甚至還要求提高。不斷惡化的沖突最終導致林肯采用了武力方式加以解決,從而爆發了“南北戰爭”。林肯重要的經濟顧問之一就是美國學派的代表人物凱里,林肯當選總統后將工業品的關稅提高到美國歷史上的最高水平,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美國工業品的進口關稅一直保持在40%—50%,是世界上關稅最高的國家。從19世紀初到20世紀20年代,美國是全世界實施保護主義最積極的國家,同時也是經濟發展最快的國家。[17]所以,有學者將美國稱作“現代貿易保護主義的發源地和堡壘”[18]

可見,基于發展生產力的視角,我們就應該且可以對新古典經濟學的自由貿易教條進行反思。希爾和邁亞特就寫道:“如果一個國家的國內工業受到保護,使之免于國際競爭,那么充分大的國內市場可使其有能力擴展,利用收益遞增的優勢來降低平均成本。平均成本的降低還可以通過制造產出量來實現,以及通過研究和產品開發。這些,沒有保護主義政策是辦不到的。”[19]同時,新古典自由主義者還想當然地認為,正是歐洲各國之間的經濟競爭迫使各國君主通過降低稅收和關稅、保護私人產權以獲得精英和民眾的支持,從而為經濟高速增長奠定了基礎;而那些稅收過于苛刻或王室權力過于壟斷的歐洲國家,則是通過革命而帶來了自由發展。但歷史實踐卻完全無法提供證明。戈德斯通就指出:“那種認為是低稅收和自由貿易導致了英國發生工業革命的觀點是完全錯誤的。發生工業革命并高速增長的英國,同時也正是歐洲甚至全世界稅收最高,關稅最高和對貿易、航運管制最為嚴格的國家。”[20]當然,保護主義的進口替代政策能否成功,是否會陷入“李斯特陷阱”,關鍵在于它能否促進生產力的發展,而這與政府的合理政策和社會環境有關,如是否有一批具有創新精神的民族企業家。

(二)全球化下的生產力提升

在早期社會的國際競爭中,經濟發達國家致力于制定各種自由貿易規則,使用各種手段來拓展國際市場;經濟落后國家則傾向于通過關稅和補貼等措施來保護國內市場和幼稚產業,通過自主研發等自力更生措施來培育和壯大自身生產力。問題是,在經濟全球化時代,傳統的生產力發展方式是否依舊可行呢?這就需要考慮時代的特性,集中體現為技術特性和貿易方式的變動。

首先,就技術特性而言。在經濟全球化時代,影響生產力水平的根本因素已經發生了重大改變:從平穩成熟的機器設備轉變為急速發展的信息技術。一方面,在工業革命時代,生產主要以成熟化的機器設備為主,技術進步緩慢且平穩;在這種情形下,落后的發展中國家就有充裕的時間來憑借自力更生的努力實現技術創新和進步,進而提升生產力水平和勞動生產率。另一方面,在信息革命時代,生產主要以主流化的信息技術為主,技術進步迅速且變得不確定;在這種情形下,落后的發展中國家就不再擁有充裕的時間來憑借自力更生方式取得技術的進步,相反更需要時刻關注國際技術的變化,進而更好地承接這種技術的國際轉移,進而力圖實現彎道的技術趕超。

其次,就貿易方式而言。在經濟全球化時代,發達國家的輸出物也已發生根本性變化:從商品輸出轉變為資本輸出。一方面,商品輸出意味著商品生產還留在發達國家國內,此時,發達國家在獲得大量交換價值的同時并沒有喪失產業鏈,沒有減少就業崗位,從而沒有損害反而增強了自身的生產力。另一方面,資本輸出意味著工作崗位進而產業鏈的向外轉移,此時,盡管發達國家通過資本輸出并借助于不平等的貿易規則而可以獲取大量的交換價值,但同時也因就業、產業以及技術的轉移而逐漸喪失了生產力。與此相對應,發展中國家則從資本輸入中獲得了擴散的技術,進而提高了普遍的生產能力。

事實上,在經濟全球化時代,輸出資本的發達國家和輸入資本的發展中國家往往面臨著兩種截然相反的情形:一方面,發達國家看似獲得了暫時的利益,但就業和生產能力的轉移卻使之喪失了生產力優勢;另一方面,發展中國家則面臨著暫時失去大量財富的困境,但資本、產業和技術的轉移卻訓練了勞動者的生產技能,引入了先進的生產技術和管理知識,從而極大地提升了生產力。顯然,基于生產力的考慮,以資本輸出為主的經濟全球化總體上有利于發展中國家的長期發展,但對發達國家的長期發展卻是弊大于利,因為它坐享紅利的同時卻喪失了生產能力。正因如此,在當前的經濟全球化浪潮中,兩類國家對待自由貿易的態度就倒了過來:一方面,貿易保護主義浪潮以及反全球化示威活動更主要發生在發達國家,如美國主導訂立的TPP協議在國會就困難重重,現在幾乎面臨被廢棄的可能;另一方面,發展中國家則更傾向于積極推進與國際經濟接軌,通過技術引進來迅速提升生產力水平,這從發展中國家積極加入和組建各種自由貿易協定可以看出。

同時,在經濟全球化時代,資本流動還為兩類國家帶來了截然不同的收入分配效應:一方面,對發展中國家來說,資本輸入可增加勞動相對資本的談判力量,從而縮小收入差距;另一方面,對發達國家來說,資本輸出加強了資本的力量而削弱了勞動的力量,從而使得收入差距不斷擴大以及社會矛盾日益尖銳。顯然,這可以從大量的歷史事實和當前國際經濟競爭形勢中得到明顯反映。賴納特就指出,“李嘉圖1817年提出的貿易理論只是英國保持它在制造業領域的實際壟斷地位而采取的工具。一百年后,在第一波全球化浪潮之后,英國的農業和工業已經由于自由貿易而遭到嚴重損害。美國也一樣,還是這種貿易理論——將自由貿易錯誤地描述成一種能夠產生自動的經濟和諧機制的理論,現在嚴重地削弱了美國的經濟實力,與20世紀70年代初相比,美國的實際工資根本就沒有增長。”[21]正因如此,發達國家的勞工階層往往成為經濟全球化的最大受害者,從而也就構成了反對經濟全球化的主導力量。

可見,在當前經濟全球化和貿易一體化的社會情勢中,盡管發展中國家在參與國際貿易的過程中會在短期內喪失財富,而在長期內卻可以獲得生產力,后者對一個國家的發展是根本性的。李斯特就強調,在私人經濟關系中,交換價值往往是起決定作用的力量,但在國家經濟中,起決定作用的則是生產力,生產力是創造價值的力量。同時,資本輸出還會衍生出差異性的收入分配效應,這具體體現在普通員工和高層管理者以及資本所有者之間的收入差距上:一方面,它將擴大資本輸出國的內部收入差距,將提高少數企業高管和大企業主的收益,從而必然會遭受廣大工薪階層的反對;另一方面,它將提高資本輸入國的工資水平,有助于提高窮人的生活水平和經濟福利,從而也會得到社會大眾的普遍歡迎。事實上,克魯格曼曾認為,一國的經濟增長或繁榮主要取決于內部生產率而非國際上其他國家的競爭。這一論斷在商品輸出時期是對的,但在資本輸出時期就有問題了,因為資本輸出本身就會降低本國的生產力水平;同時,即使經濟全球化競爭的互補性,使得發達國家整體財富增加了,但這些財富的分配卻越來越不平均了,從而也就必然會引起越來越大的社會矛盾,最終將發達國家引向“高收入陷阱”。

(三)發展中國家的產業政策

上面的分析指出,作為資本輸入國的發展中國家,可以從經濟全球化中獲取更長遠的收益。問題是,這個收益究竟有多大?這就涉及生產力提升和交換價值喪失之間的權衡,而這種權重又要受各種具體社會因素的制約。這里從兩方面作一推理。

首先,能夠引進的生產力究竟有多大。相對于勞動力以及社會制度等要素來說,技術具有非常高的流動性,這是世界各國的生產能力以及勞動生產率水平隨全球一體化的推進而迅速接近的根本原因。但同時,技術一體化趨勢也會受到兩方面的阻礙:(1)為了維護自身的競爭優勢,發達國家會采取各種措施來阻止其技術尤其是高端技術的外流;(2)發達國家還將其從資本輸出中所獲得的大量資金投入到知識生產和技術創新之中,從而很可能會不斷強化其技術優勢。在當前國際情勢下,西方發達國家都在采取越來越嚴厲的措施以防止技術外流到中國,包括限制中國企業的投資招標,禁止中國人士參與技術開發等。因此,如果考慮保護主義在全球的抬頭,即使在經濟全球化時代,通過引進方式來提升生產力也應該作為次要的和輔助性的手段,根本途徑還在于自身的技術創新能力。進而,這又對高等教育提出了要求:高層次教育人才不僅是技術創新的基石,也是有效引進發達國家技術的基礎。

其次,遭受損失的交換價值究竟有多大。上面的分析是將發展中國家在自由貿易中所損失的交換價值視為暫時性的,這個“暫時性”是以國內相關產業能夠在不久的將來通過生產力提升而獲得相應競爭力,進而重新占有市場為前提條件。但是,如果資本輸出導致外資企業牢牢地控制了整個國內市場,以致本土企業根本上喪失了未來的發展空間,那么,發達國家就可以通過這種產業和市場控制而獲得源源不斷的交換價值。[22]這意味著,即使在全球化時代,盡管資本輸入往往可以提升發展中國家的生產力,甚至可以提高國人的生活水平,但是,外資進入很可能會擠占本國市場,限制國內企業的未來發展空間,從而導致該國交換價值的持久性損失,這已經為當前世界各國的情形所證明。

事實上,對發展中國家來說,經濟全球化的現實效應究竟是利大還是弊大,這主要取決于,實現市場開放的具體產業特征以及相應的應對方式。如果應對不當,那么,就不僅會損失更大的財富,而且也會嚴重制約生產力的提升。一般地,某個產業的市場規模特性和規模經濟特性不同,外資進入該產業對輸入國的經濟發展和福利提高的影響也就不同:(1)如果某領域或產業的市場規模具有不斷拓展的潛力,且該產業主要以缺乏規模經濟的小企業生產為主,那么,外資進入并不擁有多大的先占優勢,國內資本和企業在生產力得到提升后就會逐漸取代外資企業;(2)如果某領域或產業的市場規模具有明顯的發展上限,且該產業的生產又具有顯著的規模經濟特征,那么,外國資本和企業就會因先占優勢而形成對該行業市場的全面控制和占有,因而不加限制的資本流入將會嚴重窒息本國企業的未來發展空間。“破窗理論”告誡我們,一個政策的推出不僅要看到短期利益,更要看到長期影響。

同時,正是由于不同產業具有不同的市場規模特性和規模經濟特性,外資進入對本國經濟所造成的影響也很不相同,為此,在制定對外交易的產業政策時,就不應采取“一刀切”的做法。一般地,只有在產業的市場規模足夠大,可以支持無數理想規模的企業時,實行充分的開放政策才是可行的;相反,如果產業具有典型的規模經濟,有限的市場規模將會產生一個壟斷性的產業結構,此時該產業的國內市場就需要獲得某種保護。譬如,IT產業或“互聯網+”就具有非常顯著的規模經濟特性,中國互聯網企業之所以能夠在起步落后的情況下獲得迅猛發展,很大程度上就應歸功于中國政府對IT行業實施了一系列的保護政策;相反,除美國之外,其他國家的互聯網產業幾乎都消失了,也就在于它們實行了完全開放市場的政策。[23]同樣,汽車業不僅具有明顯的規模經濟性,而且也具有明顯上限的市場規模,因而后起的本國汽車企業只有在保護中才能得到發展;而且,縱觀各國汽車業發展史,無一不是首先依靠國內市場起步的,領先國家固不待說,后起之國也需要一定的市場保護。

我們可以回顧一下日本的汽車發展史。直到20世紀20年代初,日本還沒有汽車制造業,但日本軍部從一戰中認識到汽車的重要性而開始籌建軍用卡車制造廠,當時的三井、三菱以及住友等財閥都沒有興趣,因而日本軍部就只好找較小的廠家;與此同時,美國福特公司和通用公司分別在1925年和1927年在日本建汽車裝配廠,因而日本制造的汽車根本無法與這些美國裝配廠和進口車的競爭。在這種情況下,日本人看到的不是消費者得到的好處而是汽車業所面臨的威脅,因而日本通商產業省在1929年制定《建立汽車工業的政策》來勸說大企業集團發展汽車工業,而且還設計并于1931年制造出小型汽車來鼓勵私營汽車企業。但是,當時日本的汽車業還是沒有競爭力,兩家美國公司占有日本國內汽車產量的3/4;在這種情況下,日本政府不僅向日本汽車生產廠商提供巨額補貼,對整車和裝配零部件的進口征收重稅,而且還在1939年直接借戰爭名義驅逐了通用公司和福特公司。[24]事實上,豐田公司在1933年才進軍汽車業,也正是利用這一時機而獲得迅速發展。所以,劍橋大學的張夏準說:“如果日本在1960年代初接受了自由貿易經濟學家的教導,肯定就沒有凌志車,今天的豐田公司最多也不過是西方某個汽車制造商的小伙伴;更糟的情形可能是,它已經被淘汰出局了。”[25]同樣,二戰后,面對已成廢墟的廠房和設備,日本通商產業省依然沒有放棄發展汽車產業的雄心,制定了一整套的刺激措施(如低息貸款、減免稅優惠以及防范外國競爭等);受此激勵,以豐田和日產為首的日本汽車公司積極投資生產,并充分利用朝鮮戰爭帶來的訂單而迅速擴大,在1952年美軍占領結束后則出現了更大的發展浪潮。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當前中國的汽車業。為了獲得急需的發展資金,中國自20世紀80年代起開始實行“以市場換技術”的無限制開放政策,結果不僅通過合資的方式摧毀了原來已經逐漸建立起來的自有技術和自主品牌,而且導致迄今為止無法造就一個能同世界名車比肩的民族品牌。事實上,在30年后的今天,中國新興的本土汽車業幾乎失去了所有的發展空間,國內汽車市場幾乎全為各類外資品牌所占有。例如,2014年中國汽車銷量前五名分別為一汽大眾、上海大眾、上海通用、北京現代和東風日產。究其原因,主要有二:(1)汽車業具有明顯的規模經濟特征。一般認為,汽車生產最小有效規模在年產30萬輛以上。顯然,先前進入的外資汽車企業已經在其“最佳規模”處生產,而本土汽車則根本無法獲得規模經濟,從而無論在技術創新還是成本競爭上都處于明顯劣勢。(2)汽車業是一個由整車制造業、零部件制造業和汽車改裝業構成的有機生產系統,從而形成了一個依托式集群。一般地,一輛汽車的零件約2萬件,這為產品的分解和協作提供了空間。顯然,外資汽車公司往往都有自己的配套企業,而本土汽車還沒有形成這樣的配套系統。例如,2014年《全球汽車零部件供應商百強排名》所列100個上榜品牌中,總部位于歐洲的供應商有35家上榜(德國企業占據19席),日本與美國分別有29家和23家,韓國零部件供應商則有5家。[26]

最后,發展中國家之所以需要對國內市場和產業進行一定程度的保護,還在于跨國公司和資本對本國產業的投資根本上都不是為了提高本國企業和產業的競爭力。張夏準區分了兩類外國投資而對此作了深刻解析:第一類“褐地投資”,即外國公司購買本國現有公司;第二類“綠地投資”,即外國公司在本國建立新的工廠。顯然,“褐地投資”是直接投資和國際并購的主要形式,但它卻意味著大部分外國直接投資的目的都是控制現有公司而非創造新的生產力和工作機會:(1)即使并購將會注入新的管理和技術,但并購的基本目的都在于利用被收購公司的現有能力而不是創造新的能力;(2)外國公司往往都具有本土情結,從而還會根據母國的優先原則對被收購企業的長遠發展限定一個最高標準;(3)尤其是,在公司收購中扮演越來越重要角色的私人股本基金自身并不擁有任何具體產業的專業技術,通常也無意為了被收購公司的成員利益而提高該公司的能力,相反,收購的主要目的在于通過公司重組而使之變得有利可圖后再行出售,這反而會進一步削弱公司維持生產力增長的能力。同時,“綠地投資”盡管可以創造新的生產力和工作機會,但也可能對本國經濟的未來發展造成影響,而且不同類型的投資對本國技術革新和生產力增長的影響是不同的,因而就必須做通盤考慮。所以,張夏準說:當發展中國家的“民族企業尚處于欠發達階段,最好對外國直接投資進行一定的限制,至少一些產業領域要有所限制,同時要努力提高本國民族產業的水平,這樣才可以使它們成為可以取代外國公司的可靠投資商。當然,這樣做會在短期內使本國喪失一些投資機會,但從長遠看,它可以使本國從事越來越多的更加高端的商業活動”。[27]

可見,在當前經濟全球化和貿易一體化的社會情勢中,發展中國家的一些領域在短期內會喪失財富,而在長期內獲得生產力;另一些領域則會在短期內提高技術,但在長期內喪失市場和發展機會。因此,我們不應籠統地爭辯全球化和自由貿易的利弊,而是要針對具體領域和行業提出針對性政策;不應該簡單地在出口替代戰略和進口替代戰略之間進行“二擇其一”,而是要兼用兩大策略來發展和提升生產力。事實上,在經濟全球化時代,我們究竟是采取自力更生方式還是從外引進途徑來培育和發展生產力,也應該考慮國內、國際的具體形勢。一方面,如果采取依賴保護政策下的自力更生方式,就要考慮兩個問題:(1)是否存在一批具有創新精神的企業家?如果企業家不是致力于創新而是尋求保護政策下的租金,就會導致社會經濟陷入“李斯特陷阱”。顯然,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拉美諸國,保護政策或產生的超額利潤中的大部分都被諸如尋求保護和極強貿易管制以及外匯控制的政治游說之類的尋租活動而消耗掉了。[28](2)依靠自力更生所取得的創新能否趕得上全球生產力迅猛發展的步伐?封閉的創新很可能因沒有分享全世界的信息和知識而為世界潮流所淘汰。顯然,在東西方對抗的冷戰時代,社會主義國家的創新就面臨此種困境,當前朝鮮等國也面臨這種困境。另一方面,如果采取基于開放政策下的從外引進途徑,也需要考慮兩個問題:(1)由此損失的具體交換價值究竟有多大?過大的財富損失將會危害一國經濟發展的物質基礎。(2)由此造成國內產業被擠占的市場空間有多大?過大的市場空間擠占將導致整個產業的萎縮。正是由于經濟全球化所帶來的效應是雙刃的,因而就出現截然對立的政策主張,這些主張往往犯了“破窗理論”的錯誤,沒有全面審視對外經濟交往和自由貿易在長期和短期、全面和局部的社會經濟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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