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俄羅斯漢學的基本方向及其問題
- (俄)瑪瑪耶娃
- 4618字
- 2020-05-14 17:38:37
二 中俄文化:認識各民族的智慧
中國文化主要的特點突出表現為尊重歷史,以及解決任何重大問題時的歷史主義態度。在中國,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沒有特別明顯的斷裂。俄國漢學家注意到,歷史主義的態度對形成俄羅斯文化和俄國文明而言也具有典型性。這種遠古與當代近似和呼應的例子不勝枚舉。為此,我們舉中國文明的象征孔子和老子為一方,俄羅斯文化的象征А.С.普希金(А.С.Пушкин)和Л.Н.托爾斯泰(Л.Н.Толстой)為另一方,以他們獨特的千年對話作為例證。
還在19世紀,Н.Я.比丘林和俄國東正教北京傳教團世俗成員中的天才研究者們的著作,其后是圣彼得堡、莫斯科和喀山的大學中國中心的研究員們的著作,就已經在俄國構建起研究中國文明的強大平臺。正是因為當時俄羅斯文化最杰出的代表А.С.普希金、Н.Г.車爾尼雪夫斯基(Н.Г.Чернышевский)、Ф.М.陀思妥耶夫斯基(Ф.М.Достоевский)和托爾斯泰將中國文化哲學原則作為俄羅斯文化和政治的重要構建材料,漢學才成為深入的哲學思考的對象和有影響的精神要素。
以兩位偉大的俄羅斯文化的代表А.С.普希金和Л.Н.托爾斯泰對待中國哲學、對待我們東方鄰居的東方智慧和倫理道德成就的態度為例,就可以最直觀地探查到這一點。他們是第一批關注中國人哲學成就經典,并用以了解和評估何處值得俄羅斯文化研究思考和汲取的人。
早在中國能接觸到А.С.普希金的詩歌和偉大的作家-道德家Л.Н.托爾斯泰之前,俄國就已知道中國圣哲的學說。中國哲學的典范是在18世紀末—19世紀初進入俄國的。而中國人了解俄羅斯文化,其中包括文學則僅始于20世紀。19世紀,中國官方奉行著嚴厲的排除其他民族文化和科學影響的閉關鎖國政策。俄國則相反,產生了一個積極掌握歐洲和亞洲文明成果的過程。
俄國優秀的思想家不可能繞過或不汲取19世紀初在俄國時髦的中國哲學思想、中國人的世界觀及倫理學說的典范。難怪許多俄國的漢學家激情澎湃地研究中國哲學對包括А.С.普希金和Л.Н.托爾斯泰在內的偉大俄羅斯詩人和散文家的影響。
А.С.普希金非常仔細深入研究了自己的主人公的形象問題。研究詩人的文獻和草稿可以發現很多非常有趣的細節。譬如,А.С.普希金在塑造奧涅金(Евгений Онегин)這個博學善思的形象時,曾試圖將孔子某些有價值的東西引入自己長篇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的文本中。俄羅斯的漢學家在詩人不晚于1823年寫于敖德薩的長詩第一章文獻中找到了有趣的草稿。他們在勾掉的詩中發現:
(孔子)中國的圣哲,
教我們尊重青年,
為免誤入歧途,
切勿急于指責,
只有他們能給予希望
能給予希望……[38]
隨后文本中斷。可惜,這段草稿沒有下文了,不過它卻清楚地表明,孔子的思想曾存在于А.С.普希金的內在創作活動中。天才的詩人通過Н.Я.比丘林著作提供的中國知識,發現俄國和中國對道德價值的理解存在共同之處。
1830年1月7日,А.С.普希金致信第三廳廳長А.Х.卞肯道爾夫(А.Х.Бенкендорф)公爵,請求允許他去中國旅行。詩人懇準自己和派往中國的傳教團一同前往,不過并未獲準。
如今,А.С.普希金在俄中跨文化對話中的作用在俄中社會各界代表的活動中已獲得認可。1928年,在上海一條不起眼的街道月亮路上,在高高的花崗巖底座上樹起一座А.С.普希金的半身雕像。這是中國唯一的,也是全亞洲第一座偉大的俄羅斯詩人的紀念碑。
1999年為慶祝А.С.普希金200周年誕辰,中國舉行的慶祝活動具有了真正的全國性,這是А.С.普希金在俄中文化跨文明對話中現實作用的有力證明。中國出版社出版了幾個А.С.普希金全集的譯本,更不用說形形色色的選集譯本。這在出版實踐中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現象。同時,中國的電視臺,甚至話劇院和音樂劇院都為觀眾演出和展示了А.С.普希金的所有戲劇作品以及俄國作曲家為А.С.普希金的詩歌和作品所配的樂曲。
值普希金紀念日之際,知名的中國詩人和社會活動家陳昊蘇在中國出版了用類似的詩歌主題將普希金及其他俄國詩人與中國詩人的詩作對應排列的兩卷本詩集。
俄羅斯漢學也注意到了Л.Н.托爾斯泰巨大的創作潛力同中國哲學之間的相互關系。在俄國的漢學家看來,Л.Н.托爾斯泰可能要比普希金容易理解些,因為接近19世紀中葉,已出現了一批中國經典的譯作。罕見的求知欲、令人難以置信的勤勞、深邃的理智使Л.Н.托爾斯泰看到了中國古代圣哲偉大的道德價值。
在《論中國的孔子學說》中,Л.Н.托爾斯泰指出:“中國學說的本質是這樣的:真正(偉大)的學說教人至善,即如何使人們煥然一新并保持這種狀態。為了達到至善就需要:(1)治理好民眾,治理好民眾就需要;(2)管理好家庭。管理好家庭就需要;(3)管理好自身,管理好自身就需要;(4)心靈純潔,心靈純潔就需要;(5)思想真誠自覺,思想自覺就需要;(6)精深的知識,要有精深的知識就需要研究自身。”[39]
Л.Н.托爾斯泰從青年時期就關注中國。年輕時他差點去中國,這事發生在1855年末。Л.Н.托爾斯泰參加完著名的塞瓦斯托波爾保衛戰后決定退役,從事文學創作。當時,清政府遭遇到將“鴉片”戰爭強加給中國的英國的軍事威脅,急著在國外,包括俄國,雇傭一批軍事專家以訓練自己的軍隊。Л.Н.托爾斯泰是一名有經驗的炮兵軍官,同其他人一起收到條件優厚的邀請,邀請他們以教官的身份去中國。但是他并不準備繼續服軍役,更主要的是,政府賦予派遣軍官的任務對他沒有吸引力。
Л.Н.托爾斯泰視1860年代英國人和他們的盟國在中國的恐怖手段為歐洲文明的一種丑陋行徑。在此背景下,另一種東方的價值觀更加吸引著他。Л.Н.托爾斯泰在發表于《俄國導報》(1862)第五期的一篇名為《進步與教育的定義》的文章中寫道:“俄國知道中國是一個擁有2億居民,遠離我們所有進步理論的國度。我們絲毫不懷疑:進步是全人類的普遍規律,相信進步的我們是正確的,而不相信進步的人則是錯誤的,因此就用炮彈和武器來喚起中國人的進步思想。”研究者認為19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是Л.Н.托爾斯泰觀點和世界觀的轉折期。在這些年里他更頻繁和深入地關注東方的思想家,在他們的哲學中尋找符合他自己思考的關于生命本質和人的使命的思想。1891年,托爾斯泰在談到哪些思想家對他影響最大時,將孔子、孟子和老子與西方的哲學家并列。他在日記中指出:“我將我良好的道德狀態歸因于閱讀孔子,主要是閱讀老子。”[40]
Л.Н.托爾斯泰在研究老子哲學的同時,傾注了很大的精力思考孔子的學說。那些他試圖運用于自己的道德準則中,闡釋生命的意義以及制定正義標準時的思想讓他激動不已。Л.Н.托爾斯泰甚至在孔子的倫理觀,在他對仁、義、信、克己、自修、好學、孝、敬等思想的論述中尋找那些讓他激動不已的問題的答案。
在寫給В.Г.切爾特科夫(В.Г.Чертков)的信中,Л.Н.托爾斯泰引用了一句中國至理名言:“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我非常喜歡這句話”,Л.Н.托爾斯泰在引用這句名言時補充道。[41]
1844年2月末,Л.Н.托爾斯泰寫信給В.Г.切爾特科夫:“我在家里發高燒,得了重感冒,讀孔子已經第二天了。真是難以想象,它達到了非同尋常的道德高度”。這幾行字是針對《孔子的生平與學說》一書而言,[42]它是英國新教傳教士、漢學家和翻譯家詹姆士·理雅各(Джеймс Легг亦譯萊格)的著作《中國經典》的第一卷。[43]一個月后,他又寫信給В.Г.切爾特科夫談這本書:“我為自己汲取了很多良好、有益和愉快的東西,希望和其他人分享。”[44]
1886年,Л.Н.托爾斯泰想寫一部短篇小說,他想將孔子關于知識無窮的論述,以及他將探尋真理同水流的比較用于書中。小說開頭的草稿保留了下來,文獻冠以《水流》之名:“一天,孔子的弟子們在河邊碰到他。先生坐在岸邊,凝神關注著河水流動。弟子們詫異地問:‘先生,您為什么要觀察水的流動呢?河水流淌,一如既往,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事。’”[45]孔子說:“你們說得對:河水流淌,一如既往,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事,這一點每個人都懂。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懂流水和學說相似的道理。我看著水面,思考著這一道理。水流不息,日夜奔騰,直至共同匯入大洋。因此,我們父輩、祖輩和曾祖輩的正道從創世之初就源源不斷地傳給我們。我們將讓正道流傳,把它傳給我們的后輩,讓他們以我們為榜樣,把正道傳給他們的后代,直到永遠。”[46]
1900年,當中國發生戰爭的時候,Л.Н.托爾斯泰堅定了在俄國出版中國哲學家作品的思想。他日記中的孔子語錄同對列強在中國的強盜行為的憂慮以及對人類文明命運的遐思交織在一起。1900年11月12日,Л.Н.托爾斯泰在日記中寫下了這樣的字句:“什么都沒寫,我在研究孔子,非常好。我在汲取精神力量。想記下我如今如何理解《大學》《中庸》。”隨后,“我在思考三篇文章:1.致中國人的信;2.談大家都在殺人;3.我們這些準基督徒沒有任何宗教信仰”。可以肯定,思考這幾篇文章是由歐洲列強為鎮壓“義和團起義”而侵略中國引發的。在當時自己正在斟酌的告中國人民書中,Л.Н.托爾斯泰宣稱,西方世界在殺人,歐洲的基督教政府沒有一絲仁愛的影子。[47]
在以后的歲月中,Л.Н.托爾斯泰繼續支持在俄國和全世界推廣孔子的學說。1903年,他支持他的朋友П.А.布朗熱(П.А.Буланже)撰寫論孔子的小冊子。論孔子的書由媒介出版社以《孔子的生平與學說》為書名出版,其中收入了Л.Н.托爾斯泰《中國學說述評》一文。[48]托爾斯泰異常積極地參與了出版籌備工作。該書從Л.Н.托爾斯泰主義的角度闡述了中國思想家的哲學。專家認為,這是一本論古代偉大哲學家的有價值的著作。[49]
托爾斯泰將儒家的《中庸》視為道德準則并給予其自己的闡釋。他這樣闡釋這種學說的本質:“中,是每個人善舉的根本;和,是大家行為的普世規律。人們只有達到中和的境界,世界才會秩序井然,萬物才能繁育生長。”[50]
綜上所述,孔子的中庸學說是每個人與其他人相互關系以及行為中體現“仁”的道德標準。在Л.Н.托爾斯泰看來,中庸的路線類似某種倫理指南,它幫助個體確定,他是否處于道中。偏離這一路線就會破壞人與社會之間的相互關系。
孔子對統治者的教誨同托爾斯泰的觀點非常接近。托爾斯泰在自己的日記中摘錄了孔子論述統治者要關心自己的臣民,關心他們的道德修養和教育的格言:“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51]
Л.Н.托爾斯泰總結這句格言時指出:“對政權的合理解釋及其中國學說給了我啟示……當政權居于道德和理智的高點時,它就可能不是暴力……真正的政權既不可能以背叛,也不可能以暴力為基礎。”[52]
Л.Н.托爾斯泰完全接受了儒家倫理學中最重要的概念:“仁”,亦即仁愛、人道。孔子考慮到,家庭和社會中人們之間的關系應當彼此信任,友好和善,互相幫助。“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孔子看來,這是人們道德行為的主要準則。人不應該施惡他人。上級不該欺侮鄙視下級。施惡者褻瀆和損害自己的尊嚴。世界是人的世界,什么都不能使其在地球上的存在變得黯然失色。仁愛是人們日常行為以及在道德準則基礎上管理國家的最高的普遍標準。
引用孔子的格言并將自己的思想注入其中的同時,Л.Н.托爾斯泰在孔子之后斷言,人和社會道德自我完善的過程是無限的。Л.Н.托爾斯泰認為,人任何時候都不能說,他實現了理想。他的道德義務就是終身學習并力求趨近理想。
兩位俄羅斯文化的偉大代表,А.С.普希金和Л.Н.托爾斯泰,以自己研究孔子和其他中國古代智者的道德哲學的態度造就了俄中文明真正的創造性對話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