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中國尋找現代之路:中國留學生在美國(1900—1927)(第二版)
- (美)葉維麗
- 15266字
- 2020-05-14 17:35:50
引言
在我們眼前是一張七十幾位中國男青年的集體合影,可能是在1910年8月庚子賠款留學考選之后拍攝的。照片上的人身著長衫,看得出來辮子是新近才剪掉的。不到一個月之后,當這些青年人準備登船赴美時,他們的外貌已根本改觀:一個個留著西裝頭,身穿上海裁縫制作的西服。[1]
一位張姓學生在《留美學生月報》[2](The Chinese Students' Monthly)上描述了赴美的中國男生從里到外要適應怎樣的變化(可能是根據他本人的經歷):首先他們要剪去長辮——“那位迄今相伴的朋友”,其次要“脫下絲綢衣褂和舒適的布底鞋”,代之以“極不舒服的”草帽、雙排扣西服和沉重的皮鞋。從使用筷子到改用刀叉,人手變得“笨拙”;從吃“切細的肉絲”到吞咽“大塊半生的豬排”,讓人“消化不良”;從飲熱茶到吃冰激凌則需要“強壯的腸胃”。張說,這接踵而來的一系列變化使一位“東方人”感到茫然無措。[3]
像張這樣20世紀初到美國學習而逐步轉變為“現代”中國人的留學生,是站在中國與西方接觸最前沿的人。他們比他們在國內的同時代人所經歷的變化要更劇烈、更徹底,在很多情況下,也包含著更多的沖突。這些學生旅居美國的時期,正值他們人生的定型期,美國的經歷對他們的政治、職業、情感甚至體格的成長都帶來了巨大影響。他們令人好奇,但學界一直不太關注,相關研究不多。[4]現在,他們的重要性正在開始被認識。在他們當中,產生了一批中國外交界、實業界、金融界和其他領域的杰出人物,以及中國的第一代職業婦女。在他們當中也出現了一批重要的教育家和學者,他們為20世紀上半葉中國大學和思想界定下了基調,樹立了風范。[5]這批中華民國時期的人物在高等教育、學術研究以及(在較小程度上)為實業界[6]打下的根基,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相關領域的基礎。與本書論題更為直接相關的是,他們引入了新的社會習俗、新型的人際關系以及新的結社方式。簡言之,他們引進了含有“現代性”(modernity)關鍵要素的新的生活方式。正因為如此,對這批人的經歷做詳細的考察,對于了解20世紀的中國及其跨文化的變革將大有助益。
作為“活法”的現代性(Modernity as Lived Experience)
這批人中最有名的大概莫如杜威的弟子、自由主義知識分子胡適。他先后在康奈爾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就讀,回國后成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代言人。[7]但胡適只是眾多與他具有同樣才干的人中的一個。[8]在1910年赴美的那批人(前面提到的那張照片中的人)中包括以下后來頗有影響的人物:竺可楨,曾在哈佛就讀的氣象學家,后來成為中國科學院副院長(有關他的情況見本書“余論”);趙元任,中國現代語言學和音樂學領域的開拓者,所著的漢語教材至今仍在美國許多大學中使用;張彭春,曾在哥倫比亞大學就讀的教育家,對清華和南開兩所著名大學的創建和發展起過重要作用,并在南開中學推動學生戲劇活動,對把現代戲劇引入中國功不可沒。[9]
同時期赴美的中國學生中還有許多同樣杰出的人物,他們回國后給近現代中國帶來了深刻的變化,但是1949年以后在“以革命為綱”的中國當代史學研究中,他們被邊緣化或被徹底否定了。他們因在西方受過教育而被視為“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因為這一標簽,他們在毛澤東時代常常受到批判和譴責。20世紀80年代以來情況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國家“四個現代化”的政策推動了新一輪出國留學浪潮的興起。在這一背景下,早期留學生的名譽得以恢復,有關中國留學生運動的著作開始在中國國內出版。[10]
但是這些書籍都沒有對20世紀早期的中國留美學生做專門論述,也沒有對這批學人對近現代中國的貢獻做詳盡考察。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曾寫過文章回憶他留過學的老師一輩人,他說自己像唐朝詩人白居易詩中的“白頭宮女”,講述人們不感興趣的往事。[11]由費孝通的感慨引出這樣一個問題:雖然這批20世紀早期的留學生現在又被人重新提起,但人們真正了解他們嗎?
在西方學術界他們也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留學英國的地質學家丁文江傳記(該書受到很好的評價)[12]的作者費俠莉(Charlotte Furth)說,這批20世紀早期的西方留學生向中國引進了都市化的西方現代文化,但由于他們所受的精英式西方教育以及與政治權力中心的遠離,“他們面臨著為中國社會其他階層所疏遠的命運”[13]。汪一駒(Y.C.Wang)和陳志讓(Jerome Chen)對費俠莉的這一說法表示認同。[14]
不錯,這批西方留學精英對20世紀中國政治所起的作用有限。但我認為僅從政治的角度來評價他們是過于狹隘了。作為本書主角的留美學生與中國20世紀的巨人毛澤東、鄧小平和蔣介石屬同一代人,但他們的光輝長期為后者所遮蔽,雖然他們以自身的方式扮演了重要的歷史角色。他們出生于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是“一代特殊的中國人”,既是“最后一代在學童時期受孔子學說浸潤的人,又是第一代不僅在國家主權也在思想文化上面對西方列強挑戰的人”。[15]要了解這一代留美學生的歷史作用,需要梳理他們的思想譜系,將他們與他們的上一代進行比較。
在他們上一代人中出現了杰出的思想精英,他們是本書所考察的人物的思想導師。作為“中國現代知識分子”最早的代表,上一代知識分子(下文將稱之為“思想先驅”)在19世紀末成為一個“新的社會類型的可見群體”[16],其中影響最大的是梁啟超和嚴復。梁啟超鼓吹的民族國家(nation state)為“終極共同體”(terminal community)[17]的觀念,嚴復崇尚的理性與技術以及他對國家富強的追求[18],均對年輕一代產生了重大和深遠的影響。盡管梁、嚴這些人具有思想的革命性,他們卻“大多仍遵循著傳統的生活方式”[19]。另一方面,雖然這些思想先驅們最早提出了“現代人”是“自信的工程師、實業家和專業人士”的觀點[20],但是只有到了他們的下一代才真正開始出現在西方、日本和中國國內接受了現代教育的專業人才。梁啟超自己的孩子們正是這樣的人。[21]
無論是留美學生還是他們的思想導師都可以被看成是“過渡”時代的人,但這兩代人與“現代性”(modernity)的關系不大相同。首先,思想先驅們直到成年后才開始受到西方的影響,而留學生們更為年輕時即已開始接受系統化的現代教育;其次,20世紀初科舉考試的廢除使得年輕一代不得不去開拓新的職業生涯;最后,日常生活也顯示出了變革的跡象——早在20世紀頭十年,一些人已經開始在中國的沿海城市選擇“現代”的生活方式。[22]
如果參照麥倫·柯恩(Myron Cohen)頗有見地的說法,對中國古代的士大夫階層來說,如何“做人”包含著兩層含義——如何謀生和用何種方式生活[23],那么我們可以說,如何“做現代中國人”也同樣包括謀生方法和生活方式兩個方面。通常對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研究只注重他們的思想觀念而忽略其他層面。我認為,對這些人來說,“現代性”不僅涉及思想觀念,也是一個“活法”的問題,一個“存在”(existential)的問題。一個人如何生存越來越說明他是誰,是個什么樣的人,這是因為“越是生活在現代社會,一個人的生活方式(活法)也就越與他的身份塑造和再塑造密切相關”[24]。
我的看法是,這批留美的學人并非是第一代具有“現代”思想的中國人,但他們卻是第一代以“現代”方式生活的中國人,無論在生活方式還是謀生手段方面,他們都朝現代模式邁出了決定性的步伐。通過改變自身的“活法”,他們進一步拓展了上一代先驅思想家們已經開始做的事情——建構中國自己的現代性。我們在研究留美學人時,需要超越政治史和思想史的局限,吸納更廣闊的社會史、生活史和文化史視角,這樣我們才能更加全面地理解這些“以中國的名義尋找現代之路”(seeking modernity in China's name)[25]的人——這些賦予現代性以日常生活內容的中國人——所起的歷史性作用。
在本書中,“現代性”不是一個既定的社會歷史模式,也不是個適用一切的概念,更不是一個“完備或綜合性的整體”[26]。不同歷史時期、不同文化背景下并沒有一個統一適用的“現代性”定義[27]。史華慈(Benjamin Schwartz)指出,在“現代西方”內部一直存在各種類型的現代性,其中的沖突和矛盾使現代性概念處于一種復雜和不確定形態。[28]此外,源自于西方的現代性概念并不能恰當描述非西方文化背景下的“現代”模式。中國學者汪暉在他對中國現代性的研究中,指出現代性概念內在的不協調和矛盾。他問道:“誰的現代性?”以此來強調這個概念的西方根源,提醒我們在將其用于中國時需要十分謹慎。[29]汪暉認為,中國建構現代社會的過程不僅僅是從各個不同類型的現代西方社會借用某些概念、態度和行為,還需要重新審視并有創造性和選擇性地與中國自己的歷史和傳統連接起來。[30]
對于中國人來說,現代化不是一個“自然”的發展歷程,而是一個充滿曲折和痛苦的過程,其中包括探索有中國特性的現代化。在這樣的背景下,在對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做研究時,他們與傳統文化的關系——是繼承還是背棄——就是個被不斷提出的問題。列文森(Joseph Levenson)認為,除了情感上的牽連之外,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對中國傳統幾乎沒有什么繼承。[31]但我認為更有說服力的看法是,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傾向于將繼承與揚棄相結合。[32]對于本書所考察的這一代人尤其如此。這代人接受了系統的西方教育,但仍深深根植于中國文化傳統之中。[33]這一代中的有識之士不是被動地接受西方的影響,而是以“我”為主體,對西方文化加以仔細的消化和認真的選擇,以探索復興中華文化的途徑。[34]1922—1926年間在美國就讀、頗具識見的潘光旦在《留美學生季報》(Chinese Students' Quarterly)[35]上發表文章說,留學的目的并不是要使中國在思想上依賴西方,而是要與西方比肩而立,創造與世界諸國“平等而又相異的共同文化”[36]。
本書主要論述的是留學生在美國期間的生活(雖然有一些章節,例如第二章,詳細討論了一些人回國以后的活動)。我考察了他們所理解的“現代”(modernity)的含義,以及他們如何在美國嘗試現代生活模式。特別需要指出的是,他們中絕大多數人在完成學業之后都返回了祖國。[37]
對中國人來說,“現代”就其本性而言涉及了跨文化(cross cultural)的交流。[38]留美學生的經歷最令人感興趣之處恰恰在于它發生在跨文化和中美兩國歷史交織的背景之下。此處的挑戰是如何在中美兩國政治、歷史和文化的多重背景下展現留美學生的經歷。這一時期中美兩國都發生了重大的政治事件和出現了重要的文化運動,它們為留學生們的經歷提供了多重的歷史背景。當時的中國正踩在邁入“現代”的門檻上,處于從清末向民國過渡的復雜吊詭時期;而美國則遭遇著它自身的、由迅速的工業化和城市化轉型引起的政治和社會問題。雖然留學生們所處的歷史舞臺具有中美雙重背景,但說到底,是他們對中國現實的理解和態度決定了他們將如何對待來自美國的啟迪和影響。20世紀初的美國為中國人提供了一個具體的現代性版本,給留學生們對“現代”的理解打上了獨特的美國印記。盡管如此,本書中的諸多人物在生活和論著中所面對的問題——民族主義、民主參與和自由結社、現代學科專業和職業出路的選擇、感情和婚姻、新式休閑以及種族問題等等,卻是與中國現代性有關的普遍問題,就是在今天也仍然有它們的意義。
第一波和第二波留學潮
我們有必要將這一代留美學生置于近現代中國留學運動的大背景下來考察。一百多年以來,無論是為了尋找社會和政治改革的“良方”,還是為了獲得各方面的現代知識,或是為了追求個人自由和更好的生活條件,一代又一代中國知識青年離開祖國到世界各地去學習。近現代中國留學運動有高漲期和低迷期,它們與中國和世界歷史的波動相呼應。自中國20世紀70年代末實行改革開放以來,成千上萬的中國青年人再次走出國門。[39]來自中國的強大的留學浪潮正在沖擊著整個世界。[40]
最早的中國留學潮是19世紀七八十年代清政府在推行“洋務運動”(亦稱“自強運動”)中派出的官費留洋學生[41],其中最有名的是向美國派遣的一百多名“幼童”(1872—1881),1850年代美國耶魯大學畢業生容閎——最早從一所美國大學畢業的中國人——為他們的副領隊。他們被稱為“最早來自中國的一百人”(China's first hundred)[42]。但這一派遣計劃不到十年就夭折了。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因為負責留學事務的首要官員擔心這些幼童被西方的生活方式所腐蝕,不斷向國內發出負面報告,影響了國內決策人的態度;二是因為當時美國出現了排華風潮,導致美國政府從它早先承諾讓中國學生進入美國軍事院校的立場后撤。[43]
20世紀早期的留學生(包括本書所論及的留美群體)構成了第二波留學浪潮,而這一留學運動的興起在于中國國內的政治危機。1900年義和團事變導致八國聯軍一度武力占領京畿地區。此后清政府出于自保,開始努力改變中國在世界的地位。在它所采取的一系列政治和社會改革措施中,最重要和具有深遠意義的是1905年廢除科舉考試。[44]自此以后,官方開始推行新式教育。當時的改良派領導者之一張之洞認為派遣留學生是出路之一,他同時主張“中學為體,西學為用”[45]。這個在19世紀90年代末提出的口號不久就過時了。中國傳統的知識結構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戰,中國面臨著“方向性的危機”(a crisis of orientational order)[46],人們開始渴求西方的知識,對西學的態度發生了重大的改變。正是在這種思想開放的氛圍下,第二波留學浪潮開始涌動。與容閎引領的那次短暫、目的相對狹隘的留學潮相比[47],新一波浪潮來勢強大,歷時長久,既得到國家也得到社會的支持,學生們自覺地去西方汲取知識。當時社會上的一般看法也接受了出國學習意味著與傳統生活方式的背離,這與容閎時期守舊的官員企圖抵制西方文化對幼童的影響大不一樣。
第二波留學潮中的學生并非都去西方。在20世紀頭十年,去新近現代化的日本學習是很多人獲取新知識的捷徑。在高峰期的1906年,僅在東京一地的中國留學生就達八千多人[48],比任何一年的留美學生人數都多。大多數留日學生學的是教育、法律、醫學和軍事等科目,但在日本最有名的中國人卻不是致力于學業的學生,而是孫中山等一批持政治異見者。
隨著1910年代中期興起“勤工儉學”運動,法國成為留學歐洲的一個中心。從1919年到1921年,有1600多名中國青年前往法國,不少人是到巴黎和里昂。這些人在專業學習上的成果令人懷疑,但在他們中間出現了一些最早的共產主義團體。[49]其他一些歐洲國家如英國、德國、比利時等也吸引了一些中國學生。[50]
與去日本和法國的留學人數大起大落不同,1900—1927年間去美國留學的人數卻是緩慢而穩定地增長:1906年,約300名;1911年,增至約650人;1915年,超過了1000人;三年后的1918年,達1200人左右;1925—1926年間,估計達1600人左右。[51]中國留學生主要集中在美國東部和中西部的學校,西部和南部相對少得多。[52]
在美國學習的費用遠遠超過大多數中國家庭的經濟能力[53],因此家庭經濟狀況不太好的學生只能依靠其他方面的支持。政府的資助是主要的來源,居第二位的是教會的贊助,但要少得多。[54]還有少數人得到富有的慈善家的資助。一般來說,即使是那些享受官費資助的學生,也都來自比較富裕的家庭。[55]
大部分學生來自受西方影響越來越大的沿海地區。來自浙江、江蘇、廣東三省的學生占相當大的比例[56],這顯示了內地與沿海的差距正在擴大。自19世紀中葉以來,這一趨勢日漸明顯。出自精英教會學校的畢業生在留學生中的比例很高,這一情況在1910年間已開始令人不安。[57]盡管有庚子賠款和其他政府資助,官費留學生的比例逐年下降。1910年以后,自費留學生的人數明顯超過官費學生。[58]
庚款留學計劃是留美項目中最重要的。有理由認為,它也是整個20世紀中國留學運動中最有影響和最為成功的。它之所以享有很好的聲譽,是因為錄取程序嚴、培養出的學生學術水平高,尤其是在專門的留美預備學校——清華學堂成立之后。[59]該項目從1909年到1929年間輸送了大約1300名學生赴美留學[60],從里面涌現出眾多近現代中國最優秀的學者和教育家,以及各行各業的杰出人才。[61]
美國退還庚子賠款超額部分的歷史顯示出美中兩國之間復雜的、從根本上講不平等的權力關系。正如美國學者邁克爾·亨特(Michael Hunt)指出的,美國決定退還庚款超額部分用作中國學生赴美留學費用,說到底是美國政府為了推動由它主導的中國改革的一個舉措。[62]美國政府將超額庚款用于培養中國留學生還有國際地緣政治的考量。1904—1905年日俄戰爭之后,日本的軍事和政治影響力大為膨脹,中國學生紛紛赴日留學。美國擔心這個迅速崛起的國家會成為自己在太平洋的競爭對手。[63]
對于中國人,包括獲得庚款教育機會的留學生來說,義和團事變的屈辱記憶一直是心中的隱痛。[64]在中國知識階層的眼中,19和20世紀的西方既代表帝國主義的欺壓,也代表卓有成效的“現代化”。庚款留學顯然也具有這種雙重含義。有意思的是,兩位清末留美幼童在庚款留學上起了極為關鍵的作用。中國駐美公使梁誠(1903—1907在任)在談判促成美國向中國退還超額庚款上功不可沒[65];而1909年間擔任中國外務部尚書的梁敦彥則在規定留學學習科目上起了重要作用[66]。沒有什么比這兩個事實更清楚地顯示出中國赴美留學第一波和第二波浪潮之間的聯系了。
內容與組織
本書的一個目的是追述和闡釋在美中國留學生的經歷,資料來自當年中英文的有關出版物、大學檔案、報紙和雜志、私人回憶錄和日記、口述歷史以及20世紀80年代我在國內進行的訪談。全書共分六章,分別敘述中國留學生在美經歷的各個方面,一些章節也談到他們回國以后的情況。
生活在世紀之交的中國留學生經歷的一個重大觀念變化,是開始把自己視為中國國民,這是他們“現代身份認同”(modern identity)的重要標志。他們開始尋求與其他中國人的結合。本書第一章即從這一角度考察了中國留學生的社團活動,著重記述了中國留美學生會(Chinese Students' Alliance)的活動,它是當時中國留美學生團體中人數最多和機構最完善的。20世紀初葉中國出現了“新政”名義下的立憲運動,自治和政治參與的理念也隨之流行,中國留美學生會也開展了相應的民主政治嘗試。
民國成立之后,留美學生的民主精神變得委頓,伴隨而來的是中國留美學生會的衰落。作為一個新興的民族國家,此時的中國正面臨著從清末到民初國家政治轉型的艱難。留美學生在這一時刻的政治態度和行為,一方面反映了國內在這一過渡期的困境,同時也為“民主”對中國人的“含義”提供了實例。盡管留美學生會衰敗了,學生們結社的愿望并未消退。這一章也考察了其他類型的學生團體,譬如兄弟會。兄弟會是一個難以把握、極少被人研究的題目,但對它的窺探有助于我們了解民國時期的一些至今仍然隱秘的政治和組織活動。
第二章著重記述了留學生的學業生活和專業活動。昔日中國的讀書人追求“學而優則仕”,但隨著科舉制度的解體,中國出現了不再依附于國家政體的現代專業人士,這是一個重大的歷史變化。留美學生構成了第一代中國專業人士的骨干,他們是中國的新知識階層。他們在美國期間成立的專業社團對培植他們的專業意識起了重要作用。這類專業團體的出現,也從不同的側面顯示了學生們結社的愿望。在20世紀上半期的中國,選擇依靠專業技術謀生而非從事政治革命活動,也意味著留學生們尋求漸進和改良式解決中國問題的政治取向。這一章有相當篇幅記述留學生歸國后的作為?;貒?,他們不僅致力于移植來自西方的各門學科和組織專業社團,還力求使其“中國化”,如社會學家吳文藻(和他的學生們)所做的。在很大程度上,這些專業知識分子們成功地樹立了專業的權威,并為自身贏得了一個相對自治的空間。由于在“社團組織”這一題材上與第一章聯系密切,我把它列為第二章。
第三章考察了種族問題。20世紀初期,受過教育的中國人對西方人所定義的種族觀念既抵觸又不得不接受,并在民族主義框架內建構中國人自己的種族意識。對于留美學生來說,由于身處一個中國移民被法律明令禁止的國家,他們對種族問題的感受比在國內的同胞更為切膚,而他們與以勞工為主的中國移民的關系,則是復雜和充滿矛盾的。這一切都使得種族、階級、現代性等問題變得突出。1910年代上半期,一些留學生通過參與“公益”活動希求對在美華工的狀況有所改善。1920年代時,五四一代人卻沒做什么幫助華工的具體事情,雖然他們把中國移民的處境看作是中國在世界上處于屈辱地位的象征,而在精神上對華工們似乎更加認同。不過,在五四一代人中,一些受到自然和社會科學專業訓練的學生開始研究種族和民族問題??傮w上說,中國留學生并不拒斥西方規范的種族等級觀念,而是尋求在其框架內改善中國人的地位。
第四章的主角是女留學生,涉及的時間段從19世紀80年代一直到20世紀20年代,共四十余年,對19世紀末以來的女留學生狀況做了比較全面的歷史考察。[67]在這近半個世紀的時間里,可以分辨出比較清晰的三個“代群”(generational cohorts),各自面臨具有其時代特點的問題并有自己的解決之道。女留學生是總體留學運動的一部分,但她們的經歷及想法與男同胞們有明顯的不同,她們在學習、生活和事業中不斷體味著對“現代女性”的挑戰,“家庭生活”和“女性特質”(femininity)以及事業和婚姻的沖突對她們有著特殊的含義。她們的故事值得專辟一章來講。
第五章探索的是留學生們特別是男學生的情感世界。告別了社會與文化秩序正在受到嚴重沖擊的母國,來到一個在行為準則上大相徑庭、在兩性關系方面相對開放的西方國家,許多男學生(他們中不少人在國內已經訂了婚)在如何適應新的社會文化環境上從一開始的茫然無措,到逐漸試圖去突破中國傳統對自身的禁錮;但同時,孔孟之道雖然已在式微,卻仍有足夠的余威。正是在充滿沖突和張力的背景下,留學生們面對著如何解決兩性關系、愛情、性和異族通婚等問題。
第六章論及的是留學生們的業余生活和休閑活動,主要涉及體育和演劇這兩個對20世紀早期的中國留學生非常重要的現代文化領域。通過對體育活動的參與,學生們養成了對健康體魄的重視,樹立了更加全面的素質觀點,特別是一些男學生們開始認同一種以行動、競爭和體格強壯為標志的陽剛氣質觀念。戲劇演出則為男女學生們提供了放松和娛樂的方式,也成為向美國觀眾展示中國正面形象的手段,更成為留學生們探索共同關心的問題的平臺。一些在美國參與戲劇活動的人回國后成為中國現代戲劇的開拓者。
本書涉及的時間段主要是1900—1927年,從清末到國民政府定都南京之前。這是中國的一個重要的社會、文化和政治轉型期。1927年標志著國民政府執政的開端,到那時本書中所關注的大多數人物已經結束了他/她們的留學生活并返回了祖國。這二十七年中有關留美學生的資料極為豐富,提供了大量的信息。[68]
個人感言
作為一名留學生在美國生活了幾年之后,我開始對早期留美的前輩們產生興趣。1949年以后的中國歷史書籍很少提到在西方受過教育的那些人,而作為在這個時期長大的年輕人,當我在20世紀80年代初來到美國時,我對我的留學前輩們一無所知。1985年秋我回到中國,找到20世紀初期到美國留學的一些人并做了訪談,彼時他們都已是八九十歲的老人了。[69]我采訪的最大收獲不是得到一些事實數據,而是對那一代人有了親身感受。
特別吸引我的是李景漢,上世紀20年代初他在哥倫比亞大學學習,回國后在社會學研究中倡導統計學方法,是研究中國農村和農民的權威。老人的聽力不好,對我準備的問題聽不太清,但他的頭腦仍然清晰,我任他沉湎于懷舊的思緒之中。有兩次我看見91歲的他眼中閃出光亮,一次是談到在中國留美學生夏季年會上的網球比賽和講演比賽上獲獎[70],另一次是談到他1949年以后絕版的著作將由中國某大學出版社重新出版。說到這些,他的臉上顯出孩子般的笑容。在“余論”中我將談到他的一些情況。
從李景漢位于北京東部簡樸的寓所中出來,我感到一些悲哀,為李景漢,也為中國社會學。我敢肯定,在這個不起眼的居民區里很少有人知道,這里住著一位杰出的20世紀中國社會學家。[71]自20世紀50年代初社會學被批判為“偽科學”后,李景漢和他的同事們幾十年來在這一學科上花費的心血遭到否定,這使得中國的社會學后繼無人。80年代改革開放后,李景漢那一代人已經凋零,年輕一代學子只能到國外去“重拾”社會學,而不能在國內向自己的中國老師學習。
如今20世紀已經過去。不論在中國還是在西方,都有人對20世紀的中國歷史進行認真的反思,工作之一是重新發現和評估被“革命中心”史觀湮沒和扭曲的人和事。突然之間,中國過去一百年的歷史呈現出它斑斕的色彩和豐富的面貌。本書的研究就是在這一背景下進行的。我想做的是追溯20世紀早期留美學生群體的足跡,力求比較全面地考察他們的事跡,并以一種批評的精神,對20世紀的中國現代性進行反思。這本書是一個后來者對留學前輩的紀念,我希望以這樣一種方式將我們這一代留學學子與前一代人連接起來。
[1] 按當時的要求,留美學生需改換發式和服裝。有關服裝及其價格,許先甲在《游美略說》(載《東方雜志》第6卷第2期,1909年2月25日)一文中有比較詳細的敘述。
[2] 該雜志最初名為《中國留學生簡報》(Chinese Students' Bulletin),由中國留美學生會東部會(Alliance of the Eastern States)1905年創辦,此處的名稱為該組織1907年夏季在馬薩諸塞州安多弗(Andover)舉行的會議上改換的。1911年中國留美學生會成立后,該雜志成為這一全國性組織的正式刊物,一直延續到1931年4月,出版的地點隨編委會所在地而改變。最早的留美學生刊物名為《龍子學子》(The Dragon Students),是康奈爾大學中國留學生1904年創辦的中文雜志。有關留美學生的出版物和名錄,見《留美中國學生出版物之進步》,第25—26頁。
[3] E. L. Chang,“Innocents Abroad”,載《留美學生月報》1914年2月,pp.300-301.
[4] 不論在美國還是在中國,這批20世紀初留美的學生都沒有被作為一個獨立課題研究過。在美國發表的一些研究論文或僅僅一般地考察中國的留學活動,或僅僅專注于對個別名人的研究。在美國出版的有關個別名人的著作,見Grieder, Hu Shih and the Chinese renaissance,以及Chou(周明之),Hu Shih and the Intellectual Choice in Modern China;關于洪業,見Egan, A Latterday Confucian;關于沈宗翰,見Stross, The Stubborn Earth;關于晏陽初,見Hayford, To the People: James Yen and Village China。
[5] 有關他們在這些方面的作用,見E-Tu Zen Sun(任以都),“The Growth of the Academic Community 1912-1949”,in John K. Fairbank and Albert Feuerwerker, e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 13,pp.363-368,“Personnel: An Elite Trained Abroad”。
[6] 有關這批留美學人在實業界所起的作用,見胡光鑣:《波逐六十年》,以及鐘少華:《中國工程師學會》。
[7] 胡適最后的職務是臺灣“中央研究院”院長,他擔任此職直到1962年去世。
[8] 胡適在1910年舉行的留美選考中名列第55。
[9] 南開大學和南開中學的創始人是張彭春的胞兄張伯苓。20世紀前期,南開中學開展的話劇活動在中國北方很出名。
[10] 見董守義:《清代留學運動》;李喜所:《近代中國的留學生》;王奇生:《中國留學生的歷史軌跡》;丁曉禾編:《中國百年留學全紀錄》;孫石月:《中國近代女子留學史》;劉真主編,王煥琛編著:《中國留學教育》。
[11] “白頭宮女”是唐代詩人白居易(772—846)筆下的人物。費孝通談到的老師包括吳澤霖、吳景超、潘光旦和吳文藻。
[12] Furth, Ting Wen-chiang: Science and China's New Culture.
[13] Furth,“Intellectual Change from the Reform Movement to the May Fourth Movement,1895-1920”,in John K. Fairbank, ed.,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 12,pp.322-323.
[14] Y. C. Wang(汪一駒),Chinese Intellectuals and the West; Jerome Chen, Chinese and the West.
[15] Sarri, Legacies of Childhood, p.ix.
[16] Hao Chang(張灝),Chinese Intellectuals in Crisis: Search for Order and Meaning,1890-1911,p.1.關于這一代人,又見Lin Yü-sheng(林毓生),The Crisis of Chinese Consciousness, pp.30-37,“The First Generation of the Chinese Intelligentsia”;Schwartz(史華慈),“Limits of ‘Tradition vs. Modernity’ as Catergories of Explanation”,Daedalus(Spring 1972),pp.80-81。
[17] 張灝用這一術語來研究梁啟超,見Liang Ch'i-ch'ao and Intellectual Transition in China,1890-1907,p.166。在其他一些研究梁啟超的書中,與這一內容最相關是Tang Xiaobing(唐小兵),Global Space and the National Discourse of Modernity。
[18] 有關嚴復的研究,一本可讀的書是Schwartz, In Search of Wealth and Power。汪暉就史華慈對嚴復思想的詮釋提出了不同看法,著重強調了嚴復有關“現代性”思想的矛盾。汪暉:《嚴復的三個世界》,載《學人》第12輯(1997年10月)。
[19] 史華慈在“Limits of ‘Tradition vs. Modernity’ as Catergories of Explanation”一文中持這種觀點。
[20] 見Schwartz,“Themes in Intellectual History: May Fourth and After”,in John K. Fairbank, ed.,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12。
[21] 梁啟超的幾個子女在美國攻讀不同專業,在各自的領域卓有建樹,例如長子梁思成在美國讀書,后來成為杰出的建筑學家。有關梁思成,見Fairbank(費慰梅),Liang and Lin: Partners in Exploring China's Architectural Past。有關梁啟超的子女,見吳荔明:《梁啟超和他的兒女們》。
[22] 在龔書鐸編的《近代中國與近代文化》中有幾篇文章論述了20世紀初中國人生活方式的改變。
[23] Myron L.Cohen,“Being Chinese: The Peripheralization of Traditional Identities”,Daedalus(Spring 1991):118.
[24] Giddens, Modernity and Self-Identity, p.81.李歐梵在討論上海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現代性”時也說,現代性與日常生活的物質變化有關。見Lee, Leo Ou-fan,“The Cultural Construction of Modernity in Urban Shanghai”,in Wen-hsin Yeh, Becoming Chinese: Passages to Modernity and Beyond 1900-1950。
[25] 這個說法受益于本書稿不具名審讀者的啟發。
[26] 見Schwartz,“Limits of ‘Tradition vs. Modernity’ as Catergories of Explanation”。在“Culture, Modernity, and Nationalism”一文中,史華慈進一步討論了他有關現代性的思想。
[27] 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在Keywords: A Vocabulary of Culture and Society一書中指出,現代被看作有別于傳統的“他者”(the Other),它是嵌于“改良”和“進步”觀念中的(以強調對于時間的線性理解)(pp.208-209,160-161,243-245,318-320)。有關“現代性”的文獻既多且雜,為本書討論的方便,“現代化”(modernization)指經濟、政治、法律、軍事等方面的發展進步,“現代性”則指特定的思想模式和意識模式。關于這些詞語的演進,參見Calinescu, Five Faces of Modernity。
[28] Schwartz,“Culture, Modernity and Nationalism—Further Reflections”,Daedalus(Summer 1993):207-226.
[29] 汪暉:《汪暉自選集》,第1—35頁。
[30] 在對嚴復的研究中,汪暉令人信服地論證,嚴復在構建中國的現代理念時,對中國思想界的傳統既有割裂也有繼承,見汪文《嚴復的三個世界》。
[31] Levenson, Confucian China and Its Modern Fate.
[32] 張灝在Chinese Intellectuals in Crisis: Search for Order and Meaning,1890-1911一書中提出了這種看法(p.1)。汪暉的研究進一步提示了某些重要的中國知識分子與中國文化傳統的復雜關系,見汪文《嚴復的三個世界》。
[33] 任以都在1985年5月13日寫給我的信中提出了類似的觀點。
[34] 李歐梵在其《上海摩登》(Shanghai Modern)一書中,對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F代作家做了類似的討論,見該書第九章,第307—323頁。
[35] 《留美學生季報》是中國學生會出版的一份中文雜志,在上海印刷,其前身是《留美學生年報》?!赌陥蟆芳s在1907年創刊,1914年左右停刊,最初幾期已很難找到,原中國科學院社科部存有1911年和1912年兩期?!读裘缹W生季報》第1期出版于1914年3月,1922年年中暫停,1926年3月續出,直到1928年6月。
[36] 潘光旦:《今后之季報與留美學生》,載《留美學生季報》第2卷第1期(1926年3月),無頁碼。
[37] 由于美國移民法對華人的限制,這一代學生完成學業后基本上沒有留在美國的可能性,因此“去留”的選擇不是本書須討論的問題。
[38] 汪暉令人信服地論證了“現代”對中國人來說是一“跨文化”之舉(《汪暉自選集》,第32—33頁)。
[39] 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中國的留學生人數據估計達25萬,見1996年7月26日《世界日報》(第A10頁),“大陸留美學生總數高居世界榜首”。錢寧在《留學美國》一書中認為,不可能獲得70年代以來留學美國的中國學生的準確數字(第76—81頁)。20世紀末期與早期的留學潮有一個很大的不同:許多留學生在完成學業后都定居國外,主要是西方,他們構成了中國近幾十年國外移民的大部分,這使得當代的留學活動帶有很強的移民味道。
[40] 有關當代中國留學生的情況,見Orleans, Chinese Students in America; Lampton, Mandancy, Williams, A Relationship Restored; Kallgren and Simon, eds.,Educational Exchange; Hayhoe and Bastid, eds.,China's Education and the Industrialized World; Zweig and Chen, China's Brain Drain to the United States; Bullock,“Promoting the American Way: Exchanges with China, Revisited”。另參見錢寧:《留學美國》。
[41] 清政府向美國和歐洲兩地派遣了留學生。見林子勛:《中國留學教育史》,第86—118頁。
[42] 關于這批留學生,見Yung Wing(容閎),My Life in China and America; LaFargue, China's First Hundred;高宗魯:《中國留美幼童書信集》。
[43] 見LaFargue, China's First Hundred,第二、三、四章。
[44] 蕭功秦重新審視了廢除科舉考試制度的影響,認為它是近代中國歷史上出現的最重要的文化傳承方面的突然斷裂(《從科舉制度的廢除看近代以來的文化斷裂》,第11—17頁)。
[45] 有關張之洞所提口號的爭論,見Y. C.Wang(汪一駒),Chinese Intellectuals and the West,1872-1949,pp.52-54。有關張之洞本人,見Bays, China Enters the Twentieth Century: Chang Chih-tung and the Issues of a New Age,1895-1909。
[46] 張灝在Chinese Intellectuals in Crisis: Search for Order and Meaning,1890-1911一書中(p.7),論述了“方向性”危機(a crisis of orientational order)。
[47] 清政府希望那批幼童學習軍事以及相關的科目。
[48] 黃福慶:《清末中國留日學生》(Chinese Students in Japan in the Late Ching Period);實藤惠秀:《中國人留學日本史》。
[49] Levine, The Found Generation.
[50] 關于在其他歐洲國家的中國留學生,見林子勛:《中國留學教育史》,第86—106、381—392頁。
[51] 我把1925年的留美學生人數定在1600人左右,而不是像汪一駒(Y. C.Wang, Chinese Intellectuals and the West,1872-1949,p.147)和王奇生(《中國留學生的歷史軌跡 1872—1949》,第45頁)所認為的,在2500—2600人。這是因為在查看了這一時期前后的統計數字后,我認為1925年期間不存在學生人數激增的理由,而在王奇生書的表2中,這一年的留美學生人數從1673人激增至2500人。同年《教育雜志》上刊登的一篇題為《留美中國學生之調查》的未署名文章,也認為人數在1600人(第13頁)。一般來說,那個時期留美學生人數的統計數字是不可靠的,這里舉出的數字也只是估計。
[52] 關于中國留美學生所在地區,見《留美中國學生之調查》,以及蘇云峰:《近代高等教育研究:從清華學堂到清華大學1911—1929》,第382頁。
[53] 中國政府向留美學生發放的標準助學金1909年為960美元,1924年為1080美元。見Y. C. Wang(汪一駒),Chinese Intellectuals and the West,1872-1949,p.153,note 32。
[54] 除了庚子賠款以外,政府的資助還包括各省政府及清政府某些部門提供的獎學金。教會資助學生的一個例子是董顯光,見《董顯光自傳》,第一章。
[55] 蘇云峰考察了中國留美學生的家庭背景,得出的結論是,他們大多數來自中國相當富裕的家庭(《近代高等教育研究:從清華學堂到清華大學1911—1929》,第234—241頁)。
[56] 1921—1934年間,來自江蘇、浙江、廣東學生的百分比分別為24.9%、12.8%、12.8%(Y. C.Wang, Chinese Intellectuals and the West,1872-1949,p.157)。留日學生的情況也類似,留法學生的情況有所不同(Ibid.,p.60)。
[57] 任鴻雋對這一狀況提出指摘,見任鴻雋:《教會學校與留學生》,載《留美學生季報》第2期(1918年夏)。舒新城也對留美學生中教會學校畢業生的比例過高表示不安,見舒新城:《近代中國留學史》,第236—248頁。據舒估計,1921—1925年間教會學校畢業生占去各國自費留學生總數的30.68 %,其中89.4%去美國,留美的教會學校畢業生比例要高得多(同上書,第247頁)。
[58] 1905年有近61%的中國留美學生享受官費,1910年約為32%,1925年為20%(Y. C.Wang, Chinese Intellectuals and the West,1872-1949,p.151)。
[59] 該校1911年成立時叫清華學堂,1912年改名清華學校,英文名為Tsinghua College。它最初是一所八年制中學,1925年后取消了初中部,設立了四年制大學部。有關清華的歷史,見蘇云峰:《近代高等教育研究:從清華學堂到清華大學1911—1929》;清華大學校史研究室編:《清華校史稿》及《清華大學校史資料編選》第一卷。
[60] 準確數字見蘇云峰:《近代高等教育研究:從清華學堂到清華大學1911—1929》,第382頁。1929年清華學校(只有該校的畢業生能享受全額庚款助學金)成為一所國立大學,結束了留美預備學校的歷史。此后庚款助學金向所有有志者開放。
[61] 見蘇云峰:《近代高等教育研究:從清華學堂到清華大學1911—1929》,第387—398頁;又見清華大學校史研究室編:《清華人物志》。
[62] Hunt,“The American Remission of the Boxer Indemnity: A Reappraisal”,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31,no. 3(May 1972)及The Making of a Special Relationship, pp.266-270。在這篇資料豐富、頗有見地的文章末尾,亨特摘引了《每日領事和貿易報告》(Daily Consular and Trade Report,1909年11月15日)中的一段話,表明美國人并不隱晦他們企圖從接受美國教育的中國未來領導者身上獲得利益的想法:“他們將學習美國的制度,和美國人交朋友,回國以后在中國的外交關系中傾向于美國,甚至可以說由此建立一個中國聯盟。退還庚款是美國人做的最有利可圖的一件事……它將建立一種強大的傾向于我們的勢力,沒有任何一個歐洲政府和貿易機構可以與之抗衡?!?/p>
[63] Hunt,“The American Remission of the Boxer Indemnity: A Reappraisal”,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31,no. 3(May 1972),p.549;蘇云峰:《近代高等教育研究:從清華學堂到清華大學1911—1929》,第8頁。
[64] 梁實秋是清華學校1923年的畢業生,因為該校的起源與中國蒙受西方的屈辱相連,他對母校一直懷有矛盾的感情。見梁實秋:《清華八年》,《梁實秋散文》,第204頁。
[65] 梁誠,廣東人,作為幼童留學第四批學員,他1875年(12歲)赴美,先在麻省安多弗菲利浦學校(Philip's Academy in Andover)就讀,后轉阿默斯特學院(Amherst College)。早在庚子賠款談判之初,美國政府就已意識到賠款過多。但只是在經過駐美公使梁誠兩年多(從1905年初到1907年夏)的不懈努力之后,羅斯福政府才把退還超額庚款的意向變為正式公文。有一段時間,梁誠的努力沒有什么效果,他便盡力影響公眾輿論,“接受報紙的非正式采訪,四處演講,并尋求友好議員對此事的支持”。見Hunt,“The American Remission of the Boxer Indemnity: A Reappraisal”,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31,no. 3(May 1972),pp.543-547。美國政府一旦同意退還超額款項,梁便宣布,此款原是中國人自己的,美國退還時不應該附加任何條件。但他也意識到要做適當的妥協,“將該款用于在美國教育中國青年的計劃,但又不明確承諾退款將永不可變更地始終用于這一特定計劃”(Ibid.,pp.547-548)。有關梁誠在美國的活動,又見羅香林:《梁誠的出使美國》。
[66] 當退款事宜確定且中國政府同意將其用于留學學生的資助后,1909年時任外務部尚書的梁敦彥提議,大多數留學生應學習技術等實用科目,如工程等學科,以有助于中國的工業化和經濟建設。他的提議得到教育部的認同并成為官方政策(見蘇云峰:《近代高等教育研究:從清華學堂到清華大學1911—1929》,第16—17頁)。本書第二章有對這一問題的討論。退款問題牽涉的第三個“留美幼童”是唐紹儀。唐同意袁世凱的觀點,即用退款建立一個銀行來開發中國東北地區,用以對抗日益增長的日本和俄國在該地區的影響。中國政府應該在東北修建由中國人控制的鐵路,開發自然資源,以及改善政府在東北的行政管理,而這些都需要錢。唐因此反對把這筆錢用于教育,他甚至遠赴美國(1908年11月—1909年1月)尋求對建立這一銀行的支持,但未果。見Hunt,“The American Remission of the Boxer Indemnity: A Reappraisal”,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31,no. 3(May 1972),pp.551-556。
[67] 托馬斯·拉法格(Thomas E. LaFargue)的其著作《中國的頭一百個人》(China's First Hundred)中對19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留美幼童做了研究,但完全沒有涉及在此前后留學的中國女性。這促使我把這一章的時間跨度定在19世紀80年代到20世紀20年代,以便對女留學生進行比較全面的歷史考察。
[68] 作為我的主要資料來源的《留美學生月報》到了20世紀20年代后期就變得不那么有意思,信息也少了。
[69] 那年秋冬我采訪的人包括:章元善,1915年在康奈爾大學獲得學士學位,后來成為科學社的創始人;陳翰笙,1922年留美,在芝加哥大學獲碩士學位,在《四個時代的我》一書中談到他的留美生活(第14—17頁)。我還采訪了陳岱孫和周培源。陳1920年到美國威斯康星大學學習,兩年后獲得學位,之后前往哈佛大學攻讀研究生,1926年獲得經濟學博士學位,到1997年去世時,一直是北京大學的經濟學教授。周培源1902年出生,1924年在清華大學畢業后赴芝加哥大學,在那里獲得了碩士學位,1927—1928年在加州理工學院就讀,獲物理學博士學位,1978—1981年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我采訪的人都是男性;我曾設法找到了唯一的一位女性,但就在我準備訪問她的前幾天,她因胯骨骨折住進了醫院,致使我的采訪計劃夭折。
[70] 李景漢的兒子李偉格記得,在他小時候那兩個獎狀一直掛在他家的墻上(據我對李偉格的訪問,1993年6月19日)。
[71] 不但他的鄰居,就連他所在的單位也不清楚他是誰。我到中國人民大學統計學系,那是李生前的單位,但辦公室的工作人員竟不知道李景漢是誰,當然那時他已去世好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