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黎腔調:咖啡館、酒吧、文藝情事
- 昂放
- 2330字
- 2020-06-04 12:28:30
16號房間
Chambre No.16
藍色路牌:藝術街(Ruedes Beaux Arts)。
我直視這個名字,直視這條街的短暫。短得聽不完一句歌聲,抽不完一支煙,收留不下一個完整的背影,編不出一句謊言,短得什么都來不及。短得13這個黑色號碼特別醒目。還有大門之上懸掛的鐵公羊頭、兩塊寫著“王爾德”與“博爾赫斯”名字的石片。
這是一間酒店,名字就叫“酒店”(L‘H?tel)。
深色簾帷、橘色燈光、安靜。大堂特別小,像往事里的客廳。墻上掛著兩件手書信箋,潦草,只認得王爾德的簽名。
“他寫了什么?”我問侍者。
“他說,他無法支付酒店的賬單。”侍者回答,優雅、慵懶。“您在找什么?”
“這很難說。”
他笑,打開一本留言薄,翻到一頁。
“我想他時就像想起一個朋友,我們從未謀面,但熟悉他的聲音,經常懷念他。——博爾赫斯”侍者說,“‘他’就是王爾德。”
九歲時,博爾赫斯將王爾德的《快樂王子》譯成西班牙文。從那時起,他就是王爾德的熱愛者,也曾幻想死在他兒時偶像死去的地方。
這個地方就是“酒店”。
“酒店”原是瑪歌皇后宮殿的一部分,那時叫“阿爾薩斯酒店”。博爾赫斯形容這座建筑“像木工雕刻出來的。”現在,它是圣日爾曼德普萊一間四星級酒店。過往的貴客包括薩爾瓦多·達利、格蕾絲·凱麗、伊麗莎白·泰勒、理查德·伯頓、馬龍·白蘭度、密斯婷瑰……
但,他們都不構成傳奇。
“酒店”,樣子像一只掏空的玉米城堡,中心的孔洞是天井,圍繞的種子是房間。天井的核心,是地磚拼接的一只眼睛,我站在它的瞳孔上,感覺一種魔幻。這是一個沒有白天和夜晚的空間,沒有季節交替,沒有時間流逝,沒有溫度變化,沒有根基,隔絕。視覺盡頭是一片圓形玻璃。可,在外面照耀的光永遠不屬于這里。我的處境不妙,仿佛在深淵里看著希望。
眩暈。
1897年,王爾德出獄。他離開英國來到巴黎。潦倒生活。
他在巴黎街頭游逛,與老朋友和偶遇的支持者喝酒。
1899年,王爾德從馬索利耶酒店搬入藝術街的阿爾薩斯酒店。老板代付了他欠上一家酒店的錢。
王爾德的房間號是16。
在巴黎,他曾與情人波西短暫復合,之后又分手。當時,昆斯貝里侯爵去世,波西繼承了兩萬英磅。一次,王爾德與他在和平咖啡館吃飯。王爾德問波西能否從這些錢里得到一些收入。波西嗔怒地宣稱:“除了為自己,我什么也不會付出。”并譴責王爾德“像一個老妓女一樣行騙”。王爾德短暫沉默,回應:“如果你不能認可我的訴求,就沒有什么好說的了。”
之后,另一個情人羅伯特·羅斯陪著他。
之后,疾病來了,王爾德稱為“淡菜中毒”。他的胳膊、胸部、背部發癢,起紅斑。1900年9月他開始臥床。大使館的莫里斯醫生常來看他,判定這不是梅毒的癥狀,因為梅毒是不癢的。他同時建議為王爾德的耳疾做手術。10月10日,手術在16號房間里進行。隨后幾周,一些朋友來看他,此間,他說出了最后的名句,比如:“我的墻紙與我都在與死決斗,我們其中一個總要先死。”、“連死亡都那樣絕美”、“我甚至連死亡都支付不起”……
10月29日,他下床與羅斯一進吃飯。他們喝苦艾酒。羅斯告誡他這是毒藥。他回答:“那我為什么必須活著呢?”
整個11月,王爾德感覺更壞了。瑪非作為止痛藥已不起作用,他換成鴉片、氯醛和香檳。從11月27日起,他開始間歇性譫妄錯亂。29日,他“極瘦、肉體青灰、呼吸沉重。”晚上,羅斯請來神父。他問王爾德是否想見。王爾德作了個手勢,神父就為他赦罪。30日凌晨5:30分,王爾德的呼吸急促尖銳“像搖動的曲軸”,血和泡沫從他嘴里涌出。下午1:50分。他死了。血從他全身的孔洞流出。遺體洗凈后,穿上了白色夜衫,蓋著棕櫚葉。
葬禮在12月3日舉行,簡單寒酸。兩個情人波西和羅斯為王爾德送葬,前往巴涅公墓。他的靈車號是13。碑上刻寫《圣經》約伯記29-22中的句子:“我說話之后,他們就不再說,我的言語像雨露滴在他們身上。”
1909年,王爾德被遷葬拉雪茲神父公墓。1918年,羅伯特·羅斯的骨灰放入墓穴。
終了。
樓梯旋轉上升,狹窄、昏暗。豹紋地毯像一頭流淌的野獸,吞沒所有鞋子的聲音。空氣靜止著,濕熱、不潔。第一段臺階結束了。二樓,左邊,16號房間關著。不停留。向上走,就像窮盡一只海螺的內臟。
直到最后一級臺階、天頂。那塊玻璃,光明裹著灰塵。
博爾赫斯說“千年文學產生了遠比王爾德復雜或更有想像力的作者,但沒有一個人比他更有魅力。無論是隨意交談還是和朋友相處,無論是在幸福的年月還是身處逆境,王爾德同樣富有魅力。他留下的一行行文字至今深深地吸引著我們。”
他還說,“王爾德盡管有惡習和不幸,卻保持著一種不可摧毀的天真。”
從1977年到1984年,“酒店”是博爾赫斯每次逗留巴黎的居所。可是,他沒能在這里死去,沒有人可以向死亡提條件。
在那里,我的處境依然不妙,像是從希望看著深淵。
第二次經過16號房間。栗色門開了一條縫隙,有人聲有光線,又徒然關了。聽不見回聲。有客人在。這個酒店的客人,我從未見過。
回到大堂。
“該怎么形容16號房間的樣子?”我問侍者。
“金壁輝煌”,他說,展示著一張照片。
“一夜的價格是——?”
“680歐元”。他說。
離開。在黃昏之前。
想起電影《巴黎,我愛你》。
一場戲:
拉雪茲公墓,冬天。
一對英國戀人。女人是文藝青年,來看王爾德。男人是普通青年,無奈奉陪,擔心錯過高級餐館的預訂。他們一路解釋、爭執、抱怨、克制。
女人找到王爾德墓,親吻碑石,完成一個儀式。對于男人來說,這種行為完全不可理喻。他大聲指責女人。
女人生氣,說:“我不能嫁給你。”轉身而去。
男人無措之際,不小心絆倒墓前。恍惚間看見王爾德,坐在對面,黑衣,優雅、安靜,笑著說:“如果你讓她走,你將死去。問問你的心!心痛而死,是這個墓地最糟糕的死法。”
男人像是明白了,向著他的女人全力地奔跑……
王爾德說:“女人是用來被愛的,不是用來被理解的。”
他還說:“什么也沒有幸福短暫。”
短暫如這條街。
酒店L‘H?tel
13ruedes Beaux-Arts75006
地鐵:Saint-Germain-des-Prés(4號線)

酒店

王爾德

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