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黎腔調:咖啡館、酒吧、文藝情事
- 昂放
- 4357字
- 2020-06-04 12:28:29
與拉麥里有關的絕色
Les Femmes De Café De La Mairie
一輛舊巴士在圣日爾曼德普萊游蕩。
它經過某條街的開始和結束——店鋪和人家——一些關著和打開的門——一面鏡子流淌的太陽——一個孩子的注視——一片來歷不明的花瓣——一段脂粉香——一尊雕像手指上的金子與青苔——一縷回聲……
乘客有詩人、懷舊者、嶄新的波希米亞青年。
他們看窗外,激昂、低迥。他們相互看著。
紙的聲音,折起的詞、句子。揉皺的溫度和體液。
鉛筆刺破了某只口袋。一次來自深處細小的疼痛,乘客們都感覺到了,他們什么也不說,疼痛是唯一的武器。他們以為可以這樣安慰世界。他們這樣相信。
巴士行進著,慢慢地。有時,它停靠下來,乘客們就開始誦讀,在車廂、站臺。
比如:“我懂這個世界的全部,除了我自己。”
或者:“我愿成為任何人”、“要么一切,要么全無!”
比如:“也許你我終將行蹤不明,但是你該知道我曾因你動情。”
或者:“我是你路上最后一個過客,最后一個春天,最后一場雪,最后一次求生的戰爭。”
比如:……
之后,有人上車,有人下車。巴士開走了。
它經過路口、轉角、下午的燈火——某個女人的等待——某個男人的遺忘——某次相遇或者離別——許多的念想、情欲——許多脆弱——許多被否決的哭泣——還有,許多其它的情感。
后來,它開進黃昏,消失在那些狹窄的道路盡頭。
左岸的“詩巴士”,一年只有一班。
它是巴黎“詩歌市場”的一部分。1983年開始,世界各地的出版社與詩人來到我所在的圣舒爾比斯廣場(Place Saint-Sulpice),建立集市,出售詩作、朗誦、表演、聚
會。這班巴士在周末出發,沿著詩人鮑里斯·維昂熱愛的老975路公交線路行進,如同二戰后的日子,帶著詩的榮耀。
總要有人記得,總要有人繼續。
圣敘爾比斯廣場是圣日爾曼德普萊一個安靜的褶裥,喧嘩折在外,孤立。
它1754年建造,是安納托爾·法朗士喜歡的地方。
饑餓的亨利·米勒在《北回歸線》中有時睡在長椅子上,他咒詛廣場上的鴿子,因為它們讓面包屑像魔術般消失。
海明威在《流動的盛宴》中用以形容它的詞是:“安靜”。
十點鐘。圣舒爾比斯廣場的安靜,像一張堅硬的白紙。石頭地面被強光消解了所有細節,填補它的是影子,來自灰屋頂,煙囪、深色的梧桐。來自散漫的鴿子。人們似乎都想盡快穿行這個廣場,因為寒冷,因為蒼白。影子,也來自近處這個男人裹緊的大衣,來自另一端的女孩兒的奔跑、呼吸。唯一的聲音是水,屬于中心噴泉階級狀的流動,屬于作為雕像的四位主教的傾聽。影子,來自庇護他們的十字架。龐大的黑色十字形影子。
影子,來自我和我的相機。
我跟從這個羅姆人向東穿過廣場和一些光明的臺階。
之后,一聲輕響。他把一只大碗放在圣敘爾比斯教堂門口。
之后,等待施舍。
他的肢體、神情表達著某種“日常生活”以及對這種日常生活的厭倦,如同所有人的日常生活和他們的厭倦。包括這只不潔的碗。它的空白。教堂不過是一個過于龐大的道具。他的日常生活,他的厭倦。
我終于沒有拿出那枚已經溫暖的硬幣。乞討和施舍本來就是非理性的情感活動,無法解釋。
我迅速遺忘了這個羅姆人。
因為德拉克洛瓦,因為《約貢與安吉的斗爭》就在門的另一側,因為壁畫的細部的剝蝕更
能打動我。
教堂太恢宏了。有一種遙遠的視覺。彩色玻璃上的耶穌基督、圣像打在墻上的影子、漫延的椅子、祭壇、風琴、鐘、蠟燭,都在遠方。遠方也在它們之間。遠到所有光芒都要經歷很長時間才能抵達地面的信徒。他們的崇拜、祈愿。一個男人在一片空椅子中沉沒。告解室邊上,白衣神甫走近拄拐杖的老婦,說著什么。
圣敘爾比斯教堂在廣場東端。這座天主堂從十三世紀建筑到十八世紀,是左岸最大的教堂,有全巴黎最美的風琴。
波德萊爾在這兒受洗。雨果在這兒娶了阿黛爾,繆塞在場證婚。青年菲茨杰拉德在這兒做彌撒,福克納也是,那是1925年夏天,他在巴黎時。海明威和第二個妻子婚后,發現自己有“床上問題”,他來到這兒,在大祭壇后的童貞瑪麗亞的小禮拜堂點了一枝蠟燭。他們馬上回到公寓,上床,成功地解決了問題。或者蠟燭還沒有燒完……
作為文學場景,教堂出現在法朗士小說《墮落天使》中。沒人記著。
丹·布朗把《達芬奇秘碼》的一場謀殺安排在此。教會指責這部小說,拒絕了劇組的實景拍攝要求。沒有什么可以阻擋科技。電影照樣拍了,虛擬著。布朗的信徒照樣來了,到實地尋找巴黎的玫瑰線,詢問修女到底死在什么地方。還是亂了。
白衣神甫消失了。告解室的門那么遠。
門的另一側,陽光燦爛。
臺階上鋪展著賣藝者的吉他聲。一群鳥從教堂北樓所有隱秘的孔洞沖向天空。
在敘爾比斯廣場與卡奈特街(Ruedes Canettes)轉角,拉麥里咖啡館(Cafédela Mairie)在陽光和樹影下。由于人行道非常窄,店外露臺部分被一條小街切分開,侍者必須不間斷地在街兩側往復。遠端的部分猶如島嶼,喝咖啡的人似乎更喜歡那里的孤立、他們所面對的遼闊、來自廣場和教堂的人和戲劇性。
1920年代,米勒和海明威都走進過拉麥里咖啡館,喝一杯無論什么情緒。貝克特在這里吃早餐。1951年,薩特和波伏瓦在這間咖啡館最后一次見到加繆,之后他們就決裂了,永決。索爾·貝婁從不去花神或者雙偶,他來拉麥里獲得安靜。
靠著吧臺喝一杯埃斯派索。
店堂極小,局促、簡單。白頂素地,不施粉黛,沒有身段。
可,拉麥里是《夜林》的場景。
“關于性、關于和任何男人任何女人上床,我決無負疚感。”
說這話時,朱娜·巴恩斯(Djuna Barnes)還在紐約格林威治村,另一個狂妄的波希米亞圈子。
回到1892年,哈德遜河邊,一個叫“暴風國王山”的地方,一間木屋。一生詭譎的開場,一個小女孩兒充滿預示的童年。
巴恩斯的祖母是作家,曾經的文學沙龍主人。父親是平庸藝術家。五歲時,父親的情人搬來同住,她面對著三個女人、一個男人和其它七個孩子。她的主要時間都在照顧弟妹,沒有常規教育。祖母教她寫作、繪畫和音樂。她們許多年睡一張床,滋生了某種亂倫關系。十六歲時,巴恩斯被強暴,被一個“鄰居”。父親知情并默許,或者那個人就是父親。在第一本小說《賴德》中她間接暗示過這次暴力,她最后一部戲劇《唱和》更明確地指出這次暴力。
十八歲,她被迫“嫁”給父親情人的哥哥,一個五十三歲的男人。祖母、父親、母親、兄弟都極力促成此事,像一個陰謀、一場私刑。沒有公開儀式,沒有牧師見證。這次婚姻維持了兩個月。
1912年,這個家庭解體。母親帶著巴恩斯和三個弟弟來到紐約。她在普瑞特藝術學院學習了半年,之后,開始記者生涯。她幾乎干遍紐約的所有報紙,寫專訪、特寫、劇評、消息,配著自己畫的圖。她的新聞寫作充滿主觀性和實驗色彩。言論驚人。1915年,巴恩斯離開家,搬入格林威治村一間小公寓。
她結交了作家埃德默德·威爾森、攝影師阿波特、達達主義詩人艾爾莎·馮·弗里塔格·羅琳豪芬。這一年她出版了詩集《令人惡心的女人之書》,第一首詩描寫了女人之間的性行為,由于“女同主義”(Lesbianism)是個過度超前的概念,官方的審查機構根本無從認知也就無從阻止。
巴恩斯染指戲劇。她的三部小戲在1919和1920年上演。這間格林威治村的劇院改建自馬廄,舞臺特別小,觀眾席是長凳。巴恩斯形容這里“隨時準備還給那些馬”。可它是美國戲劇史上的重要角色,上演過華萊士·史蒂文森和西奧多·德萊賽的作品,也是尤金·奧尼爾的戲劇起點。
“性自由”是巴恩斯的價值觀。通信表明,她二十一歲時,家人已知她是雙性戀者。在格林威治村時代,她和若干男人、若干女人都有情事。
1921年,巴恩斯帶著一封《名利場》雜志的介紹信到巴黎采訪喬伊斯。她在報道中稱“這個男人是當代最卓越的文學人物之一”。她對《尤利西斯》的反應是“我該永遠不再寫了……誰有勇氣在這樣的作品之后再寫。”她的后期作品隨之完全導向現代主義。
巴恩斯成為喬伊斯的朋友,并迅速成為巴黎左岸的一個尤物。她是娜塔莉·巴尼沙龍的核心分子,流言中她們之間也有短暫情事。重要的是,這一年秋天,在巴黎她遇到了女同情人——雕塑家黛爾瑪·伍德(Thema Wood)。她二十九歲,她二十歲。
女同圈子,巴恩斯以“妒忌”知名,伍德以“不忠”知名。這是一種瘋狂結構。維系她們關系的燃料是性、酒、妨火、背叛、暴力。她們稱為“非凡的愛”。1922年,她們先在圣日爾曼大道租了房子,五年后又在圣羅曼街買了公寓。巴恩斯幻想過某種專一關系,但伍德習慣性地外出尋找艷遇,無論男女。其實,巴恩斯也是,從未忠誠。
接著,伍德與一個有錢女人麥卡里·麥特卡夫陷入戀情。不可收拾。1928年,巴恩斯出版了小說《賴德》和表現巴黎女同生活的小說《仕女年鑒》。兩本書都題獻給伍德。之后,巴恩斯決定了結。她們分開。
伍德和新情人回到紐約。事實上,伍德繼續給巴恩斯寫信,去看她,兩人也偶爾陷入性事,但巴恩斯拒絕回復到常態。而在與新情人麥特卡夫的關系中,伍德持續著縱酒和無節制的不忠,雙性都有。
咖啡已換成酒,才配得故事。
杯子冷,冰塊沉浮。轉動手指,亂。
巴恩斯告別巴黎了。
1930年代初,她在英國寫作了《夜林》(Nightwood),一生最重要的小說。所有故事的基礎是1920年代的巴黎,是她、伍德、麥特卡夫。
拉麥里咖啡館是小說中奧康納醫生的活動場景:
“靠近圣敘爾比斯教堂,塞爾旺多尼街角,住著這位醫生。他小而散漫的身影是廣場的一個特色。對于這間第六區的拉麥里咖啡館的老板來說,他幾乎是一個孩子。”
小說中,這位醫生觀看、評論這些為愛毀滅的人物,并在她們的命運中扮演角色。
1936年,《夜林》在英國出版。艾略特非常喜歡,并為1937年的美國版加了引言,他的表述是:“這么好的小說必須具有詩的敏感才能完全欣賞它。”
迪蘭·托馬斯形容《夜林》是“由女性書寫的最好的三部散文書之一。”
《夜林》出版,伍德憤怒了,她認為自己被曲解,并公開聲稱這本書毀了她的生活,徹底不與巴恩斯說話。而巴恩斯也從未道歉。
1930年代末期,巴恩斯以一天一瓶威士忌的頻率縱酒并試圖自殺。
1940年,巴恩斯回到紐約,搬入格林威治村一間小公寓。
之后,十年沉淪。
伍德的不忠和敗落終結了她與麥特卡夫的關系。后者再也沒有和她說過話。
1950年,巴恩斯開始戒酒并著手寫詩劇《唱和》。她寫自己的家族史,以憤怒作為推動,打開童年,打開傷口。書1958年寫成。她說:“寫《唱和》時我咬緊牙關,我注意到自己的筆跡像匕首一樣野蠻。”他的一個兄弟讀到劇本,寫信指責她是“向早已死去和被遺忘的東西復仇。”她在信的空白,“死”字邊上寫“沒有”。
伍德1970年死于癌癥。
那時,巴恩斯早已在格林威治村過著遁世生活,從不見人。晚年,她曾說,“我不是蕾絲邊,我只愛黛爾瑪。”
在紐約,她是第一代現代主義者中最后一個幸存者。
1892-1982,這一生,荒誕開場,荒蕪落幕。
伍迪·艾倫《午夜巴黎》中,巴恩斯與男主角吉爾跳了半支舞,沒有臺詞。
姿色平平的咖啡館,絕色的客人。
酒空了。
離開,走進一天最明亮的片刻。
杯子還沒收起,冰還在融化,連同它表面映著的空間。
所有情感和荒唐都發生過了。
這些在正午喝咖啡的人,他們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
那時,一只匆忙的杯子掉落咖啡館與露臺之間裂開的小街上,碎了。
拉麥里咖啡館Cafedela Mairie
8Place Saint Sulpice75006
8:00am-1:00am
地鐵:Mabillon(10號線)、St-Sulpice(4號線)

圣敘爾比斯教堂

拉麥里咖啡館

街景

祈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