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思夢想的長安情結
天寶三年,李白44歲,他離開了長安。此后的近20年,他始終沒有忘記過再返長安。安史亂作的次年,即至德元載所作《贈溧陽宋少府陟》說:“早懷經濟策,特受龍顏顧。白玉棲青蠅,君臣忽行路。”他以為被棄是突然的事,還要尋找機會,希望“何日清中原,相期廓天步”,同時也不忘記此一節光榮經歷。他參加永王璘軍事集團,可能認為這是機會的到來,正如《永王東巡歌》末首所言:“試借君王白玉鞭,指揮戎虜坐瓊筵。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自信可以像謝安東山再起那樣,可以“為君談笑靜胡沙”。他因此而入獄,甚至于從潯陽獄中剛一出來,就為解救過他的御使中丞宋若思撰作了帶有自薦性質的《為宋中丞自薦表》,請求肅宗“收其希世之英,以為清朝之寶”,“豈使此人名揚宇宙而枯槁當年”,“伏惟陛下回太陽之高輝,流覆盆之下照,特請拜一京官,獻可替否,以光朝列”。此年李白57歲,不管肅宗已把他看作“父黨”,愿不愿意起用,他卻渴望“拜一京官”,飛回長安,心情迫切到不能自控。
開元末年初入長安時,雖遭“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的碰壁,然而這首《行路難》于此緊接的是:“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當他反復嘆息“行路難”后,又接著是“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日邊”與“滄海”應是同義語,都指的是長安[11]。但經過一時打拼,深感“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狗賭梨栗。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發出“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的彌天悲憤!長安對他似乎是冰窟一般,或者是難以接近的火焰山,然而一旦離京,又戀念不已。《江夏送友人》的“黃鶴振玉羽,西飛帝王州”,友人赴京就引發了他的觸動,他是有淚不輕彈、心雄萬夫的人物,也不由地“淚下漢江流”了。在東魯所作《贈從弟冽》說:“羌戎事未息,君子悲涂泥。報國有長策,成功羞執珪。無由謁明主,杖策還蓬藜。他年爾相訪,知我在磻西”,看來他準備再次闖入長安,要兌現如呂望第二的諾言。他要擺脫“遂令世上愚,輕我土與塵”的處境,如在《酬張卿夜宿南陵見贈》所打算的“一朝攀龍去”了。
當他被詔二次入京,雖有“游說萬乘苦不早”的遲暮之感,但還是有“仰天大笑”的興奮。二入距一入時間短暫,故李白思念長安的情結全都在二出長安之后。作于天寶三載的《送賀監歸四明應制》的“借問欲棲珠樹鶴,何年卻向帝城飛”,卻似乎向這位老知音第一次透出了“戀京”的情緒。就在此年春天,在上引的《灞陵行送別》就用非“長安人”的異樣感,道出了“我向秦人問路歧,云是王粲南登之古道”,后來便踏著這條古道被放離京。
上文已引離京次年所作中送族弟李沈赴秦,此詩極為懷念地說:“遙望長安日,不見長安人。長安宮闕九天上,此地曾經為近臣。”說他想念長安“發白心不改”,就像“屈平憔悴滯江潭”懷念首都故國。每逢送人入京,此種情懷就更加激烈。同年之作《金鄉送韋八之西京》就說:
客自長安來,還歸長安去。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此情不可道,此別何時遇?望望不見君,連山起煙霧。
客歸長安,自己的心也早飛到長安,高高地掛在長安樹梢上。蕭士赟說:“太白此詩因別友而動懷君之思,可謂身在江海,心存魏闕矣。”所言甚是。李白一生追求濟世濟天下的大理想,所以心系長安確是割不斷的情結,他的心掛在長安樹上是取不下來的。次年在《魯中送二從弟赴舉之西京》亦云:
魯客向西笑,君門若夢中。霜凋逐臣發,日憶明光宮。
長安成了日思夢想的圣地,在他心中占有無與倫比的重要位置。金陵是李白漫游的一個重點,也曾為六朝的帝王都。他把金陵看作是長安的替代,這成了他潛在的心理。《金陵》其一開首即言“晉家南渡日,此地舊長安”,謂金陵在東晉仍舊發揮著長安(借指洛陽)的作用,為此寫了不少的關于金陵的詩。最著名的要算是《登金陵鳳凰臺》,說他面對“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想到的是“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寓目山河,別有懷抱。緣此而特別看重金陵,而看重金陵意在思念長安,這在李白心中、詩中是一個“公開的秘密”。正如他在《答杜秀才五松山見贈》所說的“聞道金陵龍虎盤,還同謝脁望長安”,他是把思念長安分化出一部分寄予在金陵上。
他有一首小詩《送陸判官往琵琶峽》,說在越中水國秋夜送人:
水國秋風夜,殊非遠別時。長安如夢里,何日是歸期?
琵琶峽在蜀地之三峽,凡一及西方,李白想到的自然就是長安。長安已進入到他的夢中,銘記在感情的深處,此距離京只有三年多。李白喜愛謝朓詩,也喜愛他歌頌的金陵與游過的敬亭山。《三山望金陵寄殷淑》開頭即言“三山懷謝脁,水澹望長安”。在《登敬亭北二小山》說他“送客謝亭北……大笑上青山”,然后:
回鞭指長安,西日落秦關。帝鄉三千里,杳在碧云間!
一個挺立山頭據鞍長望的李白,馬鞭所指碧云杳渺,夕陽落處,那就是他心目中的長安,他始終惦念著的那個使他轟動一時的帝鄉!值得注意的是,詩題中所送者并非要到長安去,而是登山望遠時一看到西方,就想到朝思暮想的長安。同樣的情懷,聽到一陣笛聲也會引發對長安的思念。《觀胡人吹笛》說:“胡人吹玉笛,一半是秦聲。……愁聞出塞曲,淚滿逐臣纓。欲望長安道,空懷戀主情。”我們常常覺得杜甫有些愚忠,在此看到李白對唐玄宗還是夠“戀主”的。也因為當時對他接待之隆重,沒人能比。他的詩歡笑多,流淚少,這里的“淚滿纓”應是真誠的,雖然這首詩并不出名。《秋浦歌》最有名的是其十五:“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我們現在可以回答詩末的問題,這組詩第一首:“正西望長安,下見江水流。寄言向江水,汝意憶儂不?遙傳一掬淚,為我達揚州。”前人有云:“望長安矣,而結云達揚州者,蓋長安之途所經處矣。”(奚祿詒語)于此可說,思念長安正是使“白發三千丈”之原因。長安對他極為重要,是他的政治發祥地,也是他理想的歸宿。尤其在他的晚年,這種特殊感情更加強烈:
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
記得長安還欲笑,不知何處是西天?(《陪族叔……游洞庭》其三)
西憶故人不可見,東風吹夢到長安!(《江夏贈韋南陵冰》)
對于功名心健旺的李白,長安就是他的“家”,所以一想起長安就心花怒放,然而在安史之亂及以后的東奔西走中,始終沒有機會到長安。甚至連長安所處的西天,都在迷茫中。他只有憑著夸張浪漫的性格與天賦,憑風借夢吹到飛到長安,自造一種精神的大餐,來撫慰自己的渴望,依賴幻想來圓再返長安之夢。
正是出于這種心理,他把故鄉最具代表性的“峨眉山月”與長安帝鄉打成一片:
峨眉山月還送君,風吹西到長安陌。長安大道橫九天,峨眉山月照秦川。
峨眉山與秦川于此重合在一起,描寫的整合出于心理的融合。峨眉山的月光與長安大道亦融化在一起。他的這首《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作于上元元年(760),距自己去世只有兩年了,而李白二十四五歲是由“峨眉山月”陪著出川的,終其一生沒有回過家鄉。不能說他對家鄉沒有什么思念,然在他那么多的詩中,卻很少見到思家的詩。他把思家的感情似乎移位到長安帝鄉,帝王師的理想只有在帝鄉才能實現。所以他回憶長安,懷念長安,夢斷長安,幻想長安,還要批判長安,以至于炫耀長安,心系長安縱跨了他的一生。這里有偉大的人格,也包含世俗的一面;有真誠的流瀉,也有作為手段的不節制的庸俗的炫耀。那首婦幼皆知的《靜夜思》所說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如果要問“故鄉”的所指,我們可以有理由地說,那就是“東風吹夢”要到的“長安”,因為那對他是更有意義的“家鄉”!
[1] 周曉琳:《總為浮云能蔽日 長安不見使人愁——試論李白的“長安情結”》,《中華文化論壇》2003年第2期。此文最早切入這一問題,可參看。
[2] 唐宋人謂羨慕為“笑”,如拾得詩:“可笑是林泉,數里少人煙。云從巖障起,瀑布水潺潺。”首句即言可羨是林泉。宋人用之更多。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卷五,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634頁。
[3] 司馬光:《資治通鑒》卷第二百一十四,“玄宗開元二十二年”,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5冊6805、6808頁。
[4] 李白《古風》“突出地沿襲了陳子昂《感遇》的傳統”(宇文所安語),陳子昂詩有“原置瑤池宴,來觀農鳸春”,李白對此,“表現了出色的模仿力”。
[5] 李林甫為相伊始,即召諫官,訓導他們要像“立仗馬”,即可“食三品料”,如果“一鳴”,即“輒斥去”。從此玄宗墜入杜言塞聽的泥沼里。
[6] 李林甫先是排擠掉張九齡,鉗制言官,又用羅鉗吉網屢興大獄,誅殺裴敦復、韋堅、皇甫惟明、李邕、楊慎矜、王琚、李適之等。又在天寶初年以順旨稱美安祿山,安之得寵益固。凡才望功業出己之上與勢位逼己者,必百計去之。為杜絕邊帥入相,使玄宗重用胡人,安祿山由此勢重。逼貶名將王忠嗣。在相位19年,至天寶十一年病死,大唐已瀕臨大亂。
[7] 劉昫《舊唐書·高祖》謂李淵為“梁武昭王暠七代孫”,與李白都是隴西人。
[8] 宇文所安:《盛唐詩》,三聯書店2004年版,第150頁。
[9] 安旗主編:《李白全集編年注釋》,第538頁。
[10] 此題一作《出金門后書懷留別翰林諸公》,故內容為向送者同僚言其出入翰林的始末。
[11] 《世說新語·夙慧》言晉明帝幼時回答父皇“長安何如日遠”,有“不聞人從日邊來”與“舉目見日,不見長安”的“日遠”與“日近”之別。后來就有“日近長安遠”言向往帝京而不至,而見于《西廂記》《桃花扇》。漂泊金陵的東晉,和自己的“長安”(洛陽)分處兩地。如是正常時代“日邊”即指長安。如張說《和尹從事懋泛洞庭》:“平湖一望上連天,林景千尋下洞泉。忽驚水上光華滿,疑是乘舟到日邊。”末句話中有話,一是說游湖到天亮,一是說好像在長安曲江乘舟一樣。李白固然用伊尹乘舟至日故事,但用語出于張說詩,“日邊”則指玄宗所在的長安。日從海出,故“滄海”與“日邊”義同,都指馳騁理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