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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盛唐三大家詩論
  • 魏耕原
  • 8091字
  • 2020-05-18 16:35:28

三、句式的集成與變化的多樣

句型是就字數而言,句式則是對表現形式而言。李白歌行除了句型上極盡變化之能事外,句式也到了“大而化矣”的“自由境界”。因而“無論是初唐重疊反復的修辭手法,還是盛唐興起的散句,抑或騷體,古文句式,到他手里卻毫不費力地把握住文字內在的韻律和節奏感”[21]。不僅如此,還有賦體句、反問句、疑問句、散文復句、特意構造九字以上的長句,以及用不同句式經營的發端,包括各種修辭與句式千變萬化的組合,亦呈現出一個燦爛奪目、光彩四射的藝術世界。

首先引人注目的是騷體句。龔自珍說:“莊、屈實二,不可以并;并之以為心,自白始,儒、仙、俠實三,不可以合;合之以為氣,又自白始也。其斯以為白之真原也矣。”[22]思想上的包容性,也體現在語言上的多方汲取,集為大成。《莊子》的句型復雜多樣,從《齊物論》風賦一節,《養生主》庖丁解牛,就可見出;而結構之“斷續之妙”與跳躍性,即無端而來,無端而去,對李白都有極大的影響,句型之多樣已見于上文。而屈原之辭作想象奇譎、開合抑揚、深摯哀怨,“沉痛常在轉處”(劉熙載《藝概》),搖曳的句式,對李白亦有全方位感召,這里只討論對“兮”字句式的汲取。“兮”字在《離騷》里只用于單數句末,《九章》大多數同于《離騷》,其中只有《橘頌》見于偶數句末。《九歌》則用于每句之腰。《詩經》也有,如《衛風·伯兮》首章之用于句末,《陳風·月出》見于全詩每句之末,它如《齊風》的《還》《東方之日》《猗嗟》等。李白合莊、屈以為用,對屈辭最為熱衷,也體現在歌行里大量運用“兮”與“之”字句。《遠別離》除起首六句與結尾四句外,中間有八句用于句腰,且與無兮字句交錯間行,并用與屈辭構詞法相同的“日慘慘”“云冥冥”“雷憑憑”。即使長句“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以及句腰有“之”的六句,均從屈辭中來,一片幽杳渺荒、斷續迷離的憂憤,最具屈騷與《九歌》風味。《鳴皋歌送岑征君》發端“若有人兮思鳴皋”,即從《九歌·山鬼》起句而來。十個句腰有“兮”字句,分別布列于首尾與篇中,且在上下句中均用于句腰;另有“兮”字分別用于單數句末與句腰,還有用在兩個長句之末,一個用在偶數句末,讓人目不暇接。另外,有九個“而”字句用在句腰,而八個“之”字句主要集中在前半。還有四個“于”字句與“以”字句。以上句式有重疊,也有單行,種類之多,位置之變化,相互之交錯穿插,更讓人眼花繚亂。句腰使用的“而”“之”“以”“于”并為屈辭之習見句式,以屈辭“之為心”“之為氣”到了何種程度!以屈辭句式寫游仙更是李白長技,《夢游天姥吟留別》中間游山、游仙之詞用“兮”字凡八句,又雜用“之”“而”“以”句,此篇主要取法于《九歌·山鬼》。其他如《寄遠》其十二的三個“兮”字句與四個“之”字句,《代寄情人楚辭體》帶有“兮”與“而”字各六句,五個“之”字句,兩個“以”字句,一個“于”字句。對屈辭之宗法此僅就所用虛詞句式而言。至于不從句式看,如《古風》其七“客有鶴上仙”、其十九“西上蓮花山”、其二十“昔我游齊都”、其四十一“朝弄紫泥海”以及《梁甫吟》《飛龍引》《西岳云臺歌送丹丘子》《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幽澗泉》《臨終歌》等,無不受到屈辭的沾溉。

另外,《魯郡堯祠送竇明府薄華還西京》的疑問與反問的句式共七個,從首至尾絡繹分布。每一問句出現即轉入一層,全用一拓一展,組成全詩48句的層次骨架。前人謂“如神龍夭矯九天屈強奇攫”(延君壽《老生常談》),實際上似乎受到屈辭《天問》之啟發。

其次,李白的歌行還采用了不少賦體句式,并擴展到以長句為主,主要用以描寫物象,使全詩句式增加變化。如《蜀道難》的“上有”“下有”兩個九字句,夸飾山高而險,為人所熟知。《長相思》的“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灞陵行送別》的“上有無花之古樹,下有傷心之春草”,均屬漢賦多方位鋪陳的簡化。再如“于”“亦”“之”字等句,此類與屈辭有別,往往形成相同虛字的偶對。如《日出入行》的“草不謝榮于春風,木不怨落于秋天”,《襄陽歌》的“淚亦不能為之墮,心亦不能為之哀”,《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的“言亦不可盡,情亦不可極”,《元丹丘歌》的“朝飲潁川之清流,暮還嵩岑之紫煙”(此類亦見于屈辭),均與駢賦偶句密切相關。三字句排偶連用,如《夷則格上白鳩拂舞辭》發端四個三字句,均為動賓結構,很得漢大賦之格調。《夜坐吟》中間八個三字句:“金钅工滅,啼轉多;掩妾淚,聽君歌;歌有聲,妾有情;情聲合,兩無違。”四字句連用,散偶間行,如《上留田》中間有四個三字句,結尾又連用六個四字句,古拙的漢賦里常有大段的此類句式。他本人是賦的作手,既有《明堂》《大獵》《大鵬》的千字大賦,又有《劍閣》《擬恨》《惜余春》《悲陽春》《悲清秋》的言情小賦,在盛唐詩人中可謂賦的第一作手。所以,以賦句入詩,自在性情之中。

再次,使用散文句與散文復句習用的表達前后關系的虛詞。我們熟知杜甫以議論為詩,形成以文為詩的傾向,其實李白詩于此相較,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戰城南》結尾“乃知兵者是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上云樂》的“大道是文康之嚴父,元氣乃文康之老親”,則借對偶化散為整。《日出入行》的“其始與終古不息,人非元氣安得與之久徘徊”,結尾“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溟涬同科”,還有中間的“汝奚汩沒于荒淫之波”,有了這些句式,此詩便有些像“散文詩”,或是標準的“以文為詩”。《東山吟》結尾“彼亦一時,此亦一時,浩浩洪流之詠何必奇”,《酬殷佑明見贈五云裘歌》的“文章彪炳光陸離,應是秦娥玉女之所為”,就全靠前句詩語淡化后句的散文性。此類散文句,在李白詩中不少,同樣主要用來議論。

至于復句單音虛詞或者復音虛詞,前者或與動詞組合,李白詩運用更為廣泛,不僅以之連綴上下兩句,而且表達兩句間種種復雜關系。如《蜀道難》的“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行路難》其一“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同題其三“子胥既棄吳江上,屈原終投湘水濱。陸機雄才豈自保,李斯稅駕苦不早。華亭鶴唳豈可聞,上蔡蒼鷹何足道”,“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后千載名”,八句中均有虛詞,不僅呼應,且作偶對,而且位置多有變化。《上留田》的“無心之物尚如此,參商胡乃尋天兵”,《胡無人》的“但歌大風云飛揚,安用猛士守四方”,《山人勸酒》的“歘起佐太子,漢皇乃復驚”,《于闐采花》的“丹青能令丑者妍,無鹽翻在深宮里”,《中山孺子妾歌》的“雖不如延年姝,亦是當時絕世人”,《……雉子班曲辭》的“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黃金籠下生”,或在句首,或在句中,或兩句所在位置參差,或單、復音合用,不一而足。

其他如《久別離》的“況有”“使人”,《白頭吟》的“寧同”“不忍”“但愿”“豈惜”“將”“因”“故”“任”“誰使”“而來”“且留”“或有”“豈”“已”,《鳴雁行》的“良可”“何為”,《鳳笙》的“始聞”“復道”“欲嘆”“更嗟”“詎堪”“未忍”“重吟”“卻奏”,《猛虎行》的“非關”“不為”,《少年行》的“盡為”“皆是”“且”“何須”“看取”“何用”,《襄陽歌》的“若變”“便筑”,《江上吟》的“若”“亦應”,《侍從宜春苑……》的“始向”“還過”,《玉壺吟》的“雖愛”“無奈”,《豳歌行……》的“竟誰”“何處”,《扶風豪土歌》的“不倚”“豈顧”,《同族弟金城尉……》的“卻顧”“便欲”,《梁園吟》的“卻憶”“因吟”;“豈假”“且飲”,《鳴皋歌送岑征君》的“若使”“奚異”“誠不”“固將”,《峨眉山月歌……》的“一振”“還弄”,《江夏行》的“為言”“得免”“誰知”“令人”“自從”“何曾”“只言”“誰謂”“一種”“獨自”“便”“只”,《駕去溫泉宮……》的“忽蒙”“直上”,《上李邕》的“假令”“猶能”“猶能”“未可”,《流夜郎贈辛判官》的“自謂”“寧知”,《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其一的“初入”“獨在”“當時”“卻來”,《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的“不作”“無所”“既”“亦”,《自漢陽病酒歸寄王明府》的“還聽”“卻欲”,《夢游天姥吟留別》的“忽”“恍”“且放”“須行”“安能”“使我”,《白云歌送友人》的“還”“亦”,《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的“誰肯”“猶來”“與君”“于余”“猶聞”“更是”“豈是”“便欲”,諸如此類,無論大小篇制,無不可見。特別是大篇如《行路難》其三、《白頭吟》《江夏行》,絕大部分都用呼應之虛詞。這些復句虛詞,對于上下句的流動馳走,關鍵甚大。在盛唐詩人中,李白歌行運用虛詞當為最多。鮑照樂府歌行已開虛字句頭勾連的先河,此后齊梁至初唐“七言樂府句意的連接和轉折時常靠五言加一個虛字和一個動詞(另一個虛詞)所組成的雙音節句頭”[23]。李白歌行繼承鮑照、齊梁以至初唐這一特點,虛詞不僅用于句首,更多的是用于句中,而且位置變動不居,根據語意要求不停調節,并且所用虛詞無論單雙音節種類與次數增加甚巨,隨心而生,極盡變化。錢鍾書說:“蓋周秦之詩騷,漢魏以來之雜體歌行,如楊惲《撫缶歌》、魏武帝諸樂府、蔡文姬《悲憤詩》《孔雀東南飛》、沈隱侯《八景詠》,或四言,或五言記事長篇,或七言,或長短句,皆往往使語助以添迤麗之概。而極其觀于射洪之《幽州臺歌》、太白之《蜀道難》《戰城南》。宋人《雜言》一體,專仿此而不能望其項背也。”[24]錢先生所言,主要就五言而言,且僅限于單音虛詞,李白七言實則更多。七言句長而空間大,容易增入雙音節虛詞。錢先生又說:“唐則李杜以前,陳子昂、張九齡使助詞較夥。然亦人不數篇,篇不數句,多搖曳以添姿致,非頓勒以增氣力。唐以前惟陶淵明通文于詩,稍引厥緒,樸茂流轉,別開風格。”[25]錢又指出五言用助詞“太白獨多”,并舉用“而”字五言句五例。如果說五言虛字多用于搖曳生姿,而李白七言則多用于“頓勒以增氣力”,而且數量劇增。

至于特別長的句子用虛詞“頓勒以增氣力”就更鮮明。這些句子虛詞非至一二用,作用即在于搖曳、停頓而長氣浩然。如《鳴皋歌送岑征君》的“若使巢由桎梏于軒冕兮,亦奚異乎夔龍蹩躠于風塵”“吾誠不能學二子沽名矯節以耀世兮,固將棄天地而遺身”,一句虛詞多四見。《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的“君不能貍膏金距學斗雞,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這種長句全靠實詞支撐,而以“君不能”冠于句首,加上虛詞的頓挫,使句子搖曳而增氣力。《飛龍吟》其二的“載玉女,過紫皇,紫皇乃賜白兔所搗之藥方”,此借句式的散文化而加長,加上頂真與上句葉韻,而浩然流蕩,一氣旋轉。

呼告句、感嘆句,冠于句首的呼告詞與問句,以及句中所含人稱代詞“爾”“汝”“君”與“我”“余”句的增多,也使李白歌行不僅驟增氣勢,醒目顯豁,而且句式顯得豐富多樣。初盛唐歌行每有見用,而李白歌行所用最為廣泛。如《梁甫吟》先以“長嘯《梁甫吟》,何時見陽春”發問領起全篇,然后以兩個“君不見”各自領起兩大節鋪敘姜尚與酈食其風云際會,在結構上不僅做到了層意遞進,亦為下文“我欲攀龍見明主”“閶闔九門不可通”作了轉折的鋪墊與對比。《將進酒》以兩個“君不見”發端,分別領起兩個奔瀉流蕩的七字感嘆句,以時不我待的緊迫感震動全篇;中間的“岑夫子,丹丘生”的人名呼告,再次激發進酒莫停的豪興。末尾又以“五花馬,千金裘”的準呼告,煥發出以此換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的莽蕩心緒。首尾中三處領起三層鋪敘,形成了飲酒“三部曲”。《日出人行》的“羲和!羲和!汝奚汩沒于荒淫之波”,有感于天長日短,把呼告、反問與“汝”凝結在一起,一氣發出像屈子《天問》那樣的浩然長嘆。《北風行》反問“日月照之何不及此”置之開端兩句后,又以“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的感嘆煞尾,包前裹后,囊括全篇,以發對安祿山尾大不掉挑起邊釁的憂憤。《鞠歌行》以“楚國青蠅何太多?連城白璧遭讒毀”置于開頭兩格言句之后,又以“平生渭水曲,誰識此老翁”置于結尾兩句之前,對抒發懷才不得用的一腔憤懣,起了關鍵作用。《魯郡堯祠送吳五之瑯琊》連用七問句作每層結構之起結,已見于上文。而在第三句反問:“深溝百丈洞海底,那知不有蛟龍盤”后,緊接以“君不見,綠珠潭水流東海,綠珠紅粉沉光彩。綠珠樓下花滿園,今日曾無一枝花”,以反問領起,以呼告頂答,加上“綠珠”的反復,一氣滾動,間不容發。《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前節奔題,次節即以兩個“君不能”呼告長句發端,揭露權貴跋扈;第三節又以“魚目以笑我”領起,抨擊是非不分,末節復以“與君論心握君手,榮辱于余亦何有?孔圣猶聞傷鳳麟,董龍更是何雞狗”發起,結尾又以兩“君不見”句,斥責李林甫對李邕、裴敦復的迫害。全詩四次呼告與“我”“余”“君”結合劃分層次起結,使48句長詩節次歷歷分明,氣勢酣暢犀利。

李白歌行以第一人稱為主體,大量的第一人稱代詞加強了情感的氣勢與力量。《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自首至尾用了8次“余”或“我”,又用了7次“君”絡繹其間,“以離合為經緯,以轉折為節奏,結構極嚴而神氣自暢”(《唐宋詩醇》語),把四次離合勾勒了,則與這兩種人稱代詞密不可分。《江夏贈韋南陵冰》發端,在“胡驕”“胡雛”兩句背景鋪敘之后,則用“君為張掖近酒泉,我竄三巴九千里”領起全篇的懸隔與相逢。又在末尾兩句之前出之:“我且為君槌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則合“我”與“君”反復發唱,與前呼應,又與中間“賴遇南平豁方寸,復兼夫子持清論”勾連。屈子《離騷》用第一人稱77次[26],李白繼承了第一人稱的屢用,對擴展到與第三人稱的合用,在抒情與結構上都起到重要作用。

大量使用獨立單句與單句數結構,也是李白歌行又一顯著特征。單句的動態性,既有獨木撐天的收束效果,又有動態性的領起作用。《烏棲曲》以徹宵達旦揭露宮中尋歡作樂,前六句歷敘“烏棲時”“山銜日”“漏水多”“月墜波”的通宵歌舞,末了以“東方漸高奈樂何”單句收束,前四字以旭日升承接上文,“奈樂何”以感嘆結尾。末了綴此單句,“便成哀響”(鍾惺語),顯得“格奇”(沈德潛語),且有不盡之妙,而此詩緣此亦成名篇。《白纻辭》其一、其三均為七言七句,亦同此格。《元丹丘歌》分作兩節,先以三、三、七、七句起,以“三十六峰長周旋”結;再以此式反復,末尾仍以單句“我知爾游心無窮”既結束此節,又收束全詩。猶如宋詞中的上下兩闋,既參差而又勻稱。屬于單數句詩的《荊州歌》短至五句,前兩句以反問領起水路多艱,中二句言繭成繅絲,而引起“憶君頭緒多”,結以單句“撥谷飛鳴奈妾何”,同樣有言盡而意不盡之妙。在長詩中又以單句領起新的一層,有勾劃結構與領起本層的雙重作用。《蜀道難》在描寫山高水險之后,則以“劍閣崢嶸而崔嵬”單句,領下八句持險割據的危害,單句于此發揮提綱挈領之用途。《梁甫吟》在對姜尚、酈食其兩番敘寫后,則以單句“我欲攀龍見明主”領起,由人及己,而發抒自己遭遇的阻塞。《憶舊游……》敘及第二次聚散時即說:“當筵意氣凌九霄,星離雨散不終朝,分飛楚關山水遙”,以單數句暫告結束,同時又以第三句領起下文。以下轉到“余既還山尋故巢,君亦歸家度渭橋”,“分飛”句起了兩節間的樞紐轉動作用。《夢游天姥吟留別》結末以“別君去兮何時還”問句領起,此為單句,以下接以復句:“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以“且放”“須行”一氣呼應作答,緊密無間。“安能摧眉折腰”兩句酣暢而淋漓,此六字尤為精彩醒目。《遠別離》敘寫舜與娥皇、女英之離別,為了暗示對玄宗王朝的擔憂,突接一句“我縱言之將何補”,以反問單句把傳說與現實一下子連接起來,同時又領起以下兩句:“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接又綴一單句“堯舜當之亦禪禹”,以示驚動。這四句以單句為起結,可謂變動不已。《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先以六句言喜好游山尋仙,接以單句“廬山秀出南斗傍”領起,然后接以“屏風九疊云錦張,影落明湖青黛光”,描寫如何“秀出”,屬于一點兩染,組合得法。特別值得留意的是《長相思》居中的單句,使此詩在結構上具有橫嶺側峰的多變性。全詩13句,居中之“美人如花隔云端”不僅承上啟下,而且把全詩分成兩層,成為3、3、7、7、7、7言句與7、7、7、7、3、3言句的回環勻稱的兩部分,結構玲瓏剔透,惜乎自古迄今尚未發現單句在結構中的奧秘。

總之,李白歌行在句式上千變萬化,加上在句群或者全詩結構所起的種種作用,既顯得流走自然,又見出匠心獨運,給他的歌行平添了別樣的若許風采。

綜上所論,題材的多種嫁接組合,而形成層意的飛躍與主題的多義。句型極為長短參差之能事,而使感情淋漓酣暢地得以發抒。句式的多樣繁復又引發句群與結構的多樣變化。再加上頂真、反復、雙似對、回文對,關鍵詞的絡繹奔奏,精彩絕出的比喻,稱心而發的天才夸張,冷峻而激切的對比,長氣浩然或狂飆突起的發端,李白歌行確實以天風海雨,大江浪涌的呼嘯奔騰,呈現出無與倫比的風采。杜甫以激昂而質實的歌行變調,來訴說人世間無盡的不幸事;李白則以奔放激越或流暢自然發抒不盡的胸中不平。在歌行的創新上,杜甫是變中之變,屬于變格變調的全新面孔,而李白則在對齊梁初唐的體制的繼承上出之以千變萬化,尚屬正宗正格。這一詩體也和他豪邁不羈的性格與審美趣味極為吻合,故能達到正中出變,以臻卓絕之境。

[1] 李白歌行包括樂府歌行詩論者不少,郁賢皓《論李白樂府的特質》,《中國李白學刊》1989年第3輯。馬承五《李白歌行特征論——兼論歌行的詩體定義與形式特點》,《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02年第6期。薛天緯《李白的歌行》,湯華泉《唐人的歌行概念與李白七言歌行范圍》,均見《中國李白研究》黃山書社2005年版。湯華泉《七言歌行體式與李白歌行的特征》,《學術研究》2007年第3期。薛天緯《李杜歌行論》,《文學遺產》1999年第6期。葛曉音《初盛唐七言歌行的發展——兼論歌行的形成及其與七古的分野》,《文學遺產》1997年第6期,亦有討論,且發明甚多。

[2] 其中《笑矣乎》《悲矣乎》《草書歌行》,前人多認為是偽作,今人在存疑之間,故暫不計入。

[3] 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50頁。

[4] 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十五,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冊590頁。

[5] 殷璠:《河岳英靈集》,傅璇琮等編《唐人選唐詩新編》(增訂本),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71頁。

[6] 詹锳:《李白蜀道難本事說》,《李白詩論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25頁。

[7] 同上。

[8] 同上書,第35頁。

[9] 安旗:《〈蜀道難〉求是》,《唐代文學論叢》1982年第2期,陜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87頁。

[10] 安旗:《〈蜀道難〉求是》,《唐代文學論叢》1982年第2期,第172頁。

[11] 裴斐:《李白山水詩中的情與景》,《李白十論》,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13頁。

[12] 葛曉音:《初盛唐七言歌行的發展》,《文學遺產》1997年第5期,又見《詩國高潮與盛唐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02頁。

[13] 松浦友久:《李白——詩歌及其內在心象》,張守惠譯,陜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5頁。

[14] 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二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29頁。胡氏《李詩通》卷四亦有相同說法。

[15] 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冊316頁。

[16] 郭沫若:《李白與杜甫·李白的家室索隱》,《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41頁。

[17] 其實,陳沆《詩比興箋》所說的“‘黃河咆哮’云云,喻叛賊之匈潰。‘波滔天,堯咨嗟’云云,喻明皇之憂危。‘大禹理百川,兒啼不窺家’云云,謂肅宗出兵朔方,諸將戮力,轉戰連年,乃克收復也”即均為郭老所取。

[18] 沈德潛:《說詩晬語》,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209頁。

[19] 以上及下文兩表的句數統計,一是有些長句,往往被當作兩句,如“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等,我們均看作一句;此表屬于人工統計,個別處容或稍有出入。

[20] 葛曉音:《初盛唐七言歌行的發展》,《詩國高潮與盛唐文化》,第400頁。

[21] 同上。

[22] 龔自珍:《最錄李白集》,《龔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55頁。

[23] 葛曉音:《初盛唐七言歌行的發展》,《詩國高潮與盛唐文化》,第386頁。

[24] 錢鍾書:《談藝錄》一八《荊公用昌黎詩》,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70頁。

[25] 同上書,第73頁。

[26] 參見魏耕原《陶淵明與屈原及〈楚辭〉之關系》,《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3期;又見《陶淵明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版,第29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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