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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通俗·表征

1958年侯金鏡曾經對《林海雪原》為代表的一類作品做過如下評價:“故事性強并且有吸引力,語言通俗、群眾化,極少有知識分子或翻譯作品式的洋腔調,又能生動地描繪出人民斗爭生活的風貌,它們的普及性也很大,讀者面更廣,能夠深入到許多文學作品不能深入到的讀者層去。”[1]這段評價中已談到了“普及性強”、“語言通俗”等特點,但在1950年代的歷史語境中,“通俗小說”是另一類“舊小說”的統稱,《林海雪原》自然不會被放在那個“通俗”序列中。

1990年之前,仍然很少有人討論《林海雪原》等長篇小說所可能具有的通俗品質,這樣的問題意識似乎還沒有浮現。在1986年的一次私人談話中,王瑤先生提到1950年代的小說,認為“比較好的作品”還是“青山保林”——《青春之歌》、《山鄉巨變》、《保衛延安》、《林海雪原》,和“三紅一創”——《紅日》、《紅旗譜》、《紅巖》、《創業史》,并對當時沒有人再關注和研究略表遺憾。[2]直到1996年黃子平在香港出版研究專著《革命·歷史·小說》, 《林海雪原》仍然是被作者當做“革命歷史小說”而加以研究的。這本著作后來經“小修小補”[3],以《“灰闌”中的敘述》為名在內地出簡體版,對《林海雪原》的基本判斷并無變化。而在大陸,雖不能確定,洪子誠先生是不是將《林海雪原》與“通俗”品質相勾連的始作俑者,但他在1999年出版的《中國當代文學史》中將《林海雪原》安置在為“通俗小說”“尋找新的替代”[4]的位置上,使之由王瑤先生所定的八大經典的高位下移,坐上了“革命英雄傳奇”的“頭把交椅”,與《鐵道游擊隊》、《烈火金剛》、《平原游擊隊》等為伍,這一舉動的影響是深遠的。后來李楊就直接以“革命通俗小說”為《林海雪原》命名,將《林海雪原》的“民族風格”與“革命”話語的融合、沖突做了細致深入的分析。[5]

本書使用“通俗”一詞為標題,自然是受到這些研究思路的影響。但由于本書所涉對象不僅是長篇小說,還包括了其他的藝術門類,因此還是有必要對“通俗”一詞略作分梳。1990年代之后的語境中,“通俗”一語似乎必得與商業、與市民階層相連才能獲得正確的意義。其實“通俗”的意涵亦可著眼于制作者對于接受者的理解行為的預期來分析。這是可以從20世紀中國的文學(文藝)史上得到證明的。

五四時期新文化的倡導者在談“通俗小說”時,有著明確的西學背景作為參照。1918年1月在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小說科做題為《通俗小說之積極教訓與消極教訓》的演講時,劉半農明確表示自己所談的“通俗小說”是對應于英文的“popular story”, “通俗”的意思是“合乎普通人民的,容易理會的,為普通人民所喜悅所承受的”。他認為通俗小說“是上中下三等社會共有的小說”, “并不是哲學家科學家交換思想意志的小說”, “更不是文人學士發牢騷賣本領的小說”。中國舊小說中符合劉半農“通俗小說”定義的有《今古奇觀》、《七俠五義》、《三國演義》等。劉氏所謂“合乎”、“容易理會”指小說包含之道德內容、知識內容不超普通人理解范圍;而“喜悅承受”也是在接受的層面講,是沒有脫離讀者既有的“期待視野”,從接受美學的觀點看,這使得通俗作品“能夠滿足熟識的美的再生產需求,鞏固熟悉的情感”,甚至“使不同尋常的經驗像‘感知’一樣令人喜聞樂見”。[6]既然前人已經將漢語中的“通俗”,對應于英語的popular,那么也不妨來看看威廉斯的研究。他指出,popular一詞在16世紀初出現時,包含著“低下的”或“卑下的”意涵,而其現代意涵則演變為“受喜愛的”、“受歡迎的”,這是“從普通百姓”的角度“做的認定”。[7]威廉斯所定義的這種“從普通百姓”角度而言是“受歡迎的”、“受喜愛的”的“通俗”的基本意涵,與劉半農的“容易理會”、“喜悅承受”是一致的。威廉斯在另一篇文章里,曾經將蘇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歸納為四因素組合:人民性,典型性,理想性和黨性”[8],而所謂“人民性”“實際上帶有技術性的含義”, “它要求的是作品的簡明通俗和傳統文藝中的清晰易懂”。[9]這種對于作品的“簡明通俗”、“清晰易懂”的要求,也是中國“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所奉行的。

孔慶東在研究抗戰時期的通俗小說時,對“通俗”做了有趣的劃分。他指出,“通俗”一詞可以是動賓結構,表示“與世俗溝通”,而這“通”已經表現出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不是與“俗”在一個層面的;同時,也可以將“通俗”視為形容詞,表示“淺顯易懂”、“適合群眾的水平與需要”。[10]本書題名所用“通俗”即在“與世俗溝通”以及“淺顯易懂”兩個層面上使用。簡單地講,江青在《京劇革命》中提出“劇場是教育觀眾的場所”,要求演出劇目擔負起教育觀眾的責任,這基本上是一種由上至下的溝通;而電影、電視劇中則可能多少有點自覺的“淺顯易懂”的追求。

至于“表征”,其英語對應詞是“representation”,而“representation”一詞在漢語中早就被譯為“表現”、“描繪”等,因此對這一詞匯做出“表征”的新譯,是有其特定的新的文化意涵的。讓我先抄錄一段《表征:文化表象與意指實踐》一書譯者徐亮的話:

“表征”作為一個動詞,是指拿一物(符號)代表另一物體或觀念的行為,其中,作為代表(替代品)的符號與被代表物(或)觀念的關系是任意的,沒有必然性;而且,作為一個系統的組成部分,它們有其自身的邏輯和規則,因而,建立在表征基礎上的各種文化現象并不具有實質性,并不等于它們的代表物。同時,用符號生產意義的過程也就成了符號系統內的某種操作實踐,即意指實踐的過程。因此,文化就成了各種表象以不同規則和方式聚集的場所,也因而成了各種表象為獲得支配權而進行爭斗的場所。[11]

在本書將要討論的“革命中國”以及后革命時代的各種文化實踐中,為著創造自身的歷史主體性以及文本中人物的主體性,不同政治、文化身份的作者,各以自己的理解在自身歷史局限性中展開對同一歷史對象的構思,這的確有點任意,然而又有其“自身的邏輯和規則”;而本書,即是試圖探察這些“邏輯和規則”究竟是什么,怎樣“聚集、爭斗”;并且,多多少少帶著從晚清以來就綿延不絕的“通于俗”的精英沖動。

[1] 侯金鏡:《一部引人入勝的長篇小說》, 《文藝報》,1958年第3期。

[2] 王瑤:《答客問——關于歷史分期、“兩個口號”等》, 《現代中國》第六輯,第235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

[3] 黃子平:《“灰闌”中的敘述》,第281頁,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

[4] 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第127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

[5] 李楊:《〈林海雪原〉——“革命通俗小說”:“傳統”與“革命”的融合、分裂與沖突》, 《50—70年代中國文學經典再解讀》,第1頁,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3年。

[6] [德]H·R.姚斯、[美]R·C.霍拉勃:《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周寧、金元浦譯,第35頁,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

[7] [英]雷蒙·威廉斯:《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劉建基譯,第356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

[8] [英]雷蒙德·威廉斯:《現實主義和當代小說》, 《二十世紀文學評論》(下),戴維·洛奇編,第355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3年。

[9] 同上。

[10] 孔慶東:《超越雅俗——抗戰時期的通俗小說》,第6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

[11] [英]斯圖爾特·霍爾編:《表征:文化表象與意指實踐》,徐亮、陸興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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