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迦陵論詞叢稿
- 葉嘉瑩
- 2894字
- 2020-05-22 16:11:19
五 溫庭筠詞之特色
天下事物之同異,原難作極精確之區分。即以詞而言:就其廣義者言之,則詩與詞與曲,同為廣義之詩歌;然若自其狹義者言之,則詩與詞,詞與曲,其格律、意境又正復迥然而有別。且同為詞也,唐、五代之詞,又絕不同于兩宋;同為唐、五代或兩宋之詞也,而溫、韋既不同于馮、李、蘇、辛,亦有異于姜、張;且同為一人之詞也,辛棄疾《祝英臺近》之“寶釵分”既不同于《永遇樂》之“千古江山”,李后主《虞美人》之“一江春水”亦大有異于其前期《菩薩蠻》之“刬襪步香階”。譬如人面,自其同者觀之,則雙眉、兩目、一鼻、一口,古今中外之所同也;然若自其異者觀之,則匪獨人與人殊,即使同為一人,亦且不免于有悲歡之異、動靜之殊,是則雖有攝影傳真之術,尚且不能盡得其神貌,而況欲以筆墨文字介紹詞人之作風,而分析其同異乎?然而于人面之介紹也,有所謂漫畫速寫之法,但把握其人面部特征之一二點,或繪其濃眉,或描其闊口,或隆其鼻,或廣其顙,雖不免于夸大失真,掛一漏萬,然而睹此速寫之相者,盡人皆能有所會心,一望而知其為某某人矣。今茲之介紹溫詞,即但取其一二明顯之特征,略加評述。至其與人同者,則既非筆墨之所能詳;即其個人悲歡動靜之變,亦非文字之所能盡也。自知不免于夸大失真、掛一漏萬之譏,竊自比于漫畫速寫之例而已。
飛卿詞之特色,私意以為蓋有兩點。一則飛卿詞多為客觀之作。一切藝術之有主觀、客觀之分,其說蓋由來已久,且為中外之所同然。德國哲學家尼采,在其《悲劇的誕生》一書中,即曾將藝術分為兩種:一為達奧尼斯式(Dionysian)之藝術(按Dionysus原為希臘酒神之名,故Dionysian亦可譯為酒神的),專在自己感情之活動中領略世界之美,如音樂、跳舞即屬于此一種之藝術;另一則為阿波羅式(Apollonian)之藝術(按Apollo原為希臘日神之名,故Apollonian亦可譯為日神的),專處旁觀之地位,以冷靜之態度欣賞世界之美,如繪畫、雕刻即屬于此一種之藝術。[1]前者對世界取感情之觀照,俗所謂主觀者也;后者對世界取理智之觀照,俗所謂客觀者也。然而一切立說所用之名詞,常為比較的、相對的,而非絕對的。茲云飛卿詞多為客觀之作,亦不過比較言之耳。蓋如以音樂與繪畫為主觀與客觀兩種藝術之代表,則音樂在以狂熱之魅力煽動人之感情,而繪畫則在以精美之技巧引起人之觀賞。前一種藝術予人之感覺,為情緒激動陶醉哀傷;后一種藝術予人之感覺,為理智澄澈冷靜安詳。以一般之詩作、詞作而論,原多為近于前一種之藝術,而飛卿詞則近于后一種之藝術者也。故在飛卿詞中所表現者,多為冷靜之客觀、精美之技巧,而無熱烈之感情及明顯之個性。如其詞中之“寶函鈿雀金?鶒,沉香閣上吳山碧”、“竹風輕動庭除冷,珠簾月上玲瓏影”、“蕊黃無限當山額,宿妝隱笑紗窗隔”、“繡衫遮笑靨,煙草黏飛蝶”、“翠釵金作股,釵上蝶雙舞”、“蟬鬢美人愁絕”、“淚流玉箸千條”[2]諸句,無論其所寫者為室內之景物、室外之景物,或者為人之動作、人之裝飾,甚至為人之感情,讀之皆但覺如一幅畫圖,極冷靜、精美,而無絲毫個人主觀之悲喜愛惡流露于其間。古埃及之雕刻,往往將人體予以抽象化,而不表現個性。飛卿詞中所寫之情、景、人物,即近于抽象化,而無明顯之特性及個別之生命者也。王國維《人間詞話》評飛卿詞云:“‘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鄭騫論溫詞,引申王氏之說云:“飛卿詞正像畫屏上的金鷓鴣,精麗華美,具有普天之下的鷓鴣所共有的美麗,而沒有任何一只鷓鴣所獨有的生命。”[3]所說實極為精到明確。俞平伯《清真詞釋》亦云:“《花間》美人如仕女圖,而《清真詞》中之美人卻仿佛活的。”飛卿詞正可為俞氏所云“仕女圖”之典型代表。夫彼“金鷓鴣”與“仕女圖”之特色,即在能以冷靜之客觀、精美之技巧,將實物作抽象化之描繪,而不表現特性及個別之生命,故其與現實之距離較遠,雖乏生動真切之感,而別饒安恬靜穆之美。譬之希臘女神雕像,雖不能使人對之生求婚之意念,而可以使人對之作純藝術之觀賞。飛卿詞即大似彼“仕女圖”與“女神雕像”,全以冷靜之客觀、精美之技巧,將一切情、景、人物作抽象化之描述,而不表現特性及個別之生命,故其詞使人讀之,不能有情緒激動陶醉哀傷之感覺,而但為理智澄澈冷靜安詳之觀賞。此正一切客觀藝術之特色,故曰飛卿詞多為客觀之作。此其特色一也。
再則,飛卿詞多為純美之作。德國哲學家康德,將“美”分別為“純粹的美”(pure beauty)及“有依賴的美”(dependent beauty)兩種[4]。所謂純粹的美,但表現于顏色、線形、聲音諸原素之和諧的組合中,而不牽涉任何意義者也。譬之圖畫,有但以顏色、線條及精美之技巧,予人以單純之美感者,如西洋后期印象派畫家之作及立體派畫家之作,或則利用濃淡之色彩、明暗之陰影,或則利用錯綜之線條、方圓之圖案,而將畫面堆砌成為某一種之形象,使人一望但覺其美,而不必深究其所表現之意義。又如婦女所著用之各色花樣之布料,亦唯但求其美觀,其顏色、圖形既不必合于現實,亦不必具有意義。若此之類,皆所謂純美者也。至于所謂有依賴的美,則于形式之外別具有意義。譬之圖畫,有以故事或人物為繪畫之題材,用以表現某種意義,以觸動人之情緒,因而生出美感者,如釋教之佛像、耶教之圣像、國畫中之漁樵耕讀圖,皆于形式之外別具意義,此皆所謂有依賴之美者也。飛卿詞所表現之美,于此二者中,則與前一種純美者為近,如其《菩薩蠻》詞中之“鳳凰相對盤金縷,牡丹一夜經微雨”、“翠翹金縷雙?鶒,水紋細起春池碧”、“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諸句,若但以意義求之,則不免竟有晦澀難通之感,故《栩莊漫記》評飛卿詞云:“以一句或二句描寫一簡單之妝飾,而其下突接別意,使詞意不貫,浪費麗字,轉成贅疣,為溫詞之通病。”張惠言諸公則又強作解人,不惜為穿鑿比附之說。若此者,皆不足以知溫詞。蓋溫詞之特色,原在但以名物、色澤、聲音,喚起人純美之美感,殊不必規規以求其文理之通順、意義之明達也。此種近于純美之作品,在我國中、晚唐之詩中,亦頗可覓得例證,如李賀《正月》詩之“薄薄淡靄弄野姿,寒綠幽風生短絲”及李商隱《燕臺》詩之“風光冉冉東西陌,幾日嬌魂尋不得”諸句,其佳處,皆但可以感覺體味感受,而不必以理智分析解說者也。正如前所述西洋后期印象派及立體派諸畫家之作,但使人對其形象作純美之欣賞,而不必深究其含義也。若飛卿詞即但以金碧華麗之色澤、抑揚長短之音節,以喚起人之美感,而不必有深意者。此正純美作品之特色,故曰飛卿詞多為純美之作。此其特色二也。然在純美之欣賞中,以其不受任何意義所拘限,故聯想亦最自由、最豐富。(此正為溫詞被人解釋為有寄托之原因。)而其聯想所得之意象,亦復因各人資質、修養之不同,而有淺深、多寡之異。其所得之意象深而多者,固不必便以其所得者強指為作者之用意;所得之意象淺而寡者,亦不可便以其所不解者即指為作者之病也。故必先認識溫詞之客觀與純美之二大特色,然后可以欣賞溫詞。
[1] Friedrich Nietzsche:the Birth of Tragedy and the Genealogy of Morals, Trans., Francis Golffing, New York, Doubleday&Company, Inc.,1956.
[2] 以上諸詞皆見《花間集》所收錄的《菩薩蠻》及《河瀆神》諸調中。
[3] 見鄭騫《從詩到曲》一書所收《論馮延巳》一文,臺灣科學出版社,1961年7月初版。
[4] 見吳康《康德哲學》正編,第九章《判斷力批評——美及目的》,臺灣中華文化出版事業委員會,1955年12月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