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世紀世界文學名著導讀
- 李明濱
- 5656字
- 2020-05-22 16:08:37
第二部
第十四章
七
拉莉薩用帶來的東西做了足夠三天吃的飯食。這餐飯空前豐盛,有土豆湯、羊肉燒土豆。吃了還想吃的卡秋莎一面嘻嘻哈哈地淘氣,一面吃;后來吃飽了,身體也暖和了,她把媽媽的毛毯蓋在身上躺在沙發上進入了甜蜜的睡鄉。
拉莉薩因為在灶前做飯弄得又累又熱,滿頭是汗,她和女兒一樣感到十分困倦;她對自己的手藝十分得意,所以也不急著收拾桌子,便坐下來休息。當她看到女兒入睡之后,就緊靠著桌子,兩手撐著頭說:
“即使我累死累活,只要能知道這不是白干,而是有一定的效果,我也心甘情愿。你一定要時時刻刻提醒我,咱們是為了活在一起而來的。給我打氣,就讓我這樣糊里糊涂地活下去好了。否則,要是冷靜地想想咱們干的事,那嚴格地說,是侵犯了別人的住宅。咱們破門而入,以主人自居,干什么都匆匆忙忙,好不讓自己意識到這不是生活,而是一出戲,這不是真的,而是‘有意’做的,正如孩子們說的‘過家家玩’。可笑之至!”
“不過,我親愛的,是你一再要來的呀。你還記得我不是好長時間不同意嗎?”
“不錯,是我要來的,可我已經認錯了。你可以猶豫,可以思前顧后,而我就應該前后一貫,不能反悔!咱們一進門,你就看到了你兒子的小床,當時臉色大變,差點昏過去。你可以這樣,而我就不行!為卡秋莎擔心受怕,考慮前途——這一切都得放棄,都要服從我對你的愛。”
“拉莉薩,我親愛的,你冷靜冷靜。現在改變主意另想辦法還來得及。我一開始就要你認真考慮科馬羅夫斯基的話。咱們這兒有馬,你如果愿意,明天就到尤梁津跑一趟。他還沒走,還在城里。咱們來的時候不是在大街上見到過他嗎?不過他沒發現咱們。我看咱們還能找到他。”
“我什么都沒說,你卻有怨氣了。你說,我的話有什么不對?我們未加考慮,說來就來了,可是呆在這里同呆在尤梁津沒什么兩樣。既然要找活路,那就應當有個周密的計劃。那個家伙倒有這么個計劃,他雖然令人厭惡,但他熟悉內情,而且頭腦很冷靜。我不知道這里的危險同別的地方相比,是大些還是小些。這里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除了風,就是咱們孤單單的三個人。如果一夜下來咱們被埋在雪里,那第二天早上就別想爬出來;再有,如果到這里來的那位神秘的恩人萬一是個土匪,可能會把咱們都宰掉。你有槍嗎?沒有。糟糕的是你卻無憂無慮,而且還影響了我。想到這些,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那你想怎么樣?要我做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隨時跟著你,時時刻刻愛你,聽命于你,做你的奴隸。哦,我要告訴你,不論是你的親人或是我的親人,他們都比咱們好千萬倍。但這是關鍵所在嗎?關鍵在于愛的天賦和別的天賦一樣,也許是偉大的,但如果沒有得到祝福,便無法實現。而我們好像在天上一學會了接吻,就把我們這兩個孩子送到地上,讓我們一起生活一段時間,好讓我們互相檢查一下是否還記得接吻的本領。一切都是和諧的,沒有界限、沒有差別,更無所謂高低,一切都是平等的,一切都是歡樂的,一切都合乎心意。然而我覺得,在這種時時刻刻會爆發的狂熱柔情中,有一種幼稚、放肆、不可容許的成分。這是一種無法抑制的毀滅性愛情,會影響家中的安寧。我不能不懼怕這種愛情,懷疑這種愛情。”
她摟住他的脖子,強忍著眼中的淚水,繼續說:
“你知道我們的情況不同。你有一雙翅膀可以在天空翱翔,可我是個女人,只能緊貼著地面,用翅膀保護孩子。”
日瓦戈深深被她的話打動,但他并沒有表示出來,免得陷于不能自持的地步。他克制著自己的感情,說:
“咱們這種露營式的生活,的確叫人覺得不踏實,叫人提心吊膽。你的話很對。不過這不是我們的發明。顛沛流離人人都經歷過,這符合時代精神。我自己今天也在想這方面的事。我要盡量想辦法在這里多住些時間。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工作。當然不是干農活。以前我們曾經全家出動忙農事,干得不錯。不過現在我不能再干了,腦子里想的不是這個。社會各方面漸漸正常起來,說不定不久又可以出版書籍了。我想的就是這個。是不是同薩姆杰維亞托夫商量一下,要他供應我們半年的口糧,條件是我在這期間寫兩本醫學教程,或者是文學作品,或者是詩集。再不,我也還可以翻譯世界名著。我通曉好幾種語言,前不久我還看到彼得堡一家大出版社的廣告,專出翻譯作品。這種東西肯定能賺錢。如果能干點這方面的事,我會十分高興。”
“謝謝你提醒我。今天我也產生過類似的想法。不過我不相信咱們能在這里住下去,相反,我卻預感到咱們不久又會跑到別的地方。但目前咱們有這么一個歇腳棲身的地方,我想求你一件事:這兩天你每晚花幾個鐘頭,把你在各個時期念給我聽的東西寫給我。這些東西有一半丟失了,另外一半也沒寫下來。我擔心你會全都忘掉,那就糟了,聽你說以前常有這種事。”
八
晚上他們都用洗了衣服以后多出來的熱水洗了澡。拉莉薩也給卡秋莎洗了。日瓦戈覺得渾身輕松,他舒舒服服地坐在窗旁的桌子前,背朝著房間。拉莉薩披著浴衣,頭上纏著一條濕毛巾,身上散發著清香。她正在打點卡秋莎睡覺。日瓦戈正全神貫注想像集中思想與精力來從事寫作的快樂,他眼前的一切仿佛都籠罩著一種親切溫馨的氣氛。
拉莉薩一直在閉目養神,等她真地入睡時,已經是午夜一時。她和卡秋莎的衣服、床單都換了,都鑲著花邊,又平整,又清潔。即使在那種歲月,拉莉薩也想辦法漿洗衣物。
日瓦戈四周籠罩著一種幸福,洋溢著甜美生活的氣息。那憩靜淡黃的燈光灑在白紙上,墨水水面上浮動著一個金黃的光斑。窗外是蔚藍色的嚴冬之夜。他想看看外面的景色,便走進旁邊一間又冷又黑的房間,朝窗外望去。一輪明月似乎在雪地上灑下一層黏糊糊的銀光,像蛋白又像白漆。這個冰冷凄清之夜的美是無法形容的。日瓦戈的心情十分平靜,他回到明亮溫暖的房間,提筆寫起來。
他寫的字十分稀疏,因為他希望筆跡能表達出手的靈活,不失去原來的樣子,不至于呆板、僵硬。他寫下了他記得最清楚的一些詩作并慢慢作了修改,其中有《圣誕星》、《冬夜》以及許多后來遺忘、丟棄并已無法找到的作品。
他寫完這些詩之后,開始寫當年已經動筆但擱置未完成的舊作。他在充分揣摸這些詩的意境之后,續寫下去,但他并不希望馬上寫完。后來他愈寫愈有勁,竟開始寫起新的詩作來。
他寫下兩三節噴涌而出的詩句和他自己也為之驚訝的比喻之后,完全沉浸在詩境中,感到所謂的靈感要來了。支配創作的力量對比仿佛成了主要的。支配創作的主要不是人,不是他要表達的內心情感,而是他用以表達內心情感的語言。作為美和思想的存身和寄托處的語言,竟自己開始替人思索、說話,完全變為音樂,不是外在的音響,而是一種雄渾的心潮的奔馳。這時,滔滔的詩句宛如移石轉磨的滾滾急流,遵循自身的規律,順理就勢,創造出各種詩格和韻律以及其他許多更重要的格式,但這些格式迄今尚未被世人所知,因而也未曾獲得名稱。
日瓦戈這時感到,在創作中主要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高踞于他之上的一種駕馭他的力量,也就是良好的思維狀態與詩情。他覺得自己不過是使創作能夠進行的憑借和支點而已。
想到這里,他感到一陣輕松,他不再責備自己,對自己不滿,他不再自慚形穢。他回頭看了看四周。
他看到雪白的枕頭上熟睡的拉莉薩和卡秋莎的面容。潔凈的被褥、潔靜的房間和她們那純潔的面容同潔靜的夜色、白雪、星、月匯成一股浪波,涌入日瓦戈的心田,使他感到人生的歡欣與光潔,他不禁流下幸福的淚水。
“我的主啊!主啊!”他幾乎要低語起來。“這一切都是給我的呀!憑什么要給我這么多?你怎么竟讓我走近你,在你的豐饒的土地上、在你的星光下漫步,讓我傾倒在這個不顧一切地愛著我,雖然不幸但卻毫無怨尤的最可愛的人兒的腳下?”
當日瓦戈推開稿紙離開書桌時,已是凌晨三時。他從遠離塵世的冥想世界回到現實生活中,他感到幸福、健壯、安詳。突然,在這萬籟俱寂的凌晨時刻,一陣凄涼悲戚的聲音從窗外傳進他的耳鼓。
他又走進旁邊那間沒有燈的屋子,想看個究竟。但在他工作時,窗上已結了冰霜,外面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拉開門口擋風的地毯卷,披上大衣,走出門去。
在皎潔的月光下,雪地上那閃爍的銀光使他睜不開眼睛。起先他什么也看不清。過了不久,他聽到遠處傳來一陣悠長凄厲的悲號聲;這時他看到峽谷那邊的空地邊上有四個長長的影子,大小和連字符號差不多。
四條狼并排站在那里,面對著房子,正昂頭朝著月亮或米庫利增家房子銀光閃閃的窗子在嗥叫。四條狼一動不動站了一會兒,等日瓦戈看出來那是狼,四條狼便像狗一樣夾起尾巴跑開了,好像知道日瓦戈已經認出了它們。沒等他看清楚它們的去向,它們就已經無影無蹤了。
“不祥之兆!”他想道。“怎么竟碰上這些東西!難道狼窩就在這附近?說不定就在峽谷里。真可怕!糟糕的是薩姆杰維亞托夫那匹黃驃馬在馬棚里。它們一定是聞出了馬的氣味。”
他決定暫時不跟拉莉薩提這件事,免得她害怕。他回到屋里,關上大門和過道之間的幾扇門,把門縫隙堵好,走到桌旁。
油燈仍然閃爍著殷勤的光輝,但他已經沒有寫作的興致了,心里怎么也無法平靜。腦子里翻來覆去總是想著那幾只狼以及可能發生的危險;他感到疲倦。這時拉莉薩醒了。
“我的明燈,瞧你還這么亮!”她用她那濕潤和睡得有點兒沙啞的嗓門兒輕聲說道:“到我旁邊坐一會兒,我把剛才做的夢告訴你。”
他熄了燈。
九
又是一天在平靜的忙亂中過去了。他們在房子里找到了一架兒童小雪橇。滿面通紅的卡秋莎穿著大衣,嬉笑著從日瓦戈在房前給她用雪和水澆起的冰架上滑下來,一直滑到沒有清掃過的小路上。她始終滿面笑容,一次又一次拖著雪橇爬到冰架上,從上面往下滑。
天冷了,溫度明顯下降。院子里陽光燦爛,在中午的陽光下,雪地泛著金黃,早早來臨的傍晚又在雪地撒下一片橙黃色的暮靄。
拉莉薩頭一天又是洗衣服又是洗澡,弄得房間里濕氣很大。窗上結了一層厚厚的霜花。從天花板直到地板的墻紙也很潮,上面鼓起一條條的黑道子。房間里又陰暗又沉悶。日瓦戈搬柴提水,繼續察看各個房間,不斷找到一些新的用品,他還幫助一大早就忙個不停的拉莉薩做家務雜事。
在工作最緊張時,他們的手又常常碰到一起,這時一種無法抑制的令人陶醉的柔情傳遍了他們全身,他們沒等搬好便中途把東西放下來。這時什么事又都無法做,頭腦什么都不想。時間一分一小時地過去,眼看天色已晚,他們才一下子清醒過來,想起沒人照應的卡秋莎或沒有喂沒有飲的馬,于是他們一面責備自己,一面急忙奔去彌補自己的過失。
日瓦戈由于睡眠不足,感到頭痛腦漲。頭腦里迷迷糊糊,像是有點醉意,渾身酸痛無力,但他仍然感到愉快。他焦急地等待夜晚的降臨,以便繼續昨夜的寫作。
蒙眬的睡意為他做好了一半的準備工作。周圍的一切像蒙上了一層陰影,他的思想也仿佛被罩上了薄霧。蒙眬的睡意使一切都變得很模糊,但接著一切愈來愈淡,他的頭腦也愈來愈清楚。一天下來,疲憊的空虛就好像雜亂的初稿,為夜間的寫作做了必要的準備。
他絲毫不顧自己的疲憊,什么都要動一動,什么事都要做一做。一切都在變化,慢慢變成新的樣子。
日瓦戈感到他在瓦雷金諾久留的愿望是無法實現的,他和拉莉薩離別的時刻已在眼前,他肯定會失去她,從而也就失去生活的情趣以至生命。一種痛楚感在隱隱折磨著他的心。然而更難熬的是等待夜晚的降臨,他期望把心頭的痛楚傾吐在紙上,使人人都一灑同情之淚。
這一整天他都在念念不忘的狼,此時已經不是月下雪地上的幾只了,而是變成了一個狼的概念,變成了一種要把他和拉莉薩置于死地或將他們逐出瓦雷金諾的兇惡勢力。這個恐怖的念頭在他腦海里不斷發展,到傍晚時候,他竟感到似乎看到一種可怕的怪獸的爪印,似乎峽谷中藏著一條巨龍,那條巨龍一心要吸他的血,還窺視著拉莉薩。
夜晚降臨了。日瓦戈和昨夜一樣點亮了桌上的油燈。拉莉薩和卡秋莎上床比昨晚要早。
那天夜里他寫的東西有兩種:一種是修改過的舊詩作,謄抄得非常工整、清晰;另一種是新作,寫得十分潦草,涂涂抹抹,有縮寫詞,還有省略號,很難辨認。
他在重讀這些草稿時,往往感到失望。夜間這些詩稿曾使他感動得泫然淚下,覺得有些地方寫得非常成功,簡直是神來之筆,但此刻他覺得這些自以為成功的詩行十分生硬牽強,因而怏怏不樂。
他一生都在追求獨特的風格,要求自己的詩明白、淡雅,仍用那些人人熟悉的形式作外殼,在形式上沒有明顯區別;他一生都希望自己能創造出一種嚴謹、樸實的筆法,使讀者或聽者在不知不覺中掌握詩的內容;他一生孜孜以求的是一種不尚浮華、平易近人的風格。此刻,當他發現距離這一目標尚遠時,心里惶恐起來。
在昨夜的詩稿中,他想用近乎喁喁私語和催眠曲那種樸素真摯的語言來表達愛情與恐懼、痛楚與勇敢相互交織的心情,讓這種心情自然而然地流瀉而出,不靠辭藻來渲染。
然而現在,只過了一天,當他重讀這些詩稿時,他發現缺乏一種內在的紐帶,不能將零散的詩句連成一體。他慢慢劃去已有的詩句,開始以抒情的筆法來敘述勇士葉戈爾的故事。一開始他用的是響亮、開闊的五音步。韻律雖然優美,但與內容毫無聯系,優美的音韻成了矯揉造作的俗套;他一氣之下,拋棄了這種華而不實的格式,像刪除散文中贅詞贅句一樣,將五音步壓縮成四音步。四音步寫起來更難,不過卻更入神了,寫得比以前快些了,但廢詞贅語還是不少。他于是再把詩行縮短,改為三音步。這時他的睡意已退,感到頭腦清醒,精神倍增;詩行的簡短促使他選詞更為恰當,景物一落到紙上,立即栩栩如生地出現在他的意象中。他聽到詩稿上那嘚嘚的馬蹄聲,正好像在肖邦的一首民歌中可以聽到一匹蹓蹄馬在前進一樣。勇士葉戈爾騎著馬正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奔馳,日瓦戈從他身后望去,只見他愈跑愈遠,身影也愈來愈小。日瓦戈文思如潮,奮筆疾書,簡直來不及把噴涌而出的詞與句安排在適當的位置上。
他沒覺察拉莉薩已下了床走到他的桌旁。她穿著拖到腳跟的長睡衣,看上去又瘦又高。她面色蒼白,神色慌張;當她走到日瓦戈身旁時,他吃了一驚。她伸出雙手,低聲問道:
“你聽見了嗎?有一條狗在吠叫,也許是兩條。太可怕了,這可不是什么好事!咱們好歹挨到天亮。天一亮就走,一定走。這里我一分鐘也不能再呆了。”
他勸了好久,過了一個小時,拉莉薩才算平靜下來,又睡著了。日瓦戈走到門外,那幾只狼比頭一天晚上更近,后來又是一眨眼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比頭一天晚上更快。它們擠在一起,日瓦戈來不及看清是幾只,只覺得比上次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