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世紀世界文學名著導讀
- 李明濱
- 1747字
- 2020-05-22 16:08:35
童年
二
一種濃厚的、色彩斑駁的、離奇得難以形容的生活,以驚人的速度開始奔流了。在我的記憶中,那段生活,仿佛是由一個善良而且極端誠實的天才美妙地講出來的一個悲慘的童話。現在我把過去回想一下,有時連我自己也難以相信竟會發生那樣的事,有很多事情我很想辯駁,否認,因為在那“一家子蠢貨”的黑暗生活中,殘酷的事情太多了。
但真理比憐憫更高,要知道,我不是在講我自己,而是講那令人窒息的、充滿可怕景象的狹小天地。在這里,普通的俄國人曾生活過,而且直到現在還在生活著。
外祖父家里,彌漫著人與人之間的熾熱的仇恨之霧;大人都中了仇恨的毒,連小孩也熱烈地參加一份。后來從外祖母嘴里我才知道,母親來到的時候,她的兩個弟弟正在堅決地要求父親分家。母親突然回來,使他們的分家愿望更強烈,更尖銳了。他們害怕我的母親討回那份本來給她預備、但是因為她違背外祖父的意志“自己做主”結婚而被外祖父扣留了的嫁妝。舅舅們認為嫁妝應當分給他們。此外還為了誰在城里開設染坊、誰到奧卡河對岸庫納維諾村去,彼此早就無情地爭吵不休了。
我們來了不久,在廚房里吃飯的時候,就爆發了一場爭吵:兩個舅舅忽地一聲站起來,把身子探過桌子,沖著外祖父大叫大吼,像狗似的冤屈地齜著牙,哆嗦著。外祖父用羹匙敲著桌子,滿臉通紅,叫聲像公雞打鳴一樣地響:
“叫你們全給我討飯去!”
外祖母痛苦得面孔都變了樣兒,說:
“全都分給他們吧,你也好落得耳根清靜,分吧!”
“住嘴,都是你慣的!”外祖父叫喊著,兩眼直放光。真怪,別看他個子小,叫起來卻震耳朵。
母親從桌子旁站起來,慢慢地走到窗口,背轉身去不看大家。
米哈伊爾舅舅忽然揚起手對著他弟弟的臉就是一下;弟弟大吼一聲,揪住了他,兩個人在地板上滾開了,發出一片喘息、呻吟、辱罵的聲音。
孩子們都哭了;懷孕的納塔利婭舅母拼命地喊叫;我的母親抱著她拖走了;快樂的麻臉保姆葉夫根尼婭把孩子們攆出了廚房;椅子都弄倒了;年輕的寬肩膀的學徒“小茨岡”[1]騎在米哈伊爾舅舅背上,格里戈里·伊凡諾維奇師傅,這個禿頂、大胡子、戴黑眼鏡的人,卻平心靜氣地用手巾捆著舅舅的手。
舅舅伸長了脖子,稀疏的黑胡子磨擦著地板,呼呼地喘得可怕;外祖父繞著桌子亂跑,悲哀地嚎叫:
“親兄弟!親骨肉!嗨,你們這些人啊……”
剛開始吵架,我就嚇得跳到炕爐上,我懷著恐懼的驚奇看外祖母用銅盆里的水給雅科夫舅舅洗打破了的臉流出的血;他一面哭一面跺腳,外祖母聲音沉痛地說:
“該死的,這幫野種,清醒清醒吧!”
外祖父把撕破的襯衫拉到肩膀上,對她喊叫:
“老妖婆,看你生的這群野獸!”
雅科夫舅舅走后,外祖母躲到角落里,顫顫抖抖地號啕著:
“圣母啊,求求你使我的孩子們通點人性吧!”
外祖父側著身子站在她面前,望著桌子。上面的東西全給碰翻了,流了一桌子水。他低聲說:
“老婆子,你看著他們一點兒,不然他們會欺負瓦爾瓦拉的,說不定……”
“算了吧,上帝保佑你!把襯衫脫下來,我給你縫縫……”
她用手掌抱著外祖父的頭,親了親他的前額;他(他的個兒比她小)把臉貼到她的肩上。
“看樣子得分家啦,老婆子……”
“得分家,老爺子,得分家!”
他們倆談了很久。起先談得倒融洽,后來外祖父就像準備斗架的公雞,用腳搓地板,指著外祖母,嚇唬她,大聲地私語說:
“我就知道你,你比我疼他們!可是你的米什卡[2]是個笑面虎,雅什卡[3]是個共濟會員[4]!他們將來會把我的家產全都喝光的,光知道揮霍……”
我在炕爐上翻翻身,因為翻得太笨,把熨斗碰掉了;它稀里嘩啦地順著爐梯滾下去,噗通一聲掉進臟水盆里。
外祖父一下子跳到爐梯上,把我拖了下來,細細地瞧我的臉,好像是初次看到我似的:
“誰把你放到炕爐上的?是媽媽嗎?”
“是我自己上去的。”
“撒謊。”
“沒有撒謊,是我自己上去的。我害怕來著。”
他輕輕地用手掌拍了一下我的額頭,把我一推。
“活像他爸爸!滾出去……”
我高興地從廚房里跑了出去。
(劉遼逸譯)
(選自《童年》,載《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版)
[1] “小茨岡”是學徒伊凡的外號。
[2] 米什卡是米哈伊爾的昵稱;雅什卡是雅科夫的卑稱。
[3] 米什卡是米哈伊爾的昵稱;雅什卡是雅科夫的卑稱。
[4] 共濟會是十八世紀在歐洲產生的帶有神秘色彩的宗派團體。十八世紀三十年代傳入俄國。一般人認為共濟會員具有自由思想,不拘社會習俗和禮節,所以共濟會員在老百姓口中變成罵人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