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象與魏晉玄學(第3版)
- 湯一介
- 4601字
- 2020-05-22 16:08:56
緒論
當前中國哲學史的研究有一個如何運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對中國哲學的產生與發展的原因作出科學分析的重要課題。這幾年來,許多中國哲學史的研究者在這方面作出了不少可喜的成績,對進一步開展這門學科的研究是有積極意義的。這本小書希望能在使中國哲學史的研究進一步科學化上起一點添磚加瓦的作用,因此想就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作些探討。
(1)研究哲學思想發展的規律,揭示其發展的內在邏輯是把中國哲學史的研究進一步科學化的最重要的問題
研究哲學史當然要研究某一哲學家或哲學派別在歷史上的作用、和當時社會生活的關系等等,但嚴格說來,這些并不是哲學史最終要解決的問題。哲學史最終要解決的問題應該是揭示人類思維在歷史上如何發展的內在邏輯。比如說,先秦哲學思想由孔子發展到了孟子,它在理論思維的發展上有什么必然性?雖然這一發展的動因是社會矛盾提出的要求,但思維發展必然有其自身的規律。
一部好的哲學史必然是既能揭示哲學思想發展的動因,又能揭示出哲學思想這樣一種理論思維發展的內在邏輯。分析哲學思想發展的歷史必然是合乎于思維邏輯的發展;對哲學史上思想的內在邏輯的分析也必然合乎于歷史發展的本質,所以列寧說:“總的說來,在邏輯中思想史應和思維規律相吻合。”(《列寧全集》第38卷第355頁)
魏晉玄學有一個發展的過程,它從曹魏正始年間(240—249年)的王弼、何晏,發展到竹林時期(254—262年)的嵇康、向秀,又發展到元康、永嘉前后(290年前后)的裴、郭象,到東晉則有張湛、道安,這個發展固然和當時社會的變動有關,這是毫無疑義的。但是,為什么由正始時期王弼、何晏的“貴無”(“以無為本”)發展到竹林時期嵇康的“貴無”(“越名教而任自然”)和向秀的“崇有”(“以儒道為一”),又由竹林時期的玄學發展到元康時期裴
的“崇有”(“自生而必體有”)和郭象的“獨化”(“物各自造”),到東晉而有張湛的“貴無”(“群有以至虛為宗”)和道安的“本無”(“無在萬化之先”),這一思想發展的過程有什么內在邏輯的必然性?本書打算圍繞著對郭象哲學思想的分析來試圖回答這個問題。
(2)研究概念、范疇發展的歷史是揭示理論思維發展規律的根本途徑
哲學是一種理論思維,而理論思維必然以一系列概念、范疇以及由概念、范疇形成的命題(判斷)和推理表現的,因此可以說哲學思想發展就其內容說是概念、范疇發展的歷史。恩格斯說:“理論思維僅僅是一種天賦的能力。這種能力必須加以發展和鍛煉,而為了進行這種鍛煉,除了學習以往的哲學,直到現在還沒有別的手段。”(《自然辯證法》,《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第465頁)恩格斯這里說的“以往的哲學”自然就包括哲學史的內容。一部科學的哲學史必然是能揭示人類認識在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以及各種各樣的思潮在矛盾沖突中發展的規律,而人類認識發展的歷史最基本的內容則是概念、范疇發展的歷史。由于概念、范疇在哲學史中的發展反映著人們認識的深入,我們研究它的發展歷史就是把人類認識世界的過程在自己的思想中再想一次,當然是排除了種種偶然的、次要的因素,而抓住本質的、帶規律性的內容。這種重新思索的過程,必然使我們自己的思想也深化了,所以列寧說:“從邏輯的一般概念和范疇的發展和運用的觀點出發的思想史——這才是需要的東西。”(《黑格爾〈邏輯學〉一書摘要》,《列寧全集》第38卷第188頁)
黑格爾說:“既然文化上的區別一般地基于思想范疇的區別,則哲學上的區別更是基于思想范疇的區別。”(《哲學史講演錄》第1卷第47頁)研究中國傳統哲學的概念、范疇發展的歷史更有認識中國傳統哲學的特點和發展水平的重要意義。中國傳統哲學有它自己的一套概念、范疇,并逐漸形成了一個較完整的體系。正因為中國傳統哲學有自己的一套概念、范疇,對這些概念、范疇就不能簡單地用西方哲學史的概念、范疇去套,甚至也不能簡單地和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概念、范疇等同。在我國哲學史上,長期形成的一套概念、范疇,除少量吸收了印度佛教的概念之外,基本上是獨立發展的,所以它的特點也是很鮮明的。例如,在中國哲學史上“天”和“人”這對范疇就非常重要,在中國傳統哲學中不僅對天人關系的問題比較重視,而且不同的哲學家對“天”的解釋就不相同,對“人性”的看法更是眾說紛紜了。早在先秦就有韓非的《解老》,它實際上就是對《老子》書中的一些哲學概念的含義的一種解釋;東漢的《白虎通義》也對兩漢某些哲學概念作了適應當時統治階級需要的說明;在王弼的《周易略例》、《老子指略》中也包含有用玄學思想解釋哲學概念的意義;南宋陳淳作《北溪先生字義》對朱熹的范疇體系作了分析;清朝戴震的《孟子字義疏證》則是一部解釋中國傳統哲學概念、范疇的重要著作。中國哲學史上的哲學家們所使用的概念、范疇以及他們對中國傳統哲學概念、范疇的研究,充分表現了中國傳統哲學的特點,并反映了一定歷史發展階段上的理論思維水平。恩格斯說:“一個民族想要站在科學的最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沒有理論思維。”我們的民族在歷史上曾經創造出燦爛的文化,在那時難道不是因為有一定高度的理論思維嗎?我們今天總結中國傳統哲學如何運用一套特有的概念、范疇來進行理論思維時,難道不能豐富馬克思主義的內容嗎?
魏晉玄學是一種思辨性比較強的哲學,它的特點之一就是豐富了中國傳統哲學的概念、范疇。例如,在魏晉玄學中“有”、“無”、“體”、“用”、“本”、“末”、“一”、“多”、“言”、“意”、“性”、“情”、“獨化”、“相因”、“名教”、“自然”、“無心”、“順有”等等,這樣一系列的概念、范疇都被成對地提出來了。這中間有的雖是先秦哲學中已有的,但在魏晉玄學中,它的內容更加豐富了,含義更加明確了。本書打算以郭象哲學思想體系為中心,對魏晉玄學中的概念、范疇作些具體的分析。
(3)研究一個時期哲學家建立其哲學體系的方法,對了解這一時期哲學發展的水平和它的特點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一種新的哲學思潮的產生雖然有其社會歷史的原因,但一種新的哲學方法往往是使這種由社會歷史動因所產生的某種哲學思潮成為系統的完備的新學說的重要條件。沒有建立哲學體系的新方法,則無以建立起新的哲學體系。從哲學發展的歷史看,往往是在有了新的哲學方法之后,才為新的哲學思潮的廣泛流傳開辟道路,而且其影響往往及于史學、文學、藝術等等領域。哲學或者可以說有“內容”和“方法”兩個方面,哲學家的哲學思想內容和他建立其哲學思想體系的方法,都應是哲學史研究的課題。有時一個哲學家的哲學思想本身并不正確或者也不很深刻,但他建立其哲學體系的方法卻可以很有水平,并表現了這一時期哲學發展的某些特點,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揭示哲學史上某些哲學家建立其哲學體系的方法或者對我們更有啟發。
魏晉玄學這種新的哲學思潮的流行和完備,是由于一種新的哲學方法的出現而發生的。這種新的哲學方法稱之為“言意之辯”。就魏晉玄學家說,幾乎都討論了“言”和“意”的關系問題,王弼首唱“得意忘言”,嵇康繼之;郭象又提出“寄言出意”,這也本之于王弼“得意忘言”。而“辯名析理”同樣是這一時期玄學家共同采用的一種方法。
就“言”和“意”這對范疇說,它本身是個哲學問題,在魏晉時期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可分三派:言不盡意派,如張韓有《不用舌論》,以言語為無用;言盡意派,如歐陽建有《言盡意論》,主張言可盡意;得意忘言派,如王弼、郭象、嵇康等均屬之。王弼以為“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而“得意”必須“忘言”。但是魏晉時期的玄學家如王弼、郭象等不僅討論“言”、“意”本身這一哲學問題,而且把這個問題作為建立他們哲學體系的根本方法。王弼言“貴無”,以無為本,而“無”作為宇宙本體無形無名,本不可說,那么如何把握這個作為宇宙本體之“無”呢?如果說,根本不能把握,那么就無法證明天地萬物是“以無為本”,如果“本體”可說,那么“本體”就成為認識的對象,而有名有形。為了解決這一矛盾,王弼提出“得意忘言”這一玄學方法。魏晉玄學要解決的一個重要問題是調和儒、道,但是儒家和道家是兩種不同的思想體系,特別是《莊子》一書指名道姓地詆毀孔子,這怎樣調和呢?郭象《莊子注》采用了“寄言出意”的方法,力圖解決這個矛盾。從王弼用“得意忘言”的方法,我們可以了解到他如何論證“無”和“有”的“體”、“用”關系,而建立其“貴無”思想體系。從郭象用“寄言出意”的方法,我們可以看到他如何解決當時調和儒、道這一難題,而建立了他的新哲學體系的。
魏晉玄學的方法是一種思辨性很強的方法,對它進行科學的分析,將不僅會豐富哲學史研究的內容,而且對于我們了解這一時期哲學發展的水平和特點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4)研究外來思想文化的傳入和與原有傳統思想文化的關系,是認識原有傳統思想文化的特點和發展水平的重要方法
當前世界思想文化發展的趨勢表現為各種不同傳統思想文化的沖突與調和。世界的動蕩不安、矛盾沖突,除了其他原因(如政治的、經濟的)之外,思想文化傳統的不同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阿拉伯世界、伊斯蘭教和西方世界的矛盾,其中就有哲學思想和宗教信仰的原因。但是,由于世界的交往日益頻繁,思想文化的互相影響,在思想文化上的調和和互相吸收的趨勢也是很明顯的。特別是馬克思主義在全世界的廣泛傳播,更給予各種不同傳統思想文化的關系提出了新的課題。馬克思主義產生在西歐,是西歐的歷史條件下激烈動蕩下的產物,因此僅就思想文化傳統方面說,它對世界許多其他地方則是一種外來的思想文化,那么也就有一個馬克思主義與原有傳統思想文化的關系問題。馬克思主義要在一個國家(民族、地域)生根、發芽,從某種意義上說就必須與原有的傳統思想文化相結合,或者說必須通過對原有的傳統思想文化進行批判的繼承,否則就不能真正起作用。因此,研究馬克思主義和我國傳統思想文化的關系,是不是也會豐富和發展馬克思主義呢?應該說是可以的。就中國哲學今后發展的趨勢看,中國哲學將是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呢?還是吸收了馬克思主義以及其他各種哲學的中國哲學呢?這當然還要看一個時期,但我看后一種可能性比較大些。
魏晉南北朝時期,我國哲學思想(實際上也是整個文化、整個社會)發生了一個很大變化,這就是印度佛教在中國的廣泛流傳。佛教是一種外來的思想文化,這種外來的思想文化在中國如何與原有傳統思想文化結合,如何由形式的依附于中國傳統文化,到與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明顯沖突,而最后融合在中國傳統思想文化之中,成為中國思想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研究這個問題,研究這個發展過程,將是很有意義的。
在歷史上思想文化有不同的類型,怎樣才能了解一種思想文化的特點和發展水平,必須在和另外的思想文化比較中來揭示。如果我們把漢、魏、兩晉、南北朝傳入中國的佛教和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相比較,這樣我們不僅可以較深入地了解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特點和發展的水平,而且也可以了解外來思想文化如何能為我們吸收、融化的原因。這種把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或一個地域和另一個國家、另一個民族或另一個地域的哲學思想相比較的分析研究方法,就是比較哲學。當前,我們應該開展這個方面的研究,以建立適應當前世界哲學發展潮流的中國比較哲學。
科學研究是一項嚴肅的事情,應當力求能夠得出比較正確的結論;但是同時科學研究也是一項帶有探索性的工作,應該敢于提出新的問題和看法。這本小書提出和探討了一些問題,雖然我對這些問題是認真對待的,但限于水平,有些看法是很不成熟的,甚至還可能是不正確的,希望得到同行的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