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是清冽的,飽含醉人的芬芳。天色是湛藍的,好像爽口的果凍。一帶白云綴鋪南方一小片天空,似是亂堆的碎絮,或是頑童的涂鴉。張振安倚靠廊柱,不時跺踏痛癢的雙腳。熟悉的傷痛沒有讓他多么難受,恰恰相反,他的心情是晴朗的,跟今天的天氣一樣。屬于他的小世界正在煥發不同以往、近似狂野的勃勃生機。視線所及之處,校園的一景一物都沐浴在異常明燦的光亮中,老舊的暗紅色圍墻、坑坑洼洼的操場地面以及遠處小賣部灰褐色檐角瓦片都被抹上了濃厚鮮楚的顏料,迸出無比艷麗、讓人賞心奪目的異彩。
幾個男生圍在隔壁廊柱旁,激烈討論剛結束的考試,仿佛將要動手打起來。許梅手提畚箕掃帚,斜跨下臺階,冷著臉掃看他們。男生們見此,紛紛埋低腦袋,四下散開。
許梅叫住其中一個,問他:“你們班學習委員呢?”
那男生不情愿地搖頭說:“我不曉得。”
“你們怎還不走的?”
那男生不耐煩地嘟囔一句:“還要開會!”不待女生再問,急沖沖地跑開了。
上午的考試已經結束,學生們分散在教舍前小廣場上玩耍。幾個調皮的男生相互推搡,往女生們甩起的長繩里鉆拱。其中一個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忽被絆到而栽在地下,痛得齜牙咧嘴。他的玩伴包括女生們都笑彎了腰。幾個男生在磚垛旁玩“搗雞”游戲。一個高個子仗著身強力壯,動作夸大威猛,從上至下壓擊對方。對手卻早有準備,下盤守得甚是穩健。高個子不但未能擊垮對方,反而自己摔個四腳朝天。這引來玩伴們的轟然嘲笑。
許梅倒完垃圾回來。這已是她的第二次往返。他裝著不經意挺直腰身,等待女生從身前經過。
叫他意外的是,女生沒有離開,而是停在他身前。“李素嫣人呢?”女生問他,表情有些生硬。
他從未想過女生會主動跟自己說話,支吾半晌,竟一個清晰字眼也沒吐漏出來。女生皺起眉頭,扭身自去。“真可恥,沒得用!”他恨不得敲爛自己的蠢笨腦袋。
過了片刻,女生再次出現,手里提著橘黃色帆布口袋,漲鼓鼓裝著什么東西。她先是探身向教室內張望,有些茫然,然后沖他招手。
“別不好意思,好好說話,”女孩安慰他,“你同桌到底上哪塊去了?”
他知道同桌不在室內,卻還是伸著腦袋、裝模作樣地望了一望。他為自己的做作與笨拙感到羞愧,臉燙得像在發燒。他毫無目的地伸出手指,不知該怎么處置這蠢東西。不過,他還是結結巴巴地開了口:“她...她好像上...上...那邊...去了。”
女生被他錯誤地引導,向廣場方向尋望,當然什么也沒有發現。她稍作沉吟,將手中袋子遞過來,“吶,你們兔子!”
他慌里慌張地伸手去掏,倉促間碰到對方手指,如遭電擊一般。布袋交接不暢,直向地面墜去。不過,他的反應倒是不慢,半空中將袋子抄住。袋里裝的正是可憐的兔子,已然死掉多時。
葉華強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從后摟住朋友的脖子。“喔,你們都來啊,看看兔子,我逮的!”
女生面露厭惡之色,走開兩步,又停了下來,“兔子不吃不喝還拉稀,早上起來就這樣子。嫣子說,兔子是她的。”
“兔子是我的!”葉華強奪過袋子,夾進腋窩,跑回教室去了。
女孩沒再說什么,轉身自去。他悶悶不樂,返回桌位,越想越不是滋味。
葉華強疲于招架喧擾的男生們,假意向朋友求救:“安哥,救命!快來幫我!”
他正生悶氣呢,聞言倏地站起來,呵斥朋友:“你搶兔子就什么的?”
葉華強掃看朋友幾眼,“兔子本來是我逮的!”待轟走搗亂的男生,用力拍打后桌桌面,“中晌上我家吃兔肉,不要告上李八三!”
美味的兔肉在他心里蕩開起伏的小船兒。待到放學后朋友追車上來,再次發出邀約,他立刻決定原諒朋友的莽撞無禮的行為,只不過羞于說出口而已。
當自行車鉆入葉家院前坑洼泥濘的走道,他一眼看到院前有個男人在草堆旁起草。他細觀那人身形,心尖不禁微顫,剛要發聲提醒,身后的朋友已經歡叫起來。
男人正是葉華強的父親,因常年在外做事,鮮少待在家里。葉爸爸干的什么工作,他并不清楚,也沒有興趣了解。每次看到這個大人,他總會想起數年前的夏天發生的一幕。那天熱得要命,似乎比尋常時更要悶人。他跑過樹蔭下的碎磚走道,揮汗如雨。他欲推開葉家的院門,卻聽到院內傳出叫人不安的聲音。他貼近緊閉的鐵門,透過中間縫隙,向院內窺去。于是,他看到了至今難忘的一幕。他的朋友全身赤裸,趴住堂屋門前長凳,后背、屁股、大腿上全是紅紫的傷痕。葉爸爸袒露上身,手里提著荊條,發出野獸般的怒吼。男人每喊一聲,便在兒子身上抽打數下。男孩跌下凳來,奮力向桌下面鉆拱。葉爸爸卻抓住兒子的腳。朋友緊抱著桌腿,發出凄厲的慘叫。他匆匆逃離了葉家。至于家暴的緣由,他后來打聽到了原委。原是,葉華強偷拿家里五十塊錢,并揮霍一空。他的朋友為人大方,出手闊綽,他和小伙伴們都沾得不少好處。
葉爸爸身穿黑色皮夾克,脖扎花色領帶,腳套锃亮黑皮鞋,衣著鮮楚得像個城里人。見到靠近的訪客,中年男人臉上堆起和如春風的笑容。
“大安子,又長高了嘛!”對外人,男人一向和藹可親。
“他都是裝的。”他深信這一點。
“吶,爸爸,你看!”葉華強從車簍里提出袋子,舉得高高的,向父親展示。
“忘得挨揍的時候了?”他疑惑并討厭朋友的態度。
待起好稻草,男人將稻草夾在肘前,急步往院門里走,掛在腰帶上鑰匙串激發陣陣脆響。“大安子,進來,進來!”男人邊走邊發出邀請。
他卻是悶悶不樂。他在院心里支好自行車,聽到葉爸爸的呼喚,硬著頭皮過去。他靠住鍋屋門前,應付葉家夫婦毫無新意的的輪番問話,還有囑托,直到朋友闖進鍋屋,將他解救出來。朋友將他帶回房間,讓他猜測被窩下藏著什么東西。在數次嘗試失敗后,朋友急不可耐地公布了答案。他怎么也不會想到,那居然是一臺嶄新的掌上游戲機。
黑白屏幕僅有方寸大小,卻充斥無與倫比的魔力,就像奇妙的磁鐵。朋友倆腦袋貼住腦袋,即便坐在飯桌前,也不愿將目光離開屏幕一秒鐘,眨動眼睛都是奢侈的行為。葉媽媽喝催數次,全無效果,直到葉爸爸悶哼兩聲,還拿筷頭戳擊桌面。
飯桌上雖無兔肉,不過菜肴堪稱豐盛。除了一大碗香氣濃郁的茨菇燒肉,另有下飯的好菜,包括白菜燒粉絲、豆腐燒豬血以及炒雞蛋。張振安狼吞虎咽地吃完飯,便從朋友口袋搶出游戲機。不過,還沒能愉快地玩上一把,他的朋友騎夾著長凳,“咣咚咣咚”地隨出門,嚷著要求換人。
幾個莊上小伙伴滾動鐵環,從院前經過,見到門內光景,折轉進來。他們將長凳團團圍攏,為搶占上佳觀賞位置,相互擁擠推搡。眾人還紛紛表態,新游戲機比小商店家兒子的舊玩意要高強得多。一個歲數較小的小伙伴想要撫摸游戲機,卻差點將寶貝抵摔在地。葉華強勃然變色,推搡肇事者,喝罵他:“給你賣得都賠不起,真犯嫌呢!”另一個小伙伴腆下臉來,要求把玩的機會。葉華強瞪眼說:“我該你的!”轉將兩眉一挑,扭腰聳肩。小伙伴們會意,紛紛搶占捏拿工的位置。葉媽媽提醒兒子:“別給凳子歪壞得了!”突然聲調一轉,“劉老師來了!”葉華強以為是虛話,笑著說:“老劉頭詐尸了。”撥開遮擋視線的小伙伴,卻看到老劉頭背著雙手,慢悠悠地踱進院來。
少年將游戲機藏在背后。小伙伴們卻無眼色,往他后面擠靠。他踢出兩腳,呵斥說:“去去去!有你們的,明個再來!”
老劉頭有個女兒嫁在莊上,此番忽然造訪葉家,沒人覺得這有什么大驚小怪。學生們搶著為老師搬來凳子。葉爸爸急步出迎,招呼老師在屋前坐定,奉上香煙。朋友倆離開小院,分站院門兩側,窺看院內光景。西墻頭橫搭數塊作棚用的石灰板,一小部分延伸在外,懸掛一排正在滴水的冰疙瘩。張振安身處其下,擺出一副樂在水簾洞的姿態。葉華強跑過來搶占地盤。兩人嬉鬧片刻,鞋底沾染不少濕泥。他們將小腿用力甩出去,濕碎的泥巴如亂飛的彈片般到處濺射。老劉頭倚靠樹下的老舊二八大扛成為襲擊的主要目標。張振安用力過猛,不慎將棉鞋踢飛,差點滾進院前的茅坑里去。葉華強故意解開鞋帶,如法炮制一遍。朋友兩人單蹦一條腿,競趕著前去拾鞋子。
葉爸爸大聲呼喚兒子,待兒子來到身前,開口便喝問:“我什么時候跟你說,畢不畢業都無所謂的?”
葉華強垂眉縮肩,像是受驚嚇的小雞。老劉頭撫摸學生的腦袋,“孩子正調皮時候,還要多管管!我現在給他調第一排,就登講臺下面,各科老師都說過了。這學期還不錯,像數學還是有進步的。”
葉爸爸手戳兒子額頭,“你不要給我嬉皮搗蛋,盡給我惹事!我怎跟你說的?報功歡呢,小店電話就租給你用,一個接一個打!”
葉媽媽坐一旁納鞋底,聞言跟腔說:“劉老師你替我家好好管管他,我家就這一個獨蛋,他爸爸老不登家,我也管不住他!我一說話,他就犟嘴,要不就嬉皮笑臉,當耳邊風。有什么不對的,你給我們造死管,不礙事!”
老頭打量兩個學生,頭點得像小雞啄米,“孩子本性還是不錯的!張振安也有幫助,兩孩子都不錯!”
老劉頭起身告辭,葉家夫婦殷勤相送。老劉頭指著學生們告誡說:“考試期間不準分心,游戲機放假了再玩!”
張振安返回院內,往鍋屋尋找那帆布袋子。漂亮袋子被丟在墻角碗櫥旁臟兮兮的矮桌上,死兔子裝在里面。他將硬邦邦的兔子倒出來,隨便找個口袋遮覆其上。這時,他聽到葉家父子進院的說話聲,將帆布袋子匆匆折疊,揣進褲袋,隨手綽起水舀,大步跨出門來。他生怕小秘密曝光,催促朋友動身回校。葉媽媽響應班主任號召,強硬地將游戲機鎖進柜子。葉華強索要無果,只得怏怏作罷。
午后的村路化凍非常厲害,泥濘得幾乎無法騎行。朋友倆連推帶搬,這才將自行車帶上石子大路。他們覓來細棍枯條,剔除堵塞車轱轆的泥巴。兩三個小伙伴從旁快跑過去,前方似有什么可觀的好去處。葉華強叫住其中一個,詢問情由。這小伙伴告訴他:“大溝里觸魚呢!”
七八個小伙伴伏住石欄桿,俯身向著橋下。只見數丈開外,河心里蕩來一只小船兒。小船兒不類尋常船只,船艙內曲繞不少五顏六色的電線,連接幾組深淺不一的電瓶。小船船頭挺立一個男人,身穿黑色連體橡皮背心,手抄拖著電線的網撈。此人四下里戳探,一會兒翻出一撮水草,一會兒掏出一條或數條白花花、直挺挺的魚兒。小船兒晃晃悠悠地鉆進橋洞,隱去了蹤影。小伙伴們連聲呼嘯,一齊沖下高陡的橋坡。橋下別有洞天,是小伙伴們的秘密基地。兩彎巨粗的圓拱型柱狀橋架橫河上,橋架與橋面、橋架與橋架間各有方形支撐柱相連。從橋體延到水邊是一塊被踩實的平緩斜坡,寸草不生,橋體與河岸交匯處截成一塊垂直的、較黑板稍窄的混凝土墻壁。小伙伴們常在此地逗留玩耍,用從教室偷來的粉筆在壁上胡寫亂畫,或詛咒別人,或表達心情,或僅僅只是惡作劇,比如寫下某某喜歡某某等曖昧嘩眾的字眼。小船兒來到橋下,停在那兒操作。有的小伙伴想要看得真切,奮力爬上拱形橋架。攀爬拱形橋架是小伙伴們常玩的娛樂項目。橋架拱頂處有一塊異常狹小的空間,是小伙伴們遐想卻難以企及的高地,鮮少有人能夠到達那里。小時候,曾經有那么一次,張振安受眾蠱惑,努力攀爬,接近那處高地。當他意識到自己離身下碧綠幽深的河水越來越遠,而橋架間空間越發逼仄,每一次移動都會消耗巨大的力氣,且摔落下去的風險越來越高,心里越發急迫慌張。小小身體曲縮在拱頂附近一根支架后面,全身汗津津的,他猛然明白已經無法繼續前進,卻已然不能轉身,只得用手肘死死頂住過于粗大平整而難以借力的混凝土支架,以防止重心偏移而墜落下去。他的心里滿是恐懼與無助,但在這要命的緊要時候,小伙伴們卻全都跑開了。他大聲呼救,卻沒有回應,驚慌的眼淚嘩嘩直流。事到如今,他已經忘卻自己如何脫離困地。他記得翻上橋面的時候,惡作劇者們全都躲在那里,笑得前俯后仰。葉華強正是當事人之一。
“回去,都回去,不要命了!”電魚人一邊擺手,一邊急聲呵斥。
幾個正在攀爬橋架的小伙伴嚇白了臉,連忙退回岸上。男人撐動小船兒,緩緩離開橋底。小伙伴們蹦蹦跳跳,跟隨而去。
張振安招呼朋友,翻坡上橋,剛扶起車,忽覺腿側滑然一空,連忙伸手去壓,卻是遲了些。
葉華強手里搖晃帆布口袋,“我說什么東西,以為你穿花褲頭呢。這是就什么的?”
他伸手夠搶,沒有成功,“兔子給你,袋子說好還給人家的!”
葉華強連聲冷笑:“什么好東西?就你還當寶貝!”將袋子揉一把,扔還過來,走了幾步,回身道:“安哥,悠著些個。”
他慢吞吞地撿起袋子,胡亂折疊成塊,重新揣進口袋,不服氣地盯看河面上遠去的小船兒。葉華強催促道:“安哥,別望了,我們走啵!不能跟小孩子伴,人家都放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