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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這是個雜姓的大村子,以吳姓居多。一條鄉間大路穿莊而過,將村莊分成南北兩塊。去年夏天,張振安作為準中學生,曾隨眾入村玩耍。那是他第一次踏足該村,在一個新認識的男學生家里吃午飯。那頓午餐令他至今記憶深刻。八九個男生將大方桌圍得滿滿當當,氣氛熱烈而歡快。桌上共有四道菜肴,一個燒菜另加三個炒的。燒菜是冬瓜燒肉,滿滿的一大海碗。不知添加什么特別的香料,這道菜味道尤為香美。即便現在念想起來,他依然回味無窮,口中隱隱生津。

走在前面的李素嫣停下腳步,筆直地抬起手臂。“我們到啦!”表以路主人的姿態,她顯得有些興奮。

眼前是一方再普通不過的農家小院。紅磚墻頭覆蓋厚實的白雪,檐口正簌簌地往下滴水。濕漉漉的墻角形成一排微淺的小水坑,水花激射,似在鳴奏歡快的迎賓曲。一根枯黃的葡萄藤從圍墻頂頭的積雪中伸展而出,歪歪斜斜地掛在半空,隨微風顫動不止,透漏出幾許可愛的韻味,似在向訪客們招手示意。

“別管她,走嘞!”一行人剛在院角打掃過的潮濕走道上站定,葉華強便箍住黃晟杰的脖子,又向另一個朋友猛使眼色。他數次嘗試拉攏朋友們離開,但都沒有成功。他的態度很堅決,黃晟杰也毫不退讓。雙方都憋紅了臉。

“又來了!”張振安拿不定主意是否勸解。

“汪-唔-”隔壁家的鍋屋跳出一條黃色土狗,一邊吠叫,一邊向眾人竄撲過來。

葉華強挺起竹竿自衛。待土狗將要及身,他好整以暇,以竹竿準確而迅速地發動捅刺,一扎命中,樂得哈哈大笑。那土狗挨了一下,稍稍退卻,不敢逼近,吠聲卻越發凄厲癲狂。狗主人呼喚家犬,待其回來,猛踹一腳。惡犬哀鳴一聲,夾起尾巴,逃進屋子。

葉華強笑罵說:“看看,一莊上都是沒得眼色畜生!”

李素嫣乜斜眼睛看他,“狗腿長狗腳,死滾!”

葉華強拿竹竿在地上畫出一條線,“大姐哎,我要過去就是畜生。”

“看你跳蹦能干的,你怎不上天的呢!”

葉華強高傲地昂起腦袋,“要不是給你老大面子,八抬大轎我也不來的!”

女生嗤笑說:“不是姐瞧不起你,你見過八抬大轎?”

“嫣子?”有人呼喚李素嫣的名字。

許梅俏生生地站在自家院門前。女孩身著鮮紅色毛線衣,手里捏著篦子,披散一頭濕亮的烏黑長發,臉上掛著仿佛可以融化冰雪的甜美笑容。一個小男孩躲在她身后探頭探腦,大概八九歲年紀,長相秀氣而有黠色,兩頰起著輕微的凍瘡。小男孩見人們靠近上來,忙將小腦袋縮了回去。

李素嫣上前與主人在院門口搭話,孫培健在旁作陪。女孩們化作啁嗻的鶯鳥,不類在校時的模樣。張振安看到朋友們再次掙扭在一起,厭惡與其同流,但又沒有膽量加入聊天的行伍。他佯裝信步而走,直到看到院內的光景。他偷眼掃看過去,頓被絆住了腳步。原來,院心里正堵著一個大家伙呢。那是一條體形雄碩的大黑狗,看起來很是嚇人。他想要退回去,但面上難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那黑犬立起上身,發出渾厚的警告。許梅瞥看舉止生硬的訪客一眼,扭身向院內急聲呵斥。

女孩卻像是在罵他。他如遭棒喝,悶悶不樂,退身回來。葉華強拽了他一把,小聲說:”安哥我們走嘞!就留兩個呆瓜登這邊。”

他表態:“我無所謂,胖子走我就走。”

“別管我,”小胖子一把抱住樹干,“打死我也不跟你去!”

葉華強說:“那,我真一個人走了?”假意與黃晟杰擦肩,忽施偷襲。小胖子并未上當,堅不撒手。最后,他索性一屁股賴坐地上。

訪客與主人道說閑話,話題牽扯眾多。他們花了不少時間談論一個諢名叫“小胡子”的人,似乎有點趣味。此人與許梅曾是同班同學,不過只同過一屆。許梅讀三年級時,他讀五年級;許梅上了中學,他還在留級;到了今年,此人實在念不下去,只得輟學回家。這小胡子雖不善學業,打架鬧事卻很在行,干過不少蠢事。輟學回家以后,此人整日無所事事,養就梁上君子的毛病。他開始還是小摸小偷,偷點鄰里的山芋白菜,后來膽子越來越大,竟跑去偷盜大隊部的柜子,結果被抓了個正著。隊里念其是初犯,本打算網開一面,關兩天就放人。小胡子家人卻跑到大隊部鬧事,其母親還把大隊書記的手給咬傷了。

他們還花了些時間聊說一個莊上吳姓的女生。該女生因早戀事發而被退學。女生們時常故意壓低嗓音,仿佛交流什么重大機密。

孫培健突然提高了音量,“有什么稀奇?放開說就是了。”

許梅取笑他:“這位同志,還能是專家呢。”

李素嫣滿臉不屑,“有本事帶個給我們相相?”

孫培健的單腿顛動得更加歡快,“談朋友很難?不是現成的。”

許梅驚著捂住嘴巴,有意無意地瞥向李素嫣。李素嫣紅了臉,“哪個是你朋友?你別瞎嚼蛆!”

孫培健輕描淡寫地說:“沒錯啊,你是女一號。”

李素嫣又羞又怒,跺腳說:“哪個是你女一號?”

孫培健又沖許梅努了努嘴,“你是女二號,”接著,向不遠處的男生們抬動腳尖,“男三號,男四號,男五號。”

小個子女生氣得說不出話,扭身要走。孫培健將她拉住,“別聊個天就聊死了。”

“我不想跟你廢話,你給我撂爪子!”

“不行,你不走我就放。”

“我走跟你有什么關系?”

“你丟我們生產隊臉,怎跟我沒得關系?”

黃晟杰一邊磨踢樹皮一邊對同伴們說:“你們看,洋詩人像像狗皮膏藥?”

“不是什么?”葉華強將手里竹竿充當標槍,嘴里模仿火箭的聲音,正中孫培健后背。

李素嫣手指過來,“死小強子,你皮又癢了?想死了?”

葉華強說:“兔子逮不逮無所謂的!我們看炎鬧不嫌累,你們繼續!”

李素嫣將竹竿反投過來,卻被被襲者瀟灑地接住。李素嫣又想近前拿人,轉而又放棄了。“課代表呢,來呀!”她招呼同桌近前。

張振安聞言上去,打開袋口,胳膊伸得筆直。許梅掃了兩眼袋中兔子。“我還要看書呢。兔子登里面曲難受,借個東西給你們。”說罷,女孩進院拿什么東西去了。

葉華強高舉套竿,作揚旗擺動狀,“還講什么講?人家都說不去了!”

孫培健微瞇冷眼,皮笑肉不笑的,“哦,你還登這邊呢?不是老葉你風格啊。”

葉華強兇惡地說:“厚皮臉歡騷什么?”摩拳擦掌,欲上前揍人。

黃晟杰卻將朋友拉住,提醒他:“你越線啦!”

葉華強低頭一看,一只腳果然已經越過了線。他將黠眼一轉,撲向朋友,緊緊抱住其肥軟身軀,一邊撕咬衣服,一邊哼哼唧唧學狗叫。

再從院內出來,許梅手里挈著一只鐵籠子,身旁跟著稍前的小男孩。女主人為眾人作簡單介紹。小男孩是她弟弟,名叫許魁。小孩開始有些羞縮不安,待兔子轉移到鐵籠后,顯出好動無忌的情態,纏鬧姐姐出去玩耍。

一個脅夾裝有稻糠的簸箕的中年女人走了出來,正是許梅的媽媽。許媽媽身材矮小粗壯,面貌和善,言談溫柔,對女兒卻多有不滿。她先是抱怨女兒衣服穿得太少,再嗔怪女兒不懂人情世故。她邀請眾人進院小坐,被婉拒后,指著男生一一詢問姓名村籍。

許媽媽說:“我家閨娘不喜歡跟人交往,有什么到而不到的,不要見怪。”

孫培健立刻予以糾正:“你家閨娘很優秀的。”

許媽媽笑得兩眼微瞇,“女孩子有什么說的?不受人欺負就行了。”

許梅從院內走出來,身上新添一件花棉襖。“都是人家鍋里飯香,人家兒子閨娘好的。”

許媽媽向孫培健投去欣賞的目光,“這孩子我聽說過的,真心不錯!”

李素嫣打趣說:“這人家里弟兄姊妹多,也不嫌自己丑,讓給嬸子做兒子,嬸子看怎樣?”

孫培健冷冷淡淡地接話:“我倒是想的。”

許媽媽笑出聲來,“多個兒子也是養,加雙筷子,”回院前,交代女兒:“帶你小弟跟人家玩玩,不要拿捏不出的!”

葉華強嗤笑說:“你兩個還要臉啊?”

李素嫣瞪眼使狠,喝問:“你說哪個的?”

“你才多大歲數,想當媒婆?洋詩人更不要臉,倒貼入贅?”

李素嫣氣得直跺腳,“不要聽他瞎嚼!我就開開玩笑,逗你媽開開心!”

許梅提請參詳兩道大題,見弟弟猶在糾纏,作色命令:“告上你不準去,家去寫寒假作業!”

“哦,快跑!”黃晟杰大呼一聲,撒腿便跑。葉華強緊跟在后。朋友倆如飛地鉆進前排瓦房間的夾道,驚出數只倉皇的母雞。

張振安欲追隨朋友們而去,但他遲疑了。轉而,他認為自己失去了機會。他一點也不算緊張,只是有點尷尬。

杜明升等人出現在門前走道。黑衣胖子走在最前面。胖子靠近眾人,皮笑肉不笑地發話:“你幾個人怎不跑的?”

許梅揚聲呼喚拉在后面的杜明升。黑衣胖子喝斥她:“喊天王老子都沒得用!問你們話呢,怎不跑的?”

孫培健說:“我們登這邊玩的,跑什么跑?”

黑衣胖子拿槍口對準孫培健小腿,威脅說:“小東西,想想腿肚子來個洞?”

孫培健驚得退后一步。許梅一把撥開槍管,呵斥說:“登人家門口還敢這樣?”

“小女孩膽子不小!”黑衣胖子指了指鐵籠,“兔子哪塊來的?”

許梅用身體擋住黑衣胖子,不令靠近,“不是你的!”

“哪家小閨娘?不要以為長好看我就不打你了!”黑衣胖子作勢揚起手。許梅收縮肩膀,卻沒有退步。

杜明升走上前來,笑道:“能能不要嚇我家妹子玩呢!”

黑衣胖子跟著笑了,“我曉得她,跟她玩玩的!”

許梅說:“畢業班不好好學習看書,跟這些人瞎沖什么?明個,我就告上汪校長!”

杜明升合手作哀求狀,“妹子,就讓讓我,少脫一層皮,哥哥難為你呢!”見許媽媽從里面走出來,“呦,三嬸子!”微微欠身打招呼。

許媽媽問:“你媽呢,還禮拜天上教堂?”禮節性問答結束,告誡說:“少打些個鳥,傷德的!”

一番應答后,杜明升隨眾而去。許媽媽對女兒說:“以后不準跟他家二小子來往,油嘴滑舌,沒得正行,不像話!哪像大子老實懂事?”

女兒回應:“杜二天天跟這些人混登一起,遲早倒霉!”

許媽媽警告女兒:“別說癡話!”

許梅邀請進院解題,張振安猶豫要不要進去。孫培健怪問:“你怎不跟你兄弟們去的?”

他早在觀察主人的表情,但她此時卻未作表示。“唔,她沒算我!”他頓時羞愧難當,埋頭離開院子。他沿原路向莊外急行。在村前路口,他撞上正引頸等待的朋友們。

“兔子呢?”葉華強開口便問。

他憋著嗓子回答:“我不曉得!”

朋友聞言很不高興,“噫,你怎不曉得的?”

他拗起了脾氣,“我說不曉得就不曉得!”

黃晟杰居間打圓場,宣講兄弟情義。張振安紅了眼圈。葉華強摟住朋友肩膀,安慰說:“安哥不要害怕。杜二這慫人,我遲早找人治治他。”

葉華強相信,杜明升等人既然東去,這塊田野便是他們的。沒人能提出反駁意見。于是,朋友三人繞過村口小型變電站,沿著田埂向西,朝著遠離村莊的方向,繼續探尋獵物。遺憾的是,接下來的捕獵行動極不順利。獵人們不是跟丟腳印,便是迎面遇上黃狼子,或被奇怪的腳印引向墳包。在廣袤的田野上盤桓許久,男孩們最終一無所獲。眼見天色向晚,夕陽將暗黃的冷光灑向慘白的雪地,北風刺得兩耳生疼,每個人都知道:“是該結束了”。

黃晟杰將竹竿往挺硬的雪地用力一插,沮喪地宣布說:“收了吧!”

三人簡單商議后,打算取回寄存許家的兔子。剛剛穿過村邊新植的一片小樹林,一戶人家房后傳來數聲氣槍射擊的聲響。隨著一陣迭起的叫嚷,幾個人影從房屋后小道上閃出來,正是杜明升等人。葉華強帶頭逃跑。朋友三人沒命似的奔過田野,滑下河溝。葉華強大跨一步,踩在溝底,腳下趔趄,一只腳已經深陷下去。同伴們手忙腳亂,將人拉扯上來,失足者腳踝以下全是烏黑的淤泥。三人爬伏上坡,向著坡外田野探望,然后面面相覷,笑成一團。

三人沿著坡岸往回走,沒人再提兔子的下落。這時,暮色已起,寒意更濃,原本泥濘的路面不知不覺間上了凍。張振安渾身上下難受得要命,汗濕的內衣如冰冷的鐵板貼在后背,舊棉鞋內更是濕寒逼人,凍傷的雙腳放佛深困酷寒的冰窟,在陣陣刺痛后,已經有些麻木。他想念家里的大木床、厚重溫暖的老棉被以及媽媽肯定已經做好的滾熱稀飯。黃晟杰離隊后,天色更加昏暗。朋友倆一路小跑,穿過田野以及燈火下的大小村莊,等到分手時,夜色完全籠住大地。朋友灰色的身影快速下坡,被暗黑色的村莊吞沒。張振安急急地邁出兩步,這才意識到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他一路小跑,離開村莊的范圍。田野里雪光晃目,天上群星映耀,遠近景物都像蒙上了一層灰色薄紗。他邁開雙腿,穿過那片墳地集中的地方。待到靠近自家小村莊,他按捺不住心中蓬勃的喜悅。路過村口小診所,診所內有燈光與說話聲透出。他伸著腦袋向內覘看。馬先生一邊調配藥劑,一邊安撫挑逗一個在女人懷里哭鬧的嬰孩,瞥見門口探頭探腦的男孩,高聲問:“你就什么的?”他快速縮回身體,拐過小診所的墻角,心里暖和和的。他大步轉下進村坡道,望向那些再熟悉不過的院房、草垛及相連成片的大場,仿佛甘軟的糖果在胸腹間中融化開來,那種感覺別提有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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