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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吃完午飯,張振安覺得肚子有點漲。他歪坐長板凳,倚靠堂屋門板,舒服地展長四肢。陽光熱烈地撲在身上,有股熨心捂肺的味道。凍傷的手腳隱隱發癢,還有墜痛感。腳上的凍傷要嚴重一些,疼痛就像討厭的蚊子。他脫下棉鞋,咬牙褪開襪子,檢查凍瘡。其中一處傷情較為厲害,瘡口發黑發硬。他輕按瘡面,刺痛難忍。

媽媽正在縫補兒子的壞書包,呵斥說:“你不要動它,起疤!”

書包是哥哥用剩的,鞋子也是。他故意重手重腳,將鞋子甩在地上。鞋子翻了兩滾,像只不下蛋而被殘忍殺掉的可憐鴨子。

媽媽更加生氣,“你就作興糟蹋,你媽再給你納!”

兒子抱怨:“里面都是潮的!”

媽媽說:“你不能走干地方,非要跑雪地里騰?”

兒子也生氣起來,“到處都是雪,我長翅膀就好了!”

媽媽給出建議:“你嫌冷不能穿木屐子?”

“告上你多少次了,學校不給穿,不給穿吶!”兒子氣沖沖將襪鞋套穿起來,直往院外走。

媽媽說:“你明個考試,混沖什么,還沒給車子軋夠?”

兒子惡聲說:“軋死算了!”他帶著滿懷怨怒,大步離家而去。

他胸中濁氣漸漸消平,轉成空落落的不自在。站在小風微寒的村口,向田野的方向眺看,只見天地闊然,無數壟溝縱橫,皚皚白雪滿覆,放佛鋪就一張張毫無褶皺的純色緞子。田野邊上便是通往田間地頭的小道,無人打理清掃,雪腳印紛雜。朝著未被染指的雪面踩下去,會發出“噗嗤”一聲叫人暢快的輕響。

葉媽媽與兩個牌友坐在堂屋門前閑扯家常。葉華強伏靠堂屋大桌,跪住長凳,玩弄滿桌麻將牌,見朋友進門,大跳出來迎接。

“哎,大安子!”葉媽媽攔住欲埋頭進屋的訪客。

葉媽媽個子不高,也不算胖,有點兒臉肥,頰上總是紅通通的,就像插畫里的人物。他本身不討厭這個朋友的媽媽、被他稱為“嬸子”的女人,但她總喜歡勾搭無聊透頂的閑話,而內容幾乎是千篇一律。很多大人都喜歡這么干,但他不喜歡。不過,他承認這是約定俗成,拒絕配合反而是失禮的行為。

“飯吃過了???”大人的問話毫無驚喜。

他老實答道:“吃過了?!?

“你媽人呢?”

“登家呢?!?

“你爸爸還給人家砌墻頭?”

“嗯呢?!?

“中晌來來家吃飯?”

“有時候不來家?!?

結束干巴巴的一問一答,他被朋友拉進房門。兩人將麻將當做玩具,擺弄起了“長城”。他聽到葉媽媽與人聊天:“...人家兩兒子不曉得怎養的,這個也是上大學料...我家這個...不是什么,小孩子都這樣子...”他知道被夸贊的對象是自己,頗有些沾沾歡喜。

葉媽媽斜過身子,將腦袋伸進來,“聽大強子說,你該早上學給拖拉機軋到了?”

那是在今天早上上學時發生的驚險事故。不知是煤渣還是凍雪的緣故,他的自行車忽然發生側滑,整個人摔倒在地。一輛拖拉機恰好在旁駛過,從他的胳膊上碾壓過去。事故對身體并未造成任何傷害,只是書包被扯裂了。不過,如今想起來,他也是暗暗后怕。要不是他及時抬起腦袋,車禍可能造成嚴重的后果。這是十分丟臉的經歷,他心里不愿人們再提及它。

“也沒得什么,就膀子軋一下子?!彼话驳刈夏X袋。

葉媽媽卻被驚嚇到了,“哎呀呀,媽哎,這還沒得什么?”

“不曉得哪個給煤渣子鋪路上,拖拉機也沒裝東西。我頭一抬,就軋過去了?!?

“你命大哦!”葉媽媽拍了拍大腿,“路上有雪,早上凍挺硬的,以后有車子就停下來,”招呼兒子,“大強子,大強子呢,也帶耳朵了?”

兒子怪聲說:“就你事多!”勾住朋友的肩膀,“要是有我,孬好幫你要些個錢!你老實人,鄭佳萍也傻子?給人家撲撲屁股就走得了?”

婦女們談論子女的不是之處,講到興處,仿佛生養的個個都是混世魔王,難堪數不盡的折磨委屈。葉華強提出抗議,未獲理睬。他索性抓起麻將牌,不停拋接,故意失手,撞跌得到處都是。葉媽媽喝令兒子收拾。葉華強假意相應,將麻將牌往桌上投擲,擊倒高堆的“城墻”。這下,麻將牌撒得更多了。葉媽媽坐不住,將兒子轟趕出來。

葉華強在鍋屋里間翻找套網,弄得嘩啦作響。葉媽媽喝問情由。葉華強拍打窗格,反問網套的去處。葉媽媽要求兒子在家看書,理由是期末考試臨近。兒子卻譏笑說:“大嬸子哎,你看好麻將就行了!”

葉華強鉆入墻角雜物堆,抽挑竹竿。這下弄出更大的動靜。葉媽媽等來最后一位牌友,張羅牌局,無暇顧及兒子。不過,眾牌友發現麻將牌缺失一張。葉媽媽出來責問兒子,聲色俱厲,差點便要動手。幸虧牌友找到了那張牌,她才悻悻作罷。葉華強受到委屈,沒心情再挑肥揀瘦,隨手抽出一根竹竿。朋友接過來檢查,指示竹身裂縫,說都披得啦。葉華強便將竹竿當作標槍,用力投至院心,發出“呱嗒”一聲脆響。

葉媽媽喝罵說:“你想給你媽嚇死得的?”

葉華強樂得哈哈大笑,“我叫你給它曲得了,燒火!”

朋友倆離開葉家,翻過大石橋,拐上北向大堆。堆下大渠入冬前經集體修整,坡岸非常平整,白花花地斜插河底,十分賞心悅目。走出大約里許,兩人翻下大堆,轉上東向狹窄小路。再行里許遠,折彎向北,進入稍寬的道路。這條土路通向村中心,舊大隊部便在那里。這條路還是附近村組的交通要道,因化凍的關系,整個路面雪色狼藉,泥淖不堪。跋行兩里路,村中心建筑近在眼前。此處已是油泥地面,路況大為改善。大隊部舊址是一棟高大的磚瓦房,坐西朝東。因大隊部搬遷新址,該房子無人居住與打理,門隙闊張,鐵鎖銹跡斑斑,門檐下隱約殘留舊日字跡,墻根處長滿高枯野草。旁邊是間正在營業的機面坊,轟隆隆的電機聲從黑漆漆的房門以及低矮骯臟、墜著裹滿粉塵的蛛絲網的窗戶里噴涌而出,震耳欲聾。小學校在舊大隊部斜對面的不遠處。少年們甩剔腳底板的厚重泥巴,競爭著奔跑起來。他們與蠶桑場緊閉的舊鐵門擦身而過,穿過一片小廣場,來到小學校的紅磚院墻外。小學校大門敞開,但里面悄無聲息。朋友倆故地重游,冷不防一旁角落竄出一條狼狗串子來。大狗體形壯碩,一邊兇猛撲近,一邊發出低沉的嘶吼。張振安橫起竹竿,以求自衛。距離僅剩數步之遙,兇犬如遭剎車,旋騰不能再前。原來,其脖頸上正扣著鐵鏈呢。葉華強忍氣不過,從墻角處抄起兩把雪,揉成一團,用力砸過去,正中大狗腦額。惡犬稍稍退卻,兇急更甚,奮身掙扭,狂吠不止。張振安恐有不虞,將朋友往院外拉。葉華強搶過竹竿,挺住直刺,戳擊惡犬腰身。

“什么人?”一個男人從不遠的墻角里閃出來。此人算是舊識,正是小賣部店主。

張振安頓時想到了那個令他遐念萬千的小房間。小店店面雖狹窄昏暗,卻擁有高大而漂亮的玻璃柜臺,里面塞滿琳瑯滿目的小玩意與小食品,墻壁以及兩邊橫穿的細繩上密掛著五顏六色的大小包裝袋。

“我們原來就是這邊學生。”葉華強曾是小店的???,而他時常伴隨左右。

對方的反饋卻讓他失望了。“你們哪個隊的?學校都放假了,”見葉華強猶拿桿頭戲狗,男人警告說:“別逗它,咬人的?!?

葉華強笑著說:“好狗不擋道,我們還想上你家買些個東西吃吃。”

小賣部店主似乎并不打算領情,反應很冷淡:“我這塊都是小毛孩東西,你兩人上旁地方玩去。”

張振安將不情不愿的朋友強拉出來,繼續上路。大約二十分鐘后,他們抵達北面李家大堆的十字路口。數個同伴已在等待。

李素嫣上來就要踢人?!靶娮幽闶鞘窍胨溃欣辖愕饶敲撮L時間?”

葉華強側身躲開女生的攻擊,“我好像沒請你老大人吶?”見對方欲施拳頭,忙腆臉討饒,“花大姐人呢?”

李素嫣瞪眼說:“惦記她就什么,還沒給戳夠啊?”

“哥遲早拿下三八線!”他上去拍打黃晟杰的肩膀,“噫,胖子該個怎沒得狀態的?”

李素嫣嗤笑一聲,“他還拿翹不肯來呢!”

小胖子表情陰郁,嘟囔說:“要考試了,劉老師要我們笨鳥先飛啊?!?

葉華強熱情地抱起朋友,后者雙腳都離了地?!芭肿樱覄衲銊e飛了!你這噸位哦,飛得高摔得狠!”

孫培健貼在李素嫣身后,連聲冷笑,不知是什么意思。葉華強上去踢了一腳,呵斥:“哪個叫你來的?”

孫培健躲開幾步,不急不慢地說:“老葉,請你找棵樹,不要找我。”

“笑貶我是狗?”葉華強說,“我都不想呲你?!?

孫培健說:“你放心,我跟她一伙,不占你東西。”

李素嫣歪著臉看過去,“這人還就滑稽呢,哪個跟你一伙的?”

葉華強舉起拳頭示威,“洋詩人死家去!”

李素嫣想抓葉華強的脖子,卻又被對方靈巧閃開?!拔铱茨慊钕窆硪粯樱鞘蔷湍隳芄韲u?”

葉華強高抬雙手作投降狀,“我曉得了,老大能說,我不能說的。”

沿李家大堆繼續向北,踏雪里許,眾人抵達目的地。眼前的是一塊異常廣闊的田野。兩條并行大渠橫穿其間,眾多大小河溝與之交連,阡陌壟埂無數。眾人翻下大堆,向東而行,跨過一座平板石橋,來到一間小型抽水站邊上。李素嫣手指道路延伸的方向,遠處有個灰白籠罩的大村莊。“都曉得吧?許梅家就登那個莊子。”她介紹說。

黃晟杰一掃沮喪,將長套桿扛在肩頭,雄赳赳地趕在最前面。一行人沿著大渠東岸,開始尋找獵物的蛛絲馬跡。雪地上殘留大量動物腳印,其中既有兔子,也有野雞、黃狼子、老鼠以及其它大小禽鳥留下的印記。李素嫣未曾參加過此類活動,最初較為興奮,不停地問這問那。不過,獵物一直沒有出現,這讓她興致索然,與孫培健拉在隊伍最后。行到某處,女生突然“哎呀”一聲,滑撲在溝坡上。前面的男生們見了,樂得前仰后合。在孫培健的幫忙下,女生勉強爬站起來。嘲笑者們惹惱了她。她欲尋報復的兇器,只是四野空闊,沒什么可稱手的,急得只去薅拔坂上枯草。她又想到積雪可作投具,但訕笑者們早就跑遠了。

眾人輾轉來到渠溝交匯的地方。這里曾經取過土,河溝寬窄不一,坑坑洼洼,荊棘雜草叢生。黃晟杰手指腳印,小聲對同伴說:“這邊有貨?!?

葉華強挖苦他:“已經說八百遍了!”

胖男孩硬著頭皮解釋:“兔子精呢!”

獵物足跡消失在藤條與枯草相雜的凹陷內。黃晟杰躡步貼靠,提起竹竿,正欲敲打,草叢里卻閃出一道灰色影子。這是一只成年的野兔。其動作甚是矯健,轉眼間已奔出六七米遠?!芭?,來了!啊,快追!”眾人一邊大呼小叫,一邊追逐獵物。這兔子左奔右突,或竄入田野,或鉆進溝壑。捕獵者們始終無法迫近它,反而越追越遠。李素嫣和孫培健率先掉隊。張振安趕得心慌氣短,打算放棄,但黃晟杰搖晃肥胖的身體,依然趕在前頭,他不想遭人恥笑,只得苦苦堅持。

灰色小團再向大渠逸去。黃晟杰大喊:“強子,來了!”

眼見獵物即將消失渠岸下,隱去蹤跡。葉華強伺候已久,突迎而出,將網套朝獵物蓋下去。獵物急作轉身,但為時已晚,被套了個正著?!按?!”同伴們圍攏上來,個個喜上眉梢。李素嫣欲撫摸兔子,男生們紛紛喝止。

葉華強提醒說:“兔子會挖人!”

李素嫣反唇說:“它就挖我,不挖你?”雖嘴上使強,她卻不敢再伸手。

眾人首戰告捷,暢想豐收的前景。李素嫣要求收養這只可愛而又可憐的兔子。男生們告訴她野兔不好養。黃晟杰建議給女生逮個小的。李素嫣不同意,堅持索要。葉華強拍著胸脯說:“她要就給她啵!有哥登這塊,我們一人至少兩只!”

正說著話兒,溝渠交叉口一側斜坡后趕出一群人來。帶頭走在前面的是個大個子少年,體型看起來已與成人相近。此人敞穿米黃色時髦外套,下身是黑西褲,腳套黑色皮鞋,面相頗為俊郎,卻故意歪著腦袋,臉上表情似笑非笑、似嗔非嗔,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一眼看上去不太像個正經人。此人名叫杜明升,是汪校長的親外甥,也是出了名的問題學生。這家伙僅比眾人高一屆,但傳言已復讀數次。在平時,眾人與此人并無交集,因而談不上畏懼?,F在的狀況卻不大一樣,而且他手里正提著一桿嚇人的氣槍。他的同伴看起來亦非善類,共有六人,其中三人有槍,著裝打扮個個時髦鮮楚。杜明升帶頭靠近,也不說話,拿槍指向口袋。張振安不敢違拗,打開了袋口。杜明升伸頭看了看,夸張地喊了一聲,用槍頭戳擊獵物。獵物受到驚動,再次不安起來。一個黑衣服胖子面相十分兇惡,嗓門也很大。眾人嚇得縮成一團,沒人敢出頭應付。杜明升對套桿產生興趣,想要扯取觀看。葉華強轉身相避,不令得逞。這時,黑衣胖子嚷著似要揍人。杜明升推了胖子一把,又沖眾人擺手。葉華強忙向朋友使眼色。張振安會意,率先離開。剛邁數步,黃晟杰從后超了過去。他看在眼里,一下子便慌了神兒。

眾人沒命似的奔回道路,個個氣喘如牛。李素嫣最后一個爬上坡,小圓臉逼得紅彤彤的,喝罵說:“你一個個跑什么的,給你一個個殺得了?”

眾人受此挫折,大多都很沮喪,只有葉華強意氣不墮。黃晟杰扭著屁股要走。葉華強將他抱住,勸道:“地都是鄉里的,也不是他家的,幾個小癟三算什么東西?”黃晟杰不聽。兩人掙得面紅耳赤,誰也奈何不了誰。

李素嫣喝令住手,出了個主意:“我想起來了,有個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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