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大石橋橋頂,身后傳來急促的車鈴聲。他撐住發(fā)燙的石欄桿,扭身回望,努力讓自己笑得自然些。來人正是他的老朋友葉華強。與老友有些日子未見,他發(fā)現(xiàn)其裝束已大有不同。三七分的頭發(fā)梳成彎鉤形,還打了定型的摩絲。上身是干凈而筆挺的白襯衫,下擺別進深色西褲。腰帶是新辦的,帶面泛散黑色油光,銀色扣子锃锃發(fā)亮。腳上運動鞋雖不是新的,卻也絕非便宜貨。這行頭看起來楚楚鮮麗,但套在這干瘦的小個子身上,卻又顯得有點滑稽。
“安哥看我頭型怎樣,像像發(fā)哥?”朋友輕觸鬢角,大幅聳動肩膀。
他不習慣朋友的變化,這讓他很不自在,“劉老師能不說你???”
“他敢!”朋友滿不在乎地歪撅嘴巴,然后便笑了,“說歸說啊,有本事給我薅去剃光頭!吶,就登橋口二勤子家拾當?shù)模夹g(shù)不孬,給你弄一個?不礙事,哥請客啊!”
他聽了直擺手,“你這頭剃的,蒼蠅都能跐一跟頭。”
朋友用腳尖夠了夠他車后橫綁的涼席,“你就什么,逃荒去的?”
他搖頭并解釋:“我們晚上不是住校的?”
朋友掏出紅艷艷的隨身聽,展示給他看。他伸手去夠,卻撲了個空?!拔覀儙讉€同學都有,給周老虎抄去,報告說聽英語才還,歌子磁帶都給沒收得了。”
“周老虎才不是東西,享受海去了!畜生不是年級主任,還要管我呢,哥都不想鳥他!”說著,朋友雙手脫開車把,為他播放流行歌曲。
一個莊上男生騎車從前方路口插進石子路,停在路邊,拿調(diào)謔的目光看過來。這男生與葉華強雖是同村,年紀也差不多,卻鬧過矛盾打過架,關(guān)系一直不好。他知道其中緣故,因而也不喜歡此人。
“黃浪子來了,”朋友笑著對他說??雌饋?,情況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
那男生長著張大長臉,小眼睛厚嘴唇,面相便不大討喜。待兩人靠近上去,此人拿車輪去抵撞葉華強的車,“葉老板,你藏什么的?”不待搭話,便伸手襲摸裝隨身聽的口袋。
朋友側(cè)身躲避,“狗東西,我不讓的!”一邊笑罵著,一邊蹬車逃逸。
他被拉了下來,只剩下獨自一人。他沒有選擇追上去。待到接近學校,他看到朋友與那鞋拔臉并車騎行,朋友的隨身聽正在那人手里,刻意放緩了車速。
男生宿舍被分配在食堂小院,貼住小院東北角,共有兩間房。他的宿舍是靠外的那間。房間大約有二三十平方,較為窄長。七張雙層木床緊緊相接,盡頭處還豎插著一張,占據(jù)宿舍大半的空間。門后靠貼兩張舊課桌,算是儲物間,供住宿生們寄存碗筷等生活用具。他抱著席子進門時,宿舍里已先來幾個住宿生。宿舍長孫培健頭枕雙手,平躺靠門鋪位,眼睛似睜非睜,一雙汗腳搭在床沿上抖動,弄得滿屋都是臭味。他本欲調(diào)笑,轉(zhuǎn)念此人今非昔比,便將到嘴的輕佻話給生生地吞咽回去。他的床位在最里的墻角處,是個上鋪,與黃晟杰相鄰。在整理床鋪時,他發(fā)現(xiàn)家里帶來的舊涼席過于寬長,除非進行裁剪或折疊,不然沒有辦法鋪展開來。過了片刻,黃晟杰也到了。朋友兩人稍作合計,將兩張席子橫向鋪放,再長的部分塞到隔壁席子下面,這才勉強解決了難題。
他想要休息片刻,卻怎么也睡不著。花紙糊的天花板上有個孔洞,看起來是用來穿線的,卻并沒有電扇吊在那里。更糟糕的是,住宿生們總是不肯消停,不是在大聲說笑,便是將床板弄得吱呀作響,甚至為那小得可憐的公共儲物間的所有權(quán)問題爭執(zhí)不休。他強烈地想要逃回家去,躺在屬于自己一個人的大床上。他想念媽媽,想念小灰狗,想念家里熟悉的一切。情到深處,他想要放聲大哭。思及接下來的一周甚至一年都要待在這鬼地方,與這些煩人的家伙共處一室,他的痛苦簡直無以復(fù)加。他還生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妄想,比如創(chuàng)造隔音的異度空間,或是在床下挖個可容單人的地下洞穴。到了最后,他實在忍無可忍,便翻身起床,回到教室。他趴住熟悉的課桌,電吊扇攪動的風撲蓋身上,這才得以安下心來。
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拖延了很久,直到窗外暮色已濃,王老師才宣布下課。男生一舍的住宿生們仿佛急于覓食的蜜蜂,爭先恐后地突至門前,卻發(fā)現(xiàn)房門緊鎖,立刻又焦忙成了熱鍋上的螞蟻。隔壁二舍率先打開房門。一舍的男生們更加急不可耐,有口出不遜的。宿舍長姍姍遲來,不緊不慢地打開房門。舍友們搶過碗筷,沖向相隔僅十來米遠的食堂。然而,到底是來遲了。食堂門前早已排好兩支隊伍,一直延伸到門外廣場。有些男生動起歪心思,想要蒙混插隊。站好隊的學生大多不愿接納投機者,你推我搡,更有調(diào)皮的家伙故意將插隊者往女生們身上推靠。有個男學生打好湯飯,正在人群邊上走著,突然便“哎呀”了一聲。原是晚飯被人碰到而潑撒出來,燙著了手不說,饅頭在雜亂的人腿間亂滾,等到將食物搶在手里,早已不成了模樣。有個學生大聲喊道:“周老師來了哦!”一時眾情悚然,嘩聲立息。不過,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這是個假情報,紛紛斥怨那虛言者。郭子威強要插隊,屢試不果,越敗越勇。有人低聲提醒他:“周老師真來了!”他以為誑語,大言道:“我就是打虎武松!”轉(zhuǎn)而聞見班主任的說話聲已在外面,嚇得連伸舌頭,灰溜溜地退出門來。
第一頓住校晚餐一點也談不上豐盛,僅是一碗青菜湯外加兩個饅頭而已。然而,整個食堂小院卻到處洋溢歡樂而滿足的氣氛。有的學生打好飯后,興高采烈地回到宿舍,加入內(nèi)部會餐小隊。有的四散在院心里,或蹲或站或倚,乘便啜飯,嬉聲笑語,不絕于耳。一群女生捷足先登,占據(jù)小廣場中間的臺子充當餐桌,一邊吃飯一邊說話,像是一群啁喳的小燕子。這本是磚砌的乒乓球臺,早已廢棄不用,借作家具來使,似乎再也恰當不過。
天邊的最后一絲霞光暗淡下去,墜落圍墻的后面。晚風習習吹拂,暑熱有所消減。他獨自來到院外,盤算消遣些什么。數(shù)個舍友呼嘯著奔出院來,說是相約去探險。他正悠閑無事,于是欣然加入隊伍。幾個男生在夜色初起的校園內(nèi)四下亂竄,往黑暗的旮旯里拱鉆,或比賽爬樹,或競爭跳高,或去爬伏教師宿舍某個滲出亮光的后窗戶。片刻過后,眾人信步來到荒地邊上。此時荒地早已恢復(fù)舊日模樣,野草叢生,高高的蘆葦隨風窸窣作響,更有青蛙在深處鳴奏歡快的樂曲。眾人爭言鬼怪故事,越說越興奮,便沖著荒地大喊大叫。一個嚴厲的聲音在身后炸響:“你幾個登這邊鬼吼什么的?”男生們聽出這是老師的聲音,轟然逃離荒地,繞過一排教師宿舍的后墻,止步在教舍后窗明亮的燈光下。
黑暗中飄飄忽忽地飛來一只螢火蟲。郭子威大言說,螢火蟲是從荒地追來的老鬼變的。有個男生跳上前去,將訛言者摁倒在地。另一個男生跨騎在后,模仿馭馬的動作。一個男生躍身掏抓螢火蟲,將小蟲子捉在手心里,嚷嚷說:“瓶子!瓶子!”眾人便一齊兒向宿舍方向奔跑。
張振安跟在眾人后面,將要轉(zhuǎn)進院門,生活區(qū)大門外隱約傳來歡笑聲。他有些疑惑,停下來傾聽。有人在外面玩什么,看起來男生女生都有。
他穿過小廣場,鉆出生活區(qū)院門。但見數(shù)處人影幢幢,歡聲笑語迭起。他想要加入進去,卻不知該投往哪里。這時,小樹林里閃出幾個人來,是一群探幽的女生們。其中一個女生手中搖晃玻璃瓶子,瓶內(nèi)螢光閃耀,看起來已有不少收獲。許梅也在這個隊伍里。眾女生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從他身前經(jīng)過,一齊兒向東側(cè)小花園方向跑過去。他心中悵然,打算退身回去。圍墻上頭飛下一只螢火蟲,在他身前匝繞閃爍,似乎在捉弄他。他拿不定主意是否去抓。忽然,他聽得許梅的聲音:“快抓呀!”他緊追兩步,伸手去掏,卻屢試不中,在獵物即將高不可及時,這才將它成功困在手心。兩個女生跑了過來。掌管玻璃瓶的女生將瓶蓋打開,拿手捂住瓶口,催促:“快呀,放進去!”他將手打開一條縫隙,準備轉(zhuǎn)移獵物。螢火蟲卻乘機逃脫出來,忽閃欲去。他心里發(fā)急,出手去夠,一把中著,心里卻知道壞了事兒。打開手心一看,可憐的小蟲子果然已給捏死了。
“真沒得用,毛手毛腳的!”瓶子主人嗔怪他。
許梅走了過來,“別說人家,某人好像沒干過一樣!”
小樹林里轉(zhuǎn)出一個人,卻是房潘。他貼靠上來,笑對女生們說:“你們怎登這邊的?沒找到他們,吶,送一個給你們!”
一個女生問:“你送東西給我們,想什么心思的?”
房潘爽朗地笑了,“本來就是玩玩的!班長算你們的,巴結(jié)一下子。嘿,主要讓讓你們,無所謂的,反正你們贏不過我們!”
更多的女生陸續(xù)圍攏過來。房潘應(yīng)對自如,不時還能說出趣味盎然的玩笑話,逗得女生們笑聲一片。許梅說:“他肯定是他們派來,拖我們進度的,”借著微光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還能再玩十分鐘,”招呼女生們往東南另一片小花圃去了。
“一起玩玩去??!”房潘邀請他。
他拒絕作搭理,埋頭轉(zhuǎn)進院來。幾個舍友正在宿舍門前流連。他有些奇怪,問他們:“不是說逮螢火蟲的?”
“沒得意思!”一個舍友將手里什么東西扔向南邊的陰暗角落,差點砸中正在那里擦洗身體的同伴。
眾人找出兩把手電筒,協(xié)出門來,貼住圍墻,鉆入草叢,發(fā)尋蛐蛐的蹤跡。不一會兒,探險者們不堪蚊蟲叮咬,狼狽退出,轉(zhuǎn)往掏抓麻雀。幾人正在宿舍后的房檐下照探,聽到班干部們呼喚的聲音。他們不敢怠慢,連忙往回跑。幾個女生圍在食堂院外的小廣場上,班長和學習委員都在內(nèi)。
“喂,你!”班長叫住他,“嗯,你去喊他們!”
他領(lǐng)下指令,大步轉(zhuǎn)進院來。他先往自己宿舍,見房門已鎖,再去推開隔壁宿舍的房門。兩個男生躺在下鋪的陰影里,頭頂懸吊呼呼作響的小吊扇,手里抱著厚厚的小說書。他手握上令,心氣也足,命令說:“別看了,要上晚自習了!”兩個男生卻是紋絲不動。他以為對方?jīng)]聽清楚,揚聲將話重述一遍。一個男生不耐煩地呵斥說:“你去你的!”他先是驚愕,轉(zhuǎn)而羞憤不已。他怏怏地離開院子,見女生們正在交頭接耳,根本沒人注意到他,便一聲不響地離開,跑回了教室。
周老虎見四下里空著一些座位,問班長怎么回事。班長起身報告說都喊過了。話音未落,幾個男生從后門沖撞進來。周老虎喝住遲到的學生,帶到門外,令貼墻站定。接著,班主任親往拿人,又捉住幾個,一并羅列門外。這些學生都被敲了大腿?;氐浇淌液?,班主任在黑板上角落寫下倒計時的字樣。等到晚自習接近結(jié)束,周老虎最后一次走進教室,告誡學生們遵守作息紀律,要求宿舍長督促考查,如有不逮,可翌日當面匯報。
學習委員站在講臺上,手里拿著鑰匙。她在看他,但沒什么表情。他向后看了看,確認教室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只得收拾兩本書,走了出來。此時,夜色已經(jīng)深沉,暑熱消退殆盡,涼風吹在身上,就像月光溫柔的絮語。但是,他一點也不樂意,心里仿佛塞著一堆亂麻。他從未覺得回去的路竟會這么難走,這么漫長。他狂熱地想念媽媽,想念家里的一切。等到靠近食堂小院,他聽到里面?zhèn)鞒鲵v聲沸語,仿佛挨了一下悶棍,恨不得立刻奔向自行車停靠處,乘夜趕回家去。數(shù)個舍友擠在東南角月光不及的陰影里,一邊沖洗身體,一邊語調(diào)輕快地交流什么。一個男生徘徊在廢棄的乒乓球桌周圍,手里拿著隨身聽,一邊聽歌一邊附唱,但歌聲實不耐聽。他硬起頭皮,踏進喧若鬧市的宿舍。每個舍友看起來都很興奮,只有他是例外的。他爬上床鋪,仰躺閉目,心潮翻涌,久久不能平復(fù)。過了許久,宿舍里稍稍安靜了些。他翻身起來,往小院西墻壁下的水龍頭處打水。他發(fā)現(xiàn),此地能夠聽到南邊女生小院傳來的說笑聲。他打好涼水,往隱蔽的角落擦洗身體。再次回到宿舍時,宿舍里關(guān)了燈,只是舍友們夜話猶濃。黃晟杰拿毛毯蒙住頭,打著手電,猶在嘀嘀咕咕地念書。他沒有一點兒睡意,便辯聽那些熟悉的字句。
“別說了,都睡覺!”終于,宿舍長發(fā)話了。
宿舍里安靜了下來。不過,他還是難以入睡,有只蚊子總在耳邊嗡嗡作響。接著,不知是誰打起了呼嚕。他難受得要命,翻身下床,欲往小解,但接近房門時,卻又因膽怯而猶豫下來。他輕輕地拉開房門,走了出來。深夜里的月色異常清明,月光拋撒處,一應(yīng)景物清晰可見。他提心吊膽,攢步急行,來到教舍后墻的東拐角處。山墻外的樹下晃動著一個奇怪的黑影。他猛然止步,一時心碎膽裂。對方喚出他的名字,聲音是趙茵茵的。黑影快速來到月光下,果然是那個高個子。
他按捺心中不安,開口問對方:“那么晚了,你登這塊就什么的?”
女生回答他:“才住校,我睡不著。轉(zhuǎn)轉(zhuǎn)的,你呢?”
“我也睡不著...哎,里面吵的...反正,跟你...”
“我們第一天住校,環(huán)境的確...陌生...怎么說呢,我都曉得。我覺得...我們還要適應(yīng)...堅強,是是的?”女生有些語無倫次。
他幾乎忍不住激動:“我們宿舍那些人,煩死得了!哎,我都想打報告!”
“第一天,哪個都差不多,”趙茵茵說,“周老師,現(xiàn)在也不住學校了?!?
“啊,什么時候事情?”
“有些天了吧?我們學校不是來新老師了?聽說是外地的,周老師就給宿舍讓出來了。”
女生細長的身影快速消失在教舍東南的角落。他心里舒服多了,急急地邁出數(shù)步,猛然意識到自己已是孑然一人。但見前方樹影紛錯,像一群怪獸在蒼白的月光下扭動肢體。他心里發(fā)虛,竟是不敢再往前去了。“怕什么,還能怎樣?”他強迫自己鎮(zhèn)定,“再勇敢,對,還有堅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