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他是被鬧鐘吵醒的。自從鄭佳萍不來叫他一起上學,鬧鐘便替代擾人清夢的工作。當然,媽媽將是最后的保障。他搓揉發餳的睡眼,迷迷糊糊地鉆入鍋屋,在灶膛前小木凳上坐下來,昏沉沉的腦袋不堪重負,無力地跌在膝蓋上。
媽媽正在灶臺前攪拌大鍋中麩子、碎山芋與藤葉的混合物。“下午給青菜還有粉絲送你舅爹家去。”他聽見媽媽說。
他歪著腦袋看過去,一旁墻壁靠著兩只蛇皮口袋。他幾乎感受不到嗓子的存在,那里空洞洞的。“我不想去,”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它。
媽媽頓將聲音提高一個八度,“你不歡喜沖的,怎又不想去的?”稍作停頓,又緩聲說:“你好好聽話,你媽中晌看看買些個好吃的。”
他察覺到了什么,頓時精神一震,問道:“該個什么好日子?”
“你過生兒呢。”
他跳站起來,奔至堂屋掛歷前。沒錯,今天正是他農歷的生日。“我要吃毛豆燒雞架!”他返回鍋屋,第一時間向媽媽宣布。
媽媽嗔怪說:“就一天到晚吃精!好的死吃,孬的不吃,看看瘦得呢!”
他發現媽媽左手食指裹著布條,“怎的啊?”
媽媽將傷手伸給兒子。“菜刀拉的。你看看,你媽一天到晚服侍這個,服侍那個的。”
接著,媽媽順理成章地開始絮叨起來。她向兒子訴說自己對家庭的付出,而家里的男人們一直都在無視這一點。這些都是老生常談,他聽得耳朵生繭子。不過,今天也有特別的。媽媽提及她還是姑娘時的陳年舊事。在十六七歲的時候,她一次出門割豬草,被鐮刀傷到小拇指,差點將小指切斷。她向兒子展示那根無法深度彎曲的手指。從這個事故延展開來,媽媽傾訴外婆英年早逝后長女的諸多勞苦。他一直很討厭嘮叨時的媽媽,但今天的遭遇卻是可以接受的。
整個上午,他都沉浸在興奮而愉快的情緒當中。放學的時候,他將桌肚剩下的東西收拾一空,一股腦塞進書包,不等拉實拉鏈,便往門外跑。黃晟杰拉了他一把,但沒有成功。小胖子將書包夾在腋下,火急火燎地追趕他。至自行車停靠處,其腋下一松,書包掉在地上,書本散落一地。
“你兩人尾巴著火了?”葉華強從甬道跳出來,背上書包差不多脹成圓球。
胖男生邊收拾東西邊說:“他跑,我才跑的!”
小個子拿起一本書,捏在手里揚動,笑著說:“天上掉地上拾,拾到就不給!”待朋友近身搶奪書本,葉華強作勢拋書還給主人,卻將手腕一抖。課本帶著“嘩啦”聲響,飛進了小樹林。
高亮從甬道走了出來,與同伴說說笑笑,跟他們擦身而過時,看都沒看一眼。
“這人什么時候回來的?”他很是好奇,問朋友。
葉華強沖被談及者的背影啐了一口吐沫,喝道:“管他就什么?畜生就是畜生,有奶才是娘呢!”
朋友三人收拾出來,遇到趙茵茵從隔壁過道迎面而近。葉華強不知想的什么壞心思,沖對方猛按鈴鐺。女生停車止步,別過臉去。
“你們看她,一天到晚布鞋子,土了吧唧的,”葉華強說。
黃成杰說:“你不都萬元戶,給你家對象買呀,好好捯飭捯飭!”
“安哥,你個大嘴巴!”小個子眉開眼笑,“你那事我都沒給你瞎傳。”
“什么事?”小胖子很感興趣。
“我舅爹家,你去過的?”他知道自己臉紅了,及時岔開話題,“我下午還要送東西呢!”
他記得,朋友曾隨他去過幾次。他們一起回憶曾經的玩樂往事,比如在莊外大魚塘游泳、乘人家午睡時偷葡萄等等。他的朋友對曾遭狗咬的經歷耿耿于懷,向朋友們展示小腿肚上留下的傷疤。當初,狗主人家敷衍了事,只剪些狗毛焚燒涂抹傷口,說是可以殺毒。
“哎,虧得了,我遲早狂犬病,”被害人很懊惱,“沒得一百塊錢,不應該讓的!”
“我們以后不能再偷東西了,”他想到盜竊瓜果的經歷,告訴朋友。
“不值錢破東西,不就玩玩的?沒得面子啵!”朋友用力拍打車把手,“哎呦,要是他們天天考試就好了,我明個就上街擺攤去!”
他老遠看到自家煙囪炊煙裊裊,恨不得腳下生風。尚未進院門,他已聞到院心散出的油肉香味。他不禁兩腿輕飄起來,匆匆撞入院門,扔下自行車與書包,突進鍋屋。小房間內香氣闐咽,鍋臺上水霧繚繞,媽媽正在灶膛前添草。他什么也顧不上,一把揭開鍋蓋。待濃濃蒸氣消散,鍋里煮著他掛念整個上午的美味---毛豆燒雞塊。香氣猛烈地撞在臉上,只消吸上一小口,便可潤肺沁腑,美不可言。他一時心神蕩移,不可自持,管不得媽媽呵斥,從筷籠抽出筷子,飛速夾出一塊雞脖,丟進嘴里。肉塊滾燙炙嘴,但肉質細嫩,滋味鮮美,口腔流溢馥氣,舌尖融化甘水。媽媽將兒子驅趕出來,令收拾丟在院心的東西。他嘴含雞脖,美滋滋地哼唱歌謠。爸爸近日在附近村子做事,中午回家吃飯,此時正坐在桌前獨酌。他與爸爸打個照面,埋頭吞聲,回房間放下書包。接著,他躲到屋后大榆樹下,才敢繼續享受美味。他細細啃完肉塊,不放過一條縫隙,再將碎骨頭來回吸吮,直到咸香味消失殆盡,這才將骨頭吐出,棄給搖尾懸望的小灰狗。
正是毛豆長成的時候,午飯的菜肴都跟毛豆有關。除了毛豆燒雞架,還有毛豆燒豆腐以及毛豆炒土豆片,每道菜都是下飯可口的。他吞下整整兩大碗米飯,肚子撐得難受,這才厭足作罷。
午后的大地籠罩著耀眼的光亮,眼睛干干熱熱的。空氣放佛被膠水凝固住了,連樹梢兒都一動不動。難以計數的知了隱匿在遠近的枝葉間,嘶鳴攪動著寂靜,這只遠去了,但那只又近了。一輛三輪客車從后方飛馳而來,蕩起一股濃悶干熱的灰塵。他屏住呼吸,緊蹬腳踏,拐上北向的窄狹小道,離開灰蒙蒙的石子路數十米遠,扭身回望,大口呼吸新鮮的空氣。道路左側水溝較為寬闊,河水清碧幽深,滿鋪水草,蒲葉高細挺拔,數種顏色的蜻蜓在河道上來回穿梭。一只青蛙尤為聒人,不厭其煩地叫喚不停。他注目探看,一時不知小家伙躲在何處。“喔!”不意車頭偏離方向,他猛地踩住腳,卻被蹬子給撞得生疼。他心中甚是不平,隨手操起一塊干硬的泥疙瘩,躡步下坡,細尋肇事者。終于,他在幽暗的草叢深處發現稍稍突出的綠色小腦袋。他將泥疙瘩砸過去,“撲通”一聲,水面上跳起一朵大水花。雖是失去準頭,卻起到了效果。小家伙頓時隱去蹤跡,躁人的叫聲跟著消失。他很滿意,上車繼續前進。
在進村路口,他撞見一群相識的小伙伴。幾個男孩正在小池塘邊采摘菱角。他停下車來,分得幾枚鮮嫩的菱角。
他將自行車停在院心,大聲呼喚舅舅,無人應答。他只得獨自卸下蛇皮口袋,拖進鍋屋。他打出清涼井水,喝飽肚子,再推開虛掩的房門。他轉至隔壁表舅家詢問,得知舅爹應在某處打麻將,而舅舅卻是不知所蹤。
他穿過門前大場,來到老棗樹的樹蔭下。這顆棗樹有些年頭,比舅舅的歲數還要大一些。與往年一樣,棗樹長得枝繁葉茂,青色果實累累,掩綴枝葉間,模樣煞是喜人。他折回家中,從墻角旮旯處尋出細長竹竿,再臨樹下。他舉起竹竿,尋準位置,好是一頓揮舞。棗子如飛雹般紛紛墜落,夾雜零星的枝葉。西隔壁鄰居家有兄弟兩人,原是本家親戚,在籬笆院后探頭探腦,見此情形,如飛跑過來,四下撿拾果子。他選中一枚大青棗,扔進嘴里品嘗。因尚未到季,果肉干澀且缺少甜味。鄰居家兩兄弟好似小雞啄食,看起來頗有些情趣。他正欲挺竿再打一波,舅舅的聲音從池塘方向傳過來。
舅舅裸露黝黑精瘦的上身,穿著寬松的大褲衩,頭帶草帽,靸著涼鞋,大步近前,嚇唬兄弟兩人:“你兩人再來,都給扣樹上!”
哥哥抗辯:“不是我們敲的!”
舅舅說:“不是你敲的,手里拿什么,口袋里揣什么?吃肚里的,都給我摳出來!”
“不是我們!”哥哥拉住弟弟,快速逃走了。
他取來魚竿,加入舅舅的行列。舅舅已有不少收獲,魚筐中暗波涌動。他心里不服,欲與舅舅爭個高低。然而,這天的運勢實在不佳。他持竿許久,鮮有收獲,即便釣上兩三尾,也都是些不入眼的小不點兒。他不禁疑神疑鬼,先后更換數個釣位。只不過,他用掉整塊面團,折損好些釣餌,總未見什么起色。小竹林邊歪長一棵頗有年頭的老槐樹,樹干伸向池塘,其中一段幾乎與水面平行。他攀上老樹,只見身高眼闊,水塘降在腳下,心中大感暢快。
舅舅瞧見了,笑著提醒:“你登上面站穩了,不要給大紅魚拖下去!”
他暗下決心,定要釣到大魚,以揚眉吐氣。然而,這邊勝地尚且毫無動靜,舅舅那邊已釣出一條分量不輕的紅鯉魚。他眼熱心跳,頻繁提桿,查驗釣餌。正沒奈何,忽見浮標猛地一沉。他不禁大喜,急捉魚竿。哪料想魚竿那頭頗有力道,逼得他失去平衡,搖晃數下,連人帶竿,“撲通”一聲,墜進了池塘里。他只覺天旋地轉,池水激涼,還嗆到了水。他翻身起來,狼狽地游爬上岸。舅舅樂得不行,感覺快要笑岔了氣。他強忍著怒火,脫下濕淋淋的鞋襪衫褲,搭在老槐樹樹身上,跳下水去,將魚竿夠在手里。要是魚兒尚在,或可挽回些許臉面。他緩緩拖動魚竿,著手處輕飄無力。這下他明白了,丟臉已是板上釘釘。他上得岸來,將魚竿扔在坡上,取過衣服,擰動擠水后,一齊夾在腋窩下。他來到棗樹下,扶著樹干向外窺探。大場與房舍全都籠罩在刺眼的光亮中,所見并無一個人影。“這是個好機會。”他暗想。不過,他剛剛奔走及半,隔壁的舅媽手提一口黑鍋,從屋里走出來。
他返回池塘,舅舅猶在垂釣。他存心使壞,奔至水邊,褪掉長褲,奮身跳下池塘。舅舅卻強作鎮定,垂桿不動。他撩起池水撲舅舅,騰起更大的水花。舅舅這下把持不住,咧嘴笑了。鄰居家兄弟兩人聽見動靜,奔到岸邊,扒掉衣服,光著屁股,蹦下了水。舅舅收拾漁具,返送家去,片刻返回,趟下水來。舅舅水性極佳,帶領他們往池塘中間游過去。隔壁兄弟中弟弟水性稍差,性情怯弱,不敢遠離大人,有時慌張起來,便摟住舅舅的脖子。舅舅有意挑逗小孫輩,或誑語相騙,或翻身潛水,逗得小孩兒驚叫連連,枉喝不少池水。他自矜水性,偶爾離開舅舅,一個猛子扎下去,潛到水底刨行,在淤泥里探尋“寶貝”,甚至還摸到了一只歪歪。
舅舅帶頭上了岸。小伙伴們雖意猶未盡,卻也不敢逗留。舅甥兩人回到家中,打水簡單沖洗身體。他想要把玩舅舅的氣槍。舅舅告訴外甥氣槍已經轉讓他人。他不肯相信,磨求柜門鑰匙,自去驗看,確認氣槍不在里面,只得悻悻作罷。舅舅給外甥找來自穿的大褲衩,褲腰過于闊大。他需要騰出一只手抓住,才能避免褲子滑下去的尷尬局面。舅舅選拾最大的幾條活魚,放在一邊,令外甥帶回家去。他卻知道舅舅的心思,只是纏他不放。一個賣冰棒的從大場上經過,嘴里賣力吆喝:“冰棒嘍,賣冰棒嘍!”舅舅喚停賣冰棒的男人,買來兩根赤豆冰棒。他吃完冰棒,躺在舅舅床上,翻看一本殘缺的舊雜志,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等他睜眼醒來,早已不見舅舅的蹤影。繩上晾曬的衣物已經干得差不多了。他穿著起來,出門去找舅爹。舅爹正在后排一戶人家打麻將。牌友都是些老頭子,賭注小得可憐。舅爹的手氣卻是不差,身前摞了一堆小額鈔票。他心知肚明,故意在舅爹身旁磨磨蹭蹭。一個觀相老頭見了,呵斥說:“別登這里瞎搗弄,你舅爹贏錢呢!”舅爹撫須大笑,從錢堆里抽出一張小額鈔票,遞給外孫。在去小商店的路上,他撞見了一隊聲勢喧騰的小伙伴。一群男孩在莊里莊外到處亂竄玩耍,盡興取樂。不覺已是晚霞滿天,他這才回到舅舅家。舅舅還沒回來,舅爹卻是在家。老頭令外孫乘早動身回家,將魚兒裝袋掛在他的車頭,還在自行車后座跨綁兩只新編藤藍。
這時,天上曛色已起。西邊空中霞光萬道,百紫千紅,橫亙半邊天,甚是瑰麗好看。白天里的炎意稍稍散卻,空氣依舊燥熱悶人。他心情卻是不錯,輕聲哼唱流行歌謠。不時有紛亂的蠓蟲撞在臉上,他不以為意。等到一個樹蔭濃密處,他突然左眼一澀。他清楚得很,這是蟲子迷了眼睛。他只得在路邊停下車,連眨帶扒,流下不少淚水。然而,一番操弄下來,卻是沒有任何效果。他心中躁意漸起,弄得眸內隱隱生疼,依然毫無影響。正沒奈何,西邊過來一個騎車的女人。女人擦身而過后,剎車停下來,扭身問他:“哪家孩子,哪個欺負你了?”
女人車后坐著一個女孩兒,大跳下自行車,“我媽你什么眼呀,肯定小蠓蟲子迷到啦!”
他認得這女孩,正是后莊梅癡子家的女兒。接著,他也認出了女人,便是梅癡子從外地拐來的老婆。他非常局促不安,只盼著這對母女盡快離去。
女人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命令說:“別揉了,別揉了!”又對女兒說:“娟子,你去給他吹吹!”
女孩笑應一聲,虎虎地貼上前來。他縮身躲避,卻被一把抓住胳膊。“別動!也不是害你的,怕什么?”女孩貼近面頰,伸出雙手,一手在下,一手在上,翻弄眼皮,將臉湊得更近,撅起嘴巴,鼓氣吹噓數口。
“怎樣呀?”女孩子問他。
他覺得眼睛癢癢的,涼涼的,而異物感猶在那里,囁嚅道:“好像...沒...還有些個。”
女孩改變姿勢,鼓氣再吹數次。在淚水的潤助下,這下起到了效果。女孩后退兩步,作出虛脫乏力的動作,咯咯直笑,“你看,沒害你吧?”
女人問:“這孩子面生的,哪家的?”
女孩搶話說:“我曉得,他是前面劉五爺家外甥!這人,跟女孩子呢!”
女人點頭道:“他家人不孬,看見人笑瞇瞇的。”
女人催促上路。女孩扶住媽媽腰身,大跳上車。他一時呆若木雞,目送兩人一車在暗紅色的暮光里漸漸變小,越發模糊,消失進了入村的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