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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便在半睡半醒間,他似乎被什么東西給驚著了。他猛地翻身起來,下意識地夠向鬧鐘。時間剛剛過去不到二十分鐘,但那場奇怪的夢似乎持續了很久。他悄悄地摸下床,光著腳丫,貼住房門。外面非常安靜,爸爸媽媽應是都睡下了。他將房門撥開一條縫隙,確認自己的猜測。他側身離開房間,動作分得極細極緩,直到滑出虛掩的堂屋大門。“啊,我自由了!”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只脫困的小鳥兒,那種心情別提有多暢快。

午后的空氣無聲地翻滾著熱浪,地下好似支著一口火旺的爐子。便在院心當中,他已能感受到蒸人的熱量。小灰狗從鍋屋迎出來,沖他拼命擺動尾巴,興奮地嗯嗯叫喚。他將它親熱地抱起來,撫摸柔軟蓬松的體毛,然后送回鍋屋。小灰狗瞪大圓溜溜的黑眼睛,將尾巴搖得更歡。他未料到這個小麻煩,將它帶到里面,關上木板門,這才得以脫身。

放眼望去,連通的大場籠罩在刺眼的白光當中,一個人影都沒有。他不得不瞇起眼睛,才能好受些。知了躲藏在樹蔭的深處,撕心裂肺地叫喊著,仿佛永遠也不會疲倦。他看著腳下短小的影子在蒼白的地面上搖來晃去,顯得單薄而弱小。“會不會被吞掉,會怎么樣呢?”他有些心神不寧,撫摸發燙的脖頸。耳邊響起一陣急促的鈴鐺聲,他抬頭看過去。鄭佳萍推著她的自行車,臉上掛著促狹的微笑。女孩穿著領口繡花的白襯衫,腳踏灰色女式涼鞋,看起來剛剛洗過頭,披散一頭烏黑潮濕的長秀發,臉上尚有未干的水痕。腳下是一塊家雞喜歡拱翻的粉泥地,他將裸露的腳尖往滾燙的泥土里鉆拱,硬起頭皮問:“你又想上哪去的?”

鄭佳萍反問:“你上哪沖的?”

“我跟你不一樣!”他心里有些生氣,卻又無法弄明白到底是什么由頭,“大中晌的,好好睡覺養精神,不要混跑。”

鄰家女孩垂下眉頭,若有所思,再抬起白凈的小臉時,卻又恢復輕佻不羈的樣子。“吶。”她伸出手來點了點。小灰狗不知怎么逃了出來,正跟在他的后面。小家伙見被發現了,更加賣力地吞舌搖尾,憨態越發可掬。他心里很不爽快,想要嚇唬它離開。小家伙卻誤會他的意思,歡喜地迎靠上來。巧巧的,它便撞上了他的腳尖。小狗被踢翻了個跟頭,哀鳴數聲,耷下尾巴,數步一回首,眷眷而去。等他轉過頭來,發現鄭佳萍已不在身邊。女孩騎車穿過石板小橋,翻坡上路而去。

村口人家場前水溝邊上緊挨兩堆草垛,右邊貼著一顆高大的泡桐樹。因昨夜一陣急雨的干系,樹下包括草垛頂上殘落不少紫色花朵。他閑等無事,便拿腳尖聚攏一簇殘花,再發力將花團踢散。如此玩弄片刻,他漸漸有些不平。樹蔭下的小河溝里余有些許淺狹殘水,幾尾小苗魚在稍深的水汪里悠然游弋,懵懵然不知即將來臨的滅頂之災。

“有些悲劇是注定的。”他蹲在溝邊,想著想著,不覺更添傷感。

便在數日前,他從大隊部領到哥哥寄回的信件。信里哥哥表揚他不錯的期末成績,附贈幾句老生常談的話,末尾還有一段莫名其妙的哲語。他無法弄懂那些看似有理卻涉嫌賣弄的字句,也不愿花費心思去深究其中含義,他覺得哥哥越來越像媽媽了。哥哥找到了一份暑假短工的差事,因而沒有回家。對這個貧窮的家庭來說,他不認為這有多大的幫助。這些日子以來,爸爸媽媽為哥哥學費的事情焦頭爛額,拌嘴吵架已是家常便飯。便在中午,夫妻倆人又在飯桌上大吵一架。媽媽再次提及電動推刀的舊事,惹得爸爸勃然大怒。那個惱羞成怒的男人不僅摔碎飯碗,還將電動推刀給砸壞了。

他伸進寬大的T恤衫,撫摸空癟的肚皮及分明的肋骨。午飯他只吃了一點,便逃回了房間。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他抓起腳下的碎磚塊,甩手向溝下砸過去。不偏不倚,磚塊正中水汪深處。水花激起處,蕩開大片渾濁,遮去了小魚兒的蹤影。

他知道自己做了不該做的蠢事,離開了溝岸。他再向莊內望去,狹長的大場依舊光烈耀眼。他考慮是否立刻回家,不過很快放棄這個念頭。不遠的樹蔭邊緣處,一群螞蟻正在搏殺一只掙扎的馬蜂。他蹲了下來,端詳了許久。他有所不忍,想一腳踩下去,卻猶豫未決。

“嘿!”一聲壓抑的呼喚驚著他。他抬頭看過去,斜對面的院門邊上掩出一個小伙伴的半個腦袋,接著又冒出第二個。兩人鬼鬼祟祟地張望片刻,跑了過來。其中一個催促道:“走嘞,平二哥,快走!”

他問:“還有人呢?”

“哪個曉得?可能中晌登家妥尸呢!”

另一個小伙伴道:“昨晚上來家,小二亮子有意思呢,給他媽摑鬼喊!”

第一個小伙伴取笑他:“別噓了哦,你沒給你媽踡屁頭子?”

三人往莊前莊后溜達一圈,糾集一個八人的隊伍。一行人離開村莊,往新大隊部而來。從墳地集中的那個路口向北,不遠便到了。遠遠看到大隊部那間大紅磚瓦房子,小伙伴們顧不得汗流浹背,爭先恐后地奔跑起來。跨過通往大隊部的小橋,聽到屋后傳來戲水聲,眾人越發急不可耐,連聲呼嘯,恨不得化身飛馬。轉過大屋東山墻,一汪小水塘轉在眼前。這片水塘面積不大,僅有半畝大小,由新建大隊部時取土而成。一群捷足者翻騰其內,水花亂濺,歡聲疊響。原本清碧的塘水已稍稍有些發渾。新加入者們快速扒完衣服,隨手亂丟在岸上,如餃子入鍋一般,紛紛跳進水里。

“安哥,你怎才來的?”葉華強從水下冒出來,捋過一把水淋淋的臉,笑嘻嘻地露出一口白色大牙。

“睡覺的。”他一邊應著,一邊脫下襯衫與大褲衩,裹成一團,單獨放在燙人的防水地坪上。

“安哥,馬上就要受罪嘍!”朋友靠近他。

他一邊往發燙的肩頭撩水,一邊說:“哪個不都一樣?聽說,學費還要漲呢!”

“破學費才幾毛錢?”嘲笑過后,他的朋友壓低聲音,“安哥,我可能還跟你一個班呢。”

他一時沒搞明白,“什么意思?”

“你先不要跟人說,”小個子東張西望,越發神秘,“我家人想給我弄快班去。”

他一個猛子扎進水里,貼住塘底,奮力潛行,直到觸到松軟的塘壁。他鉆出水面,大口呼氣,只覺全身舒坦,心情轉為暢快。

他喜歡躺在水面上,盡量舒展四肢,幾乎不作任何動作,當浮力輕輕壓迫肌膚,便可以感受那種微妙而柔軟的觸覺。一呼一吸間,陣陣漣漪蕩來退去,池水不時溢過嘴角,整個人仿佛身處溫暖而安全的船艙,又似漂蕩在空蕩而無垠的天空,或穿梭在浩瀚而玄奇的星海。有些時候,他感到自己已成為時空奧秘的探知者,進而化作時空機器的掌控者。如此感覺非常美妙,容易沉迷其中,不可自拔。這也是他常常偷跑出來的原因,盡管父母總拿溺亡事故嚇唬他。他喜歡待在水里的感覺,但他從來不敢獨自這么去做。這是屬于他的小秘密。可能跟捉摸不透的水情有關,或者是他聽過很多真真假假的溺水新聞以及離奇恐怖的水鬼故事,歸根結底恐怕是因為恐懼,這讓他生出芥蒂之心。

天空蔚藍得叫人心醉,仿佛倒懸的廣大深海;一帶白云連亙不斷,如飄在水面的碎絮,遮在眼前,似乎觸手可及。氣溫有些偏高,待在水里卻是恰到好處。他偶爾劃動雙手,像雙槳驅動著大船,又似翅膀展搏長空。他正浮想聯翩,身體忽然一震。尚未回過神來,一道大力將他往水下拉,一時天翻地轉。他用力蹬開束縛,浮出水面,鼻腔里進了水,嗆得難受。他驚魂未定,喝罵道:“哪個欠沃的?”

他的朋友在一旁冒出水面,“安哥你蹬我就什么?有人垃泥砸你呢!”

一個名叫小山子的小伙伴滿臉得意之色,一邊笑著一邊逃逸而去。他裝出受驚的模樣,手指小山子逃去的方向,“才才什么東西跳一下子?”

朋友心領神會,故意夸大動作,率先向岸邊游過去。他配合作戲,緊跟朋友身后。小山子中了計,嚇白了臉,奮力向岸邊鳧游。兩個大男孩率先爬上岸,那小山子慌里慌張地跟在后面。葉華強笑著說:“滑跐!”男孩放佛中了魔咒一般,剛踏上岸邊油泥地,腳下猛地打滑,一頭倒進水里。待到翻身起來,失足者嗆到了池水,模樣十分狼狽。惡作劇者見了,一時忍俊不禁。小山子回過味來,坐在及腰的水里,偷偷掏起一把泥巴,冷不防地砸將過來,正中葉華強的肚皮。被襲者轉喜為嗔,跳下水塘,追趕偷襲者。他暫留岸上,觀看同伴們嬉樂。不一會兒,他忽覺通體發涼,撫摸胳膊突起的雞皮疙瘩,抬目遠眺,池塘北側廣袤的稻田深處正有數股巨大的綠色稻浪席卷而來,竟是起風了。他緊跑兩步,撲回溫暖的水塘。

東北角的天邊陡然變化顏色。緊接著,雷聲轟響,閃電猙獰。須臾之間,天色陰暗下來。滾滾烏云勢如萬馬奔騰,越過頭頂,直向西南角而去。小伙伴們剛剛上得水岸,轟隆隆的雷聲已在頭頂炸開了鍋。有人不及穿戴整齊,跟在大部隊后面,奮力往回奔跑。一行人尚未全部穿過小橋,豆粒大的雨點已然簌簌落下。眾人退身回來,擠入大隊部不算寬敞的廊檐下。大雨傾盆而至,雨聲響徹天地。眾人閑來無事,你推我擠,悶中取樂。這時,大隊部東屋房門被打開了,闖出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男人。這男人光著上身,挺著大肚皮,睡眼惺忪,環指眾人,喝令離開。沒人膽敢吱聲。那男人推搡近處的小伙伴,看起來便要揍人。眾人見對方逼得急,只得離開遮雨處。只在數秒功夫,每個人全身上下如遭水潑的一般。

眾人亂擁至小橋邊上,葉華強將手臂一揮,大聲道:“還有什么家去頭的?走,洗澡去啊!”

有個小伙伴怯怯地發聲提醒:“天上打雷呢!”

大男孩大言說:“怕什么?我們也不登樹下面!”

說著,建言者興沖沖的帶頭在前。眾人返回池塘,脫下濕答答的衣服,隨手亂扔,呼嘯著跳進水中。

此時,整個池塘大變了模樣。水塘上方籠罩著白茫茫的霧色,水面與空氣的間隙模糊起來,似乎一切都被壓縮得異常緊湊,連呼吸都變得奢侈了。極目遠望,無聲的田野以及更遠處樹木掩映的村莊已不那么真切,被隔絕在灰蒙蒙的、恍若靜態的煙色迷障外。天地間的浩烈只在這方寸地激鬧不止,水花飛濺,水霧騰繞,水聲喧雜,令人眼花繚亂、耳震欲聵,使人熱血沸騰。伴隨著轟隆的雷響以及劃破天際的閃電,奇妙的自然越發鮮活,越發玄妙莫測,精彩絕倫,不得不讓人心生驚異,意馳神往。他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整個胸膛被宏大的情感所填滿,有時好似徜徉在溫暖花開的春色花園,有時像飛翔在仙霧繚繞的群山之巔,有時又似穿越在壯美的星河間。天空在撕心裂肺地震吼,雨水猛烈地澆在臉上。他沒有感到絲毫的害怕,不安與焦躁在入水的一剎那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像是在參加一場跌宕起伏的大型游宴,此前的玩樂不過只是必不可少的前戲,場幕移處,柳暗花明,原有的尋常光景幻成新麗的顏色,所有的景致都無比鮮明,直至璀璨奪目,一個個爭奇斗艷,一處處求新脫俗,一場場各有特色,全都在大放異彩。這才是終極的歡愉,是這場迷之盛宴的最終旨意。他從未有過如此經歷,由衷為之驚羨與神往。他感到自己仿佛化成了浩瀚宇宙間一粒與世無爭、渺小卻安和的微塵,到處游走奔尋,即將與玄奧的時空融為一體。

他心有所動,翻身起來。迷離的水面空空蕩蕩,竟是一個人影也不見了。他既慌張又心生迷惑,“這是異域世界,或者我已經死了?”他一下子手足無措,半晌才想起來向岸邊鳧游過去。但即將上岸時,同伴們的腦袋在不遠處的水面上一個接一個冒出來。原來,這些家伙正在比賽憋氣。

“人都登這邊啊?”他有些擔心。

“怕什么?”他的朋友不以為然,拍著胸脯說:“出問題包我的。”

但是,兩人分別清點人數。這下,他們發現了異常。那小山子不見了。池塘里的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

“不會給水鬼拖走了吧?”一個小伙伴說。

此話一出,無人膽敢待在水里,紛紛浮游上岸。兩個小伙伴嚇得不輕,跌在水中,失聲哭喊。朋友倆跳下去,將人拖上了岸。眾人都以為事關重大,必須通知大人。一行人快速轉過大隊部山墻,帶隊的葉華強猛地站住,喜笑顏開。“狗東西!”大男孩大嚷。原來,那小山子正蜷縮在廊檐的角落里打盹。眾人興奮地沖上過去,圍著小山子又蹦又跳。

葉華強踢了小山子兩腳,喝罵說:“我就要上你家做兒子去了!”

小山子很不好意思,“我怕我衣裳弄濕得了,回去又要給尅。”

正說著話,大隊部的看門人再次打開房門,開口急聲喝罵。葉華強警告對方:“你不給我們躲雨,要給雷劈到了,我們就告上大隊熊書記!”小伙伴們連聲附和。男人氣急敗壞,上前想要拿人。小伙伴們轟然作聲,逃離檐下。小山子被連拖帶拽,轉眼間,與他人并無二樣。

隊伍在前面路口分了手。張振安與莊上小伙伴們踏雨而行。雨勢快速減弱。在進入村莊前,暴雨完全歇止,烏云散卻,陽光透射而出,照亮了水澤泛濫的道路。蔥綠的枝葉與野草越發新嫩,河溝里的水漲出不少,渾濁不堪。青蛙們歡快的鳴叫彼起此伏,喧鬧著安寧的夏日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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