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青色往事之晨花
- 硃名
- 4548字
- 2020-06-01 23:59:38
媽媽炒土豆時總會多放葷油,片兒油光發亮,香味特別濃膩。兒子喜歡這道菜,簡直是百吃不厭。這天中午,媽媽炒菜火候控制得恰到好處,土豆片不僅油香撲鼻,還頗為脆爽。他卻一點胃口都沒有。他勉強吃下幾片土豆,便將筷子放下來,坐在那里使氣。
媽媽問他:“你怎不吃飯的?”
他憋起嗓子回應:“不好吃!”
媽媽提高了聲量:“你歡喜吃,你媽才稱的。這刻兒貴要死!”
兒子聞言起了脾氣:“那我叫你買新衣裳,你怎不買的?”
“你柜子里不都是衣裳,還要什么新衣裳?”
他簡直怒不可遏:“都是破衣裳,都是人家送的!”
家里有個住在縣城的親戚,在大市場做衣帽生意,家境十分殷實。他進城的經歷屈指可數,第一次上大市場便是訪問這家親戚。當時他大約六七歲的年紀,最深刻的印象是,大市場里人特別多,擠得要命。那仿佛是沉溺活人的深海,逼得他幾乎不能呼吸。媽媽轉了無數彎兒,還問了人,這才摸對地方,找到那個干瘦的老女人。他被要求稱呼對方“三姑奶”。聽媽媽說,三姑奶年輕時是個鄉下姑娘,家里窮得一雙能穿的鞋子都沒有,因機緣嫁到城里,好似得道野雞化作鳳凰,一下子便飛黃騰達了,惹得鄉下的窮親戚們十分欽羨。后來,他便認識了這個看起來很和善的老親戚,但他卻不喜歡她。也不知從哪年開始,三姑奶幾乎每年都會下鄉走動。時間上雖說不準兒,不過她一旦來家中小坐,基本都會捎帶上舊衣物。爸爸媽媽對如此捐贈深為感激,從接待老女人的態度上可以看得出來。他卻認為這僅是富人變相處理生活垃圾的行為,對方是在收割作為城里人的優越感,整個家庭都受到了藐視與侮辱。
他越想越氣,撂下狠話:“要是沒得街上親戚,我家日子還就不過了呢?”
爸爸聞言勃然變色,甩起筷子,敲打兒子的腦袋。他挨了揍,不敢再吱聲,眼含淚光,坐下來埋頭吞飯。媽媽安慰說:“你媽半夜就上菜場打菜,菜打給人家,大市場還沒開門。你看老師要錢,你媽不是給你了?你快吃飯,衣裳下次給你買!”
他明白新襯衫不會再有,撥完碗里米飯,回到自己房間,坐在床邊生悶氣。包括這個房間在內,沒有一樣東西是因為他而出現的。舊書桌是為哥哥打造的。笨實的大木床原是老的,比爸爸的年紀還大。蚊帳不知用了多少年,灰不溜秋的,上面還打有幾處補丁。桌上小鬧鐘差不多是新的,他十分愛惜,卻也是哥哥帶回來的。他越想越覺得委屈,一把掏起鬧鐘,欲將小東西摔在地上。不過,當他想到爸爸還在外面,如果膽敢這么去做,一頓胖揍將無法避免,便不得不退縮了。他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小鬧鐘因昨晚沒有續上發條,指針已然停止轉動。他將小鬧鐘拿在手里撫摸好一陣子,最終將鬧鐘重新上緊發條,小心放回原來的位置。鬧鐘的滴答聲在房間蕩響,似在吟唱定神的符咒。
他跳下床來,打開床尾大衣箱。濃重的樟腦丸味道撲了出來。他將柜子翻了個底朝天,選出一件大半新的白色的確良襯衫。這件襯衫尺寸過于寬大,袖口上還殘著一塊無法洗凈的污斑。不過,他將襯衫穿套起來,蓬蓬松松的,模樣倒也尚可,再將袖口卷蔽,算得上是差強人意。褲子年前剛剛采辦,不需煩神。皮帶原是哥哥的,脫皮比較嚴重,且有數處開裂,不過難不倒有心人,將收進褲腰的襯衫下擺稍稍抽出一點,大體是可以遮住丑的。當季的球鞋僅有一雙,每天都穿在腳上,沒有選擇的余地。但兩只鞋子臟兮兮的,鞋幫也有脫膠現象,總不大雅觀,像一對齜牙咧嘴的小丑。他打上一盆清水,偷偷取來洗衣粉,反鎖房門,將鞋子里外仔細擦洗一遍。如此操弄一番,他再次拿起小鏡子,自我感覺上佳,只剩下頭發有些不如人意。他抽出收藏寶貝的儲物罐,從中取出壓底的硬幣,往村口小商店買回兩小袋洗發香波。待洗完頭發,他喜不能禁。鏡子里的人油頭粉面,容光煥發,與半小時前比起來,簡直跟換了個人一樣。
時間正是午后,陽光和煦明媚,大地春暖融融,萬物明麗如畫。稍有瑕疵的是,星星點點的楊絮飄來蕩去,總叫人不大自在。他快活得簡直要飛翔起來,先請媽媽點評自己的穿著打扮,又鉆進豬圈挑逗午睡的家豬,再故意嚇飛伏窩下蛋的母雞。屋后傳來喜鵲尖亮的鳴叫,似乎感應到了他的快樂。他快速穿過小院側門,徑直來到大榆樹下。大樹枝葉濃密,層層疊疊,滿眼蔥綠,隨風搖擺時,罅隙間透下的細碎陽光一閃一閃,炫蕩心目。聽長輩說,這大榆樹原是爺爺年輕時候種下的。遺憾的是,爺爺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實在的印象。老人家在他尚未記事時便已過世,生平沒有留下照片。媽媽說,爺爺跟外公體型差不多,都是胡子一大把,不過爺爺歲數稍大些,個子也要高點兒。他認定爺爺是個和藹可親的老頭兒。他并不常想念爺爺,大榆樹也談不上精神寄托。他甚至有些厭惡大榆樹。不是因為別的,只是每年入夏以后,樹上總會爬滿洋辣子。這些小爬蟲背覆鮮艷的毒毛,看上去便叫人極不舒服。如果有人不幸被毒毛蜇中,受傷處定會腫脹起來,痛癢難耐,強烈的不適感往往需要持續好些天。每年春夏以降,洋辣子越來越多,定會吃掉大部分的樹葉。大樹變得像是被拔禿毛的大公雞,模樣丑怪極了。小毒蟲壯大成一支浩浩蕩蕩的軍隊,爬滿整個樹干,不時還會墜落下來。如有人不幸剛好路過,毒毛撞在裸露的皮膚上,那么受殃處定會腫出一條碩長的“城墻”。用不了多長時間,樹下遍地都是這些惡心的小蟲子。每到這個時候,他會獨自或組團對這些“入侵者”發起清除行動。最簡單粗暴的方法是用腳踩。他偶爾會采用更有娛樂性的方式,比如找來塑料用火點著,模仿飛機扔炸彈的動作,拿滾燙的塑料熔液點滴灼燙“敵人”,或者將某個被選中的可憐蟲誘騙至木棍樹葉上,轉移到螞蟻窩前,輕撻致使傷而不死,觀看群蟻大戰毒蟲。
屋基地下緊貼小徑的是茅房,再往前走,便是自家的小菜園。媽媽每年都會辟出一小塊地,種上兒子們愛吃的蘿卜。今年栽的是西瓜蘿卜,種子從大姑家討來。自從蘿卜發芽以后,他幾乎每天都會巡視菜園。小菜園東南角上搭出簡易支架,栽上兩小畦黃瓜,架下是一小片西紅柿地。西紅柿果子尚泛青色,酸澀難吃。架上黃瓜稚嫩瘦小,長的只有大約三四寸許。他上下翻看一遍,偷偷摘取最長的一根,隨手捋了捋,急往嘴里塞送。媽媽要是看到的話,一定會責罵他。穿過小菜園,便是莊內的一汪水塘。這片水塘頗為細長,緊鄰前后十來戶人家的菜園。一群鴨子游弋其間,見到不速之客,警惕地伸長腦袋,呱呱地叫喚不停。他拾起泥疙瘩,用力投擲過去,在無禮者附近激起水花。受驚的鴨子們扇著翅膀逃走了。他叉著腰站在岸邊,尋望碧綠色的領地。兩三只水蜢子劃動細長的腳,在微波蕩漾的水面上相互逐戲。這些小家伙天賦秉異,能夠在水面上快速劃行,卻從來不見溺水。
他回到院心時,發現大場上徘徊著一個人。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葉華強。兩人相互望了望,都有些不好意思。媽媽瞧見了,招手說大強子怎跟大姑娘的呢。小個子推車進來,客氣地招呼問好。媽媽不知從何處得知葉媽媽手被砸傷的事故,細問其中情由。原來,葉媽媽的手是搬自家磚頭時給不小心砸到的,剛開始手面又腫又黑,找醫生看過以后,掛了兩針,再吃敷些藥,病情已經好轉,目前已經不礙打麻將。家中小灰狗聽到動靜,跩動肉嘟嘟的身子,甩起小尾巴,沖陌生人怯弱地吠叫。他將小狗抱在懷里,葉華強蹲下來在旁挑逗。只這一個動作,他便知道,他們和好了。小灰狗剛幾個月大,沖著陌生人伸出粉紅的小舌頭。媽媽告誡兒子狗身上有虼蚤,兒子卻不聽。葉華強介紹說家里也新養了小狗,不過是條黃色的小土狗。
院門外傳來女生們到達的聲音。男生們出去迎接。原是四個女生一齊兒趕到。除了莉莉,其它女生都是常服。許梅的穿著打扮尤為亮眼。女孩披散一頭長發,箍黃色發卡,上身是白色花領長袖襯衫,外罩粉色無袖開襟毛線衣,下身是灰色的寬松長褲,腳套暗紅色圓頭小皮鞋,整個人看起來干凈而得體。他作為地主,邀請女生們進院說話。女生們卻婉言拒絕。她們停在場邊樹蔭下,圍成一圈,嘰嘰喳喳地道說閑話。她們一會兒聊到某些發飾,一會兒提及校內新聞,一會兒又故作神秘,刻意壓低聲調,也不知在分享什么秘事。在男生們加入進來后,眾人談論到了三輪客車致人死亡的事故。不幸罹難者正是本校一位低年級學生的父親。他曾親歷事故,回憶所見所聞,博得女生們青眼相加。葉華強獨自穿過大路,鉆進對面長滿蘆葦的溝渠,摘到不少鮮嫩瓢瓢,用衣服兜回來。女生們不愿領情,只有張振安接納了一些。花子嘲諷同桌是只上躥下跳的猴子。葉華強聞言越發恣躁,模仿電視上齊天大圣的招牌動作,裝模作樣,頗有些神似,逗得女生們喜笑顏開,拍手叫好。
鄭佳萍穿過門前大場,留意到這邊情形,好奇地駐足凝看,轉而見眾人都在看她,便扭身回去了。一群人將話題轉到這個女孩身上,分享了一些不好的傳聞。許梅告訴眾人,杜明升前日曾與張二等人在鎮上鬧過一次,不過沒出什么大礙。花子自稱了解更細致的情報,說張二當時已經亮了刀子。眾人聞言唏噓不已。
李素嫣嘲笑說:“某些人不曉得幾斤幾兩,還跟這些人跳蹦呢!”
葉華強摟住朋友的肩膀,“安哥你不要怕,張二我認得的!”
李素嫣瞪眼說:“哎喂,某些人真以為長本事了?我別跟不三不四的混登一起!”
葉華強嘿嘿直笑,“不五不六又怎安?哥要是罩不住,不還有你老大人嘛!”
幾個莊上小伙伴貼上來湊熱鬧。他勸令往別處玩耍,但小伙伴們置若罔聞。這讓他面上有點掛不住,卻又不便使強。他的朋友瞧見了,呵斥說:“你們大安哥叫你們上旁邊玩去,耳朵都聾得了?”
一個小伙伴抗言說:“也不是登你家,關你什么事?”
另一個小伙伴告發:“上次他還騙我們小球,平二哥跟他一伙的!”
“嘿,還造反了!”大男孩大步上前,抓起尚在地上轉動的陀螺,用力扔向遠處的大場。小伙伴們吃了一驚,這才轟然而散。
班長順子最后一個抵達,遲到了十來分鐘。他的解釋是家中地里有事,差點無法赴約。順子收下各人份子錢。葉華強繳付雙倍,這博得了紛紛贊賞。小隊即將出發時,卻產生了一個分歧。莉莉本是搭乘同桌自行車前來,許梅以騎術不精、怯于縣城帶人為由,安排她改乘別人的車。莉莉卻不同意,小臉兒都白了,還賭氣要求送她回去。眾人勸解片刻,莉莉接受了折中方案:許梅讓出自行車,改搭別人的車。
一行人翻上石子大路,西行一小段后,拐上南向的狹窄小路。這是條入城的新路線。這條便行小徑緊貼河溝,另一側則是大片的油菜花田。正是油菜花盛開的時節,放眼望去,大片金黃如錦繡鋪陳。徐徐暖風攪動沁鼻的花香,引來不少狂蜂浪蝶,流連花海間。他怎么也不會想到,許梅拒絕順子的邀請,選擇搭乘他的自行車。這時,女孩坐在他的車后,不時踢動雙腳,一對小皮鞋就像調皮可愛的紅色精靈,反復戲弄繁密的油菜花莖。他不覺有些出神,直到自行車猛地顛動一下。他快速抓緊車把,剎車并險險穩住車身。女孩一把掏住他的襯衫,還不慎掐到他的皮肉。他很疼,卻羞于叫出聲來。女生嗔怪他:“我還以為你騎車穩呢!”經此小小波折,他再也不敢分心了。
一行人穿過油菜花田,轉上稍稍寬綽的土路。這條路一直延伸向南,串聯附近數個大小村莊。再行不到半里路,一條已近竣工的柏油馬路從縣城方向橫插過來,剛好抵至土路邊上,形成一道丁字路口。人們拐上平整的柏油大路,腳下一下子暢快多了。他正打算找個合適的話題,前面的莉莉減緩車速,靠近上來。
“我來背你!路也好走了。”小個子女生好像在跟誰生氣,眉頭皺得緊緊的。
朋友勸她:“過一刻兒車子就多了,我重呢,你細胳膊細腿---”
莉莉的小臉兒都憋紅了,打斷朋友的話:“你下來...我背你呢!”
“好呢,有人請纓呢,”許梅令男生減慢車速,從車后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