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青色往事之晨花
- 硃名
- 4548字
- 2020-06-01 16:16:42
在一次課堂上,他發現眼睛似乎出了毛病。他無法看清黑板上的文字符號,那天恰好是個陰雨天。他開始以為自己快要瞎了,結果便是全身病變進而死亡。心驚膽戰地過了幾天,他甚至不敢跟母親提及,后來才有所頓悟:那是近視的原因。即便如此,內心還是常懷憂懼。他從未想過,這種壞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每當心急火燎起來,他認為是時候給自己佩戴一副眼鏡。不過,等到時過境遷,他又會打消這個主意。他開始重視眼保健操,常常額外加以操練。他還留意控制伏桌看書的時間,也會抽空眺望窗外遠處的景物---老劉頭時常提醒并鼓勵學生們這么去做。他一點也不想變成黃老師的模樣。他看過代課老師摘下眼鏡后的樣子,那張尖瘦臉仿佛一團扭曲變形的粉餅,簡直丑怪至極。
連日以來,雨水紛紛揚揚下個不停,仿佛是天空被戳壞了個窟窿。教舍前的小廣場總是濕淋淋的,恰似善感者纏結凝郁的心情。小樹林里的游戲場已化作一灘爛泥地。日子一下子顯得寡趣起來,總叫人提不起精神。
潮濕的冷風不停地從前門鼓吹而入,反復揚動書堆上作業簿的幾頁白紙。他看著想著,不覺有些發癡了。時光仿佛無比靜好,直到他感到身上有些發涼。再一轉眼,黑板邊上那一小團未知的字符串依舊模糊不清。他心中躁意突起,再將目光投向漣漪紛急的小廣場。
“課代表,張振安!”他聽到鄧老師呼喚名字,忍不住打出一個激靈。
物理教師很不高興,“我記得這題你也做錯了,也能聽聽!別忘得了,你還是我課代表!”這位老師向來是個好脾氣,今天卻不知怎么了,好像其心情也被糟糕天氣給搞壞了,而且被壓抑了許久一樣。
他夾著皺巴巴的破雨衣,悶悶不樂地離開教室,卻被一只從旁伸來的手捉了過去。遮攔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孫培健。
“遲一刻兒,保證餓不死你,”面對不滿與質疑,眼鏡男生沒有痛快地道出目的。這家伙向來如此。
“真是倒霉。”他很苦惱。
不一會兒,放學的學生們都走空了。教室里只剩下學習委員一個人。她盯著孫培健走進去,指了指其身后的同桌,惡聲問:“你拖他就什么的?”
孫培健沒有搭話,踱至教室后排坐下,背倚墻壁,翹腿搭住桌沿,不時抖動,兩眼瞇張,似笑非笑。
他被拉在走廊上,來回張望,按捺不住,“你們走還不走,不走我走啦!”
李素嫣猛地將書合上,起身往門外去。孫培健問:“干什么去的?”
女孩秀巧的小圓臉皺得緊緊的,“你這人也滑稽呢,自己要找我談的,那就談去啊!”
“沒看見外面下雨?就登這邊談。”
李素嫣生氣地跺一下腳,“某些人臉皮比城墻還厚!”走到門口,“等你一分鐘!”邁出兩步,“三十秒!”
孫培健懶洋洋地站起來,示意他跟上。他問:“你們到底玩什么把戲?”
洋詩人招手說:“你跟來就是了。”
女生率先鉆進小樹林。孫培健兩邊望了望,交代說:“看見人你就喊。”
他心中卻是一萬個不情愿,“你兩人家去路上慢慢談啵!”
孫培健輕蔑地瞪他一眼,“這個不要你煩神,”搖晃兩步,又補充道:“我現在談判去,你站個崗算多大事?”
望風差事非他所愿,但他也不敢大意。他在小樹林兩側偵望,生怕因自己一時疏忽,再生出什么煩人的罪過。小樹林里隱隱傳出說話的聲音,但不見密會者們的蹤影。他豎起耳朵,一個字眼也辯聽不出。雨水撲澀雙眼,身上全無遮蔽。他擔心淋雨感冒,跑回教室取出破雨衣。不想,剛剛返到原處,小道北遠角處閃出兩個人來。這兩人不是別人,正是許梅與她的同桌莉莉。他想要逃走,卻覺不妥,因而左右為難。他背對小徑,希望自己不被認出來。
結果是,他失了望。“你登這邊就什么的?”女生停步在他身后。
他扭身欲走。“我問你話呢!”許梅說。他卻支支吾吾,一個清晰字眼也吐不出來。女生瞥向樹林,似有所發現。望風者見此,越發慌張。他想起被交代的暗號,于是咳嗽兩聲。“這太蠢了!”他后悔了。許梅問哪個登里面,又打算進去搜查。孫培健首先現身,慢悠悠地走了出來。
年級干部露出釋然的笑容,“我說里面鬧鬼了,詭詭譎譎就什么,挖寶的?”
孫培健手指女生們手里端著的飯盒,“這個算是證據吧?特權階層的中飯。”
“趕快找個相機,拍照取證!”女生促狹地微笑,“請你不要望了,大詩人眼都望臟得了!”
怪莉莉來回踢抬兩腳,也不看人,“都是自己花錢買的!”拉拽同桌的胳膊,“走啵,有什么說頭的!”
學習委員也從小樹林里鉆了出來,有點不好意思。許梅的笑容一下子燦爛起來,“我就曉得,里面還有條大魚。”
“人家不是倒頭魚,小仙女好好呢!”李素嫣咯咯發笑,撒嬌似的轉動身體,“吶,還不是他惹的破事!人家本事不小,還要給我上課!”
孫培健說:“肚子都講稀餓的,階級飯票還有?”
許梅掏出小錢包,從中摸出兩張飯票。眼鏡男生將手指亂點。示意共有三個人。女生說:“就還有兩張,你們將就一下子。食堂該個苤頭炒肉還有油渣燴豆腐,都是下飯菜,盒飯多打一份就行了。”
孫培健招呼張振安隨他一起去打飯。李素嫣說:“買個飯也要拖家帶口,你自己一個人去!”
他心中卻是忐忑,拿不定主意是去是留。許梅對他說:“天上下雨,你就不要家去了,隨便吃些個吧。”
他聞言放下了心,跟在眾女生們后面。一行人鉆入回教室的甬道。小不點莉莉突然說:“這些男的,浪費飯票就什么的?”這看起來是與跟女伴們私語,聲音卻不小。他聽得一清二楚,頓時羞憤交加。他轉身回跑,不顧連聲呼喚,推出自行車,匆匆而去。
整個下午,他都在悶悶不樂。收拾東西的時候,同桌支著腮幫,拿筆帽戳擊他的手肘,似有所白。他先是佯裝不覺,后來憋不住了,喝斥道:“去,去!沒得時間睬你!”
“哎喂,削臉皮子,我也沒惹你!”
花子將書包甩在肩上,笑問:“又怎安的?”
“給人欺負的啵!”
花子說:“我猜猜!算了哦,小雞腸子,能盛多大些個事!”
他聞言來氣,便欲離去。李素嫣卻拉住他的胳膊,“她能顛,你別跑,有正事呢!”
葉華強停住奮筆的動作,插話說:“人家天天給你兩個跑腿,送雞毛信,標準黃老牛,什么好處也沒得,給我早罷工了!”
花子已走到門口,嘲諷道:“某些人皮又癢了,快給他蒯蒯!”說罷,大搖大擺地去了。
李素嫣呵斥說:“我看你不是腦子進水,就是改腸子了!作業本拿來,不借給你了!”
葉華強睥睨對方,“沒得你,就沒得旁人了?”見學習委員以鉛筆示威,忙改容道歉。
“沒得精神跟你嚼舌頭根子,你給我死走!”
小個子男生高興地跳起來,“好嘞,就等老大人撂話呢!”
待學生們差不多散盡,學習委員道出了她的目的,跟住院的班主任有關。老劉頭病得不輕,已從鄉衛生院轉入縣城大醫院。他表態愿意參加探望活動,也提供了自己的看法。這時,隔壁班也放學了。許梅從門前路過,徑直轉進來。原來,她也是計劃的倡議者之一。
商量好了出行安排,他們鎖門推車出來。一群畢業班走讀生剛好放學,他們加入了進去。車流的速度很慢,一個瘦高個男生卻顯得特立獨行。他身背碩大書包,一邊騎行一邊猛按鈴鐺,在車群間快速穿插前行,騰起洼處的積水,驚得附近的學生叫聲連連。這人別有一股瀟灑勁兒,他頗有些羨慕。乘著開辟的通道尚未合攏,他穩緊車頭,快速穿插進去,超在兩個女生前頭。他不無得意地扭身回望,希望得到一個肯定與關注的眼神。然而,兩個女生自顧著輕聲交談,完全沒有將他的表演當回事。
這段日子以來,每天放學接近路口時,他總會下意識地尋看過去。張二等人一直沒再出現過。他漸漸有些樂觀,這可能會成為一種常態。今天卻是例外了。當看到那輛鮮艷的紅色摩托車,他像是被什么東西給扎了一下。他猛地剎車停下來,控制不住心尖的悸動,結結巴巴地告訴女生們:“那...那個人又來了!”
路口堵著的正是張二,鄭佳萍與朋友海霞都在。早已退學的無業青年流里流氣,敞穿黑色皮夾克,頭發抹得油光閃亮。其同行換了個人,是個平頭男,身材矮壯,面貌兇惡。海霞跟張二低聲交流什么。鄭佳萍站在一旁,表情呆滯,默然不語。
許梅帶頭上前,二話沒說,將自行車插入人群中間,分開鄭佳萍與張二等人。
小青年輕佻的微笑凝固下來,拿挑釁的目光上下打量闖入的女生。“是你們同學?”張二問海霞。
海霞介紹說:“她是我們團書記。”
張二恍然說:“歡迎,歡迎!”
許梅問海霞:“這些人堵學校門口,就什么的?”
海霞搖頭道:“沒得什么事,我們也要走了!”
張二“嘖”了一聲,“都是同學,一起玩玩去!就街上,下館子,玩滑冰,都不礙事!”
海霞笑著搖頭,“真不行...我們真不能去了!”
許梅說:“放學好好不家去,家里都要望,趕緊回去!”招呼同伴們推車離開。
這時,平頭沖上來,堵住去路,喝道:“旁人不管,鄭佳萍要給面子!”
至此,氣氛一下子就僵住了。張振安不知哪里涌來的勇氣,上前拽住鄭佳萍胳膊,將她往前推送,粗聲粗氣地催促:“走家,走家!”
不想,剛邁數步,胳膊遭人重重扣住。他不敢回望,使力揮動,沒有甩掉,又使出全身力氣,扭動身體,勉強掙脫束縛,卻有一股大力猛然襲來,逼得他踉踉蹌蹌,歪出數步,勉強站穩。他心中火起,怒目回視。
對方正是張二。男青年拍了拍手,威脅說:“不要沒事找事!”
憤怒的火焰燒著了一切。他挺身向前邁出一步。這下,便壞了事兒。平頭沖上前來,甩手便掄。許梅與海霞遮攔中間,極力阻擋。不過,平頭身強力壯,女生們的努力收效甚微,反而白挨些許亂拍的巴掌。他被摑得腦袋嗡嗡直響,再見女生們跟著遭罪,眼睛里幾乎要噴出火。他奮力還擊,鮮有實效,又伸腳去踢,成功踹中對手的小腿。這卻是惹下了更大的麻煩。平頭眼冒兇光,將兩個女生強行扒開,將要近前揍人。便在這時,幾個畢業班男生湊上前來,拉住張二與平頭,出言勸解。
“呦,蠻熱鬧的嘛!”一個不急不緩的聲音吸引了眾人的注意。爭鬧者們都看過去。說話者不是別人,正是杜明升。這超齡的男學生停在數米開外,叉坐自行車后座,雙手插在胸前,臉上掛著幸災樂禍的表情。
許梅催促說:“杜二快來勸勸!”
杜明升將眉頭一挑,像是發現了新大陸,“呦,這不是老二嘛!該個怎有時間上這邊玩的?”
張二堆起笑臉,迎靠上前,從懷里摸出香煙,抽出兩根遞去,“沒得什么事,街上來家,走這邊,就玩玩的,”見杜明升沒有接拿,笑容僵硬下來,“都朋友,玩玩的!”
大個子男生摸了摸下巴,笑容卻是不變,“你老張家天天殺那么多豬,苦那么多錢,孬好弄些個,溜冰場里跟你一樣不念書的,大大方方的,多呢!不像我們這邊,都小孩子,拿捏不出的。你說是是的?”
張二冷著臭臉,垂眉不語。平頭躍躍欲前,被學生們遮攔住了。杜明升指了指平頭,“你這小弟叫什么的?找個時間單獨玩玩,”又指了指摩托車,“又換新大皮了?”
張二喝住平頭,跨上摩托車。在爆發的口哨聲中,此人發動摩托車,轟隆隆地絕塵而去。
杜明升問道:“哪個惹張二的?”有學生指出當事人。他豎了豎大拇指,“我找時間跟他吹吹牛,你們不要惹這些人。”
許梅作色說:“你是閻王爺,人家不惹,你惹?”
杜明升夸張地叫了一聲,“這不是我家妹子嘛?走,跟二哥家去吃飯!你爸爸不是升了嘛,前兩天還登我家喝酒的。不行回去吃食堂,就是不好吃,估計你也不歡喜!”
許梅氣沖沖地推車離去,其他人跟在后面。海霞表達感謝之意,但沒有獲得回應。接下來的一小段路,氣氛十分沉悶。到了前方路口,許梅與李素嫣離隊而去。從這時開始,海霞拉開了話匣子,喋喋不休地抱怨起來,責怪朋友處事不決,徒惹是非,又擔心男生行事莽撞,招致更大的麻煩。他一點也不服氣,抗言爭辯。待到海霞離隊,他暗自思索,這才生出懊悔,進而感到害怕,心中如壓千斤負擔。他想要鄰家女孩幫忙拿個主意。當事人卻將愁眉緊鎖,一句話也不愿說。他明白自己干了蠢事兒,然而事已至此,只得走一步算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