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9章

與鄉下相比起來,縣城就像是一口冒著蒸汽、水泡沸騰的大鐵鍋。他覺得,如此形容恰到好處。那異常寬闊的馬路、洪水奔流般的車輛、熙熙攘攘的人群、高大密集的房屋、嘈雜刺耳的聲響仿佛都是虛幻的,更叫人心慌的是,空中還飄著各種怪味,每棟房子、每件怪東西似乎都在釋放可怕的毒氣,遲早會將人活活害死。每次到來縣城,身處紛亂的人流當中,呼吸著渾濁的空氣,他便感到自己仿佛一只在翻滾的激流中搖擺不定的孤舟,深陷絕望的漩渦中心,頭暈目眩,奮力掙扎,卻無濟于事,只得強作忍耐,盼望時間飛逝,盡快回到能讓自己鮮活起來的小天地。

此次入城卻不同以往。從離家伊始,他便被一種奇妙的情緒所感染,似乎被種下迷幻的蠱藥,踩上了輕靈的飛靴。他不無驚訝地發現,他可以對形同囹圄的地方產生親近之感。在某個時候,他甚至以為面對的是相知已久的摯友,就像從未產生隔閡一樣。他謹慎而貪婪地東張西望,心中就像在不斷點燃爆竹,一陣陣地迸發動人的異彩。路邊小女孩不知遇到什么傷心事,張大了嘴巴,咿咿呀呀地哭個不停。一個男人小跑過去,臉上帶著夸張的笑容,變戲法似的遞上一根冰糖葫蘆。小女孩“撲哧”一聲,轉啼為笑,晶瑩的淚水猶掛在臉上。一家飯店門前陳著只顯眼的大火爐,老舊而骯臟,黑乎乎的爐板上面疊著幾塊朝排,濃郁的芝麻香味散入街道。一個頭發蓬亂的年輕人從門洞里跳出來,模樣像個廚師,或許是個服務員。此人愜意地伸個大懶腰,仿佛耳朵邊長了眼睛似的,快速而準確地掏到一塊朝排,直往張大的嘴巴里塞送。大橋橋坂下有個頭戴草帽的擔貨人,有些八字腿,賣力地攀登坂坡,擔中塞滿的竹編筐左晃右擺,搖搖欲墜。有個騎車的路人回頭大聲提醒他:“嘿,賣貨的!”擔貨人猛然驚覺,將擔中貨物稍稍撥攏,沖著對方的背影咧嘴憨笑,露出一口殘缺不全的黑黃牙齒。一切都在悄然改變,顯得具有生機與力量,充盈溫暖而鮮美的氣息,連跨河大橋護欄上那些原本古板呆滯的小石獅子都透漏出幾許可愛而親切的風韻。

花子說,她媽媽生小弟弟的時候難產,曾在縣醫院住過一段時間,她對縣醫院的環境十分熟悉,連門口有幾家飯館都一清二楚。于是,這細瘦個女生毫無異議地被推舉為領路人。事實上,即便花子不帶路,縣醫院也并不難找。這家縣城最好最大的醫院建在城區的中心地帶,距離橫穿縣城的大河很近,人們老遠便可領略其住院大樓卓挺的身姿。醫院正門貼住繁忙而寬闊的馬路。通過院墻的鐵欄桿,可以看到直對大門的門診部,斜后方不遠便是氣派非凡的住院大樓。此時,醫院門前人流如織,就像冰冷無聲的機器,具有某種玄深的含義。他正有些恍惚,猛然瞥見同伴們仿佛牽線木偶,一齊兒向馬路方向拐插進去。他吃了一驚,匆忙跳下人行道,差點被路過的自行車給撞到。

“你慢些個!”許梅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馬路對面擠著一長排的商鋪,各類商品五花八門,鋪得滿眼都是。學生們左看看右瞧瞧,拿不定主意買些什么。最后,他們停在一家水果攤前。買完水果,順子手里還剩下一些零錢,提議買些汽水來喝。眾人一路趕到縣城,正覺口干舌燥,全部表示贊同。順子走進路邊一家零貨店,不一會兒,空手而出,宣告余額不足。

花子嘲笑說:“班長哎,丟丟人啊,自己添些個不就行了!”

順子攤手道:“不好意思,我沒多帶錢啊!”

“我看你平時身上都揣十塊八塊的,沒事就上小店、錄像廳消費,該個就都飛得了?”

順子聽了直擺手,“你別造謠啊,你聽哪個說的?該個份子都磨半天!你不是不曉得,我家窮要死的!”

“哎呦,街上響當當萬元戶,跟我們哭窮,我們這些人家不都要飯去了?”

“花大姐哎,老黃歷了!”為了自解冤屈,順子上下拍打口袋,示意空無一物。

許梅掏出小錢包,“還差多少?”

順子不大好意思,“哪能你一個人出?不行,有錢的,一起少湊些個,快,都麻溜些個!”

葉華強說:“錢拿來!”從順子手里搶過余錢,大搖大擺地甩手進門。不一會兒,小個子男生在店內大聲呼叫:“安哥!安哥!”他聞聲匆忙進去,朋友已買好汽水,正讓店員開啟瓶蓋。他抓取數瓶飲料,率先出來,分給女生們。葉華強稍后跟出,一邊分發飲料,一邊發號施令:“一個個的抓緊時間,瓶子不給帶走!”

眾學生在馬路沿上站成一排,喝完汽水。他們穿過馬路,進入醫院,稍加問尋,在住院部大樓三樓找到了病房。老劉頭穿著病號服,側躺在床上,正與隔壁床位病友說話,聽見門口的動靜,扭過頭來,看到涌進門的學生,忙不迭地向病友介紹:“我學生,我學生!”老頭兒重新躺好。學生們圍住病床。病人從抽屜里取出兩張CT片,交給學生們傳看,指示骨裂的位置。葉華強見床頭小柜上有本厚書,便拿起來翻看。他瞧見了,貼上去張望。此書書面樸素無華,卻是一本史書。老劉頭示意學生將書還給他,說自己新填了一首詩,從書中抽出一紙書簽,遞給學生們傳閱。書簽背面填有一首古體詩,字跡遒勁瀟灑,正是老劉頭的筆跡。小詩題名《李愬夜襲蔡州》,共四句:“長夜杳邈風雪漫,征馬低嘶鐵戈寒。將軍奔襲及牙城,賊帥猶笑洄曲來。”

學生們正在傳誦詩句,忽聽得“咣當”一聲巨響。葉華強撞在病房門上,滿臉興奮,招手說:“你們快來看,那邊有個短腿的!”

老劉頭喝斥道:“別一驚一乍的,給人嚇到!”

葉華強將手半隱身后亂招,沖朋友猛使眼色。朋友倆離開病房,在狹長曲折的走廊上穿行。在走廊盡頭的窗戶下,兩人扒著窗臺,笑談過往趣事。兩人還發現一處大門人來人往,似是好玩的去處。他們進去以后發現,原是城里人的茅房。兩人照葫蘆畫瓢,就近體驗。但是,如廁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張振安不習這等陣勢,一點尿也排不出來。他越是焦急,越是涓滴不釋。他的朋友嘲笑他像個大姑娘,這他羞得臉頰發燙,無地自容。還好,朋友提前離開了。從衛生間出來,朋友已然不見身影。他忘了怎么回去,強作鎮定,尋找舊路,卻心亂路迷,怎么看都不對勁,再往回走,卻連衛生間也找不到了。他羞于問人,如沒頭蒼蠅般胡拱亂竄。正憂急間,前面房門傳出老劉頭的說話聲。他小跑過去,扶著房門,向內張望,滿眼都是熟悉的面孔。原來,他從另一個方向繞了一大圈。

師生們正在談論高亮的事情。自從出事以后,這個怪男生已經好幾天沒來學校上課。老劉頭建議說:“你們能去看看他,問問到底有什么想法。”

許梅許諾:“這個我來組織。”

葉華強趴在對面空床上,大聲反對:“這種人還想他就什么?要我說,就叫他蹲家里!”

李素嫣瞪眼說:“還好意思說呢?要不是你,能有這些事啊?”

“老大人哎,事都是他惹的,怎還怪到我頭上的?”

班主任命令說:“你也一起去,跟人家道歉!”

葉華強雙手倒撐,將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般,“我才不去呢!”跳下床來,掀起衣服,指按腰側,“吶,給我媽弄小板凳砸過的,青還沒消呢。我還給周老虎摑過的,檢查寫一遍,不深刻,重寫!他頭一縮躲家里,什么事沒得,還求他來上課,想美的!”

老劉頭說:“是是要給我氣死得的?你給我去!”

學生嘟囔道:“實在要我去也行,他先給錢賠得了。”

“賠你什么錢?”

“不是我錢,你錢,”男學生歪嘴一笑,“你住院醫療費,還有精神損失費、營養費、誤工費,一樣不能少!他要不給,我帶人上他家拆瓦去!”

學生們都笑了,老劉頭也跟著笑。“這東西還能搞黑社會呢!”

花子說:“這塊沒得你事,不要登這邊礙事絆腳,給你兩個小鉛殼子,找背旮旯地方玩去!”

葉華強伸過手,“行呢,拿來!”

“呦,還真要臉呢!”

李素嫣說:“腆死鬼,來,給你兩個挖腦!”

老劉頭告知學生們,帶完這屆學生便要退休。學生們紛紛表達不解與留戀之情。花子勸道:“劉老師你歲數也不大,照我說,怎說也還能干十年!”

老頭笑得臉上褶子翻成波紋,“這丫頭鬼精的,老師歡喜!你呀,能給精神多用登學習上面,老師更歡喜!你們一個個都有出息,老師最歡喜!”

一個老婦人手提保溫飯盒,走進門來。有人認出這是師母。學生們紛紛起身相迎。師母頭發花白,慈眉善目,步履稍微有些遲重。她從抽屜里取出蛋糕,硬給每個學生都分發一塊。老劉頭將要用飯,恰好有護士進來提醒探視禁忌,學生們便提出告辭。老劉頭叮囑學生們注意回程安全。

回家的路程一切順利。在他家門前路邊稍作停留后,同伴們紛紛道別離去,只有葉華強留了下來。

他的朋友告訴他,蘆葦叢深處有鳥窩。他心里不大愿意,卻不忍拂卻剛剛和好的朋友。兩人放好自行車,翻過石子大路,一頭鉆進路南坡下的蘆葦叢。甫一進來,其間情狀頗有些奇趣。滿眼層層密密都是蘆葦,隨處可見瓢瓢藤攀附蘆葦桿或其它草莖,新綠的瓢瓢果子半遮半現,點綴在藤蔓間。他跟在朋友后面,撥動濃密的莖稈,隨手揪下鮮嫩的瓢瓢,往嘴里塞送,滿口流汁。朋友倆沿坡而下,直抵至河水邊上。水面大約有三四米寬,水質幽黑,水流無聲無息,緩緩向東而去。水中的蘆葦要疏落一些,腐爛腥濕的氣味很是難聞。每到秋季以后,蘆葦收割完畢,河水干少,小伙伴們協同前來,作壩摸魚,一般可以大獲豐收,還能捉到不常見的鯰魚和昂刺魚。葉華強有所發現,樂得哈哈大笑。他貼靠上去,將下巴搭住同伴肩頭。只見數根蘆葦桿掛住一只小巧鳥窩,幾枚淡藍色小鳥蛋半藏其內。朋友掏出鳥蛋,假作變戲法,最后才攤開手掌。他小心接在手里,生怕不慎給弄壞了。過了片刻,水面上出現一只碩大的水雞窩。一只成年水雞沖天跳飛而起,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不停鳴叫。他脫掉鞋襪,涉下水去,小心探避淤泥下尖刺的蘆葦根。水雞蛋布滿褐色斑點,共有五枚,比之前的鶯蛋要大出不少。至此,他已經不能再拿下新的蛋。

朋友卻將雙手一攤,笑著告訴他:“我這塊還差呢!”

到了這個時候,蘆葦蕩里的情形有些難熬。濃密的蘆葦叢遮風悶人,酷似樊籠。數米外的馬路上偶爾傳來過路人靠近又遠去的聲音。他感到有點透不過氣,漸漸有些焦躁,脖頸上又不知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隱隱生疼。“差不多了。”他按捺不住,向朋友通報自己的想法。朋友將手往前一指。他想了起來,前方不遠處應有道供人臨時穿行的小土壩,連接大路與溝南通向另一個村莊的阡陌小道。

正走著,前面的葉華強停下了腳步,遙指蘆葦叢縫隙間半隱半現的土壩,“哪個給藍衣裳撂這邊的?”

他伸著腦袋看過去,又歪起脖子細細端詳,猛發一個激靈,“壞了!”

葉華強大叫一聲:“哎呀,跑!”用力拉了他一把。

他胡亂撥動遮擋的障礙物,荊棘也不管不顧,好不容易才跌跌撞撞地沖出蘆葦叢,爬上馬路。他不僅臉手都被劃傷,手中鳥蛋也無一幸存,沾得滿手都是蛋汁。朋友倆向不遠處的小診所跑過去,告訴里面的人們:“壩子那邊有鬼呢!”小診所里擠著五六個病人與家屬,大家都樂開了花。轉而,人們將信將疑起來。一個青年人愿意出頭,跟隨少年們前去查驗。順著指示,此人獨自翻下被踩踏出來的小徑。不一會兒,蘆葦深處傳來“哎呀”一聲驚呼。兩個小伙伴嚇得撒腿便跑,直到小診所門前才敢停下腳步。那病人家屬爬上路來,鐵青著臉,連說話都結巴了。很快,非同尋常的訊息傳遍整個小村莊。

小伙伴們不敢靠近事故現場,全都躲得遠遠的。一個前去刺探情報的膽大者跑了回來,繪聲繪色地講述某些細節,嚇得旁人強行捂住其嘴巴。張振安告訴朋友,死者很像一個他們在縣醫院走廊上撞見的老頭子,當時老頭子坐在輪椅上,穿藍色衣裳,還沖他們笑呢。他的朋友沒有被嚇著,說安哥別玩這套,哥見過大世面的。接下來,他開始大談特談僵尸恐怖片,還模仿電影里學來的僵尸動作,跳著掐住朋友的脖頸。忽然,馬路上哭聲大響。他們停下嬉鬧,踮足引頸,注目張望。原是死者家屬趕到了現場。過了片刻,死者蒙著白布,被抬了上來。在女人凄厲的哭聲中,擔架推進拖拉機的拖斗里。拖拉機發動起來,緩緩破開圍觀的人群,向著西邊離去。村民們停在那里,就地分享談資。過了好一陣子,人群漸漸散卻。一個大人下得坡來,指著小伙伴們呵斥:“還不家去,登這邊望,給你一個個都拖去!”小伙伴們嚇得一跳,呼嘯左右,跑回莊內。

主站蜘蛛池模板: 阿城市| 伊宁县| 银川市| 淮阳县| 疏附县| 阿荣旗| 塔河县| 湘潭市| 三亚市| 剑阁县| 潜江市| 海宁市| 宁德市| 海宁市| 浦江县| 元氏县| 淳安县| 石阡县| 定州市| 常山县| 城口县| 儋州市| 兴海县| 稻城县| 花莲市| 老河口市| 大关县| 黔西县| 惠东县| 碌曲县| 泗水县| 连平县| 普兰店市| 静安区| 女性| 昌黎县| 沂源县| 章丘市| 乐至县| 岢岚县| 邵武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