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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從黑暗中走來一個奇怪的人。這怪人肩膀很寬,裹著黑色大衣,頭戴圓頂黑禮帽,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長得什么模樣。他害怕極了,先是大步疾走,進而甩腿狂奔,以至于翻墻鉆洞。只是無論他如何躲避,始終無法擺脫黑衣人。在倉促惶懼間,他闖入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此處像是一片夜色籠罩下的大草原,籠罩在灰蒙蒙的迷霧當中。而遠處的情狀更加奇異,似有什么怪物在扭曲、游走。他急切地想要找到回家的路。也不知亂走了多久,霧色中出現一只高不見頂的巨大輪子。巨輪正在緩緩轉動,發出陣陣渾重的“咯咯”聲響。不一會兒,巨輪轉動的速度明顯加快。他感到自己快要喘不過氣,想要逃離這詭異的地方,卻邁不動腳步。他想要閉上眼睛,怪輪卻森森在目。巨輪旋轉得越來越快,發出如萬蜂齊鳴般的聲響。緊接著,巨輪開始搖晃歪斜,似有崩倒的跡象。如此下去,定會殃及池魚。他大聲呼救,無人相應。他縮身撲倒,頓時天旋地轉。人直往下墜,身下有逆風,他卻什么也看不見。

時間已是清晨,窗外蒙蒙發亮。他支起身子,坐著發了會呆。他拉開吊燈,倚靠床頭,翻開小說書。沒讀幾頁,房門外響起媽媽打開堂屋門的聲響。他穿衣起來,走進院心。天上飄著毛毛細雨,泥濕微光彌漫的院子。媽媽做好煎蛋炒飯,分出滿滿兩大碗。他端著飯碗回到房間。等端著空碗回到鍋屋,他心里明白爸爸已出門上工,卻還是開口問媽媽。媽媽沒好氣地說不做工登家玩呀。他說天上不下雨呢。媽媽說也不是下錐子。他猶豫了一下,說那我上小舅家去了。媽媽問上他家就什么的。兒子說上周我們不說好的。媽媽說你小舅跟你說玩的。他反駁說才不是的。他鼓著氣返回房間,暗暗留意院心的動靜。過了片刻,小院安靜下來。他料想媽媽應往后院去了,悄悄推出自行車,急步撞出院門。媽媽正在草垛邊起草,見此情形,大聲呵斥他。他不作搭理,跳上自行車,蹬車逸去。

雨勢比想象的要大一些。雨絲細而稠密,總是迷澀雙眼。他后悔沒帶上雨衣,卻不愿就此放棄。時間進入四月份,大地嗅出春天氣息的芬芳,奮力催動萬物。仿佛僅在一夜間,光禿禿的樹梢頭長出翠嫩的新葉,大大小小的溝壑鋪滿鮮綠的野草。這些天以來,下過幾場斷斷續續的雨。樹梢頭越發綠意盎然,河溝里蓄積起了水,淹沒叢生的草毯。時光已將煎熬的冬天拋在身后,將大地化出一副生氣盎然的景象。那些原本銷聲匿跡的生物按捺不住,一個個蠢蠢欲動起來。一只蜻蜓出現在河道上,或是從后方趕超而來。在漣漪紛急的水面之上,小飛蟲穿行速度很快,似有所趨。小家伙似乎早發了一些,像沖鋒陷陣的勇士。他加快騎行的速度,稍一轉眼,再尋那只蜻蜓,卻找不到它的蹤影。

自行車穿過田野,進入前方村莊。理發店向西三四十米便是個路口,有家小商店開在路邊。小店外搭簡易棚子,棚下擺設一張臺球桌。一群少年圍戲桌旁,情態恣躁而歡快。他將自行車靠在棚外,蹩進棚內,貼住邊緣張望。一個眼睛有神的男孩子瞧見了,笑嘻嘻地招呼新來者:“嘿,來兩桿子?”避雨者吃了一驚,連連擺手,拿不定主意是否即刻離去。少年們突然笑了起來,更有吹弄口哨的。他更加手足無措,拿袖口抹擦水淋淋的自行車車座。他匆匆回瞥一眼,并沒有人留意他。他推上自行車,匆忙離開這方喧笑地。

自行車駛過陰雨籠罩的灰色村莊,鉆入逼仄人稀的小集市,折進濃蔭相夾的泥濘小路,大約半個小時后,那個熟悉而親切的村莊出現在眼前。

他將自行車推進鍋屋,急聲呼喚舅舅,沒有獲得回應。他脫下潮濕的外套,用它抹擦頭發。他又覺得嘴干,舀些缸水喝下肚。他推開虛掩的房門,躡進舅舅的房間。原來,舅舅猶在蒙頭酣睡呢。他興奮不已,大跳上床,將濕冷的腦袋往舅舅被窩里亂拱。舅舅睜開惺忪睡眼,摸了摸外甥的腦袋,說想再睡一會兒。外甥怎肯相讓,亂嚷道:“那天晚上登我家吃飯,都忘得了?天烏漆摸黑的,我跑去買冷菜,差些個掉溝里去!豬頭肉,蠶蛹子,都忘得了?說話不算話,屁股當嘴巴!哎,槍,槍呢?”

舅舅歪著腦袋向窗外望,抱怨說:“倒霉雨還就能滴呢!”

外甥嘲笑:“什么都不懂,這叫春雨貴如油!”

舅舅反笑說:“一刻兒,我接一盆子,你端家吃去!”

舅舅為外甥取來軍大衣,換下濕掉的外套。外甥催促舅舅拿槍出來。舅舅卻故意磨磨蹭蹭,半晌才打開大衣柜,從中取出一個大家伙。這是一把嶄新的氣槍。他無比慎重地將大寶貝接在手里,心中充滿敬畏與喜悅。它比想象中要沉重不少,暗紅色的木質槍柄紋理細膩,觸感十分光滑,黑色槍管質感混重,摸起來是涼冰冰的。幾乎是一瞬間,他便覺得自己高大起來,儼然一位英勇善斗的戰士,隨時奔赴戰場,斃敵以制勝。他正飄飄然呢,兩手忽然一空,氣槍已被收繳回去。他奮身欲行搶奪。舅舅嚇唬他:“膛里還有子彈呢!”他雖有所懷疑,卻也不敢造次了。

舅舅端來早飯,都是現成的,有隔夜的參豆稀飯、泡上醋的腌蘿卜,還有軟噠噠的油炸鍋巴。他一點也不餓,耐著性子陪舅舅吃了些。

舅甥兩人穿過大場前小菜園,跨過籬笆在池塘一側的豁口,繞過茂密的小竹林,進入莊內狹窄泥濘的走道。池塘岸邊有顆老柳樹,剛剛長出鮮嫩的新葉。在雨水滋潤下,枝葉越發新意盎然,隨微風款款擺動,似滴青淌翠。他攀折數根柳枝,制成柳環,戴在頭上,順便給舅舅也編上一頂,套在舅舅的草帽上。離開池塘后,他們拐上通向田頭的逼仄小道。外甥頭頂破舊大黑傘,指夾蛇皮口袋,奔在前頭,將柳條充當刀劍,隨意劈舞。舅舅跟在后面,肩扛氣槍,頭戴殘破草帽,腳套舊雨靴,情態頗為灑脫。小徑兩側長滿初生野草,濕漉漉的莖葉遮向道路。不一會兒,他的軍大衣下擺全被弄濕了,軟噠噠地貼在褲子上。而球鞋里滲進了水,踩出“吧唧吧唧”的聲響。舅舅隨手折來草莖,叼在嘴邊。外甥瞧見了眼熱,薅拔一根更為粗壯的,插在嘴里咀嚼。不過,味道實在不怎么樣。他擔心舅舅撞見熟人,帶隊拐個彎兒,向莊后繞去。跨過一條綠草叢密的野河溝,隊伍抵至一片狹長的麥田前。這片麥地長相甚是奇怪,左右望不見頭兒,但后莊便在半里之外。田間開有一條通往后莊的便捷道路。沿著這條泥濕小徑,舅甥倆穿過麥田。一條大溝渠橫在眼前。道路在此處折出東向彎道,貼住渠邊,伸向不遠處連接后莊的平板石橋。大渠頗為寬闊,河岸遮有兩排高大的山楊樹。冷風簌簌吹動,樹葉兒一齊沙沙作響。一只八哥隱藏某處樹梢,疊聲叫喚。獵人們仰著腦袋,張望半晌,發現獵物的蹤跡。舅舅掏出抹布,擦拭槍支,裝好鉛彈,但再尋那只八哥時,它卻已經不見了。

舅甥離開道路,沿著溝沿,向西探尋獵物。空氣中滿含濃重的潮濕與沉腐的味道,聞起來不大舒服。異味的源頭應是腳下濕軟的枯葉爛草。它們鋪得層層疊疊,像是一張厚重而朽敗的灰色毯子。一些細嫩小草從散發臭氣的縫隙間突長出來,稀稀疏疏的。他不愿踩踏這些初生的小草,一跳一跳地避開它們。雨水在樹梢間匯聚成珠,一滴滴墜落下來,在傘蓋上濺開,發出“砰砰”的聲響。通過扇柄,他可以感受碰撞帶來的腕部震動。他享受如此的狀態。舅舅卻是不知他的忌諱,粗暴地踩壞了不少小草。他終是忍無可忍,“你慢些個!”他提醒舅舅。舅舅卻作出噤聲的手勢。他提心吊膽地貼近舅舅,引頸望去。原是,兩只喜鵲息足在高高的枝椏間。舅舅快速擦拭槍管,檢查槍膛,舉起獵槍。外甥躲在樹后,將視線在毫無防備的獵物、舅舅黝黑削瘦的側臉以及輕微晃動的黑色槍管間來回切換。時間似乎在舅舅手里停滯了,半晌沒有動靜。他心里著急,正欲催問,忽聽得“啪”的一聲輕響,舅舅終于扣下扳機。兩只小鳥兒受到驚嚇,離開樹梢,搧動翅膀飛走了。外甥呆望獵物遠去的身影,撅起了嘴巴。舅舅摘下草帽,抓撓潮濕蓬亂的頭發,羞澀地笑了起來。

“起風了。”舅舅說。

風勢確是起勁了一些,催動滿眼的狂枝亂葉,空氣中的涼意也更重了。“該我啦!”外甥膽怯但又興奮伸出手。按約定,他有接管下一次擊發的權力。

舅舅卻拒絕說:“下一槍,保證給你。”

這時,溝渠對岸迎面走來一個女孩子。女孩與他年紀相仿,膚色發黑,相貌清麗,身著白底碎花外套,下套深藍色的褲子,頭頂簡易塑料雨披,肘搭荊條籃子,手提割草短刀,巧笑暗含肆狂,慧目隱閃黠光。見到溝渠對岸的舅甥兩人,她揚聲道:“五爺打鳥呢?”

舅舅堆起客套的笑容,“下雨天還割草?”

“不挑些個草,什么都要挨餓,”女孩撅了撅嘴巴,拿割草刀指過來,“他是你家什么人?”

“他?我外甥啊。”

女孩露出恍然的表情,“我說怎不常見的,”更不多話,一邊甩動割草刀,一邊慢悠悠地走開。

他認得這女孩,卻還是問舅舅:“這女的是那邊小癡子家的?”

舅舅說:“她老子是梅二癡子,還有個大癡子,”頓了頓,補充道:“你別睬她!”

沒走多遠,他們發現了新的獵物。一只八哥靜悄悄地立在稍前的樹梢上,看起來像是那只漏網之魚。外甥催促舅舅趕緊動手。舅舅再次舉起獵槍。這次時間過得更慢,舅舅仿佛是個木頭人。他急得將樹皮一小塊接一小塊扣撥下來,用力揉捏。槍聲終于響了起來。隨著毫不驚人的破空聲,那只八哥飛了起來。但是,它在空中怪異地撲騰數下,幾乎是筆直地墜落下來,一頭栽入溝坡下的枯葉堆。“哇,打到了!”他叫喊著沖上前去,在枯葉堆里找到中彈的獵物。受傷的鳥兒已是奄奄一息,小腦袋軟軟耷拉著,眼睛微睜。其胸部中了彈,看起來已是活不成了。

新的獵物很快出現,那是一群麻雀兒。這群小東西一會兒在麥田上方盤旋,一會兒又在樹木間騰轉。舅舅將上好鉛彈的氣槍遞了過來。他有些發愣,直到舅舅提醒他。在舅舅的指領下,他托起沉重的槍管,手指扣住扳機,透過準心瞄向雀群。隨著突起的一陣興意,他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雀群如亂風驅霧般稍稍散開,很快又聚合到一起。他立刻推還氣槍,告訴舅舅:“沒打到呢。”話音未落,一只麻雀偏離隊伍,歪歪斜斜地墜進麥田,小小身影在鼓動的麥浪間或隱或現。舅舅催促說:“快去啊!”他如夢初醒,急步上去。沒花太大力氣,他抓住受傷的獵物。小家伙被擊中翅膀,氣勁猶足,拿尖喙啄咬他的手指。他受痛不過,將獵物甩進口袋。手上沾到了鮮血。他藏在地上,用力擦拭干凈才罷。

舅甥兩人沿著河道,大約走出了四五里路。舅舅興致高揚,他卻是索然不樂,不肯再觸碰獵槍。舅舅又打到了四只獵物。結束狩獵的時候,東南風越發狂急,亂雨逼人,天氣已不再適合行獵。舅甥兩人不等返回原路,鉆入就近的一道田壟。在勁風肆掠之下,整個麥田化作波濤洶涌的海洋,滾出道道驚心動魄的巨大麥浪。他頂著雨傘,走在前頭,身體因不堪寒冷而不住顫抖。穿行未半,不遠處麥田里閃過一個灰黑色的影子。“啊,野雞!”他下意識地伸出手。不料稍一側身,雨傘頓遭勁風掀翻。他的身體失去平衡,腳下發滑,胡亂抓夠,勾到身后舅舅的衣角,卻未能止住側跌之勢,一頭倒進麥地。當陰沉的天空直直地面朝眼前,他一時有些懵懵然。冰涼的雨點撲打在臉上,鼻子里灌滿麥稈的濕腥味道,身下軟得像是新起的棉花被,再轉目向兩邊望去,放佛那是蔥郁的原始叢林。

一只強壯有力的大手將他拉拽起來。那是舅舅。受外甥影響,舅舅同樣栽了個跟頭,模樣比他還要狼狽。他注意到,舅舅帽上柳環失去了蹤影。

舅甥倆帶著一身污泥,回到家中。舅爹正在堂屋門前編織荊條籃子,身旁堆著不少潮濕的荊條。舅爹身材瘦小,長著一口花白的長胡須,平日里是個笑聲爽朗、和藹可親的老頭兒,此時看起來卻不太高興。老頭不停地斥怨兒子,大體上跟懶惰與輸錢有關。見此情形,他打消了從老頭那兒央得零花錢的心思,與舅舅一起張羅燒水。他在灶膛前幫忙添火,將濕掉的鞋襪脫下來,搭靠在灶膛沿口烘烤。待水燒開以后,舅舅出門脫鳥毛,邀約他一起。他毫不客氣地拒絕了。在舅爹的提醒下,他打水洗了頭發。天將中午,舅舅將新鮮鳥肉上鍋燒煮,整個鍋屋很快被濃烈肉香給填滿了。午飯菜肴除了一大碗香噴噴的鳥肉,舅舅還炒了一大盤油汪汪的蘿卜絲。這頓午飯,他吃得很盡興。不過,掃興的是,吃完午飯不久,一個舅舅的朋友冒雨來訪。乘父親不在,舅舅跟著那人走了。舅爹從菜園回來,不見兒子,喋喋責罵不停。他沒了待下去的興致,向舅爹道別。舅爹給外孫拿來了一件舊雨衣。

傍晚的時候,他睡過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生病了。他頭暈腦脹,全身乏力,心里說不出的難受。媽媽給兒子量了體溫,掐紫兒子的額頭,還為兒子煮了一碗姜湯。他勉強喝下一點稀飯,倒頭再睡,總不踏實,迷迷糊糊間,可怕的旋轉巨輪數次出現。挨到半夜,他再從噩夢中驚醒,全身發汗,口干舌燥,想下床找點水喝,不想虛脫乏力,竟一屁股跌坐到地上。他以為自己快要死了,失聲呼叫,連嗓音都是嘶啞的。媽媽見兒子病得厲害,叫起丈夫。爸爸背著兒子,趕往村口小診所。馬先生剛好睡在診所里。老醫生診完病情,在病人屁股上狠狠戳了一下,又開了些藥,囑咐第二天再來打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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