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夜色凝成一塊,所有景物都糾結在朦朧的微光里。在灰亮天色的掩映下,小操場盡頭處、緊靠圍墻的廁所黑漆漆的,像一只潛伏著的巨大怪物。大概在半分鐘前,那個討厭的家伙消失在那里。張振安盯著看了會兒,毫無動靜。他有些不安,挺直腰身,撫摸發涼的額頭,扭動僵硬的肩膀。
教室前后各懸著一盞六十瓦的電燈,靠前那只燈泡不停閃跳,像是幽靈眈眈凝望的眼睛。窗戶玻璃上結出密密麻麻的小水珠,與燈光和應,閃爍微弱的熒亮,只在他額頭貼靠的地方留下一攤奇怪的水污。順子和許梅正在完成黑板報最后的工作。干活的同時,班長們嘴上也未閑著,仿佛天底下的嬉皮話都被他們收刮光了。寒氣從敞開的房門侵襲而入,穿透衣裳,直刺肌體。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只被關籠中的小鳥。他一把拖過凳子,跪在上面,下巴墊住窗臺,食指在玻璃面上胡亂游走。水珠匯成多行,滾滾滑落。眨眼功夫,整塊玻璃水色狼藉。他煩躁更甚,索性登上桌子,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在更高位置劃寫一首絕句。下行的水線如傷心的眼淚,破壞了什篇應有的美感。
透過水跡漫散的玻璃,可見小操場上掠來一個晃動的人影。他知道那是誰,連忙擺出受到打擾的厭惡表情看過去。葉華強一邊抖動衣領,一邊撞進門來,輕蔑地掃他一眼,徑往里面去了。他返回座位,抱起書本,打算預習一段課文,卻幾乎一個字眼也看不下進去。
老劉頭夾著皮包,嘴里叼著香煙,匆匆進門,身后跟著學習委員李素嫣。那個家伙老練地將游戲機推進桌肚,沖班主任投去諂媚的壞笑。老頭看出端倪,喝斥道:“你躲那塊就什么的?”
小個子抓起擺好的課本,“我那個位置太臭了,登這邊看一刻兒書的,”雙手撐住兩桌,跳進走道,“劉老師,我要打報告!”
“一天到晚,賊心不死!”老劉頭猛吸幾口香煙,將煙頭丟到門外,“你要報告什么?”
葉華強說:“有人不愛護公物,朝桌子上面爬,還跳呢!”
他聞言怒火中燒,欲告發對方偷玩游戲機,但班主任的心思都在黑板報上,并未追究下去。他忍氣吞聲,打消了這個主意。
夜色濃稠得像一鍋熬爛的糖水,飄著甜膩膩的味道。頭頂的圓月仿佛一盞暖色調的臺燈,滿天星光為之黯然。在筆直道路延伸的極目處,依舊不見一個人影。道北村莊燈火點點,數道炊煙裊裊直上。空氣似乎暖和了一些。這讓他頗覺愜意。轉而,他開始玩弄呼出的氣息。道道白氣氤氳翻滾,捉弄前方并行的班主任與女生們。“他們好像騰云駕霧的仙人呢。”他想。
在前方十字路口,師生們停下車來。按照各自行程,兩個女生需北向離隊。老劉頭卻不太放心。葉華強停車在糧油行外搭的棚柱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劉老師哎,你管她們呢,”他抱怨,“她們自己沒得腿噢!”
老劉頭沖學生點戳手指,“你是是皮又癢了?”
他的學生嘿嘿發笑,“劉老師哎,我早些個家去,上大橋口買冷菜,那家豬頭肉好吃,遲一刻兒就沒得了!”
老劉頭從棉衣內掏出鈔票,抽出一張,“給我上小店買煙去!”
葉華強小跑過來,接過鈔票,笑問:“有有跑腿費啊?”見老師揚手作勢,縮身跳開,“吶,給我也不能要啊!”
待男生跑遠了,學習委員小聲告訴班主任:“他嘴越來越刁了。”
老劉頭表示認可,“這刺頭最近不對勁,毛病太多,乘他爸爸還沒走,上他家說說去。”
李素嫣將聲音壓得更低,“他最近老跟街上小痞子混登一起。”
老頭聞言警覺起來,“還有這事呢?”
許梅予以證實:“上周末吧,我們登街上買東西看見的。”
“劉老師你忙你的啵!”學習委員將手一指,“不行,這位同志辛苦一下子。”
葉華強拿著煙跑過來,高聲說:“老大人你家里稀飯多燒些個!”
李素嫣喝問:“你什么意思?”
葉華強說:“你不要請人家請晚飯?太晚就不要來家了,哪塊沒得床睡,不行就擠擠啵!”見老師又要拿人,忙將香煙跟零錢一股腦兒扔在地上,跳上自行車,一溜煙跑了。
老劉頭交代數句,上車追隨葉華強而去。至此,現場只剩下張振安與兩個女生了。
李素嫣故意調侃同桌,嬌聲說:“劉老師安排的,你曉曉得,你任務很重哦!”
許梅正在推車離開,聞言回身說:“請你少說兩句,別人家出力也不落好。”
李素嫣踢了一腳同桌的車轱轆,“看,大美女幫你說話了!你更要好好表現,有老鬼跳出來,不要先顛,擋好了,我們先跑,還曉得啊?”
隔壁班女生說:“你一個人頭里先跑,不要帶我。”
小個子女生嬌起嗓子,“梅子,你對我真好!”
許梅向女伴投去促狹的微笑,“老鬼就歡喜吃腿長能跑的,還有口條長的。”
李素嫣跺腳說:“有人欺負我,你快幫我治治她!”
“我看,要治也要先治你。”
女生調皮地歪了歪腦袋,“我好看又可愛,哪個舍得下手?”
“人家本來好好家去的,非要折騰人家。”
“你不曉得,這人才上路子呢!”
“所以你就下路子,給人家朝溝里帶了?”
北向的道路同樣鋪就碎石,較石子大路要稍窄一些。離開路口村莊后不久,眼前便轉出大片的田野。他很少走這條路,印象中不過三四次。放眼望去,大地廣袤似無邊際,就像一位不茍言笑的素服老婦人,姿態靜雅從容而意味深長。天上月華半掩,將淡淡瑩光傾撒,盈盈如溢水。斑駁的樹影迷離行人們的身形,恍若夜作的寫生。空蕩的道路向昏暝的遠方延伸,覆蓋著一張光影織成的地毯。女生們并車而行,或喁喁低語,或竊竊私笑,仿佛歸巢的鶯燕。
雖夜寒刺骨且饑腸轆轆,他卻感到心滿意足。他將松垮的耳護摁緊,將破洞的毛線手套夾在指縫。“相比于意義重大的責任,小痛小恙算得了什么?”他心潮澎湃,幾乎不能自已。
隊伍跨過拱形小石橋,在前方丁字路口停下來。兩個女生需在此處分手。李素嫣問怎么辦。許梅說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李素嫣表示自己一個人害怕。許梅取笑說哪個硬錚錚說不要送的。他鼓起勇氣,插話說要不再送送吧。李素嫣拍手說你看人家,覺悟多高呀。許梅說我肚子稀餓的,那我先走了。李素嫣卻不讓,要求陪同。許梅說你拖那么多人打狼去呀。李素嫣說要是你給老鬼拖去當下酒菜,我不哭死得啦。
一行人轉向西行,穿過田野以及院落稀疏的小村莊,再折向南邊,跨過一座小橋,再行半里許,停在村口一戶人家后窗暈黃的燈光下。李素嫣說都上我家吃過飯再走呀。許梅嗔怪說你快滾吧,我眼不見為凈。李素嫣說那我真滾了,你別想我哦,拿車轱轆抵撞男生的車,交代說你給我家梅子看好了,少一根汗毛我都不讓的。
剩下的夜行者原路返回。翻過小石橋,女生停下車來,撥開脖頸上圍巾,手指向西延伸的幽暗道路,說你家走這邊也通吧。這條路確要抄近一些,大概里許外便是李家大堆。他卻有些害怕,說我再送送你吧。許梅說天那么晚了,你早些個家去。他堅持說劉老師叫的。女孩沒再說什么。
兩人重新上路,女生身邊的車位空閑下來。他糾結許久,緊蹬幾步,與女生并行在一起。這番舉動卻叫他手心攥滿汗水。這時,鼻涕卻不合時宜地出來搗亂。他只得伸出凍麻的右手,裝著無意地摸擦一把。
女生轉頭瞥來一眼,說道:“晚上天冷吧?”
“不冷不冷!”他早在想白天干的荒唐事兒,“啊,操...操場那個...對...對不起!”
“也不能都怪你,”女孩稍稍沉默,“劉老師跟我說過了,叫我注意些個影響。我想想也對,不應該說那種話。”
他著急起來,“我...我曉得,我曉得你是好心!”
“你是這樣想的?”女生露出釋然的表情,明顯加快語速,“說實話,我真不喜歡那個人,太皮太差勁了!人以類聚,物以群分。你是好學生,不要跟那些人混登一起,影響人生前途!我這個話,你不要跟人亂說,自己心里曉得就行。”
“那個...不是我捅出去的!”他恨不得將滾熱的心掏出來,“我保證,保證不亂說!”
“人和人相處,矛盾肯定都有,”許梅說,“不管怎說,不能隨隨便便就上手。暴力解決不掉問題,只有可能激化矛盾,你說是是的?”
“我曉道...嗯呢,我錯得了。”
路邊閃出幾個大小不一的水塘,灰白色的冰面像平扣一面面鏡子。他本打算借以重開話題,猛然瞥見斜前方黑色的大片村莊,這讓他心里著了火兒。他結結巴巴地恭維說:“你畫畫...真...真好看!”
“真的?好看嗎?”
“你登哪邊學的?”
“小學時候班上一個老師,人很好,算是啟蒙吧。后來,自己買過幾本書,瞎子摸象,瞎描瞎學。”
“你太厲害了!不像我們,除了死學,什么都不會!”
“想學的話,也不難呀!素描有技巧的,首先你要學會畫線條----”女孩突然停住,沒再繼續說下去,“你還是好好學習。我不務正業,不能帶壞好孩子。”
“你...你好像跟我們班長蠻熟的?”
“他呀,這個人,怎說呢?油腔滑調,沒得什么正行。其實也不好,用著你,嘴跟抹蜜的呢,也舍得下本,用不著你,就開始油了,跟他慪起來,能氣死人!我這些話,你聽聽就行了。”
“不...我不是!唔,有些話...不是我說人家壞話,就是...我們班長有些個小心眼,歡喜賴人家東西!”
“賴人家東西,什么東西?”
“就最近事,借人家橡皮不還,人家朝他要,他還說沒借!”
“不可能吧,是是忘得了?”
“不是的!他還跟人家同學上街玩,叫人家請他喝汽水,說下次他請,到現在也沒請!那同學前兩天還說...”話到這里,他發現女生笑得有些奇怪,頓時窘住了。
“我看你平時玩也蠻兇的,有什么學習經驗,透露一下?”
“我沒得什么經驗...也就隨便瞎學的。其實,怎么說呢?我吧,我是這樣想的,只有一條,課堂一定要把握好了!老師講課內容不留疑問,多逆向思考,還有周老師說的,發散思維。老師講這道題,我只要懂了,就不聽了,我自己想有有旁的解法,換一種問法能怎樣,再加一個條件能怎樣?”他越說越激動,“學習這種事,動腦子事半功倍,不動腦子死學就事倍功半。我們班上有個女的,哎呀,名字我就不說了,天天趴那個地方,吭哧吭哧的,下課也不玩,上課就倒眉磕沖的,成績差死得了,我看就跟小傻子呢!”
女孩笑問:“哪個女生,我認認得?”
他自覺失言,臉燒得跟炕過一樣,“我也...可能...各有各...方法!”
女生的目光竟有那么一點驚奇,“我看你也蠻能講的,平時真看不出來!”
自行車在進村路邊上再次停下來。這是最后一站了。如稍前一樣,女生邀請他回家吃完飯再走。他心里明白這是禮節性的客套話,卻尋思她是與眾不同的。他的猶豫沒能逃脫對方的眼睛。女生看起來有些不大自在,說天那么晚了,不行你就不要家去,跟我家小弟一塊睡。他反應了過來,慌里慌張地擺手,忘了出聲道別,急急上車。等到騎行數十米遠,他停車回望。他不無失望地看到,小道空蕩得像他的心。
不知從何時開始,田野里聚攏起淡淡的霧氣,恍若憑空幻出的虛無異境。烏云幾乎完全遮住月亮,星光越發幽暗不明。前方道路迷失在浩深的冥晦中,看起來危機四伏。在一個人的歸程伊始,恐懼快速籠住心頭。對暗昧的懼怕與生俱來,尤其在獨處的時候。從小到大,他聽聞過許多與鬼怪有關的故事。大多故事出自小伙伴們口口相傳,尤其是大一些的小伙伴。在這方混沌的空間里,似乎總有什么怪物掩藏著、懸浮著、扭曲著,下一秒后便會變化成形,伸出邪惡而丑陋的尖爪,惡狠狠地沖撲出來,撕裂或吞噬無力抗拒的弱小肉體。在這個獨行的夜晚,在這條有些陌生的道路上,所有跟黑夜有關的怪異傳說都鮮活起來,叫他忍不住去窺望、聯想與悸怕。田野里戴草帽的放牛人叼著永不熄滅的煙頭,總是側著身體,叫人看不清楚其面容,卻可以略見其猩紅的嘴角,他會帶著靠近的人們一起消失,尸骨無存;墳堆旁總會出現無人控制也能自我行進的自行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人們聽到聲音會被迷惑,進而被勾入墳墓;河溝里伏著會爬行的小男孩,肥腦殼大眼睛小身體長胳膊,它總是一動也不動,一旦有人經過,便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偷襲過去,將人們往河水深處拖拽。可怕的景象一個接著一個,層出疊放,活靈活現,附會到眼前的田野、河溝與墳包,頓時無比貼實。黑乎乎的溝壑似乎躲著蓄勢待發的怪物,河溝對岸粗壯而扭曲的楊柳后面應有什么異物在蠢蠢蠕動,更遠處的墳包后面突然閃過奇特的光亮。他緊張得幾乎不敢呼吸,偷眼去窺望,直到認定那些令人心生疑竇的東西是個幻覺,或是靜止不動的,或是應該不會產生直接而迅猛的威脅。忍無可忍時,他會提醒自己所有可怕的異象都是不真實的,妖魔鬼怪是萬萬不存在的。然而,在內心深處,他無法控制地產生恐懼、強行窺探、聯想附會,從而使自己陷于魂不守舍的狀態。他唯一可以做的便是拼命地蹬動腳踏,以期盡快通過這段煎熬身心的路程。終于,他靠近前方的村莊,看到熒熒的燈火。想著馬上可以拐入熟悉的石子路,他不覺大為寬慰。就在這時,前方道路中間出現一個奇怪的小黑點兒,似在蠕動。他凝神注目,諦看過去,確定黑點正在移動。一股涼氣直竄心底。他連忙剎車止住,死死盯住不停搖晃、正在靠近的不明物體。他想要轉身逃跑,卻發現自己根本邁不動步子。他忍不住打起哆嗦,心中充滿絕望。他眼睜睜地看著怪物越來越大,越來越近。他只覺心臟都要蹦到了嗓子眼,一股暖流在身體中爆炸來開。他分辨出了異物的大略形狀。這嚇死人的怪東西在夜色下漸漸顯清樣貌---那是一位晚歸的騎車人。騎車人搖搖晃晃地靠近,擦身而過時,嘴里還嘀咕著:“哪家孩子,嚇什么人的?”他目視騎車人的身影漸漸遠去,重新跨上車,再看四周,已經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他長吁一口氣,仰望天空,月亮不知何時破云而出,了然高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