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滿布胡亂堆疊的云朵,大多是白色的,也有灰色的。太陽被纏遮得嚴嚴實實,仿佛永遠也無法脫身。他在教舍東側山墻下呆站好一會兒,最終長嘆一口氣。“沒得用,什么用都沒得。”他告訴自己。他感到自己就像缺少陽光滋潤的可憐小草,正在枯死腐爛,遲早埋沒在時間的洪流。今天的遭遇簡直糟糕透頂。他先是在上學路上壞了自行車,緊趕慢趕才險險沒遲到,他還欠著修車鋪的修車錢。接著,他被人藏了作業本,半天才找回來。當然,他知道這是誰干的好事。便在剛才,他被鄭老師批評上課注意力不集中。聽其口氣,老師似乎打算撤換課代表。
“真是惱人,真想回家。”他不愿往教室去,但還能有什么辦法呢?
接近教室房門,里面傳來令人不安的動靜。他預感不妙,急步撞進門來。他很快發現,果然出了新狀況。在出門去辦公室交作業前,他將黑板擦拭得很干凈。此時,黑板上卻被人大大寫下“張振安女人與狗”幾個粉筆字。這些粉筆字故意寫得歪歪扭扭,像是一條條兇惡陰險的花毒蛇,沖他吐弄可怕的火舌。他的氣血直沖大腦,大步沖了過去。兩個男生將他攔了下來。
可恨的小個子看起來悠閑、兇狠而得意,利用前后桌撐動雙手,“你們別攔他呢!”
學習委員從門外進來,手指說:“死小強子,是是皮又癢了!”
葉華強擠眼一笑,“老大人,畜生要要先扣起來啊,咬人狂犬病怎弄?”
李素嫣跺了跺腳,喝問:“花大姐,你怎不擦的?”
花子歪了歪嘴巴,“小強子不給嘍,班長都沒得用。”
“你就是故意的!”
花子輕描淡寫地哎了一聲,“有人不怕死,我也蠻歡喜看炎鬧的。”
學習委員親自擦掉那些惡毒的字眼,但這并未澆滅他滿腔燃燒的怨恨火焰。他激動得無法控制雙手的顫抖,壓在兩腿間才能好一點。不曾想到,葉華強卻是越發造作,上課后猶挑釁不止,不時故意擠蹭后桌。這讓他忍無可忍,從桌下蹬踹前桌凳子。一來二往,動作漸大。結果毫無意外。黃老師氣得痘痘臉跟抹了胭脂粉似的,連推帶搡,將犯紀者都轟出了教室。
下課后,英語女教師猶不解氣,將學生們領到班主任的辦公桌前。“這兩人我沒辦法教了!”她控訴說,聲色俱厲。老劉頭拿教棍在學生們屁股上各掄數下,陪著笑臉將代課老師送出辦公室。
班主任剛回來坐穩屁股,葉華強便先行告起狀來。小個子男生聲稱后桌故意踹他的凳子,還使用“敗壞課堂紀律”這個文縐縐的詞眼。當然,此為現學現賣,黃老師剛剛用過。
“他說謊!”他將拳頭握得緊緊的。但在老師面前,他忍著動手的沖動。他控訴對方近來種種惡行劣跡,包括偷藏作業本、打擾上課、制造流言、分化孤立、在板凳上涂抹膠水以及放掉自行車車氣等等,不可盡述。到最后,他按捺不住悲憤之情,抹起眼睛來。
老劉頭采信了得意門生的說辭,綽起棍子,連掄被訴者數下。
葉華強撫摸生疼的屁股,問班主任:“你怎就信他的?”見班主任舉起棍子,忙陪笑說:“我要打報告!”
“鬼頭鬼臉!”老頭恨得咬牙,“什么鬼話,抓緊說!”
葉華強揚聲說:“我舉報,他亂搞男女關系!”
此言一出,辦公室里的氣氛發生了變化,連其他老師都被吸引了注意力。張振安想要爭辯,老劉頭卻示意他不要說話。老頭兒盯著告訐者,“你勸你不要胡說八道!”
告密者不敢迎向班主任的目光,嘟囔說:“我估計的。”
老劉頭再向學生的屁股狠狠地甩起棍子,一邊打一邊說:“你估計的!你估計的!”
班主任帶學生們離開辦公室,來到操場靠近圍墻的偏僻一角。兩個男生沿碳渣跑道小跑靠近,好奇的目光在師生三人身上掃來掃去。老劉頭看了看表,呵斥說:“不曉得要上課了?”跑步者們吃了一驚,匆忙離開跑道,其中一個被分隔跑道的磚坎絆了一些,差點摔倒。葉華強見了,樂得拍腿大笑。
老劉頭一把拉住其耳朵,“你還有臉笑人家?相相信我給你捶死得了!”
小個子一邊拼命地踮起腳,一邊諂笑說:“劉老師好好治治他,我給你拿棍子去。”
老教師指戳學生額頭,“你最好給我講清楚了!”
學生卻裝起了糊涂,“有什么好講的?”見老師欲再拉耳朵,忙縮身躲避,“吶,是你逼我講的。”
追問者催促:“有屁快放!”
他的學生有些猶豫,不過到底還是開了口:“我懷疑他跟姓許的有一腿!”
“他撒謊!”被告者立刻進行反駁。老劉頭示意稍安勿躁,“你怎曉得的?”
“我懷疑那女的看上他了,調座位就是她攛掇的。”
“怎攛掇的,你親眼看見的?”
學生被難住了,撓首說:“你問他自己,反正不宜當。”
老劉頭拉住告訐者耳朵,作色說:“狗嘴里吐不出人話,你沒沒跟人家瞎嚼蛆?”
學生予以否認,見班主任不大相信,解釋說:“我不喜歡那些人,登人家背后說人壞話、捅刀子。我肯定不學漢奸走狗啊!”
老劉頭說:“你不要以為你爸爸請校長老師吃頓飯,你就尾巴往上翹,是天子門生,無法無天了!我告上你,我安排座位是為你好,你爸爸眼都望瞎得了,你就不曉得啊?你說這個胡話,我聽聽就算了。要是再有一丁個風吹草動,看我不給你皮扒得了!”
班主任放走了葉華強,卻沒有放張振安。“你有有什么說的?”老頭看起來很慎重。
“他撒謊。”他說。
老師卻并未采納。“那東西調皮不假,沒說過那種胡話。”
“真的,劉老師。”他堅持。
老頭的眼神越發犀利刺人。“天下沒得沒來路的因頭。許梅沒跟你說過什么,做過什么事?”
他只得將年前發生的那件小事作了報告。“她可能也是好心。”他解釋。
這下,老頭的神情松動了。“有就有沒得就沒得。你不要怕,老師相信你。”
他告發:“他罰站時候偷玩游戲機!他還跑得去玩,半天才回來!”
這時,負責敲鐘的孫老師走了出來,手里提著小錘子,走向教舍一側樹下吊掛的大鐘。老劉頭再次看了看表,交代學生說:“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找我報告,我來治他!你是好學生,就要好好學習。成績搞好了,老師歡喜,家里大人歡喜。你跟你大哥都有出息,你爸你媽也長臉,你說是是的?”
老劉頭安排新一期黑板報任務,令張振安參與其中。下午最后一節課臨時調整為自習,起因是老師們集體開會去了。李素嫣惦記黑板報的事,跑去找班長順子商量。自習紀律本來就不大好,這下更是亂成了菜市場,甚至有人偷偷溜出去玩耍。兩個班干部卻不管不顧,自在后黑板前討論設計方案。末了,學習委員想起來還有一個同事,便招呼近前,分配謄錄詩句的工作。被忽視者心里雖不大爽快,但自思畢竟是新手,也沒抱怨什么,便領取了任務。
不過,他很快發現,他完全無法用心干活。不是因為別的,還跟他的新敵人有關。壞家伙總在房間里跑來跑去,故意大聲說笑,就像只惹人厭煩的臭蚊子。學習委員呵斥數次,但沒起到什么效果。他心里憋著一股氣,努力想將滑稽小丑當成空氣,卻完全做不到這一點。即便眼睛不看對方,腦海中卻不停跳躍其活靈活現的身影。他實在按捺不住,將仇恨的目光投看過去,欲以警告對方。小個子男生卻似早有預料,立刻拿挑釁的眼神反瞪過來,好像在嘲諷他:“你能給我怎安?”
他頹然氣墮,而心如亂麻,只得扔下粉筆,去看班長順子緣尺畫線。順子是個戴眼鏡的瘦高個子,入學時成績拔尖,現已淪為中等。此人有個他所不及的顯著優點,便是性格外向不拘謹,是班級里少數能跟女生們打成一片的男生。他自矜合伙人的身份,便以批判的眼光看待班長的工作,進而想到一個優化版面的主意。他猶豫半晌,終是忍耐不住,將想法告知了班長。順子皺著眉頭聽取他的意見,反應也很冷淡,說老改不好吧,還要拆東西,一堆素材沒用呢。他聞言臉上火辣辣的,悶聲不應。學習委員從一旁凳上跳下來,說我看挺好的呀。順子表示準備的素材已經多了。李素嫣故作神秘地發笑,說你道友應該還差的。順子說估計她不會朝我們要的,上次我們給她,她還嫌好說歹的。李素嫣說還真跳起來了,我看你巴不得去請呢。
身后有人放肆大笑,嚇得他一個激靈,粉筆字也寫歪了。他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厲聲呵斥道:“都別吵了!”他為自己的爆發就像晴天里炸響一聲霹靂,定會驚動四座。然而,好像僅是后排幾個學生聽見了,沖他奇怪地望了兩眼,轉而繼續說說笑笑。“原來,沒人在乎我。”他為自己感到悲哀,“我不過是一只自以為是的螞蟻,拿吃奶的力氣搬起石頭,投進水里,希望激起的是驚濤駭浪,結果卻連一小圈漣漪也算不上。”
他瞥見葉華強高坐不遠處的課桌上,叉開雙腿,一只腳踩住前桌凳沿,嘴角揚動輕蔑的笑容。轉而,他聽見小個子說:“就是干小工的,真拿自己當干部!”
桌主人怪聲怪氣地和應說:“人家是課代表啊!”說罷,兩人仿佛演滑稽戲,相互擊掌,哈哈大笑。
他聽了心里直冒火,欲上前理論。這時,他看到許梅從后門走進來,身后跟著班長順子。隔壁女生環視整個房間,說你們班自學就這樣子,你班長怎當的。這話說得不急不緩,房間里的嘈雜聲卻頓時收斂下去。與葉華強嬉鬧的男生一把將前者推開,匆匆趴在桌上,攤開作業本。小個子男生挑逗無果,兇巴巴地瞪看兩眼,悻悻地返回前排去了。
順子自嘲說:“你不曉得,我們這是標準鴨槽堂!”
許梅快速眨動眼睛,“你還好意思給我拖下水。”
學習委員拉住幫忙者的手,笑問:“你們準備怎樣了?”
隔壁女生數著手指說:“人員沒定,框架沒搞,素材沒齊。”
李素嫣說:“有我們大班長坐鎮,你有什么好害怕的?素材隨便挑,就現成的唄!”
許梅說:“上次給我們素材不行也就算了,他那個字還丑得沒得邊了!”
“我看,我們班還行呀,”小個子女生說,“我看他就沒用心,糊糊擋差事,你不能饒他!”
許梅抿著嘴發笑,“我同意狗頭鍘伺候。”
順子跟著愉快地笑了,“我字丑有什么關系?不正好顯你字好看嘛。”
李素嫣將現有方案與新思路分別作通報,許梅認可了后者。“這位同志提的哦。”同桌指了指他。他匆匆投去一瞥,對上了隔壁女生好奇的目光。他假意專注工作,但激動叫他難以拿穩手上的粉筆。
許梅將欲作畫,見順子叉手不動,笑問怎還不去做事的。順子說你畫你的,我就看看,順便偷偷師。許梅說要么別偷懶,要么交學費。話是如此說,女孩已是動起手來,其小手如騰轉的雀鳥般上下翻滾,左右挪移。不一會兒功夫,一簇別致的牽牛花花叢雛形在黑板上中間顯出輪廓。不少學生被吸引注意力。他早已停下手頭事項,加入圍觀的行列。
葉華強靠上前來,歪著腦袋,嘴里嘀嘀咕咕,見沒人搭理自己,踢著走樣軍步,大搖大擺地甩手出門而去。不一會兒,有人叫了一聲。他驚看過去,只見小個子男生滿臉得意,側著身子,蹦蹦跳跳地穿門而去,再看黑板,角上他謄寫殆畢的兩首小詩已被抹爛了。他血氣上涌,急步尾隨而出。肇事者將雙手插在褲袋,仿佛沒事人一般。他沖撞上前,二話沒說,用力揪住對方衣領,狠狠地推搡一把。這下推送傾注積聚的怨怒,使上了極大的力道。被襲者措手不及,翻了兩滾,坐在地上,那表情像看到怪物似的。不過,小個子快速反應過來,跳站起身。兩個曾經的朋友像仇敵一般扭打在一起。學生們趕了出來,將兩人勸拉分開。
葉華強氣紅了臉,嚷嚷道:“哥當你是朋友,就這樣對我的?沒得良心狗東西!從小到大,多少好處都打狗了?上次失火,要不是哥家里頂著,給汪校長說好了,你一個個能安安穩穩,什么事都沒得?”
他氣急難耐,大喘如牛,嘴唇顫抖,一個字眼也憋不出來。對方卻越發得意,指著被抓破的手面,展示給眾人,“看看,都看看,這東西真是畜生,還會挖人呢!”那口可惡的嘴巴像簧片一樣快速翕張,各種令人難堪的字眼噴涌而出。他只覺滿腔怨恨如洶涌的洪水,完全聽不清身旁其他人在說些什么,只想沖上前去,將洋洋得意的壞家伙摁倒在地,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他奮力掙扎,企圖脫身,只聽得“哎呀”一聲,似是打到了什么軟東西。驀然轉頭,他一下子目瞪口呆。原來,許梅的嘴唇被他刮破,滲出了血來。心中戾氣如煙云消散,他情緒轉悲,眼淚掉了下來。
在許梅的安排下,順子與幾個男生合力將葉華強勸帶離開。隔壁班長喝散圍觀人群,與李素嫣夾帶當事人,來到教舍東側山墻下。女生們一致認為,此事應該上報,嚴肅處理。而此時,他卻是失魂落魄,全無主意,恍若霜打的茄子。李素嫣跺了跺腳,“洗洗去吧,狗爪子可能有毒!”兩個女生離開山墻,往小樹林后教師宿舍方向去了。他漸漸恢復平靜,但遲遲不見女生們回來。他不愿待在靠近主干道的地方,決定先行離開,再作打算。他不敢循著前面,選擇繞過自行車停放處。行至小樹林西南角落,兩個女生正在西側小道上竊竊私語,面色都不大好看,許梅似乎還哭過了。他不敢打招呼,大步折進甬道,茫然不知所往。“真是毫無用處的一天,”他想,“能丟掉就好了。”